今天火车站上的旅客比往日特别的拥挤,几乎把整个的月台都塞满了。这些旅客都是怪年轻的男女们,但使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些青年男女们的手中并不是拿着网篮、衣箱等行李,每人手中拿着的却是一面用竹竿糊成的小纸旗。纸旗上的字各个不同,无非都是些爱国的词句。

虽然天气是盛夏的季节,太阳的光猛烈地在大家的头顶上施虐,好像威胁这班青年男女不要前进的样子。但这班青年男女内心热血的沸腾,也许已超越了这烈日的炎热,所以他们一些也没有气馁。虽然额角上的汗水是像雨点儿一般地冒出来,不过他们的精神依然很充足,显然有威武不能屈的神气。计算他们的人数,足足有五六百个。人虽然多,但秩序倒很不错,并没有乱哄哄的吵闹声,而且还排齐了队伍,显然这是有领导者在指挥他们的行动。

月台上有一个不识字的乡下人,他见了这班青年们,心中似乎感到有些不明白的稀奇,遂悄悄地问着旁边的旅客,说道:

“喂!请问这班人到底干的是怎么一回事情呀?”

“你不知道吗?这几年来,日本人一步一步地欺侮我们中国,最近他们的野心越发厉害了,竟然无缘无故地侵占了我们的华北,但我们的政府似乎还没有反抗的意思,一味地只想和约,所以上海这一班大学、中学里的学生都愤愤地忍熬不住起来了。”

月台上那个身穿中山装好像是个公务员的男子听这个乡下人问自己,遂把自己所知道的悄悄地告诉了他。那乡下人不等他说完,还是莫名其妙地问道:

“那么,这一班学生子难道都预备到华北去打日本人吗?”

“不是,不是,他们是到南京去向政府请愿的。”

“请愿?哎!先生,什么叫请愿呢?”

那个乡下人对于“请愿”两个字有些听不懂,这就目瞪口呆地又向他急急地问。那个公务员似的男子见他连“请愿”两字都不知道,心里未免有些轻视他,暗想:大热的天气,多说几句话也是怪吃力的事,我和他谈这些国家大事,还不是等于对牛弹琴吗?于是望了他一眼,却并不回答。那乡下人却不管人家讨厌不讨厌,仍旧猜疑地问道:

“哦!是不是他们向政府去说给他们打仗去呢?”

“他们读书的学生子怎么会打仗?他们是要求政府出兵去跟日本人抵抗。”

那个公务员被他问得忍耐不住了,只好又向他解释地回答。那个乡下人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倒像煞有介事的样子,说道:

“无论哪一件事情,总是学生子先闯祸的。瞧这么大热的天气,像我们出门人,要做生意度日子,来来去去,也真叫没有法子。像他们吃爹穿娘,多么的舒服,不好好地在学校里读书,偏喜欢在街上流着臭汗地奔跑,这真正是有福不会享。就说日本人打到我们中国来,但到底还没有打进上海,要他们瞎起劲,这不是太没有意思了吗……哎哎!先生,两点钟的火车已经脱班一个钟头了,怎么火车还不开呢?难道今天旅客多,火车倒反而休息了吗?”

那个乡下人自言自语地说到后面,忽然又表示焦急的样子,回头“哎哎”地响了两声,又对旁边那个公务员急急地问。但那个公务员却理也不理的,管自地走开去了。就在那个当儿,火车站外忽然奔进一大队的警察来,他们掮着的步枪个个都上了刺刀,在月台上一字排开。为首的一名警长,他走到学生群中那个领导者的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了许多话,好像是劝阻他们乘火车到南京去的意思。这个领导的学生生得高高的个子、结结实实的身体,穿着白帆布的西装短裤、大翻领的衬衫,棕色的皮肤,满面显出英雄的气概。他听了警长劝阻的话,正欲有所回答的时候,那群学生们却齐声地先叫起来道:

“蔡志坚,你不要理他,我们非到南京去晋谒主席不可。”

“警长先生,你听见吗?就是我一个人听从你的劝阻,不上南京去,那也没有什么用处啊!好在我们是为了国家,并没有其他的用意,请你们还是不要来干涉我们吧!”

