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球似的太阳从地平线上慢慢地升起来了,夏天的阳光没有像冬天那么的受人欢迎,而且还使人感到十分的憎厌,最好太阳永远沦落在西山没有爬起来的时候,这时每个人心中都这样希望着想。

这是一间很宽敞的卧房,房内陈设的全都是克罗米梗子的家具,在夏天里很适宜,至少使人有种阴凉的感觉。这时,床上躺着一个中年的男子,还呼噜呼噜地睡得很熟,旁边有个中年妇人,披着一件晨衣,靠在床栏上,皱了眉头,连连吸着烟卷,好像很烦闷地在想心事的样子。不多一会儿,房外悄悄地走入一个老妈子来,似乎来收拾卧房的神气。那中年妇人就低低地问道:

“张妈,昨天晚上,少爷几点钟回家的?”

“太太,我也正要来告诉你,昨天晚上,少爷并没有回家来呀!”

“啊!少爷没有回家吗?这……孩子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真……是太糊涂了,哎哎!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呀!”

张妈告诉的话,使那位太太感到格外吃惊,忍不住“哎呀”了一声叫起来,一面伸手把旁边睡熟着的那男子连连地推动。那男子在睡梦中惊醒,还有些糊里糊涂的样子,“嗯”了一声,喃喃地说道:

“不要吵,不要吵,今天是星期日,给我多躺一会儿吧!”

“别在做梦了,谁和你吵呀,你的儿子没有了,你……还安安稳稳地睡得着吗?快起来,想想办法才好啊!”

“什么?阿雄没有了?他……到哪里去了?”

诸位大概已经明白,这一对中年夫妇便是诸葛雄的父母了。当时诸葛龙听了太太的话,方才也有些着慌,连忙从床上坐起身子,急急地问。诸葛太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恨恨地说道:

“你这话不是问得奇怪吗?我假使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还会这样着急吗?”

“其实你着急也没有用,好在阿雄这孩子也不是三岁两岁了,难道还怕什么人把他拐走了不成?我想他和了三朋四友一定在什么地方游玩忘记了时间,所以在外面宿夜了。唉!这个年头儿,读书反把孩子读坏了。”

诸葛龙在想了一会儿之后,方才向太太这么地安慰,并且感慨的神情,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诸葛太太暗暗想道:阿雄是个二十一岁的年纪了,况且他平日的胆子也很小,大概不至于会闯祸吧!不过想到诸葛龙昨晚也很迟地回家,而且还喝得醉醺醺的,所以欲借题发挥几句,冷笑着说道:

“这都是你做爷老头子的家教好,瞧你自己吧!一天到晚,也不是花天酒地地只知道在外面胡调吗?所以儿子就学你的好样子。”

“太太,我可比不了孩子呀!比方我在外面应酬,那是出于不得已的办法。老实说,我们吃这一项公事饭的,局长喜欢喝酒,你能不陪他喝吗?局长爱玩跳舞,你能不陪他一同玩吗?为来为去,也无非是为了饭碗问题,所以对于这一点,你做太太的应该要原谅我的苦衷。”

诸葛龙听她为了儿子的事,倒又骂到自己的头上来,一时赔了笑脸,只好向她低低地解释。同时不敢再躺在床上,就匆匆起身,叫张妈倒面水洗脸了。但诸葛太太还是唠唠叨叨地说道:

“你这话简直是放屁,你们做公务员的,原是吃国家的饭,只要尽心给国家做事情,局长又有什么大不了呢?他终不能因你不陪他喝酒、跳舞而停你的生意啊!并不是我坍自己的台,国家有你们这一班宝货,所以才会弄到外头人一步一步欺侮进来呢!”

“张妈,你把牛奶去烧来。”

诸葛龙对于太太的唠叨只装一个没有听见,管自地漱洗完毕,向张妈低低地吩咐着说。张妈答应着,便走出房外去。这里诸葛龙穿上纺绸短衫裤坐在沙发上,取了烟卷,闷闷地吸开了。诸葛太太见他大有不乐意的样子,心中也很不自在,她此刻把儿子没有回家的事倒忘记了,一心地在对付自己的问题了。于是继续问道:

“你昨天晚上在哪一个舞厅跳舞?”

“没有在舞厅里跳舞,是在咖啡馆内和局长听一会儿音乐。”

诸葛龙虽然不情愿再和太太谈这些事情,但事实上却又不能不回答她,因为他怕太太要发更大的脾气。诸葛太太把卷烟的灰用手指弹了一下,很俏皮地冷笑一声,说道:

“听音乐?别说好听话,你们这班色鬼,旁边要没有女人陪着的话,你们如何能坐得长久?从实地说吧!你们身旁有几个野女人陪坐着?”

