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坚眼望着廷德失魂落魄似的匆匆地跟着露茜走出病房去了,他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愤怒,遂恨恨地骂了一声“他妈的”,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小子真是我们青年中的败类、害群之马。遗臭万年的事情,将来也只有他会做出来。小诸葛,你看着吧,老蔡的话是绝不会冤枉人的!”
“哼!人家是败类,你是栋梁大材吗?真是放屁之至!我眼睛里看起来,你才是青年中的腐化分子,只知道闯祸捣乱,不晓得努力上进的坏东西!我的孩子都被你带坏了。我现在警告你,你以后少和我们阿雄往来,我们阿雄是绝不需要有你那么一个好朋友的。”
诸葛龙对于志坚的痛骂金廷德,心中表示大抱不平,遂冷笑了一声,向他竭力地讽刺并警告。志坚气得脸都青了,两手有些发抖,大声道:
“好!我也不希望和一个没有人格的父亲的儿子做朋友,从此一刀两断。”
“什么?你敢骂人?”
诸葛龙不甘示弱地赶上一步,恶狠狠地喝问。玉梅看不过,遂走上来,拉了拉诸葛龙的衣袖,低低地说道:
“姨爹,在医院里你跟病人吵闹,回头医院当局来说句公话,也是怪姨爹不好的,所以我劝姨爹还是忍耐一些吧!好在表哥下午就可以出院,你有什么话不是可以回家去好好教训表哥吗?何必在这时候生气呢!”
“哼!真岂有此理!都是阿雄这畜生不好,回家之后,我再做规矩,问他下次还要再交这种匪类似的朋友吗?”
诸葛龙也觉得这样下去没有一个落场势,所以听了玉梅的劝告,也乐得顺水推舟地,一面骂,一面管自地恨恨走出去了。诸葛太太见丈夫走后,反而向阿雄低低地安慰道:
“阿雄,你爸爸就是那么一副牛脾气,随他怎么说,你都不用放在心上,等会儿到了家中,一切都有我在着,你也可以不必害怕。不过我做娘的也得劝劝你,一个求学时代的青年,最好不要多管闲事,只要努力用功,研究学术,我认为这已经是很对得起国家了。何必还要瞎起劲地游行啦,请愿啦,到现在弄得头破血流,这难道说是爱国的代价吗?唉!我觉得真是太以犯不着了。”
凭心而论,不要说诸葛太太是女流之辈,她说的几句话倒比诸葛龙要有道理得多,因此阿雄和志坚倒呆呆地说不出什么回答的话来。诸葛太太接着又说下去道:
“我这人就不喜欢怪别人不好,总而言之,做人都要自己有主意才好,像你爸爸一味地怨别人把你带坏了,这也太不近人情,你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难道胸中一无城府的吗?所以这位蔡先生也不必生气,阿雄爸爸原有些自说自话,你是不用去听他的。不过,我也劝劝蔡先生,你以后把这些精神还是放到书本上去的好,等学业成就之后,你再爱国,我以为也不算迟哩!”
“伯母这几句话自然中听得多,但国家已经到了累卵之危的时期,我觉得光读书实在是救不了国家的。唉!我恨不得投笔从戎,马上跟敌人去决个他死我活呢!”
蔡志坚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两颊是涨得血红的,就可知他是从血性中流露出来的。诸葛太太认为这个人有些神经病,于是也不和他多说话。玉梅对于志坚却表示敬意,遂点头说道:
“假使全国的青年个个都有像蔡先生那么爱国的精神,我相信中国绝对有救的,就只是醉生梦死的人太多罢了。”
“我以为醉生梦死的人绝不会醉生梦死到底的,只要我们有力量,我相信也会有唤醒他们的一天。但可恶的是社会的魔鬼,它会阻止我们的前进,因此醉生梦死的人也就越发多起来了。”
“蔡先生,你不要灰心,我觉得像你那么的青年,将来的责任是太重大了。我们都少不了你,有些人都认为要远离你,然而我却觉得需要接近你不可。”
“哦!小姐,你……真是我们的同志!我……还没有知道你的贵姓大名。”
蔡志坚想不到被诸葛龙一而再地辱骂之余,还有那么一位姑娘来颂扬自己,心头这一兴奋,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他似乎得到深深的安慰。诸葛雄不等玉梅开口,就先介绍说道:
“她是我的表妹李玉梅小姐,刚才我不是跟郎小姐先介绍过了吗?”
“李小姐,刚才我没有注意,此刻我觉得你真是我们的同志,请问李小姐在什么学校里念书?”
“我在高中毕业之后,却没有再进大学。”
“那么你一定在办事了?”