那个领导的学生蔡志坚含了和蔼的微笑,向那警长低低地回答。那警长明知最最难弄的就是这一班学生们,但为了上面有命令下来,自己若不负责任,在上司那儿怎么好交代?为了这样缘故,他不得不显出严肃的样子,吩咐他带来的一大队部下,向这班学生们略使出一点儿武力的威胁。然而因此引起了彼此的误会,不知怎么的,只听有人喊了一声“打”,一时之间,那很有秩序的学生们立刻暴动起来。一大队的警察,至多也不过四五十个罢了,但学生子却有五六百个,在一声喊打之后,那一大队的警察反而被学生们包围起来。警察们其中为了自卫起见,竟然朝天放枪。但枪声一起,事情就更糟了,因此弄假成真地发生流血的惨案了。

经过这一阵混乱之后,月台上已经变成了舞台一样,真是打得落花流水。好在月台上除了几张长椅子外,是只有一根一根的木柱子了,所以倒也并没十分的损失。警长见事情弄僵,势必扩大,为了避免双方不做无谓的牺牲,于是急急命令部下立刻退出月台外来。这儿有许多的学生子,受伤的受伤,流血的流血,人心都非常愤激,尤其在这猛烈的阳光施虐之下,除了流血,还不停地流汗,在血汗交流下,大家内心的痛苦和无限的愤怒更像火山一般地爆发出来了。

众人正在怒气冲冲预备决斗的当儿,忽然车站外又来了几辆卡车,跳下百余名的警察,在车站四周包围起来。架起了迫击炮、机关枪,威胁学生们立刻离开火车站。月台上几个火气大、爱闹事的学生子,大家都预备冲出车站去抵抗的意思。这时,蔡志坚倒在那张打坏了的椅子旁边,他脸上流着血汗,显然是受了伤。当下听了众人的意思,遂大声地叫道:

“诸位同学,你们不能打出去,你们不能打出去!你们不能凭一时之勇,而做无谓的牺牲。我们是国家未来的主人,我们还有更重大的使命,我们保留着这宝贵的血汗,流到更有价值的地方去吧!”

蔡志坚这一番有理智、有见识的强有力的呐喊,把大众们的怒火又慢慢地平息下来。但大家议论纷纷,有的主张还预备跳上火车到南京去。“不管火车开不开,我们坐上去再做道理。火车一天不开,我们就坐一天,火车十天不开,我们就坐十天。”这办法也是一个苦肉计,有一半粗鲁的人都齐喊赞成,但也有一半思想周密、胆子较小或身体软弱的同学们,他们认为这似乎太犯不着。所以大家人声嘈杂,莫衷一是,委决不下。

就在这当儿,各学校的校长先生也都到来了,他们劝导学生们不要生事,应该好好地读书要紧。其中海风大学的校长吕增辉向学生们演说的几句话最为动人,他已经是个近七十岁的老人,满头银发,用了颤抖的声音说道:

“诸位同学,你们大家静一静,听我来向你们说几句话。中国自从推翻清政府到现在,频发的战争可说是没有间断过,直到北伐成功,方才产生了我们真正的中华民国。然而那时候的国家,好比一个病到九死一生中转出来的病人一样。他过去的病中已消耗了无数的精神,实在是大大地伤了元气,要恢复他的健康,自然得好好地调养。所谓十年生聚,十年教养,非学那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不可。但可恶的日本人,他趁我国才在学步走路的时候,不断地欺侮我们、侵略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终于闹成了今日的华北事件。大凡是稍具知识、有血性的同胞们,对于日本人屡次的侵略我国,可说是没有一个不怒发冲冠、摩拳擦掌地要与他们拼命决战的。所以你们要到南京去向政府请愿,要求政府出兵打仗,这举动完全是对的,我是一百二十四分地同情你们。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政府的头脑、政府的思想是绝不会比你们迟钝、软弱的,他们对于日本的野心侵略,又何尝不想予以打击,来替民族争光,来给我们中华民国吐一口气呢?所以一再地忍耐、求和,要国际联盟会来说一句公话,也无非是因为国内没有充实的军力。与其是以卵击石,荼毒生灵,毁灭建筑,那何不委曲求全、努力准备好呢?所以政府有政府的意思,你们年轻的孩子们能懂得了多少呢?比方那么说,政府出兵和日本交战,因为没有实力,节节败退,到那时候到处沦陷,我问你们将如何地收拾?要知道你们在求学时代,唯一的责任就是求学业上的深造,将来可以成为一位专门的技术人才,那时候你们替国家出力,责任是何等的重大啊!我所说的,都是实在的情形,你们千万不要多生是非,还是安安静静地回家去,也许你们的家长也在焦急地记挂着哩!”

吕增辉这一番话说得非常的透彻有理,这一班学生们也就无话可答。于是大家接受了他的劝告,排齐了队伍,由各校校长领导着走出了火车站。其余受伤的学生们,一共十五个,当时由救护车把他们送到医院里去医治了。这一场风波,才算没有扩大地平静下来。

