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露茜那天早晨在广德医院探望了诸葛雄出来之后,她默默地出了医院的大门,懒洋洋一点儿精神都没有地走在人行道上,心头是滋长了悲哀的意味。一路上暗暗地想着:原来诸葛雄已经有个这么亲热的表妹了,早知如此,我今天就不该到这儿来探望他了。唉!我何苦要自寻烦恼呢?其实像我这样恶劣的环境,也原没有资格来谈情说爱呀!露茜低了头,一个人正在边走边想,忽听背后有人低低叫道:
“郎小姐,郎小姐!”
“哦!原来是金先生。”
郎露茜回头去望,见是一个西服少年,那少年原来就是刚才医院里也在探望诸葛雄和蔡志坚的,因为大家叫他小金,而且他也曾经向自己招呼过,知道他和诸葛雄也是同学。虽然这人有些油腔滑调不大老实的样子,但他既然叫了自己,自己终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含笑也还叫了一声“金先生”。就在彼此招呼之间,金廷德已走到露茜的身旁,说道:
“郎小姐在什么医院里服务呀?”
“我在普济产科医院里做看护。”
郎露茜心中虽然不愿意回答,但口里不由自主地会说出来,她完全是个重情面的姑娘。金廷德想了一想,把手向前一指,说道:
“哦!就是过去两条马路那个普济产科医院吗?离这儿倒很近呀!这医院地方很大,我想里面设备一定很完美,郎小姐大概也会接生了吧?”
“不!我正在实习,还没有这个资格哩!”
“客气,客气,我觉得产科医生比别的似乎容易学习吧!因为女子养小孩儿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比方说,在乡间没有产科医院,那一些没有生理知识的稳婆,不是照样也给人家平平安安地接生吗?”
郎露茜觉得和一个男子谈这些生产的事情,终觉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既然这样说,自己就非回答他几句不可,遂点头说道:
“你这话很不错,乡间还有更穷苦的人家,连接生婆都不用,自己生自己咬脐带,我也曾经听说过。但是就只怕有人难产的时候,那就非请产科医生动手术不可了。科学昌明,就是这种好处,比方说,这个产妇在乡间也许是没有活命的希望,但到了上海的地方,至少是还有许多急救的办法。所以女子做产,能平平安安地生养,这自然没有什么稀奇,假使一有了难产等事情,这性命进出的关系,实在太重大了。”
“郎小姐这话完全是经验之谈,所以女子做产,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假使做丈夫的不待妻子好,那就太没有良心了。”
金廷德表示他将来是个很多情的丈夫,望着露茜的粉脸,一本正经地回答。露茜觉得他后面这些话有些不入正题,因此忍不住感到好笑,抿了嘴儿,却没有表示什么。金廷德见她要笑出来而又忍住了的意态,更觉令人可爱,遂又低低地说道:
“郎小姐和诸葛雄是朋友,还是和老蔡是朋友呀?”
“都是朋友……”
郎露茜认为他这些话多少包含了一些神秘的意思,于是乌圆眸珠一转,很大方地回答。金廷德愕了一愕,方才又搭讪道:
“你们在中学里是同学,对吗?”
“嗯!”
郎露茜觉得没有明白告诉他事实的必要,遂点了点头,毫不介意地应了一声。金廷德见她好像有些冷淡的样子,一时颇觉没趣,想了一会儿,又搭讪着笑问道:
“郎小姐,你看诸葛雄和蔡志坚两人哪一个有才干?”
“我倒看不出谁有才干。”
“你们在中学里同学了几年,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可是我们分别了也有好几年,一个人的思想也随了环境转变,所以我和他们分隔了两年后,我也不敢加以评判。金先生和他们是现在的同学,照他们目前的情形看来,我想你一定知道谁有才干的。”
金廷德听她这样回答,觉得这位姑娘刁得可爱,她做人是很圆滑的,所以不肯轻易地得罪人。于是笑了一笑,说道:
“照我看来,老蔡的才干当然比诸葛雄强得多。像这种人在社会上危险性也比较多,像请愿被殴的事情,那就是一个例子。”
“你不赞成蔡先生这种行动吧?”
“那倒也不是,我认为老蔡有些傻,因为我们还是学生,学生的责任,就是求学业上的深造,荒废了学业,我终觉得不大好。”
郎露茜笑了一笑,并不表示意见。金廷德接着又问道:
“郎小姐认为我这话没有爱国心吗?”