“我表妹在求智小学教书,她是一个模范教师。”
诸葛雄笑嘻嘻代为告诉,有些打趣的成分。玉梅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嗯”了一声,微红了脸,笑道:
“说正经的,你偏拿我笑话。”
“我说的也是实在的话,学校里同事不都称你为模范教师吗?因为她办事认真,从不说什么开玩笑的话,所以她就荣任了训导主任的重职哩!”
“可敬,可敬,李小姐真不愧是个时代的女性。”
“你们这样说,我可站不下去了,姨妈,我先走一步了,你怎么样?”
玉梅含笑说着,回头又向诸葛太太低低地问。志坚以为她生了气,显出慌张的成分,赔笑说道:
“李小姐,你别走,我们说话造次,请你原谅吧!”
“已经九点多了,我该到学校去了,因为今天学校里开教务会议,改天再会吧!”
“玉梅,我也走了,一同回去吧!阿雄,下午我再来陪你出院好吗?”
“妈,那可不必了,我自己会回家的。”
诸葛太太对待儿子到底是慈爱的,临走的时候,又向他低低地问。阿雄很感动地叫了一声妈,柔和地回答。玉梅向两人挥挥手,方才和诸葛太太一同走出病房去了。刚才病房内是乱哄哄的,他开口你说话,声音是没有一分钟停息过。但此刻众人走了之后,病房里这就又归到原有的沉寂。只有窗外梧桐树上的知了鸣声,在太阳光里又吱吱喳喳地呐喊起来。
“小诸葛,我真没有想到,你竟有这么一个爸爸!”
“唉!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静悄悄的蔡志坚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语气是有些惋惜的成分,诸葛雄无话可答,他内心是说不出的痛苦和惭愧,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志坚为了小诸葛的面子关系,他有许多激愤的话,一时里不便说出来,望着阿雄忧形于色的脸,呆呆愕住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
“小诸葛,刚才的事情,请你原谅我。”
“什么事啊?”
“我此刻想来,觉得不该跟你爸爸这样吵闹,因为我很鲁莽的,对不起你这个好朋友……”
“志坚,你不要提了好不好?我求求你,刚才的事请你别说了吧!”
诸葛雄两手掩着脸,他说这两句话的神情,痛苦得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志坚于是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又低低地说道:
“不过,我相信你,你绝不会效那些愚忠愚孝的故事,而改变你的思想和宗旨……阿雄,我觉得你处身在这个环境之中,你的前途实在是太危险了!”
“不,你放心,我有勇气来反抗这四周恶劣的环境……”
“是的,我也相信你有这一种勇气。”
蔡志坚点点头,含了笑容鼓励他说。诸葛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辛酸,他的眼角旁竟涌现了两颗晶莹莹的泪珠。志坚和颜悦色地又说道:
“傻孩子,你为什么要淌泪呢?”
“我恨!我恨!”
诸葛雄握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蔡志坚忍不住笑了起来,淡淡地说道:
“你恨,你就淌眼泪吗?不!你错了!淌泪是最懦弱的表示,你也读过《唐雎不辱使命》的文章吗?我们若愤恨起来,我们应该举起枪来跟敌人拼命,淌泪又有什么用呢?”
“是的,你这话很不错,从今以后,我不再出一点儿眼泪。志坚,我希望你不要离开我,我希望你能多给我一些勇气。”
“可是,你爸爸叫你跟我断绝往来呢!”
“唉!你为什么老提这些呢?你不是明明地叫我心中感到难过吗?”
蔡志坚见他又唉声叹气的样子,遂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方才又微笑着说道:
“我们不谈这些,就谈谈旁的吧!哎!阿雄,你这位表妹的思想倒很不错啊!她的家庭,我猜比你要好得多了吧?”
“我表妹的身世很凄凉,她孤零零的只有一个人,没有爹没有娘,所以我非常可怜她。”
“那么她和忠花竟是同病相怜的了!真奇怪,世界上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命苦。不过,正因为她们的命苦,所以她们才有这样坚强的思想和意志,假使她们都生长在富贵之家的话,恐怕她们也都是醉生梦死的一分子吧!”
蔡志坚很感慨地说。诸葛雄点点头,表示他的话说得有理,说道:
“所以自古以来的有志之士,大都是苦出身的。这和做文章一样,杜工部的诗词也是先穷而后工,不穷则不工,愈穷则愈工。”
“你不是说很可怜你的表妹吗?那么你们表兄妹之间的感情当然是很好的了。说得明白一些的话,我觉得你们之间至少已有了爱情的成分,哈哈!你说我可猜得对吗?”