已经是黄昏的时候了,太阳已消失了它日中的淫威,非常吃力地通红了脸,向屋角落旁慢慢地幻灭了。暮霭开始降临了整个的大地,四周是笼上了一层轻罗纱那么的薄幔。

这是广德医院那个头等五号的房间里,室内布置着两张病床。这时床上都有受伤的学生躺卧着,一个就是蔡志坚,另有一个,比志坚更年轻一些,虽然他的额角上和蔡志坚同样地包扎着药水棉花和纱布,不过单从他留着的颊上那皮肤看来,确实比志坚白皙得多,从可知他的体格没有像志坚那么的强壮,他的性情至少也要比志坚软弱得多。他此刻倚靠在床栏旁,两眼望着窗旁被风吹飘起来的白纱窗帘,默默地若有所思的样子。室内是静悄悄的,尤其在黄昏的空气中,更觉得清幽沉寂,只有窗外院子里那两棵高大的梧桐树,茂盛的枝叶受了晚风的吹荡,而发出婆娑的声响。这声韵可以说有些音乐的成分,但也可以说饱含了凄凉的意味,这也无非是各人心境领略的感觉不同而已。蔡志坚似乎发觉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就回头望了他一眼,饱含了歉意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诸葛雄,你这次的受伤,完全是我累害你的,所以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蔡志坚,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无非为了一点子爱国的心才受到这种痛苦,怎么能说你累害我的?那么你又是谁累害的呢?”

诸葛雄连连摇头,回身也望了他一眼,表示不以为然的样子,向他认真地否认。蔡志坚微微地一笑,说道:

“因为这次发起到南京去请愿,原是我拉你加入的。假使我不拉你,凭你的个性,我知道你绝不会自动地加入。假使你不加入,你当然不会遭到这个不幸,所以说起来还不是我害了你吗?至于我自己,我喜欢加入,我发起去向政府请愿,就是这次被警察老爷开枪打死了,我也不叫冤枉,而且我更怨不了别人呀!”

“那么我既然加入了,当然也算我自愿的啦!难道我能怨得了别人吗?不过,那些警察居然开枪伤人,这真是一件岂有此理的事。”

诸葛雄说到后面,大有愤愤的神气。蔡志坚听了,也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他妈的”,把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掌上恨恨地一击,但以下的话却没有说下去。过了一会儿,方才激愤地说道:

“吕老头子的话也不完全是对的,无论什么事,忍耐固然要紧,但也得看事情的大小而论的。这样重要的国家大事,如何还能忍耐得了?比方说,日本兵已经打到了南京,你还能说忍耐吗?你还能说对不起,你慢慢地打过来,让我们再准备几年,等充实了军力再打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照我的意思,就是宁可玉碎,不愿瓦全。因为做人就是这么一口气,眼瞧着敌人一步一步地侵略过来,而没有气愤的话,这还不是变成一个活死人了吗?那我可受不了。”

蔡志坚怒冲冲地说完了这几句话,他心头的气愤几乎又要直冒到头顶上来了。诸葛雄沉吟了一下,方才徐徐地说道:

“这是各人的性情见解不同的地方,像你所谓是激烈派,像他们完全是缓和派。这两派各有各的好处,但也各有各的害处……”

“我以为,无论一件什么事情,往往被一缓和而起了变化。比方说,日本兵打进了城市,要我们青年人为他们工作,那时候你就万万也不能缓和,你若缓和地做个过虑的余地,那么罪恶就会套在你的头上了。”

蔡志坚不等他说完,就急急地解释了缓和的害处。诸葛雄听了,点了点头,一面伸手摸着自己的脸颊,一面说道:

“你的话固然很对,不过事情也有分别的。就拿战争而言,在这科学时代,打仗绝不是靠着人多而能取胜的。第一要紧是飞机、兵舰、坦克车、大炮等最新的武器,你若没有这些设备,那你就绝没有胜利的日子。”

“忍辱偷生,这是最痛苦的事。假使苟安着活,我倒情愿痛痛快快地死。诸葛雄,那么照你所说,你也赞成缓和的了?”

“也并非一定赞成缓和,我以为终要量自己的能力。否则,诚是无谓的牺牲,我觉得更残忍。”

诸葛雄低低地说,他伸手摸着自己的额角上的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蔡志坚两眼怔怔地望着他的脸,心中似乎有些不快乐,遂说道:

“诸葛雄,你说这些话,我真为你的前途担忧……”

“什么?我可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哼!那又有什么不懂的呢?我认为你这摇荡不定的意志,将来一定会变,变得我们走上两条不同的道路。”

蔡志坚冷笑了一声,忧愤地回答。他说到后面,又表示无限感触的样子,满面显出凄凉的神情。诸葛雄听他话中有因,一时也气得通红了两颊,恨恨地说道:

“你这话简直是在放屁!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是爱国的吗?你说我会变,你说我会走上另一条道路,我觉得你太侮辱我了!”

诸葛雄说完了这两句话,他气得眼泪都忍不住夺眶流了下来。蔡志坚被他骂了,倒反而满面含了笑容,低低地说道:

“对不起,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吧!”

“没有什么可原谅的,从今以后,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看谁对得起国家,看谁负了国家!”