“就……是……局长有一个女朋友,我……我们都是一个人的。”

诸葛龙想不到太太像鬼灵精似的,一猜便猜到自己的心眼儿上去,一时红了两颊,有些支支吾吾地,才说出了这一句话。诸葛太太是个好角色,凭他那种慌张的态度,就可以知道他在外面的行动是相当的荒唐,于是声色俱厉地问道:

“你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你果然这样安分守己吗?”

“当然真的,老实说,我已经是个五十相近的‘亚尔曼’了,我怎么还有心思去交女朋友呢?所以太太千万不必多心的。”

诸葛龙喷去了一口烟,竭力镇静了态度,含了笑容,低低地回答。诸葛太太恨恨地逗给他一个白眼,怨愤地说道:

“我瞧你这人越老越骚了,简直在老变死了!时常深夜回家,这终究不是一个道理,事实上你是在外面胡调,怎么倒反而说我多心呢?我警告你,明天若给我打听出来你外面有野女人的话,那你就当心着命根儿是了。”

“好,好,你只要拿着我的凭据,我情愿受罚的。”

诸葛龙虽然心跳得厉害,但他表面上还是态度强硬地回答。诸葛太太这就弄得无话可说,只死劲地白了他一眼,把卷烟屁股在痰盂内一丢,也披衣起身了。这时,张妈把牛奶拿上,一面又给太太倒洗脸水,然后到床边整理线毯等物。诸葛太太从梳妆台镜子内看到诸葛龙喝牛奶那种安闲的神情,不知怎么的,心头终有股子气愤涌上来,遂滔滔地又说道:

“阿雄的年纪不小了,你做爷的也该留心留心,瞧哪家姑娘好,快给他定一门亲事才是,也免得他在外面东逛西荡地胡闹。明儿碰着了一个坏女人,那不是糟了吗?”

“你这话很不错,我是早已看中一个姑娘预备做我家的媳妇了。”

“是谁家姑娘呢?”

诸葛太太回过身子来,很迫切地问他。诸葛龙笑了一笑,把牛奶杯子放下了,还故意卖着关子似的问道:

“你猜一猜?”

“我哪儿猜得着?哦!莫非你看中的是玉梅这个姑娘吗?”

玉梅是诸葛太太姊姊的女儿,和诸葛雄是姨表兄妹。当时诸葛太太转了转眼球,便猜出玉梅来了。诸葛龙却摇摇头,说道:

“不是,玉梅这姑娘没有爹娘,阿雄已经没有兄弟姊妹了,娶个妻子,若再是那么孤零零的一个,将来生活上就未免太寂寞一些了。”

“算了吧!你就干脆地说,玉梅没有家产,没有一副好嫁妆陪嫁,你所以看不上眼了,是不是?”

诸葛龙虽然是被太太猜中了,不过他还辩白着否认说道:

“不,不!你倒不要误会,我绝对不是为了这个问题。老实说,以我的环境而说,我绝不要女方多陪什么嫁妆,我的宗旨,是完全拣一个人才为目标。玉梅这女孩子,第一就是脾气太古怪,如今担任了两年小学教员,性情更加怪癖起来,所以我不大欢喜她,你觉得怎么样呢?”

“我说玉梅这孩子是怪可怜的,她所以沉默寡言,还不是为了这环境恶劣的缘故吗?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我倒非常地爱惜她。”

“这当然因为玉梅是你姊姊的女儿,所以你才有这样同情她的论调。否则,你一定也会不赞成她的。”

“照你说来,我有一些偏见吗?”

“太太,你不用生气,我拿大体来跟你说一说,你就知道你自己确实是有些私心的了。这个年头儿做人,大家最顾全的就是面子问题,尤其是像我们在社会上稍有地位的人,更不能疏忽这‘面子’两个字。况且我们孩子又不多,一共只有阿雄一个儿子,假使结了一份毫无声望的亲眷,这被外界说起来,还以为我们配不起高亲,所以娶一个孤零零的姑娘,这在阿雄本身而言,也很没有光荣的。比方说,我们娶了一个有财有势人家的千金小姐做媳妇,外界就会奉承着说,‘喏!到底诸葛龙有手腕,配了这一门高亲。’你想,假使我们在听到这两句话的时候,我们心中又是多么的光荣呢!太太,你仔细考虑一下,我的意思可有些道理吗?”