诸葛雄想不到志坚忽然又会笑嘻嘻地问出这些话来,一时两颊也不由得微微地红起来,笑了一笑,摇头说道:
“不!你不要乱猜,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爱情成分的,因为我这位表妹的脾气很古怪,她好像还不懂得爱情是件什么东西。”
“你这话也不尽然,我见她刚才对待你的情形,又关切又体贴,完全有着柔情绵绵的神态,你还赖什么呢?”
蔡志坚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又笑出声音来了。诸葛雄两眼望着窗口外的树篷,心头倒是别别地一跳,暗想: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难道表妹对我果然已有儿女之私了吗?但口中还否认着说道:
“我倒并没有抵赖,这也许是你的神经过敏吧!”
“那么我问你一句话,你对于这位表妹有没有爱的意思呢?”
诸葛雄听他追根究底地问得这样详细,一时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遂微微地憨笑着,并不作答。志坚还是继续地追问道:
“为什么不说话?那显见你是默认的了。”
“不!我觉得现在还不是谈爱情的时候。”
“这是你的借口而已,我想你也许是另有所爱的缘故。”
“别说笑话,我根本没有一个爱人。”
“可是从昨天起,我知道你也许是爱上郎小姐的了。”
诸葛雄听他这么说,心头似乎有些慌张,红了脸,急急地说道:
“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爱上郎小姐了呢?难道我的行动上已有明显的表示了吗?志坚,请你快告诉我。”
“是的,我看得出来,而且我觉得那位郎小姐,她确实也有爱上你的意思,因为她今天到医院来望你,这就是一个爱的启示……”
蔡志坚从他精细的观察之下,向他明白地告诉。诸葛雄默然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摇头说道:
“你这话也未必一定如此,也许郎小姐是望你来的呢?”
“哈哈!你还强辩做什么?我这人就喜欢说老实话,郎小姐知道我的女朋友是史忠花,她没有这么傻,会跟忠花来夺爱。从这一点看来,郎小姐到医院来探望,其目的绝不是我,而完全是你。”
诸葛雄被志坚这样一说,一时也就弄得哑口无言,低下头来,出了一会子神。志坚也沉吟了一会儿,他似乎有所考虑的样子,方才徐徐地说道:
“小诸葛,我觉得你的环境已经是陷在尴尬的局面了。”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诸葛雄惊奇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发怔。志坚笑了一笑,说道:
“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又有什么不懂呢?李玉梅她爱着你,郎露茜她也爱着你,你在二美包围之下,舍谁而取谁呢?这局面还不是太尴尬吗?”
“我觉得这在你不过是一种猜想而已,也许事实是不会这样的。”
“然而我的观察大多数不会错误,阿雄,我是你的好朋友,所以我才预先提醒了你,你应该自己来选择一下,不要太糊涂地混下去,否则,你会自寻烦恼,自找痛苦。同时使李小姐和郎小姐之间至少也有一个人会感到失败的悲痛,到那时候,未免是你的罪恶了。”
蔡志坚不愧是阿雄的知己,他这一番话说得相当的透彻而爽快,这使阿雄的心头也开始感到左右为难地忧愁起来,暗自想道:表妹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看她对待我的情形,确实处处关心,十分的有情,女孩儿家为什么要这样呢?那当然是为了爱我的缘故,虽然她并没有向我明显地表示,但她也许是为了怕羞的关系。在十五六岁的时候,玉梅很天真活泼,我们时常手挽手地一同游玩,那时我确实很爱她,好像除了她,在我眼睛里就没有第二个女孩子了。但到了十七八岁的那年,玉梅的性情变了,记得有一次我去拉她的手,她却恼怒地摔脱了我,说我们年纪大了,再不能显出太亲热的样子了,倒叫人家笑话。从那日起,我们疏远了。同时她的父母相继而亡,她便辍学做小学教师去了,我也考入大学来读书,彼此也就更少有碰面的机会。我只道她另有了爱人,所以在我脑海里可说已没有了她的影子,但照志坚观察所得,说玉梅仍旧有爱我的意思。因为我的心中的确有爱上郎小姐的意思了,如今被志坚一提醒,那真叫自己弄得左右为难的了。阿雄只管暗暗地沉思,因此没有回答。志坚有些不耐烦,接着又说道:
“对于李小姐和郎小姐两个人,因为我还是初见,所以我不敢批评谁好谁坏,不过我们青年选择对象,绝不能拿外表的美来做标准,因为内心的美,那才是真正的美。同时还要讲究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假使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这将来当然也不会有美满的果子。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拿出目光来,仔细地挑选一下才是。”
“唉……”
“奇怪,你干吗老是不开口,叹气做什么呢?”