“我的小诸葛,你别闹孩子气吧!我们的友谊非比平常,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哪一刻哪一时分离过?我们虽不是同胞手足,但我们实在情逾骨肉,何苦为了几句话而闹了意见呢?我来向你赔个罪,小诸葛,咱们和好了吧!”

蔡志坚见他认真生气的样子,倒由不得急了起来,遂赔了笑脸,一面向他行了一个举手礼,一面又俯过身子,伸手过去,温和地说。诸葛雄听了,那股子气愤才慢慢地平了下来,忍不住也笑了,把手伸过来,两人紧紧地握住了。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听一阵革履声,由病房外走入两个怪年轻貌美的女郎来。她们手里拿了一束鲜花,似乎见了房中这两个人握手的情形,感到奇怪而且有趣,这就“哦”了一声,抿嘴哧哧地笑起来了。一个较大年龄的姑娘连蹦带跳地先走到床边,恭恭敬敬地把一束鲜花献上,还向两人一鞠躬,笑盈盈地说道:

“志坚,小诸葛,你们真勇敢,虽然你们是受了伤,但你们的精神是令人感到无限的敬佩。我们特地来向你们献花致敬,祈祝你们早日恢复健康,不要心灰,不要气馁,继续奋斗,来做一个民族的急进先锋。”

“哈哈!我们史小姐真是好伶俐的口才!听了史小姐的这几句话,不要说我们是略受了一些微伤,就是打破了我们脑袋,我们也不觉得一些痛苦的了。”

诸葛雄先得意地笑了起来,很高兴地说出了这两句话。蔡志坚更加满面春风的样子,望着床边那个心爱的女朋友,低低地说道:

“忠花,谢谢你们来慰问我们,但不知道你们如何晓得我们受伤在这儿呢?”

“你们车站上发生的事情,夜报上早有登载了,我们见了报纸上受伤的名单才知道的。当时我急得不得了,直到医院里一问,方知是受了一些微伤。谢天谢地,我心中一块大石这才落下了哩!”

史忠花絮絮地回答,她脸部上的表情是随了她说话的语气在转变,一会儿忧愁地蹙了眉尖,一会儿安慰地含了浅笑,这意态是分外的妩媚可爱。诸葛雄因为和忠花也很熟悉,所以当下笑嘻嘻地打趣着说道:

“志坚你听,史小姐是多么地关心你。你以后要如待她不好,那你真是没有良心。”

“啐!你怎么知道我是关心他?其实我却是关心着你呀!”

“史小姐,你说这些话不怕志坚打碎了醋罐子吗?”

诸葛雄说着,便笑了起来。史忠花绯红了娇靥,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忠花身后那个姑娘也不由得嫣然地笑了。被她这么一笑,这才把史忠花提醒过来,忍不住“啊呀”了一声,连叫了两声“该死”!一面回身去拉了那女郎的手,一面笑道:

“瞧我这人真是太糊涂了,只管自己跟你们说话,把难得请来的我这位小妹妹忘记给你们介绍了。说起来真是小诸葛最不好,见了我的面,老是没大没小、没有规矩地跟我开玩笑,所以我竟忘记了,小妹妹不要生气吧!”

“自己一见到志坚便没了魂似的,只顾笑呀、说呀地亲热着,此刻倒反而来埋怨在我的头上,这叫我也太受委屈了。”

史忠花见小诸葛一味地取笑自己,遂不理睬他,一本正经管自介绍说道:

“这位郎露茜小姐,是我们医院里的同事,在我们同事之中,她的年龄最小,所以我们便叫她小妹妹了。小妹妹,这两个人我们在报上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名字,所以我也不必再介绍的了。”

“哦!郎小姐。”

诸葛雄和蔡志坚不约而同地欠了欠身子,向她很正经地招呼着。郎露茜向两人弯了弯腰肢,也一笑地叫了一声“诸葛先生”和“蔡先生”。诸葛雄听了“郎露茜”三个字,觉得她的名字相当的好听,而且也非常的漂亮,于是两眼偷偷地向她窥望过去,果然,她的容貌和她名字一样的漂亮。一个年轻的男子,见了美丽的女郎,心头自会忐忑地震荡起来,因此有些神往,左右地向她目不转睛地细细打量。只见她生得修短合度的身材,腰肢很纤细,具有曲线的美妙。胸部很挺,并不过分的高耸,但却很结实的样子,十足表现出是个情窦初开的处子。她的头发乌亮,并没烫成什么飞机形、波浪式,只拖得很长,披散在背后,覆着下面那个鹅蛋的脸,雪白粉嫩。两颊虽不涂脂,却透现着两圆圈天然青春的红晕。细长的黛眉,弯弯的真是说不出的清秀。活活的眸珠,亮晶晶的,好像两颗宝石,也真有说不出的引人的魅力。鼻子、樱唇、玉齿,没有一处不叫人感到她的幽静。她有些像宋雅海尼,但海尼没有像她温文可爱。于是他又想到她像狄娜窦萍,像桃乐珊拉玛,觉得总也不及郎露茜的幽美娴淑,实在可说是个十全十美的可人儿了。诸葛雄这样失魂落魄地向郎小姐呆瞧着,露茜似乎也有些发觉了,所以她觉得有些难为情,粉脸更红晕得像朵三月里的桃花,别转身子,把明眸望到窗外去了。接着,蔡志坚和史忠花也都发觉了,两人互相挤挤眼睛。史忠花向诸葛雄呸了一声,走上去把手指去划他的脸,笑道:

“你说我没了魂似的,瞧你现在这个模样,莫非你也没了魂吗?”

“哎呀!史小姐,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的?我有什么没了魂呢?”

诸葛雄方才从沉思中恢复过原有的知觉来,因为自己对郎小姐发呆的秘密被旁人发觉了,心里自然也十分的难为情,只好含笑叫了一声“哎呀”,故作莫名其妙的神气,急急地辩白。但史忠花偏是个直爽的人,她就老实不客气地说道:

“你在我老大姊的面前还抵赖什么呢?你见了我的小妹妹,两只眼睛好像发现了宝贝似的愕住了。人家小妹妹被你看得多难为情的,无怪小妹妹把脸别转去不让你再看下去了。”

“史大姊,你疯了?干吗取笑到我的头上来?那我就懊悔跟着你一块儿来了。嗯!我要回去了。”

郎露茜本来还勉强地站住着,如今被忠花这样明显地一说穿,那就愈加不好意思起来,拉了忠花的手,秋波逗给她一个白眼,却像孩子般地撒娇起来。诸葛雄当然很受窘,两颊热辣辣的,低了头,默不作答。蔡志坚笑道:

“忠花,你这话原不应该说,你的小妹妹固然要怕难为情,就是我们这个小弟弟,他也在怕难为情哩!瞧他,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志坚一面说,一面和史忠花忍不住都已笑出声音来了。忠花连忙把露茜拉住了,很有趣的神情,笑嘻嘻地说道:

“其实在这个二十世纪的新时代,你们两人还学着才子佳人那么羞答答的样子,这未免是太以落伍了。我说小诸葛和小妹妹大家都不要怕难为情,据我所知,小妹妹是没有一个男朋友的,所以,我想把她介绍给小诸葛。但小诸葛外面是不是有女朋友,那我倒不能保险……”

“你不保险,我来保险,小诸葛见了女人就会脸红的,他哪儿来什么女朋友呢?我说小诸葛应该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女朋友,同时郎小姐呢,也应该有小诸葛那么一个男朋友。你不要以为小诸葛此刻头上包扎得像一个怪人似的,其实明儿纱布一透开,他真是和我一个样子,赫赫有名的小白脸呢!”

蔡志坚这一番话,说得房内四个人都笑弯了腰,尤其是史忠花,更加笑得花枝乱颤,媚眼儿斜乜了他一下,问道:

“小诸葛是个小白脸,我也承认,你也是个小白脸,这未免叫人笑痛了肚子。”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性急什么呢?虽然同样的是个小白脸,但也有分别的。”

“有什么分别呢?”

“我后面有注解,因为我是个印度小白脸。”

因为蔡志坚认乎其真地回答,所以大家格外地感到兴趣,这就再度地笑起来了。笑过了一会儿,志坚又说道:

“一个人睡医院那是最最苦闷的事情,所以我不得不找些笑话来给大家笑笑。但是也得感谢两位小姐热诚地来探望,否则,我虽然要说笑话,也无从说起呀!不过我也得向郎小姐道歉,因为我们还是初见,终觉得有些过分地放肆吧!”

“蔡先生,请你不要客气,我以为年轻人应该有说有笑,要不然,就没有春夏之气哩!”

“对了,你们不要以为小妹妹是个惯会害羞的人,她平日在我们同事之中,也是一个有名的会说笑话的健将。明儿熟悉之后,只怕你们都不是她的对手呢!”

史忠花见郎露茜进了病房之后,还只有第一次跟他们两人开口说话,这就笑了一笑,趁此竭力地捧她。郎露茜白了她一眼,妩媚地笑道:

“岂敢,岂敢!承蒙给我戴炭篓子,不胜感激之至。”

“郎小姐这几句话,很有幽默的作风哩!”

诸葛雄方才也插嘴笑嘻嘻地称赞着说,而且两眼还呆呆地在露茜粉颊上打量。露茜赧赧然报之以微笑,却没有作答。史忠花点头笑道:

“可不是?那也显见得我言之不虚了,听诸葛先生也这样说哩!”