“不!各人有各人的思想,各人有各人的宗旨,我却不敢批评。”
两人说着话时,不知不觉已走到普济医院的大门口了。郎露茜站住了步,向廷德点点头,微笑道:
“对不起,劳你送了一大段的路。”
“没有关系,和郎小姐谈谈,觉得很投机,所以我冒昧地向你请求,以后我有资格跟你做一个朋友吗?”
“金先生,你太客气了,我们再见吧!”
金廷德这种请求,叫露茜回答什么好呢?一时红了粉脸,微微地一笑,向他点点头,便匆匆走进医院的大门去了。金廷德虽然没有得到她的允许,然而想到她再见的一句话,显然她还有愿意我们见面的日子,那就是答应的表示了。因此很甜蜜地荡漾了一下,方才匆匆地走开了。
郎露茜在医院里换上了白色制服,当她和史忠花在护士室见面的时候,彼此含笑说了一声早。忠花在写字台抽屉内取出一只精美的纸盒来,向郎露茜扬了扬,笑道:
“小妹妹,你瞧陈皮梅,我没有给你忘记吧!”
“哦!史大姊,谢谢你,可是让你破费了,叫我真不好意思。”
“你要这么说,我们就不是好姊妹了。”
两人说着,亲热地拉拉手,也就各自走开到产房去服务产妇了。午饭后的半小时之内,护士们在花园里的树荫下休息。史忠花是个善于察颜观色的机警姑娘,她见露茜今天的神情没有像往常那么地有说有笑,皱了细长的眉尖,大有西子捧心的神气,一时疑心她和家里闹了意见,这就握着她手,低低问道:
“小妹妹,怎么很不高兴的样子,你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不高兴呀!”
“我不相信,哦!我猜到了,昨夜你晚些回家,挨了你爸妈的骂了吗?要如真的为了这样,那你可太受了委屈,我今晚送你回家去,跟你爸妈面前去做个证明好吗?免得伯父母冤枉你跟了情人在一块儿玩哩!”
史忠花絮絮地说到末了的时候,忍不住哧哧地笑出声音来了。露茜的粉颊飞上了一朵艳丽的彩霞,秋波恨恨地逗给她一个娇嗔,“嗯”了一声,说道:
“史大姊,你和小妹妹开玩笑,那可太不应该了,我的情人在哪里?要么就是你!”
“好!我就做你的情人吧!但是只要你不讨厌我这个西贝的情郎。”
史忠花听她这样说,遂深情地把她拥到怀内,拍着她肩膀,笑嘻嘻地说。露茜推开了她身子,逗给她一个媚眼,笑道:
“别说肉麻当有趣的话了,回头见了蔡先生,可早就把我这个小妹妹忘记到脑后去了。哈哈……”
“你这小妮子!我不捶你,你还敢胡说吗?”
郎露茜说完了话,天真地把舌儿一伸,一阵子嬉笑,便转身逃到假山旁去了。史忠花一面恨恨地骂,一面扬着手,却从后面追上去。郎露茜在逃到假山面前的时候,因为无路可逃了,所以只好把手架在额角旁,向忠花行敬礼,一面还笑着连连讨饶。忠花捉住了她,笑着说:“你这坏东西,我老大姊可不饶你!”一面说,一面伸手在她腰肢上呵痒。郎露茜最怕呵痒,因此弯了腰几乎笑得透不过气来。忠花这才放了手,问道:
“你下次还敢取笑我吗?”
“大姊,你也太专制了,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那我可不服气。”
史忠花见她鼓了粉腮子,眼睛水汪汪的,那种表情不要说男子见了神魂颠倒,就是同性的见了,也心爱欢喜。这就哑口无言地愕住了,说道:
“那么依你说,是我错了。”
“假使你承认你错了,那才不愧是个贤明的史大姊。哦!正经的,我还忘记告诉了你一件事情。”
郎露茜说到后面,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面伸手理着被风吹乱的云发,一面又正经地告诉。史忠花忙也认真地问道:
“小妹妹,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呀?”
“蔡先生和诸葛先生他们今天下午都可以出院了。”
“哦!你怎么知道的?”
史忠花奇怪似的表情向她急急地问。露茜被她一问,一时倒红了娇靥,赧赧然地回答不出什么话来了。史忠花明知她早晨又到广德医院去过了,但表面上还假痴假呆地问道:
“哦!是不是刚才他们来过电话了?”