“你所考虑的,我简直完全没有想到过,我也未必一定会爱上谁,也许我一个都没有资格去爱她们。”
“那么你愿意糊里糊涂地混下去吗?阿雄,我真代你前途担忧……”
志坚很感叹地说着,表示代替惋惜。诸葛雄猛可抬起头来,问道:
“那么请你给我决定一下,叫我究竟怎么办呢?”
“我问你,你到底和哪个交谊深厚?我以为一个青年,最不好的就是有了新的,便忘了旧的。”
“那么照你的意思,要我去爱上表妹吗?”
诸葛雄听他这种论调,那是很明显的了,遂向他低低地问。蔡志坚点点头,他心里在想:刚才玉梅说的几句话,他觉得玉梅至少也是和史忠花一流的女性,这将来对于小诸葛的前程是大有帮助的,因此他就下了一个判断。诸葛雄苦笑着说道:
“不过,郎小姐她一定会怨恨我。”
“她会怨恨你?难道你已经对她表示过爱的意思了吗?”
“昨天你们不该说什么相敬如宾的打趣话,在人家姑娘心中多少留了一个痕迹的。”
“这个……说来也是你自己不好,你不该把你有个表妹的事情向我隐瞒着,我因为不知底细,所以才说这些话的。”
“我哪里是存心瞒着你,无非没有提起罢了。因为有一个表妹,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要跟你报告呢?”
两人说到这里,看护陪了医生走入病房来,于是也不再说话了。经过医生诊察之下,认为没有什么问题,决定两人下午出院了。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太阳光是最猛烈了,它晒着大地上的万物,都显出垂头丧气,连一点儿精神都没有。病房里的志坚,因为昨夜没有睡畅,所以此刻呼呼地睡得特别香甜。诸葛雄独个儿睁大了眼,望着白漆的天花板,却呆呆地想着心事,他的心事当然是为了玉梅和露茜两个人。因为露茜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太使人怀念了,这样一个姑娘,实在是天上有,人间少,现在她肯爱上我,这不是千载难逢的艳遇吗?我若拒绝了人家,这不但使人家姑娘心中感到失望,就是我这个人也未免太傻太不知情了。诸葛雄完全是存了一种偏见,所以才这么地思忖。不料正在这时,忽听一阵皮鞋声响入房中,原来表妹玉梅已笑盈盈地站在房中了。只见她手拿帕儿,兀是拭揩着额角上的香汗。诸葛雄不知怎么的,见了表妹,心头开始忐忑地乱撞起来,遂低低地问道:
“表妹,大热的天气,你此刻怎么又来了?”
“姨妈方才打电话到我学校里来,托我来陪伴表哥回家去,不知表哥可曾准备好了没有?”
“哦!那真是太对不起你了,此刻太阳晒得最厉害,累表妹跑来跑去,当心中暑,我真不安心,快坐下来息息吧!”
诸葛雄方知志坚的观察没有错,因为自己对她并没有什么爱,所以对于表妹在自己身上尽力,心头会感到极度的不安。他从床栏旁靠坐起来,感谢地说。玉梅走到窗口旁去吹风纳凉,摇摇头,笑道:
“我坐车子来,倒没有怎么感到炎热。表哥的意思,此刻走,还是等会儿回家?”
“我想等太阳偏了西,路上可以凉快一些,你说好不好?但表妹不知道另有别的事情吗?”
“我没有事情,反正今天是星期日,我在学校里也不过批改着学生子的考卷罢了。”
“那么表妹就坐一会儿,你喝茶吗?”
“别忙,我自己会斟着喝。”
玉梅见他欲招待自己的样子,于是摇摇手,她又走到桌子旁去自己斟茶了。诸葛雄见玉梅的粉脸虽然并没有涂着胭脂,但是却也显现着白里透红的云霞,可见外面是热得怎一份儿的程度。因为她到底是为了自己而奔波,所以心头也不免激起了一阵爱怜之情,望着她低低地说道:
“表妹,为了我,累你奔波了好多次,我心里真过意不去。”
“你说这话太见外了,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已经是够安慰欢喜了。跑几次又有什么关系呢?”
玉梅回过身子,捧了玻璃杯,殷红的嘴唇凑着杯子正在微微地呷着喝,听诸葛雄这样说,遂把秋波逗给他一瞥哀怨的媚眼,轻轻地回答。诸葛雄对于她这两句话,心头更加地难过起来了,但表面上只好微微地一笑,却没有再回答什么。玉梅喝了半杯茶,问道:
“表哥,你也要喝一杯吗?”
“谢谢你,我喝半杯好了。”
“那么我这喝剩的半杯给你喝了,你嫌脏吗?”