露茜不好意思回答什么,始终只是微笑而已。这时,天色渐渐地黑暗下来,病房里已亮了一盏淡蓝的电灯。露茜方才拉了拉忠花的手,低低地说道:

“史大姊,时候不早,我们可以走了。”

“两位今天医院里服务的时间是夜班吗?”

蔡志坚听她要走,遂连忙低低地问她们。史忠花摇摇头,说道:

“不是,我们刚才从医院里下班出来的。”

“既然已经是下班了,那么就请两位在这儿多谈一会儿,吃了晚饭再走,好吗?”

史忠花对于蔡志坚这个要求,她当然是乐而接受的。这就望了露茜一眼,表示征求她的同意。郎露茜心中暗想:我到底比不了忠花,陌陌生生就在这儿吃夜饭,那到底很不好意思。这就托故说道:

“你要在这儿吃饭,你就留着,我因为家里还有些事情,不能奉陪了,很对不起。”

“郎小姐若真有事情,那我们也不敢强留。假使没有什么要紧的,我想回头和忠花一块儿走吧!你是忠花的好朋友,忠花是我的女朋友,大家一次认识了之后,往后便都是好朋友了,所以最好不要闹客气。”

“小妹妹,你听见吗?我们还是等会儿一同走吧!”

史忠花听志坚这样说,遂含笑又向露茜怂恿。露茜附了忠花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忠花笑出声音来,拍拍她的肩胛,说道:

“你放心,回头我陪你回家去,要如你妈骂你,有我会给你声明的,那你终可以安心在这儿晚饭了。”

郎露茜听她直接地说出来,因为在志坚和诸葛雄的面前,那当然很不好意思,所以粉脸像桃花那么红晕起来,扭了一下腰肢,嗯了一声,似乎嗔怪她不该明白地说出来。蔡志坚笑道:

“郎小姐的家庭很专制吗?”

“那倒也并不,因为我平日从医院里出来必定按时回家,今天迟回去,我怕爸妈心中要放不下呢!”

“你爸妈很疼爱你吧?”

蔡志坚又含笑地问,郎露茜笑着却没有回答。忠花见志坚大有凄凉之神色,遂温和地说道:

“你听人家有父母疼爱,大概你很眼热吧?不过我却和你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可说是孤零零的一个孤独者。”

“那么你们可说是同病相怜的一对可怜虫了,不过孤独者和孤独者配成一对儿,这生活倒又不孤独了。”

诸葛雄好久不说话了,此刻却又开口取笑他们回答。史忠花忍不住也红了脸,向他啐了一口,于是大家又笑起来了。这时的诸葛雄,几次三番想跟露茜直接地谈话,使彼此在陌生之中可以增加一些感情,不过一时里颇觉无从说起,所以明眸只管脉脉地向她瞟望,有时四目相接,大家都很难为情地低下头去,因此越想亲热倒反而越显得淡漠了。一会儿看护送上饭菜,志坚请看护添了两客饭,四个人围坐一桌,也就开始吃饭了。在吃饭的时候,诸葛雄方才有了说话的机会,遂夹了一筷子鱼送到露茜的碗内,说道:

“郎小姐别光吃白饭,小菜也吃一点儿,不要做客呀!”

“我既然在这儿吃饭了,哪里还会客气呢?”

郎露茜一面称谢,一面回答,秋波水盈盈地瞟了他一眼,脸上浮了媚笑,她芳心里是充满了甜蜜的滋味。诸葛雄似乎也得到了一种深深的安慰,脸上颇有得意的神气。史忠花瞧了,忍不住故意笑问道:

“相敬如宾这四个字是什么典故?”

“这是形容夫妇之间之和睦,你敬我爱,好像宾客一样,这种夫妇在现代社会是很难得找到的。”

蔡志坚早已明白忠花问这一句话的用意何在,于是笑了一笑,遂滔滔地一本正经地回答。诸葛雄和郎露茜都是一个聪明人,他们当然晓得志坚、忠花两人的问答完全是取笑他们的意思,一时两人的脸上热辣辣地发烧起来。诸葛雄见露茜垂了粉脸,只管吃饭,于是也俏皮地说道:

“你们两人一唱一和,倒是相得益彰。”

郎露茜听了,这才抬头望着他们也笑起来,四个人都暗暗地好笑着,这就没有再说什么话。大家匆匆饭毕,方由院役来收拾了去。大家饭后彼此谈话,又随便了许多,显然这是因为熟悉了一点儿的缘故。直到九点钟敲过,露茜方才催忠花一同回家去了。

晚上的气候比白天里要凉快得多,夜风阵阵地吹,只觉遍体凉爽。露茜和忠花出了广德医院的大门,遂低低地说道:

“史大姊,我瞧你也还是早一些回去吧!别送我回家了,你我都没有洗过浴,全身怪腌臜哩!”