“不是,我早晨经过广德医院,顺便进去望过他们。”
郎露茜不敢说谎,虽然是直接地说了出来,但她的耳根子都透现着血红的了。史忠花笑了一笑,俏皮地说道:
“那也没有什么,干吗羞涩得这个样子?”
“谁害羞?大姊又胡说八道了!”
“瞧你脸儿像涂了胭脂似的,我猜到你心中一定怕我会取笑你,其实我做大姊的,巴不得你和小诸葛有多接近的机会哩!”
史忠花一本正经地说,表面上是显得那么的认真,按着实际,她这两句话还是不脱取笑的成分。露茜又恨又爱地白了她一眼,但也无可奈何地只好装了一个不理会的模样,管自地接下去说道:
“我临走的时候,蔡先生关照我,叫你下班后不必再到医院去了。”
“还说些什么话吗?”
“没有别的话了。”
“不是说蔡先生还有什么话,我是问诸葛先生他跟你说些什么体己的话。你不要过河拆桥,这样地保守秘密,倒把我介绍人忘记了。”
史忠花说完了这两句话,以为露茜一定要向自己闹着不依了,但事情出乎意料之外,在露茜听了,却并没一点儿反应,竟然低下头来,黯然神伤的样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忠花这就奇怪起来,伸手去抬她的下巴,低低地问道:
“为什么显出这样难过的神气?是不是他们有话得罪了你呢?”
“不是……”
“那为了什么缘故?哦!你说话呀!”
露茜始终沉默的神态倒叫忠花急了起来,遂向她再三地追问。露茜勉强地一笑,说道:
“没有什么,时候不早了,我们进去吧!”
史忠花欲待拉住她,但露茜已很快地走进院内去了。这在忠花心中自然十分的猜疑,虽然自己平日很会料事,但今天她也有些茫无头绪了,因为此刻在工作时间内,不便多说话,觉得回头非好好诘问她不可。一面想着,一面也走进院内工作去了。
在夏天晚上六点钟的时候,太阳还只有刚落到西山去休息,所以天空还是仗亮的。史忠花在脱下制服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志坚,遂摇了一个电话去问询。那边看护说请等一等,让她到病房里去看看。忠花说声“谢谢你”,遂等候了三分钟之久。忽听那边有个男子声音问道:
“喂!你找谁呀?”
“我找你呀!志坚,怎么六点钟了,你还没有出院吗?”
忠花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志坚,遂笑盈盈地问他。志坚在那边也笑着告诉说道:
“天气太热,回到家里也是受闷,所以我预备迟一些回去。你此刻在什么地方,已经下班了吗?”
“我在医院里呀!马上来看你好吗?”
“好的,我等着你,你快些来吧!”
忠花说声再见,便放下听筒,很高兴地来找露茜。露茜这时拿着一盒陈皮梅,也正预备回家去。忠花忙道:
“小妹妹,你跟我一同到广德医院去吧!”
“他们都出院了,你还做什么去呀?”
“我打电话去问过了,他们还没有走哩!”
忠花一面说,一面拉了露茜向医院门口走。露茜没有回答,跟着她来到广德医院门口的时候,方才停步,说道:
“大姊,我不进去了,明儿见吧!”
“哎!哎!小妹妹,已经到了门口,你干吗不进去呢?”
“……我说不进去,就不进去了,你不用拉我,大姊,很抱歉,我先走了。”
郎露茜简直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因此就显出小妹妹娇嗔的样子,把忠花拉着自己的手挣脱了,急急就奔。她奔了几步,又怕忠花生气,所以老远地回过头来,向忠花摆摆手,说了一声抱歉。史忠花站在医院门口,眼瞧着露茜消失了倩影,她呆呆地还想不出她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不高兴,只好匆匆走进医院,来到志坚的病房。只见病房里只有志坚一个人等着自己,遂连忙问道:
“志坚,诸葛先生呢?”
“小诸葛吗?他四点钟的时候,已经由他的表妹陪伴回家去了。”
史忠花听志坚这样告诉,她心中的疑问已经有些明白过来了。这就“啊”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
“怎么?小诸葛原来还有一个表妹的吗?那就无怪的了。”
“我也还只是今天才知道呢!忠花,那么我们走吧!”
志坚并不理会这许多的,一面说,一面向病房外走。忠花点点头,遂和志坚并肩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一面说道:
“我们叫车子回去吧!”
“不!让我们在人行道上散一会儿步,回头在外面小馆子里吃了晚饭,我们再回家去吧!”