诸葛太太也是一个极其爱好虚荣的女子,她听了丈夫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么一篇大道理来,仔细想想,也觉得很以为然,一时呆呆地望着他,倒是无话可答。一会儿,方才微笑着问道:

“那么你到底看中了谁家姑娘做媳妇呢?别卖什么关子了,还是爽爽快快直接地告诉我吧!”

“好,好,我就老实跟你说了,我是看中我们局长的千金小姐做媳妇呢!哈哈!你说,这事情若成功了,将来阿雄的出路还用担心吗?就是我做父亲的,对于前途问题,也着实可沾点儿光哩!”

诸葛龙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内心是万分的得意,右脚搁在左膝上,还微微地摇摆着,同时扬着眉毛,哈哈地笑出声音来了。诸葛太太沉吟了一会儿,慢步地走到窗口旁去吹风纳凉,她有阵考虑的样子,说道:

“你不要以为攀高亲是件得意的事,一旦将来受气的时候,你就会懊悔起来了。”

“你说罗局长是我顶头上司,恐怕我们配了亲眷,将来会受他的气吗?不,不!那是绝不会的。罗局长平日对我最有感情,他一点儿没有上司的架子,尤其在外面交际的时候,我们随便得仿佛是个极知己的朋友一样,所以我在他面前,绝对不用受一些拘束的。假使我们结了秦晋之好以后,那当然更加莫逆了,如何还会受他的气呢?太太,这不是你太多忧虑了吗?”

“那么罗局长的小姐,她有多大年纪了?”

诸葛太太那颗心被丈夫说得活动起来了,于是开口向他又低低地追问。诸葛龙已把牛奶喝完,站起身子,走到面汤台旁,拿了一条毛巾抹抹嘴,回头望了太太一眼,笑道:

“大概比我阿雄小两年,还只有十九岁吧!”

“她叫什么名字呢?”

“叫罗淑娴,容貌生得很美丽,还在高中读书哩!”

“我说最要紧的就是性情好不好,因为这种千金小姐的脾气很不好弄,也许比玉梅更古怪,那将来我做婆太太的不是还要向媳妇大人时常地赔小心吗?”

诸葛太太怕娇养惯的罗小姐脾气更难弄,所以她蹙了眉毛,有些忧愁的意思。诸葛龙笑嘻嘻摇头不迭地说道:

“你放心,罗小姐我时常地瞧见她,她不但没有一些凶恶的性情,而且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无不显出讨人欢喜的神态。这样一位好小姐,并非我过分地捧她,实在是提了灯笼到满街去找也找不到哩!”

“果然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才吗?”

“当然了,我的眼睛在这世界上瞧过了多少的人,难道还会含糊的吗?所以我们若娶了这个好媳妇,那不但是阿雄的福气,而且也是我们公婆的福气哩!”

“你也慢慢再高兴吧!罗局长肯不肯把女儿配给我们阿雄,这还是一个问题哩!事情没有一个把握,先横一个福气,直一个福气,我瞧你啊?真是想痴的了。”

诸葛太太撇了撇嘴,有些生气的意思,向他恨恨地埋怨。诸葛龙却贼秃嘻嘻的样子,笑着说道:

“所以我陪着罗局长在外面交际忙,其中也有一个道理的。我想在找到一个机会之后,我马上就向罗局长提亲,只要他一高兴,我想他一定会答应我的。”

“太太,你早晨吃什么?也喝牛奶吗?”

诸葛太太正在静默无语的时候,张妈却走上楼来低低地问。诸葛太太有些埋怨的语气说道:

“你这人越老越糊涂了,你在这里帮了这几年来,难道还不晓得我向来不爱喝牛奶的吗?还匆匆上来问我,真是太叫人生气了。”

“太太,那么你爱吃的是什么呢?”

“有面烧些面上来,否则,我情愿吃稀饭。”

“面没有了,我拿稀饭来吧!”

张妈碰了一鼻子灰,只好闷闷不乐地走下楼去,心中可在想着,你自己这样脾气,哪里还给你娶个好性情的媳妇呢?诸葛龙等张妈走后,便说道:

“那伊府面才前星期买来的,怎么吃得这样快就没有了呢?”

“怎么?是不是我吃完了你心中肉疼吗?”