玉梅一撩眼皮,走近床边,把杯子递过来,笑盈盈地问。诸葛雄想不到表妹对自己忽而会显出这样亲热的举动来,一时心头倒有些甜蜜的感觉,遂含笑接过,喝了一口,说道:
“哪里嫌你脏?我只觉甜入心脾,香留舌本哩!”
“嗯!表哥,你这人真……不是好东西……”
“哈哈!哈哈……”
玉梅红了娇靥,忸怩着腰肢,话还没有说完,忽听有人哈哈地大笑起来。这把玉梅、阿雄都吃了一惊,回头去望,原来笑声出自志坚的口中。诸葛雄明知他偷听他们的话而发笑,但表面上还假痴假呆地叫道:
“老蔡,老蔡,你怎么啦,大声地笑起来?”
“哦!哦!我做了一个梦。”
志坚伸手揉揉眼皮,表示刚醒来的样子。诸葛雄望了玉梅一眼,玉梅也表示心定的神气。诸葛雄接着又问道:
“你梦见了什么呀?”
“我梦中看见我的表妹,她把喝剩的半杯茶拿给我喝,还问我嫌她脏吗?我说表妹嘴里喝过的茶叫我喝了,真是甜入心脾,香留舌本哩,表妹听了,骂我不是好东西,因此我就哈哈地大笑起来了。”
诸葛雄和玉梅还一本正经听他告诉梦中的事情,及至听到后来,方知上了他的圈套。玉梅这一难为情,连耳根子都通红起来了。诸葛雄忍不住笑骂着说道:
“你这嚼舌根的坏家伙,在胡说些什么鬼话?”
“嗯!李小姐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竟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蔡志坚并不理睬阿雄,管自从床上坐起,见了玉梅,故意又认乎其真地问她。玉梅在这时候真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才好,因此也只好厚了面皮,笑嘻嘻瞅了他一眼,说道:
“我在你梦醒的时候刚进来的。蔡先生预备什么时候出院呢?”
“早哩!等太阳落了山,我才出院去。李小姐,你来陪伴阿雄回去吗?”
蔡志坚听她回答得也很刁滑,于是又笑嘻嘻地问她。玉梅竭力镇静着羞涩的神情,很大方的样子,说道:
“是姨妈叫我来陪伴表哥回家去的。”
“阿雄的福气真好,像我有谁来陪伴出院呢?”
诸葛雄听他这样说,遂情不自禁地笑道:
“不要难过吧!史小姐马上就会来陪伴你出院的。”
“表哥,史小姐是谁?”
“是志坚的达令……”
“哦!我知道了,来陪伴出院的人,都是达令的资格对不对?”
蔡志坚很灵敏地把话又反射到玉梅的身上去。玉梅绯红了两颊,转了转乌圆眸珠,连忙辩解着说道:
“这也并不一定是这样的关系,比方拿我来说,完全是亲戚情谊而来陪伴的。”
“这当然,表兄妹的关系,那又作别论,这是所谓甜入心脾,香留舌本的一句话了。哈哈!哈哈!”
蔡志坚说到后面,忍不住又大笑起来,连诸葛雄都忍俊不禁。玉梅这就无话可答,表面上虽然是很羞涩,但心眼儿上多少有些甜蜜的意味,不过她身子是朝着窗外去,两眼却望着猛烈的阳光发怔。蔡志坚恐怕人家姑娘动了气,遂又正经地道歉着说道:
“李小姐,我这人说话不知轻重,你不要生气才好。”
“说着玩玩打什么紧,这些事都生气,那么生气的事可实在太多了。”
“李小姐说话很爽快,我非常赞同你。以后我希望大家时常见面,彼此可以交换一些新的学识。”
“‘交换’两字,我可有些不敢,只是我便有了讨教你的机会了。”
玉梅笑盈盈地回答,神情令人可爱。志坚暗想:好伶俐的口才,到底是个学校里的教师,阿雄若得她为妻,倒实在是个贤内助哩!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儿,时已四点多了。看护来说,有电话请李小姐接听,玉梅于是匆匆地去了。不多一会儿,玉梅又匆匆地进来。阿雄先开口问道:
“谁来的电话?”
“是姨妈打来的电话,她问为什么还不回家去?我说马上就回来了。表哥,我已打电话叫了汽车,那么你就穿上了衣服吧!”