“你头上包扎了纱布,被人家很注目,怪不好意思的。再说你的伤才好了一些,也不该太劳累,还是回家去休息的好。”
志坚倔强的个性,但是在忠花的面前,却没有违拗的勇气,只好由忠花叫了两辆人力车,一同回家去。志坚的家是在霞飞路尚武坊十六号的一面亭子间里,因为他是一个单身的男子,所以生活非常的简单。亭子间内除了一床、一桌、一个书架之外,是只有两只圆凳子了。两人走进那斗形似的亭子间,在夏天的季节,第一步工作就是先来打开这扇窗子,让傍晚的凉风吹几阵进来,调剂这室内沉闷的空气。志坚把衬衫、汗马甲都剥光了,说道:
“他妈的,这天真热得要命,两天不洗澡,全身都发臭了。”
“我给你烧壶热水来揩个身子吧!”
史忠花望着他挺结实的肌肉,忍不住笑出声音来说。志坚摸着西装短裤的袋,说:“钱拿了去!”忠花提了铜勺子,说了一声“我有着”,她便匆匆地走下楼去了。这里志坚拿了一方抹布,东揩揩,西抹抹,暗想:两天不住这屋子,就有那么许多灰尘,上海这地方真是肮脏世界哩!不多一会儿,忠花烧水回来,倒在面盆里,放下了手巾,笑道:
“孩子,过来,我给你擦背吧!”
“在我这孤零零的环境里,倒确实是少了一个照顾我的妈,你要如真愿意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就决定叫你一声妈。”
志坚走到忠花身旁,笑嘻嘻地说出了这两句话。这倒叫忠花感觉难为情起来,红了脸,啐了他一口,娇嗔道:
“你这话就说得没有分寸,岂不折死了我?”
“谁叫你喊我孩子的?”
忠花这就哑口无言,轻轻地在他背脊上拍了一下,两人都哧哧地笑起来了。志坚一面被她擦背,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刚才郎小姐倒没有跟你一同来吗?她早晨来望过我们,她跟你说起过吗?”
“你提起了郎小姐,我倒要细细地问问你。”
“怎么有意外的故事吗?”
志坚听她认真地说,一时有些惊异的样子,急急地反问。忠花拿手巾在面盆水里搓了搓,然后擦了一下香胰子,又放到志坚背上去揩擦,一面管自地问道:
“郎小姐早晨来的时候,小诸葛的表妹也在吗?”
“已经先在了,还有小诸葛的爸妈也一同来的。忠花,你不知道,我跟小诸葛的爸爸吵了嘴哩!”
“那为什么?”
“唉!我真想不到小诸葛的爸爸是个没有心肝、没有知识的东西,他说出来的话实在太气人了,简直叫我一分钟也忍耐不了。”
志坚叹了一口气,遂愤愤地把早晨吵闹的话向她诉说了一遍。忠花给他擦干净了背脊,似乎感到有些吃力,拿手巾拭拭自己额角上的汗水,望着志坚,有些埋怨的口吻说道:
“我说你也是一个草包,一些涵养功夫都没有,就说他爸爸没有道理,但你也得看在小诸葛的面上,受一些委屈也不妨。你只晓得痛痛快快地出了气,可是你在好朋友面上怎么对得住呢?”
“我想小诸葛一定能同情我、原谅我,况且我后来也曾经向他赔过错,其实他也反对他爸爸的论调的。”
志坚被忠花埋怨了后,便低低地回答,他拿了手巾,还预备浸到面盆里去拧干了擦脸。忠花忙拦阻了他,指指一面盆的乌沫,笑道:
“这样肮脏的水,你还浸得下去吗?我给你换一盆清洁的吧!”
“窗口外有水漏斗,你不用拿到楼下去的。”
忠花这样关切的举动,简直是尽了贤内助的责任,志坚心中是感动得什么似的,遂连忙低低地关照她说。忠花于是把面水倾在水斗内,然后在铜勺子里又斟了一盆热水。志坚先把手巾拧了一条,交到忠花手里,说道:
“你累得满头是汗,快先擦个脸吧!”
忠花也不忍拂他的情意,遂擦了一个脸,一面又继续问道:
“那么,郎小姐早晨到来,小诸葛可曾把她介绍给他父母知道吗?”
“介绍过了,连他表妹也互相介绍了。”
“他表妹姓什么叫什么的?”
“姓木子李,名叫玉梅,她们还谈了好一会儿话呢!”