诸葛龙见太太满面恼怒的神情,显然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这就连忙赔笑说道:

“哪里哪里,我是怕底下人也偷着吃了,所以这么查问一声的。”

诸葛太太方才没有话说。正在这个当儿,忽然见外面匆匆走入一个姑娘来,她手里拿了一份报纸,粉脸有些惊慌,一见了诸葛夫妇俩,便急急地叫道:

“姨爹,姨妈,你们瞧见报上登着这一段消息吗?”

“玉梅,是什么消息呀?”

诸葛太太心头有些震动,忍不住也急急地问她。玉梅把报纸交到诸葛龙的手里,一面很快地告诉道:

“表哥被人殴伤了,他现在睡在医院里呢!”

“什么?阿雄被人打伤了,这……这……可怎么办呀?”

诸葛太太一听这个消息,她急得说话的声音已有些颤抖的成分,大有哭出来的样子。诸葛龙此刻也不及说什么,急急地先瞧着报上登载的消息。诸葛太太见他皱了眉尖,瞧着报纸,呆呆地出神,这就急得跳脚,说道:

“哎!哎!你怎么看了报纸不说话呀?阿雄被什么人殴打的?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事情?伤势重不重?你也该快点儿告诉我呀!我心中真是急都急死了。”

“打得好,打得好,这种混账的孩子,不给他受一些教训,他怎么知道在社会上是应该怎么样做人呢?”

诸葛龙口中反而会说出这几句话来,那在诸葛太太心里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她又气又急,又怨又恨,猛可走上去,伸手把报纸抢来,交到玉梅的手里,一面说,一面骂道:

“你这个老甲鱼真是要死了,你自己儿子被人打伤了,你还说打得好吗?那你分明有不良之心呀!阿雄死了,你绝了后代,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我此刻不及跟你说话,玉梅快说给我听,阿雄在外面到底闯了什么大祸呢?”

“姨妈,你不要急,我说给你听是了。表哥与同学们在火车站和警察发生了冲突,大家动武,因此受伤了。”

玉梅用了温和的语气向她低低地告诉,但是单凭玉梅这两句话,诸葛太太是绝对不能完全明白的,于是又急急地问道:

“这真是太奇怪了,他们到火车站做什么去呀?”

“因为日本人侵略我们的华北,所以大学生都向政府去请愿,要求政府出兵与日本打仗。警察局派员阻止学生们动身到南京去,学生们不答应,大家坚持了多时,各不相让,彼此自然难免发生冲突了。”

诸葛太太方才有了一个恍然大悟,她这时心中也有些怨恨阿雄不该多事,这就情不自禁地说道:

“向来很懂事的阿雄,这回子怎么竟糊涂起来了呢?日本人侵略华北,这和他又有什么相干呢?要他们学生子瞎起劲!现在自己反而受了伤,那真是太犯不着的了。唉!那么他如今住在什么医院呀?”

“可不是?你现在自己也这么说了吧!一个学生子,不好好地念书,偏喜欢游行呀,请愿呀,大都是抱着风头主义。你想,这种人不打,还打谁去呢?国家大事,当然有大人物会管理,这班血毛未干的黄口孺子,也要他们乱哄哄地来凑一脚,那世界怎么不要造了反呀!”

诸葛龙刚才被太太骂了一顿的委屈,此刻才算有了吐气的机会,这就淡淡地一笑,很俏皮地回答了这两句话。玉梅站在旁边,听他们两人说的话,都觉有些格格不入耳,遂代为表哥辩白,说道:

“姨爹,姨妈,你们也不能完全说学生子们不好,其实在他们也无非为了一点子爱国的心。大凡一个人,终有一股子气,眼瞧着敌人一步一步侵略进来,假使还是糊里糊涂过着灯红酒绿的糜烂生活,那我们中国人真的要变成冷血动物了!”

“话虽不错,但出兵打仗,这是政府的主意,你们小孩子懂得了什么呢?”

诸葛龙听了玉梅的话,不免有些脸红,一时很不喜悦,还是显出老气横秋的样子,教训似的说。诸葛太太这时很急促地说道:

“你们还只顾辩论这些空话做什么?阿雄住在哪个医院?我马上要去瞧瞧他。唉!可怜这孩子不知伤得怎么样啊?但愿老天保佑,没有什么危险才好。”

“姨妈,表哥住在广德医院里,我陪你去吧!”