玉梅一面说,一面走到床边,把衬衫、袜子都交到他的手里,大有服侍阿雄起身的样子,阿雄遂匆匆地穿上了。玉梅给他又套上了皮鞋,阿雄忙说:“我自己来。”十分钟后,看护入内说汽车来了。诸葛雄向志坚握握手,笑着说声“我先走一步,明儿见”。玉梅也向志坚挥挥手,便跟着诸葛雄走出病房去了。志坚眼瞧他们消失了影子,回顾病房四周,好像显得分外的静寂,一时感到孤独和凄凉,也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玉梅和阿雄坐在汽车里,彼此默默地并不说话,只有汽车在马路上经过,发出了微微震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还是玉梅先开口说道:
“表哥,我们回家之后,姨爹少不得有向你教训的话,我劝你任他老人家说几句,就是你不中听,你也不理他是了。”
“嗯!我知道。”
诸葛雄的两眼从玻璃片子里望着外面街头的景物,呆呆地出神,只应了一声“我知道”,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玉梅望了他一眼,低低又问道:
“你在想什么?”
“没有想什么……”
诸葛雄方才回头望着她的粉脸,微微地一笑,玉梅眨了眨眼皮,她似乎欲语还休的意态。阿雄有些猜疑,忍不住问她要说些什么吗?玉梅笑着问道:
“早晨那个郎小姐是蔡先生的女朋友,还是你的女朋友?”
“那当然是蔡先生的女朋友……”
有了志坚刚才对阿雄说的几句话,此刻听玉梅这样问,阿雄觉得在表妹的芳心中多少不免有些醋意的成分,所以他不假思索地,就笑嘻嘻直接地回答。但玉梅似乎不肯轻易地相信,撇了撇小嘴儿,冷冷地说道:
“只怕不见得呢!”
“你这话奇怪,难道你以为我骗着你吗?”
“嗯!蔡先生的女朋友,你刚才不是说姓史的吗?”
“不错,史小姐是老蔡的女朋友,那个郎小姐也是他的女朋友,难道一个人不能有两个女朋友吗?”
诸葛雄听她这样说,觉得女孩儿心细如发,可见她处处地方都留意的,一时心头倒别一阵子乱跳,但表面上还竭力掩饰着惊慌的神情,笑着回答。玉梅斜乜了他一眼,呸了一声,却并不作答。诸葛雄见她低了头,遂挨近了她一些,把她手抚摸了一会儿,笑道:
“照你的目光看来,郎小姐是我的女朋友吗?”
“我不管,是你的女朋友也好,不是你的女朋友也好,本来我也不必问你,你也不用瞒骗我,这都是没有什么进出的事情。”
玉梅并不抬起头来,轻声回答,这语气至少包含了一些怨恨的成分。诸葛雄慢慢地放下了她的手,默然了一会儿,又低低说道:
“怎么?表妹,你生气吗?”
“不,我凭什么要跟你生气呢?”
玉梅这才抬起粉脸,在沉寂的神情上浮现了一丝不自然的强笑。诸葛雄觉得表妹之所以这样不快乐,完全是为了妒忌的缘故,换句话说,是为了怕我另爱别人的缘故。一时想到表妹痴情得有些可怜,我怎么能忍心再和露茜去发生爱情呢?志坚说得对,一个青年最不好的就是见了新的便忘了旧的。诸葛雄想到这里,他把玉梅又疼爱起来,他想对玉梅说些安慰的话,但一时里也无从说起,半晌之后,方才拍拍她的肩膀,说道:
“表妹,无论什么事,最不好的就是发生了误会,误会容易伤彼此的感情,所以我劝你切勿误会才好。”
玉梅听他这样说,芳心里似乎得到万分的安慰,因为他这几句话明明在向我解释,他并没有爱上郎小姐的意思。他不爱郎小姐,那当然是爱上我啦!玉梅想到这里,这会子妩媚地笑起来,秋波脉脉地逗了他一瞥感激的目光,表示心眼儿上完全已没有了怨恨的意思。诸葛雄见她笑得很可爱,情不自禁又去握她的手,低低说道:
“表妹,记得我们小时候就很亲热,后来长大了,你的脾气有些改变了,见了我老是显出冷淡的态度,我真不明白你心眼儿上存的什么意思。”
“一年大如一年,见了面还是勾肩搭背的,那算什么意思呢?你自己太天真了,还来怨着我哩!”
诸葛雄听玉梅这样说,方才明白她之所以冷淡我,并非是为了讨厌我,实在是为了避免外界说闲话的意思。这和《红楼梦》中宝哥哥、林妹妹一样,小的时候,亲热可以显在外面,年纪大了,彼此要亲热,是受了拘束,就是关心,也只好放在心中的了。那么玉梅心中是具有一番苦衷,我怎么能糊糊涂涂地怨她另有所爱呢?一时望着她憨笑了一会儿,虽然并不说话,却把她纤手握得紧紧的。玉梅蹙了眉尖,噘着小嘴儿,逗给他一个娇嗔。诸葛雄方才觉着了,连忙放下手,两人都笑了。
汽车到了静安寺路宝裕里弄口停下,玉梅付了车资,和阿雄匆匆跳下,步入弄内,来到四号门口,伸手揿了电铃。不多一会儿,张妈出来开门,叫道:
“少爷回来了?”