忠花一面说着话,一面把他脱下的汗背心预备浸到面盆里去。志坚连忙夺下了,拉了她手,到窗口旁去,笑道:
“我的好小姐,你忙什么?为了我,你已经够辛苦了,还预备给我洗衣服吗?我可不敢当,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这算得了什么辛苦?此刻洗出了,明天可以干。正经地给你干些工作,你倒又和我闹着客气了。”
“不是闹客气,我们大家坐着好说话。”
“说话管说话,洗衣管洗衣,我洗了衣服,你难道就不好说话了吗?你给我到床上去靠着休息一会儿,我本来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哩!”
志坚反而被忠花拉着坐到床边去,然后取了汗马夹和衬衫浸在面盆里。她站在桌子旁,一面洗衣服,一面望着志坚,问道:
“你可看得出那位李小姐跟小诸葛很有些爱情的成分吗?”
“我觉得李小姐对待小诸葛的情形是相当的亲热,况且表兄妹之间,多少终有些爱情的成分吧!”
“那么你的保险公司,是应该关门的了。”
“忠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忠花这句有趣的话,说得志坚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本来是靠在床上的,此刻目瞪口呆地又仰坐起身子,向她怔怔地问。忠花抿嘴一笑,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道:
“昨天你在我小妹妹面前不是保过险吗?你说小诸葛是个老实人,他绝没有一个爱人的。可是隔不了一天,就露出马脚来了。”
“这件事情,我真没有想到,因为他在平日确实是没有一个女朋友,但万万料不到他还有这么一个表妹,我到现在方知他不敢再有女朋友的原因了。唉!保险公司真不容易开呢!”
志坚听她这么说,方才有了一个恍然大悟,一时连忙向她正经地解释,表示并非故意代他瞒骗的意思。忠花听他末后那句话,显然近乎滑稽性质,这就又笑起来了,遂瞅了他一眼,眸珠一转,忽然又一本正经地说道:
“可是,你保险公司既然做了担保,你是应该负一些责任的。”
“叫我怎么样负责呢?我到底没拿过郎小姐的保险费呀!”
“但你说了这一句话,害得人家姑娘痴头痴脑的样子,那你不是伤了阴骘吗?”
“啊!怎么啦?郎小姐她……难道为了阿雄有表妹的事,她竟痴起来了吗?”
忠花说的话听到志坚耳中,当然有些吃惊,情不自禁地“啊”的一声叫起来,慌张了脸色,急急地问。忠花两手搓着衬衫,是挺有劲儿的,她低低地回答道:
“虽然不至于到发痴的地步,但我见了她今天的神情闷闷不乐的,若有所失的样子,可见在她心中,对于这件事多少受一些刺激吧!唉!一个少女的痴心,我真觉得有些可怜。”
“我觉得郎小姐也太会自寻烦恼了,在上海这个地方,一个女子,尤其是像郎小姐那么年轻漂亮的女子,找一个男朋友,这真所谓容易得不费吹灰之力,她何必要这么地钟情阿雄呢?再说她和阿雄仅仅只有两面之交,彼此实在还谈不到什么‘感情’两字,她见了李小姐就会感到难过,我觉得她是不善于谈恋爱的缘故……”
“你这话……人家一个小姑娘,可比不了你呀!反正今天爱这个,明儿爱那个,再受些重大刺激,也是无所谓的了。”
“忠花,你……你……这话太挖苦我了。”
志坚听忠花娇嗔地回答,鼓着小嘴儿,显然有些生气的样子,这就急了起来,显现了那副尴尬面孔,笑着说。忠花并不说话,管自地洗衣服。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天色是越来越暗下来,志坚伸手开了电灯,在暗淡的灯光之下,见到忠花的粉脸,也可以发现她额角上冒着汗点儿,这就又说道:
“忠花,你太累了,还是放着休息休息吧!明天我自己会洗的。”
“马上就好了,我一点儿也不累。”
“那么,我给你挥扇吧!瞧你额角上全是汗。”
志坚跳下床来,拿了一把芭蕉扇子,向忠花身上连连挥个不停。忠花笑了一笑,叫他不用扇,但志坚不理她,管自地给她打扇子。忠花知道他也无非是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的意思,芳心里微微地荡漾,也就不阻拦他了。志坚这时又说道:
“忠花,你是郎小姐的好朋友,你应该好好地劝导她,叫她不要为了这些儿女私爱而闷闷不乐,这是不值得的。因为目前的中国,在这样恶劣的局面之下,谁知道将来变化如何?所以我们青年男女,大家还需要把全副精神替国家出力才好呢!”