玉梅低低地回答。诸葛太太连说好的,一面急急地开了橱门,换了一身香云纱的旗袍,穿了一双黑缎子绣花鞋。诸葛龙也只好站起身子,穿了天青华丝纱长衫,套上一双白麂皮皮鞋,三个人急急地坐车到广德医院去了。

病房内的蔡志坚和诸葛雄还只有刚吃过了早餐,两人倚靠在床栏上,大家说着笑话。正在这时,忽见爸妈和表妹李玉梅急匆匆地进来,于是也连忙招呼着爸妈。诸葛太太坐到病床旁边,看到儿子包扎着纱布的脸额,此刻心头只觉肉疼,哪里还敢说一句埋怨的话,拉着儿子的手,几乎流下眼泪来,说道:

“阿雄,你伤得怎么样?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吧?”

“妈,你不要难过,我只有受一些微伤而已,今天下午就可以出院的。”

诸葛雄见母亲流泪,他心中感到无限歉意,遂含了一丝笑意,向她低低地安慰。诸葛太太听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

“那真是谢天谢地,幸亏没有伤及要害,否则,岂不是急死人吗?阿雄,你也太糊涂了,为什么不叫人打个电话来呢?我知道你昨夜没有回家,先眼跳心惊地着急得了不得,后来一听到你受伤的消息,我的魂灵也几乎唬掉了呢!”

“妈,后来你怎么知道我受伤在医院里呢?”

“今天早晨,还不是玉梅拿了报纸来告诉我们的吗?”

诸葛雄听了,向床边的玉梅望了一眼,似乎包含了一份感谢的意思。玉梅秋波脉脉含情地也回望了他一眼,在她芳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想跟阿雄诉说,但此刻在众人面前,反而连一句慰问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诸葛龙这时也插嘴训诲地说道:

“阿雄,你干这一回事,你知道你自己可有错了吗?”

诸葛雄在父亲面前,不欲有所辩白,所以默然不作答。但诸葛龙却又滔滔地说下去道:

“在从前你好像并没有这么的胆子大,你本来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孩子,但是到了现在,年纪越大,反而越不懂事,竟会跟着不良分子闯起祸水来了。所以我对于你的行动,表示非常的失望。”

“爸爸……这……这也算不了闯什么祸水,其实每个国民都应该关心国家的事,我觉得我们的行动没有错,是对的。”

诸葛雄听父亲说出这些话来,这就再也忍熬不住了,他为了正义,不得不回说了这几句话。诸葛龙当然非常的恼怒,瞪着眼,喝道:

“什么?你们胆敢和警务人员发生冲突,这还不能说是闯了大祸吗?我做爸爸的教训你,你还要倔强地不肯认错,那你简直是疯了,真岂有此理!我给你读了十多年的书,这一笔教育费,数目可不少,谁知你读得这样不明事理,叫人灰心不灰心?”

“爸爸,你……”

“孩子,你就让爸爸说几句吧!别跟他辩白了。不是为娘的也埋怨你,以后这种闲事少管,空下来瞧瞧电影、玩玩公园,那是正当的娱乐。加入这种团体,又有什么好处呢?如今挨了打,岂不是自讨苦吃吗?”

诸葛太太见儿子还在辩答,恐怕他们父子间事态扩大,所以阻止了阿雄开口,也低低地劝告。诸葛雄听父母都是一样的没有国家观念、民族思想,心中觉得痛苦,望着玉梅,不由得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玉梅逗给他一个眼色,摇摇头,努努嘴,表示不必再和他们顽固的人们多说话的意思。但诸葛龙却又一面孔爷老头子那样态度,说道:

“常言道:‘益者三友,损者三友’。我明白阿雄近来结交的朋友不大正路,一定都是些捣蛋鬼,所以他也慢慢地学上了流氓的举动了。阿雄,你的年纪不小了,我做爸爸的不能永远跟在你的身后,这是有关你将来前途的问题,所以你自己得特别注意才好。”

“哼!那才真是笑话。”

蔡志坚对于阿雄父母一进病房就唠唠叨叨地埋怨着先感到大不受用,此刻听他拖泥带水地又说出了这些一窍不通的话来,一时把他的肚子也几乎气破了,因此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着。诸葛龙回头向他望了一眼,见志坚头上也包扎着纱布,知道他一定也是要到南京去请愿的一分子,于是向阿雄问道:

“这个人是你的同学吗?”

“是的,他是我的同学蔡志坚……”

诸葛雄点点头回答。诸葛龙很鄙视的样子,斜睨了他一眼。蔡志坚本来要向他招呼一声老伯,因为他那种骄矜的神态实在使自己看不入眼,所以别转头去,却故意装作一个不理会。但诸葛龙又向儿子教训着说道:

“我知道你在学校里的同学当然很不少,然而许多同学之中,难免良莠不齐,有好的,也有坏的,这就要看你的眼光了。假使你眼光准确的,你一定会找好的同学做朋友,那么也绝不会发生昨天这样不幸的事情了。只可惜,你结交的同学都是一些胡闹而不知上进的无赖,因此我为你的前途真十分担忧。”

“老先生,我觉得你这些话完全是错的了!”