“没有关系,此刻吹了几阵风,倒不觉什么热燥了。这里人行道很幽静,我们譬如纳凉,就踱一会儿步好不好?”

忠花很有兴趣地回答。露茜不忍拂她意思,遂点头说好,两人徐步而行。这里四周是很静寂,只有夜风吹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忠花见露茜垂了粉脸,两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向前移动,默默地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于是低低地说道:

“小妹妹,你终算不虚此一行吧!”

“史大姊,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郎露茜抬头望了她一眼,怔怔地问她,表示莫名其妙的样子。忠花拉过她的纤手,神秘地一笑,说道:

“怎么?我给你介绍了一个小诸葛,你难道不喜欢吗?”

“大姊,你不要自说自话吧!人家是个大学生,外面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我可够不上这个资格,还是安静些的好。”

郎露茜此刻对于诸葛雄在她脑海里虽然也留下了一个好感的印象,不过女孩儿家是惯会惺惺作态的,口里却偏偏毫不介意地回答。忠花连忙说道:

“这也不能一概而论的,比方说像志坚,他不也是一个大学生吗?但外面女朋友也很少,其实可说一个也没有的。”

“这和你蔡先生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为什么?”

“蔡先生不是已经有你了吗?他在外面要如再交女朋友,你当然要跟他打碎醋罐子了……”

夜风吹着露茜的头发,一丝一丝地飘飞到她的额角旁来,她伸手一面理着云发,一面从月光之下绕过媚意的俏眼,向她盈盈地一瞟,笑嘻嘻地回答。史忠花笼上了一层桃花的色彩,却老实地说道:

“那么小诸葛有了你这个女朋友之后,他自然也再不会到外面去滥交女朋友的了。否则,你也可以跟他闹醋劲儿呀!”

“这情形又不同了。”

“怎么不同呢?”

“大姊,你这样聪明的人,如何糊涂起来呢?蔡先生和你的友谊当然不是一朝一夕而成功的,至少你们是远在几年前就认识的,那么凭了几年的往来,彼此自然生出感情来了。但拿我们来说吧,根本是萍水相逢,还只有第一次见面,我固然不知道他的性情,他也不晓得我的脾气,说不定他已经有了女朋友呢?那么我又何苦加入这个三角恋爱的圈子里去自寻烦恼?再说我不过是一个产科医院里的女看护而已,有什么学识能配得上跟大学生交朋友呢?所以我绝对不敢作非分的妄想。”

史忠花听她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这一番话,却连连地摇头,表示大不为然的样子,说道:

“小妹妹,你不要自视太低,大学生是人,我们也是人,为什么我们配不上做他的朋友呢?你说这话,我觉得不中听。不过你所考虑的他是否已经有了女朋友,这倒是一个问题。因为三角恋爱这是最糟糕的事情,可以避免当然是避免的好。但这也无非是我们的猜想而已,志坚和他很要好,我过两天不妨细细地问问他,小诸葛到底是否还是一个没有对象的人呢,志坚一定会坦白地告诉我。”

“我认为可以不必煞费苦心地动这些脑筋,因为我们正需要学习产科,假使一有了男朋友的话,至少要分去了一半学习的心。”

郎露茜是个好胜的姑娘,她绝对地表示这一个问题并不放在她的心上。史忠花笑了一笑,拍拍她的肩膀,说道:

“话虽不错,但你的年纪也不算小了……”

“怎么不算小?你不是还叫我小妹妹的吗?”

“从十四五岁叫你到现在,如今你二十岁了,但小妹妹就成了你的名字,将来你到七老八十岁的时候,我若还在世界上活着的话,那我一定仍旧叫你小妹妹。”

“小妹妹变成老妖精了!”

郎露茜扑哧的一声,两人都笑起来了。史忠花接着又说道:

“所以你这个小妹妹,实在也不算小了,趁如今正年轻的时候找一个对象比较容易一点儿,就是我老大姊的心中,也可以放下一头心事的了。”

“这个年头儿,外侮日亟,瞧日本人得寸进尺地侵略我们国家,民族存亡未卜,如何还谈得上儿女之私呢?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史忠花见她忧容满面地竟发起牢骚来,忍不住倒又感觉好笑,遂说道:

“然而男婚女嫁,努力生产,也未始不是强国之本,况且你爸爸年纪也老了,下面弟妹又多,你的负担可也不轻呢!”

“大姊,我们别谈这些吧,唉!一个人做到哪里是哪里,假使要有这么多的顾虑,我就一天都活不下去。”

郎露茜被忠花勾引起无限的烦恼上来,她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话声是饱含了凄凉的成分。史忠花连忙安慰她,笑道:

“这是我不好,倒又引起你的不快来了。小妹妹,你这话不错,一个人做到哪里是哪里,青年人应该自寻快乐,不要自寻烦恼。我们到咖啡馆去听一会儿音乐好吗?”