“是的,我想露茜也只不过是一时的难受而已,明天她一定全都会忘记的。好了,我的衣服洗好了,你不用给我打扇了……”
忠花一面回答,一面已把衣服洗毕,回头望了他一眼,端着面盆走到楼下去了。志坚知道她拿到自来水龙头边去洗了,一时很感动,暗想:忠花完全是尽了我妻子的责任了,我是应该加倍地疼爱她才好。十分钟后,忠花把衣服洗清拿上来,给他晾在竹竿子上。志坚连连道谢笑道:
“辛苦,辛苦,那么我们开始要筹备晚餐问题了。忠花,我们弄堂对过有家广东小吃部,客饭很便宜,我的意思,到那边去吃,好吗?”
“那么我到对面去叫一声,让他们送到这儿来怎么样?”
“不用不用,还是我们过去吃的好,可以热一些,不会冷掉。”
志坚说着,他已披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衫,穿上了皮鞋,和忠花一同到弄堂对面那家味香园去吃客饭了。晚饭后,时已九点相近,忠花在味香园门口站住,向志坚说道:
“我不进去了,你好好回家去休养休养,我明天再来望你。”
“时候还早,你再进去坐一会儿吧!我一个人怪冷清哩!”
志坚拉住了她的纤手,涎着脸央求。忠花把脸一沉,有些嗔意的成分,说道:
“我老是陪着你,我难道不用回家去洗澡了?你这人也别像小孩子似的,看你将来也不知怎么样为国去出力呢!”
“我太自私了,我没有想到你的身子是怪腌臜的呢,那么明儿见吧!”
志坚含了笑容,只好把她手慢慢地放了下来,很抱歉地说。忠花把沉着的脸又浮现出一丝笑意来,向他挥挥手,是叫他快进弄堂去的意思。志坚重复地又说了一声“明儿见”,他方才穿过马路,走到尚武坊去了。忠花瞧着他走进弄堂,才放心地坐车回家。
第二天早晨,忠花在医院里碰见了郎露茜,她笑盈盈地在袋内摸出两只陈皮梅来,塞到忠花的手里,说道:
“大姊,我剩两只给你吃,家里弟弟妹妹吃了你的陈皮梅,大家都说谢谢史大姊。”
“小妹妹待我真好,还剩给我吃呢!我也谢谢你。”
“这是你自己的东西,还谢我做什么?”
露茜瞟了她一眼,妩媚地说。忠花见她已没有了昨天那样忧郁的神情,遂也不敢再向她提起诸葛雄的事。两人说笑了一会儿,也就各自走开工作去了。这天黄昏的时候,露茜下班后来找忠花,但忠花已经走了。露茜怏怏地出了医院的大门,心中暗暗地想着:平日忠花终来找自己一同走的,今天怎会悄悄地偷溜去了?照我猜测,她一定和志坚有约会。一想到志坚,就不免连带想起了诸葛雄,因此她感到孤独的悲哀,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虽然是夏天的气候,但此刻她的感觉,四周的一切,也都会呈现了凄凉的意味。正在低了头,一步挨一步地走着,忽然迎面走来一个西服青年,他一见露茜,便含笑叫道:
“哦!郎小姐,你刚从医院里出来吗?”
“原来是金先生,你上哪儿去呀?”
露茜抬头一看,见是金廷德,遂也微笑着招呼。廷德倒是挺老实地说道:
“我是来拜望郎小姐的,很凑巧,给我碰到了。要如我迟一步的话,那我得扑一个空了。”
“金先生找我有什么贵干吗?”
廷德被露茜这样一问,倒是难以回答,遂搓了搓手,低低地笑道:
“没有什么事情,我想请郎小姐一同去玩玩。”
“谢谢你,我今天还有事哩!”
露茜因为廷德和志坚是相反的人物,他们在医院里也曾经剧烈地争吵过,所以对于廷德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感。况且他特地来找自己,在他分明是有追求自己的意思,所以露茜心中感到害怕,她便婉言地谢绝,一面点点头,一面便匆匆地走了。廷德见她这样冷淡的神情,自然非常的失望,但他觉得女孩儿家大都欢喜假惺惺作态,摆一些架子,只要我一味地迁就她,我想终有达到目的的日子。在这样思忖之下,于是立刻又追了上去,叫道:
“郎小姐,你急匆匆地这么要紧的样子,莫非已经有了约会吗?”
“金先生,你别开玩笑,我哪儿来什么约会呢?”