蔡志坚听他指桑骂槐,明明是在和尚面前骂贼秃,一时心中的气愤真是像火山般地爆发出来,他忍耐不住地回过头来,连一声老伯都不情愿喊地向他辩驳了这一句话。诸葛龙当然表示恼怒,遂瞪了他一眼,喝道:

“你是什么东西?我在教训自己的儿子,你敢来多嘴吗?”

“不错,你的家教太高明、太贤达了,我是十分地敬佩。本来你教训儿子是用不到我来多嘴的,但是你既问明白了我是阿雄的同学,你立刻又骂出什么胡闹、无赖的话来,那你不是明明在骂我吗?”

诸葛龙听他这样说,不由得阴险地冷笑了一声,睁大了那双三角眼,俏皮地问道:

“哦!我倒要请问,阿雄莫非就是你把他带坏的吗?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要你多什么心?”

“爸爸,你……何必跟旁人吵闹呢?”

蔡志坚被他这两句话倒是问住了,因为心头痛恨的缘故,所以把他两颊逼涨成血一般的通红,额角上的汗水也直冒出来了。诸葛雄恐怕大家越吵越僵,所以蹙了眉毛,向父亲低低地劝阻。不料诸葛龙把怒气却出到阿雄的头上去,向他大骂了一声“放屁”,恶狠狠地说道:

“你这小畜生,结交了这种流氓似的朋友来欺侮我吗?还敢阻止我说话,你简直是没有王法了!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不,从此刻起,马上给我跟这混账东西绝交!”

“小诸葛,我想不到你家中有着一个这样宝货的爸爸,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当然我认为你还有一些希望,还有一些感情可结交,现在我老实对你说,为了你这个无知无识的家长,我先提出跟你绝交!”

蔡志坚为了不甘示弱受侮辱,所以他顾不得朋友间的情感,先灵敏地向小诸葛说。这几句话听到诸葛龙的耳朵里,真是气得发昏,暴跳如雷地戟指大骂,好像把蔡志坚要吞吃的样子。但蔡志坚这回子倒很有涵养似的冷笑道:

“请你不要乱骂人,尊重你自己的人格吧!”

“骂你这个王八蛋怎么样?”

“好,我瞧在小诸葛的面上,我就当你在放屁!”

蔡志坚还是冷冷地回答。诸葛龙气得发抖,正欲有所举动,诸葛太太开口阻拦着说道:

“好了,好了,在医院里别大声地吵闹了,你是探望儿子的伤势来的,还是跟人家相骂来的?”

“我本来就不愿跟这般小人吵闹,倒失了我自己的身份,但这小子欺人太甚,我实在有些忍耐不住呢!”

诸葛龙被太太一阻拦,他的火气会杀住了一大半,但嘴里还神气活现地咕哝着说。志坚冷笑道:

“你的身份固然高人一等,然而你的人格、你的灵魂恐怕早已被黄狗吃掉了!”

“放屁!你……说的什么?你这狗小子!”

“你这情形预备打人吗?老实告诉你,打人是刑事犯,你不怕吃官司吗?”

蔡志坚见他狠乎乎地赶到自己床边来,大有动手欲打的神气,这就逗了他一瞥轻蔑的目光,冷冷地讽刺他说。诸葛太太恐怕闯祸,遂把诸葛龙狠命拉了回来,怨恨地说道:

“算了,算了,我瞧你还是回去吧!别在这儿淘闲气了。”

“都是阿雄这小畜生不争气,倒叫我受人家野小子欺侮!明天若不跟这班野畜生断绝往来,我也不要你这个畜生了,还是给我滚出去,我也当没有养你这个孩子!”

玉梅坐在床边,是竭力压制着阿雄再不要开口说话,免得多生是非。此刻听姨爹又攻击到阿雄身上来,遂含笑说道:

“姨爹,大热的天气,你把火气熄一熄吧!况且表哥的伤势还很重呢,瞧他脸色,多难看的!”

“阿雄,阿雄!你……怎么啦?”

诸葛太太听了玉梅的话,慌忙挨近床边,又肉疼十分地急急地问。阿雄故作万分痛苦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被爸爸一吵闹,我的伤口顿时会涨痛起来呢!医生说过了,伤口假使涨痛,性命恐怕就会发生危险哩!”