“不,我想早一些回家了……”

“大热的天,回家也没有事,这样早睡得着吗?”

史忠花是因为她闷闷不乐,所以竭力想要引逗她高兴,但郎露茜看了看手表,却摇头说道:

“九点半也不算早了,回家至少要十点钟,淴淴浴,汏汏衣服,睡觉起码要在十一点以后的了。你把吃咖啡的钱明儿请我吃两只陈皮梅吧!”

“好的,好的,我一定还请你吃巧克力。小妹妹,那么我们明儿见。”

两人说着话都又笑起来,大家握握手,方才匆匆地分别,各自回家去了。露茜的爸爸郎兴民今年已经五十四岁了,他前清的时候倒是一个秀才,旧文学是相当的好,但性情忠厚而软弱,因此历年下来,就没有做什么生意,只在几家学校里教书。无论什么事,要算做教员是最苦的生活,真是吃不饱,饿不死。露茜上面本来还有一个哥哥,要如在世的话,倒也可以做郎兴民的帮手了,但可惜的是,他不幸早夭了。现在剩下的除了露茜之外,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妹妹露芬、一个八岁的弟弟露清和一个三岁的妹妹露英。六口之家,都要一个做教员的兴民来维持生计,这是多么的苦恼呢!

露茜的家是在宝山路中原里十八号的一个前厢房内,一个房间却用几只箱子叠起来划分了两间,前面一间是兴民夫妇和露清、露英睡的,后面一间就算是露茜跟她妹妹露芬的卧房了。这时,露茜回到家里,三岁的小妹先跳到她的面前,含笑叫道:

“大姊,大姊!你可曾带了陈皮梅来给我吃呀?”

“哎呀!我忘了,小妹,我明天晚上回家,一定带给你吃好吗?”

露茜自己舍不得买,刚才她所以问忠花讨陈皮梅吃,就是为了这个缘故。露英听了,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只好连连叮嘱,说明天晚上不要再忘记了。郎太太回过头来,向露茜望了一眼,低低地问道:

“露茜,今天怎么这样晚回家,吃了夜饭没有?”

“妈,是史大姊请我在外面吃饭的。”

“现在东西这么贵,你也别老是叨扰人家,很不好意思的。”

郎兴民坐在写字台旁批改学生们的考卷,听了女儿的话,便插嘴低低地关照。露茜不敢说什么,只应了一声“哦”。郎太太已提了铜勺子进来,说道:

“此刻热水倒有着,你快淴浴吧!”

“妈,我自己来拿好了。”

露茜慌忙走上去,接了铜勺子,她便走入箱子划界的所谓后房间去了。她拉拢了布幔,然后脱去衣服,跳入浴盆内洗身了。露茜在淴浴的时候,听母亲在劝着爸爸说道:

“天这么热,你就息息吧!好在明天是星期日,你就明天再改吧!”

“白天里更加热,倒还是晚上风凉,没有几张了,不多一会儿就改完了。”

“唉!要如露光在着的话,至少你也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了。”

露茜听了爸妈的话,心头也很感伤,遂急急地洗好浴,一面穿衣服,一面把浴水去倒了,然后走到写字台旁,低低地说道:

“爸爸,我来帮着你批改好吗?”

“也好,可是你得小心一点儿,别改错了,叫学生们笑话。”

郎兴民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他在灯光之下坐久了,两眼也有些昏花起来,遂点了点头,向她轻声儿关照。露茜含笑答应,遂在父亲对面坐下,帮着爸爸批改考卷了。

这晚,露茜睡到床上已经是十二点半了,露芬是早已睡得很香甜了。室内已没有了电灯的光,但一切家具还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原因是今夜的月色很好,水银样的光芒无缝不钻般地照射到露茜的床边,这使露茜一时里却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她脑海里浮上了史大姊这两句话,“趁如今正年轻的时候找一个对象比较容易一点儿”。是的,这就是所谓人老珠黄不值钱,一个男子是如此,那何况是一个女子呢?但像我这样的环境,上有年老的父母,下有年幼的弟妹,就是有人来娶我,我又怎么能忍心抛掉他们而只管自己远走高飞的呢?这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除非对方能负担我家庭中一半的生活,然而谁有这一份儿力量来维持两个家庭的生活呢?唉!那也不过是梦想罢了。露茜胡思乱想地想了一会儿,终觉得很失意,轻轻地叹了一声,也就闭眼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露茜匆匆起身,漱洗完毕,便到普济产科医院去服务了。普济和广德相差不远,露茜在经过广德医院门口的时候,她有些情不自禁地跨步入内去探望诸葛雄和蔡志坚。当她步入病房的时候,只见诸葛雄的床边,除了一对中年夫妇之外,尚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他的床边。这情形看在露茜的眼里,是很受一些刺激的,心头一阵子难过,她不禁怔怔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