露茜被他追到了身旁,一时也只好把脚步缓慢了许多,绕过媚意的俏眼儿,斜乜了他一下,很正经地回答。廷德笑道:
“我以为你和诸葛雄约好的呢!”
“不!这么热的天气,我赶紧回家去洗浴的。”
露茜听他提起了诸葛雄,她心头有些刺激,但也有些感到难为情,粉脸浮现了红晕,摇摇头,很快地否认。心中暗想:他一味地以为我和诸葛雄有关系,谁知他早已有了表妹哩!这真是鞋子没有穿,却落了一个鞋样。唉!我真倒霉。露茜这样想,心中在凄凉之余,又感到怨恨,忍不住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廷德听她这样说,希望在他心头又滋长起来,连忙赔罪般地说道:
“我猜错了你,很对不起,请你原谅吧!”
“这也没有什么,你也太客气了!”
“郎小姐,你既然没有约会,我就请你赏我一个面子。此刻正茶舞时间,凡拉蒙舞厅有冷气,那边坐着听一会儿音乐,身子比洗了一个浴还舒服得多哩!”
廷德见她微微地一笑,此刻倒又和颜悦色的表情回答,这就趁此机会,马上向她再三地请求。露茜是个朴素的姑娘,她活了这二十年来,舞厅还没有去游玩过,虽然在书本上常见到描写舞厅里富丽堂皇的文字,但到底没有亲眼目睹,时觉为憾。此刻既有这么好机会,她那颗平静的芳心也不免微微地波动起来。不过刚才这样坚决地拒绝,现在假使柔顺地答应了,那似乎也很不好意思,所以她低了头,并不回答。廷德见她没有拒绝,那就有默允的意思,遂又继续地怂恿着说道:
“郎小姐,怎么啦?你难道一定不肯赏给我脸吗?”
“我怕家里等着我,会不放心的。”
“我想难得玩一次,你爸妈也不见得会责怪你。郎小姐,一个人工作时间要工作,但娱乐的时候也应该要娱乐,否则,我觉得你的精神上是太疲倦了,这样会影响你的健康问题的。”
“你倒是个卫生专家。”
露茜听他像传道一般地劝说,一时望着他倒不由得抿嘴儿笑起来了。廷德觉得事情慢慢接近了,他非常得意,遂不再征求她的同意,伸手一招,叫了两辆人力车,叫他拉到凡拉蒙舞厅去。露茜在这个情形之下,哪里还有推拒的勇气,也只好跟着廷德坐上人力车去了。
凡拉蒙舞厅是上海最富丽堂皇的一个舞宫,里面布置成夏威夷的风景,高高的椰子树,树叶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小电灯,风扇吹着树枝微微地摇动,置身其中,顿觉暑气全消,感到无限的凉快,那身上的汗水自然而然地会收进汗毛孔里去。露茜和廷德坐在舞厅的一角,因为她是第一次到来,自不免东顾西盼地瞧个不停。只见正中还有一个音乐台,上面建筑成半圆形的,远远望去,好像一个月亮。在月亮里面有一班黑人大乐队,那指挥的却是一个白种人,旁边还有一个西洋歌女,她袒胸露背,简直是全身裸着一样。她在音乐起奏唱歌的时候,不但脸部上有表情,就她浑身的肌肉都会微微地颤动,在青年人眼睛里看来,至少有几分肉的引诱。露茜似乎少见多怪,代替她有些难为情,两颊会热辣辣的红晕起来。
“郎小姐,你喝些什么?”
“随便什么好了。”
露茜正在呆呆地出神,忽听廷德向她低低地问,于是回过头来,只见桌子旁还站了一个侍者。因为她不知道在舞厅里是应该喝些什么的,恐怕说错了,会被人家笑话的,所以乌圆眸珠一转,低低地回答。廷德以为她是闹着客气,遂也不再问她,管自地向侍者吩咐,拿两杯冰咖啡来。侍者应了一声,便即匆匆下去。这里廷德取出烟盒子来,拿了一支,向露茜笑问道:
“郎小姐,你吸一支吗?”
“哦!我不会吸烟。”
露茜摇摇头,含笑回答。廷德划了火柴,遂自己吸烟了,一面望着露茜,似乎万分得意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郎小姐,你觉得呢?坐在这里,好像是秋凉的天气,哪里还会淌汗吗?所以在这里避暑,倒比上莫干山去好得多哩!”
“不过享受的时间太短促,你终不能一天到晚坐在这里,睡在这里呀!”