“哎呀!真的吗?断命你这老甲鱼太狠心了,你不是来探望儿子的伤势,你简直是来要儿子的命!你死了儿子,横竖可以娶小老婆再养的,叫我到什么地方再去找这么一个又长大又俊秀的好儿子啊!可怜我儿子若有三长两短的话,我非跟你这老甲鱼算账不可!”

诸葛太太边说边泣,说到后来,竟疯疯癫癫地哭起来了。蔡志坚想不到小诸葛竟有这么一个畸形的怪家庭,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眼见诸葛龙一声不响地呆住着,显然是个十足道地的怕老婆,因此忍不住倒又嘻嘻地笑起来了。玉梅连忙又劝住了诸葛太太,低低地说道:

“姨妈,你别急,你别哭呀!有伤的人最需要的是清清静静地休养,切不可大惊小怪地惊扰他,否则,都能增加他的伤势。”

玉梅这两句话是很有功效的,诸葛夫妇俩听了之后,果然静悄悄的连呼吸都不敢过分的了。就在这个当儿,郎露茜也轻轻地走入病房来。当她看到阿雄床边坐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时候,她猛可想到昨夜自己所忧虑的一点,觉得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因此心头大受刺激,站在病房门口,倒是怔怔地愕住了。蔡志坚发觉了露茜之后,便忙着先叫道:

“郎小姐,你早!对不起你,今天又劳驾你来探望了!”

“蔡先生早,我是顺路经过的,你可不要太客气,怎么样?今天好多了吗?”

露茜被志坚一招呼之后,她的窘态就解除了,遂笑盈盈地走上来,向志坚回答。她心中暗想:我不要使诸葛先生为难,倒还是装个不认识的好。但诸葛雄如何肯不理睬她,遂笑着叫道:

“郎小姐,你没有和史小姐一同来吗?”

“嗯!诸葛先生,你的伤也好了吗?”

“好些了,谢谢你……”

玉梅见表哥对待这位姑娘的情景,好像是特别亲热的样子,一时芳心中暗暗生疑,遂站起身子,故意欲作招呼的意思。诸葛雄似乎先理会过来了,遂把手一摆,给她们介绍道:

“这位郎露茜小姐,是普济产科医院的护士;这是我表妹李玉梅小姐,她在求智小学教书。你们都是服务社会的同志,大家应该认识认识。”

露茜听了,遂含笑走上前来,和玉梅紧紧地握了一阵手,彼此说了几句客套话。玉梅因指了诸葛龙夫妇也介绍说道:

“这是我姨爹、姨妈,郎小姐可曾瞧见过吗?”

“没有,还是初会,伯父!伯母!”

露茜知道是阿雄的父母,遂向他们恭恭敬敬地鞠躬招呼。诸葛太太见露茜长得美丽,和玉梅相较,似乎更胜一筹,所以心头有些好感,遂笑嘻嘻问她长问她短地问了一阵。玉梅见姨妈和她很亲热的样子,一时倒又懊悔自己不该多此一举把他们介绍的了。

这时,病房外面又走入一个西服青年来,他的年纪已在二十三四岁左右,脸白净而又瘦削,鼻子高而尖,两眼很锐利,从这外形上看来,一望而知是个很精明能干的人。他先向志坚叫了一声老蔡,然后笑道:

“怎么样?请愿的报酬,很有滋味吗?哈哈!哈哈!”

“小金,你来讥诮我,还是来慰问我?”

志坚听他这样说,不由绯红了两颊,有些生气的表示,恨恨地问。那个小金连忙摇摇手,赔笑说道:

“不要动气,我和你说句笑话玩玩的。正经的,你伤得没有什么关系吧?”

“今在下午就可以出院,倒叫你关心着,真是多谢!”

志坚在学校里素来跟这个金廷德不大和睦,因为两人思想各异,而行动更加相反,所以对他并没有什么交情可言。今天觉得他来探望自己,至少还包含了一些幸灾乐祸的成分,因此淡淡地回答着说。金廷德见他意殊冷淡,遂走到诸葛雄的床边来,打了一个哈哈,笑道:

“小诸葛,怎么样?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叫你不要加入,你偏听了旁人的话,瞎起劲地加入了。到现在被打伤了,瞧多么犯不着哩!好好一个小白脸,如今包扎得像个怪人似的,明儿脸上要有了伤疤,女朋友见一个逃掉一个,那你可悔恨也来不及了!”