“老爷、太太都在家吗?”
诸葛雄向她探问。张妈点点头,把手向楼上一指,表示都在家的意思。阿雄、玉梅三脚两步走到楼上,只见爸妈坐在小圆桌旁吃西瓜、吹电风扇,真是非常的舒服。诸葛太太先叫着道:
“玉梅,叫你辛苦了,快来吹吹风扇,先把开水过了嘴,吃两块西瓜凉凉嘴、解解暑吧!”
“此刻还好,倒不觉十分炎热。”
玉梅一面说,一面倒杯开水过嘴,吐在痰盂内,回身把开水交到阿雄手里,也叫他过嘴的意思。她自己坐到桌边来,便拿了西瓜吃了。诸葛龙始终没有开口说话,直待阿雄吃西瓜的时候,他方才不乐意似的望着他,说道:
“这头上的纱布还不能解去吗?”
“医生关照过,再过三天,方才可以透去。”
诸葛雄小心地回答,他低了头只管吃西瓜。诸葛太太又肉疼又忧愁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医生说,明儿会不会留下了伤疤呢?”
“不会的,原是一些微伤而已。”
“微伤?你这不孝的逆子!你还觉伤得不够重吗?明儿要如留有了伤疤的话,我可要你的性命!”
大家听诸葛龙这样说,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诸葛太太不由得恼了起来,白了他一眼,恨恨地说道:
“你这话算是宝贝儿子呢,还是讨厌儿子呢?那真叫人弄不懂起来了。”
“要如被人打死了,倒也干净,如今却被人只打坏了面部,好好一个小白脸儿,变成了一个丑脸。你想,还有什么姑娘肯嫁给他?我心中实在是恨透了,所以才说这些话的。”
诸葛龙被太太问住了,倒是发了一会子愕。原来他的存心,是想娶局长的千金小姐做媳妇,只怕儿子面部毁坏了,人家小姐当然不肯嫁给他了,那么他的计划自然也不成功了。他心中的怨恨,不能明白地说出来,所以恨恨地索性咒念儿子还是死了干净。但诸葛太太却气得大骂道:
“你这狠心的老甲鱼,放你臭狗屁,你希望儿子被人家打死了,是不是你可以娶小老婆了吗?不要做你的乱梦!你敢娶小老婆,我不拿斧头来把她劈死,也不做你的老娘了!”
“你这话真也太好笑了,为了儿子的事,说来说去,倒又说到我的头上来。你打哪儿知道我要娶小老婆呢?这不是天晓得吗?”
“天晓得?哼!除非死人不知道,你时常深夜回家,你在外面做氽江浮尸吗?你自己没有做父亲的资格,你还有脸来教训儿子吗?你自己也把身子先立得正一点儿吧!告诉你,从今以后,你要再深夜回来,我叫张妈不许开门了,索性叫你到外面去乐一乐,过几天和你算总账!”
诸葛太太越说越光火,涨红了脸,伸手把台子一拍,几乎和诸葛龙要拼命的样子。阿雄坐在旁边,只顾吃着西瓜,脸上还含了微笑,好像死人也不关他的,还显出得意的神色。玉梅看不过,遂把诸葛太太劝住了,说:“姨爹以后一定不会深夜回来了,姨妈也不要再生气了。”诸葛龙见儿子笑嘻嘻的神情,他气得有火发不出来,叹息着道:
“现在我这个做爷的好像是犯了罪,不能开口教训儿子的,只要我说一句儿子不好,她就拍台拍桌地会骂到我的头上来。这样地放纵下去,老实说,阿雄这畜生以后还会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情来的,反正他娘是宝贝着他呀!可是她哪儿知道爱他反变成害了他哩!”
“阿雄,你听见了没有?你也给我争一些气,明天做一些大事业给他看看,他才知道儿子比他是强得多了!”