金廷德这几句半认真半打趣的话听到诸葛龙的耳朵里,心中倒不由得急了起来,暗想:这话可不错呀!万一脸上留下了伤疤,局长的小姐她如何还肯嫁给阿雄呢?于是急急地问道:

“阿雄,这你脸上到底会不会成伤疤啊?”

“就是成了伤疤,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我又不是卖面孔吃饭的。”

诸葛雄却毫不介意地回答,表示不放在心上的意思。诸葛龙唉了一声,皱了眉毛,埋怨他说道:

“你这孩子懂得什么呢?好好的面孔,若弄成了一个伤疤,这不是破相了吗?唉!阿雄,并非我一再地埋怨你,既然有这位先生劝阻过你,你也应该醒悟才好,谁知你还跟了不良分子去胡闹,那你不是自作其孽吗?我告诉你,一个人交朋友,也得放出一些眼光来,比方像这位先生,他是有头脑、有思想,预先知道这种事情要闯祸,所以他关照你,叫你别加入,但是你偏偏远贤人、近小人,你这孩子简直是昏头的了。”

“这位就是阿雄的爸爸吗?”

金廷德听诸葛龙这样地捧他,心中非常得意,扬着眉毛,望了他一眼,低低地问。诸葛龙连忙含笑说道:

“不错,你贵姓?是阿雄同学吗?”

“哦!老伯,我叫金廷德,大家都是同学,刚才承蒙老伯夸奖,真是惭愧得很!”

“哪里哪里,金先生将来前程远大,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很伟大的事业。阿雄,以后你千万要跟金先生做朋友才好,因为他是一个有才干的青年,他往后一定有许多帮助你的地方,像这种朋友你实在是少不了的呢!”

诸葛龙见他很自谦的样子,因此益发佩服他到五体投地的模样,还回过头去,向阿雄煞有介事地叮嘱。阿雄眼皮眨了两眨,却并没有什么表示。倒是蔡志坚听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冷笑了一声,望着阿雄说道:

“小诸葛,你听到了没有?你的好爸爸叫你以后多多跟这位有才干的先生交朋友呢!他将来会帮助你做大事业,升官发财。哼!真是了不得啦!”

“怎么?老蔡,你讥笑我将来没有这个能力吗?”

金廷德听他话中有骨子,不由很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恼怒似的问他。志坚却怪俏皮的神气,说道:

“谁说你没有这个能力呀,中国未来的大总统还等着你来上台哩!”

“要如就有这么一天,哼!你……”

“我怎么样?”

“先把你枪毙,免生后患。”

“放你妈的臭屁!你倒真想做总统?只怕在做梦!”

蔡志坚气得血红了两颊,他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郎露茜连忙摇摇手,含了微笑,温和地说道:

“蔡先生,你不要动火,同学们说句玩笑话,别认真呀!”

“哈哈!对啦!说句玩笑话,你发什么脾气呢?这位小姐贵姓?”

金廷德方才也阴险地笑起来,表示毫无意气用事地回答。他一面色眯眯的样子,两眼向露茜的粉脸上打滚,搭讪着问。心中暗想:这位姑娘真美丽,我们学校里的女同学一个都及不上她,就是舞厅里最红的舞国皇后张曼华也没有她娇艳可爱哩!郎露茜听他向自己请教姓名,当然不能置之不理,遂低低地告诉说“我姓郎”。金廷德竭力要跟她多说话,遂故作沉吟的样子,问道:

“这郎字是怎么写的?”

“是儿郎的郎。”

“哦,哦!郎小姐,你这个姓倒是很少的呀!”

露茜因为他和志坚不是一路人物,所以也不愿和他多说话,只点点头,报之以微笑而已。金廷德还要想和她搭讪,但露茜看了看手表,却向志坚说道:

“蔡先生,我走了。诸葛先生,我们再见。”

“郎小姐,谢谢你来看望我们。”

诸葛雄连忙含笑地回答。蔡志坚望了露茜一眼,也低低说道:

“郎小姐,你见了忠花,叫她不用到医院来了,因为我们下午就要出院的。”

露茜应了一声,又向诸葛夫妇和玉梅招呼道别,方才匆匆地走了。金廷德见露茜一走,他的神魂好像也会飘飞着跟她去了。暗自想道:这姑娘可爱,我非跟她接近接近不可,她此刻一个人出医院去,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岂能白白地错过呢?廷德这样想着,遂向众人点点头,说声“我还有事情,先走一步了”,他便匆匆忙忙像魂不在身似的也跟踪走出病房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