“妈,你放心,我一定争气,但是你们也不要吵闹了,我此刻要去休息一会儿,被你们一吵,我的头脑子又会像劈开一般地痛起来。”
诸葛雄站起身子来,低低地说,他皱了眉头,已走到自己的卧房里去了。诸葛太太方才不再唠叨了,她取了一支烟卷,玉梅给她划了火柴,她是闷闷不乐地吸着烟卷。诸葛龙见太太不说什么了,他自然更不敢开口了,也取了一支烟卷,燃着了火,连连地猛吸。室内有了两个人吸着烟,那烟圈子是弥漫着整个的卧房里,玉梅陪着呆坐了一会儿,也就悄悄地走到表哥的卧房内来了。
诸葛雄这时坐在长沙发上,却独个儿地叹着气。玉梅笑盈盈地在他身旁坐下来,秋波瞟了他一眼,温情地问道:
“表哥你干吗叹着气呀?”
“没有什么……”
“你不告诉我,我也有些猜到了。”
玉梅把粉脸靠着他的肩头,妩媚地说。诸葛雄见她这样可人的意态,遂握着她的柔荑,奇怪地问道:
“你猜到了什么呀?”
“我想你一定听了姨爹刚才说的话,所以心中感到了忧愁,对吗?”
诸葛雄听她没头没脑地向自己说出了这两句话,益发弄得莫名其妙起来,遂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子,问道:
“我爸爸刚才说了些什么话?我并没有知道呀!”
“嗨!你还假装什么含糊呢?”
“表妹,我真的没有头绪,爸爸他刚才怎么说呢?”
玉梅见他十二分认真地说,似乎确实没有理会的样子,这就娇媚地一笑,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额角,低低地说道:
“你是不是担心着你脸颊上留下了伤疤,会没有一个姑娘来嫁给你做妻子呀?”
“哦!你说的是这个吗?”
诸葛雄方才明白了似的笑着说。接着又低低地说道:
“不!这我倒一些也不担心。因为真正的爱情,并不是单讲究这外表的美……”
“表哥,你这话说得太对了,假使选择对象,以外表的美为条件,那就没有资格谈爱情。所以你千万不要难过,你的脸部虽然是受了伤,但爱你的人始终还是爱你的……”
玉梅频频地点头,她无限柔情地说出了这两句话。但当她说到末了的时候,芳心别别一跳,究竟有些难为情,这就红晕了粉脸,忍不住赧赧然起来了。诸葛雄觉得她这几句话是再明显也没有的了,一时非常的感动,握紧了她纤手,低低地说道:
“表妹,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姑娘,才有资格谈真正的爱情哩!”
“嗯!表哥,你怎么偏又取笑到我的头上来了?那我可不依你。”
玉梅已经是感到很难为情了,听诸葛雄这样一说,这就越发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她站起身子,撒娇地把腰肢一扭,就走向房门口去了。诸葛雄待要喊住她,但玉梅已匆匆地出房去了。诸葛雄笑了一笑,他似乎深深地感到一种无上的安慰。
光阴很快,一忽儿过了三天。诸葛雄头上的纱布已经透去了,终算是天保佑的,他脸颊上并没有留着伤疤。诸葛太太口里只管念佛,就是诸葛龙心头也落下一块大石那么地放下心来。诸葛雄虽然并不介意这些,但能够一无伤痕,这到底也是一件欣喜的事,所以他也非常庆幸。不过他心中想到志坚脸上的伤处,不知道也可完全复原了没有,一时倒着实记挂着他。正在这时,张妈进来报告,说:“少爷,有电话来了。”诸葛雄也不及问她是谁来的电话,他匆匆来到电话间,接过听筒,问道:
“你是谁呀?”
“我是玉梅,表哥,今天第三日了,你脸部上的纱布可曾透去了吗?”
“早晨刚透去,表妹,我告诉你,我脸上一无伤疤,你听了高兴吗?”
“啊!真的吗?阿弥陀佛,真是谢天谢地,我太高兴了。表哥,星期日,我非庆贺你不可,大光明戏院,我请客。”
“你太客气,我来请客吧!”
“不!我来请客……啊!上课铃响了,表哥,我们再见……”
诸葛雄听她天真地说着话,一面把电话挂断了,这就笑了一笑,觉得表妹太可爱了。放下听筒,也就回到房中来了。
黄昏的时候,太阳已落下西山去了,空气是凉快了不少。诸葛雄洗好了浴,坐在家中很闷,遂坐了电车到外滩公园来纳凉。这时,公园里游人如云,男女老少,十分拥挤。其实小小的外滩公园原没有什么好玩,之所以游人这许多,也无非贪图门票最经济而已。诸葛雄慢步走到黄浦江的铁栏杆旁来,望着江面上的别人国家的兵舰,心里反而感到莫名的惆怅。正在感到彷徨之间,忽然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的少女,两人见面之下,都怔了一怔。诸葛雄忽然想到,这不是郎露茜吗?一时忍不住“哦哦”地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