廷德被露茜这句话倒是说得怔住了,笑了一笑,就连说:“不错不错,那就是这一点不好。”这时,侍者把冰咖啡拿上,悄悄地退去。廷德握住了杯子,向露茜说了一句“我们喝吧”!露茜含笑点头,拿了杯子凑到口边去的时候,忽然她又放了下来。廷德咕嘟咕嘟已喝了一半,见她不喝,心中有些奇怪,遂忍不住问道:
“郎小姐,怎么你喝不惯吗?”
露茜支吾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了一句“是的,太冷了”。当她说完这短短两句话,也不知她为什么缘故,她的粉脸却像海棠花那么绯红起来了。廷德对于她这句太冷的话,倒不禁为之愕然,暗想:盛夏的季节,不喝冷的,难道倒喝热的吗?忽然他灵敏的感觉,有些想到了似的,不禁“哦哦”地响了两声,望着她娇容,神秘地一笑,温情地说道:
“我想到了,那么你就别喝冷的,我叫侍者给你换杯热的吧!”
廷德说时,又向侍者招手,叫他去换杯热的来。露茜听他这一句“我想到了”的话,显然他已明白了自己的秘密,心中这一羞涩,连她耳根子都娇红起来了。但表面上还竭力镇静大方的态度,说道:
“不要紧,其实不换也没有关系。”
“哎!这可不是玩的,一个人最要紧保重自己的身子才好。”
露茜听他偏又这么认乎其真地说,一时更加地难为情,秋波瞅了他一眼,却低下头来了。芳心暗暗想道:他倒是个很能体贴女孩儿家的青年哩!廷德见她这么害羞的神态,他心头只觉无限的甜蜜,遂耸着两肩,也微微地笑了。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廷德在露茜抬起头来的时候,方又低低地搭讪说道:
“郎小姐,你府上住在什么地方呀?”
“在宝山路中原里……”
露茜是恐怕他会到自己家中来,所以她并没有把门牌号码向他告诉。廷德似乎也正因为这一点而感到没有十分的满意,遂继续地问道:
“不知你住在几号?”
“十八号。”
露茜没有办法,在不情不愿之中委委屈屈地说了这三个字。但廷德却一步一步地逼紧着要求道:
“郎小姐,你允许我到府上来拜望你吗?”
“这个……金先生,很对不起,请你还是不要来的好。第一,我家地方太小;第二,我爸妈的思想太陈旧,他们不许我在外面有男性朋友的。所以为了避免麻烦,还得请你原谅才好。”
露茜表示慌张的样子,蹙了眉尖,低低地拒绝。廷德虽然表示失望,但他口里还连说没有关系。这时,侍者把热咖啡拿上。廷德在窘态之中,方才低低地说道:
“郎小姐,那么你喝热的吧!”
“谢谢你。”
露茜握了杯子,凑在殷红的嘴唇旁微微地呷着。廷德觉得她连喝咖啡的姿势都非常美丽动人,真是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了下去,遂低低地说道:
“郎小姐说府上地方小,我觉得这是你过分的客气,也许我们还是初交,所以没有资格到你府上去吧?”
“你倒不要误会,舍间只住了一间统厢房,除了爸妈,还有三个弟妹,他们小孩子成天地又吵又闹,地方本来很小,有了这三个孩子,因此更收拾不好,脏得不成样子,实在见不得客人的。”
“上海本是寸金之地,其实家家都是这个样子的,那也算不得什么。”
“金先生府上住哪儿?”
“我的家在青岛,爸爸开了一家进出口行,在上海我是住在姑妈的家中。”
“那么你的妈呢?”
“我妈在日本的时候就死了。”
“你也到过日本吗?”
“郎小姐,我老实地跟你说吧,我的妈原是日本人,爸爸在我妈死了之后才回到中国来的。他在青岛又组织了家庭,我便到上海来求学了。”
“你一定也会说日本话了?”
露茜暗想:原来他是中日血统混合成的结晶品,遂望了他一眼,又低低地问。廷德含笑点点头,他听音乐台上奏出一曲很优美的音乐来,这就有些脚痒,遂向露茜问道:
“郎小姐,你的舞一定跳得很好,能不能跟我跳一次吗?”
“啊!惭愧得很,我简直一点儿也不会跳。”
“我不相信,你一定骗我。”
“真的,我从来也没有跳过舞。”
“那么我来教你,跳舞也是全身运动,在这个时代,我们青年男女终应该学会了才好。郎小姐,你不要怕,我们去试试。”
金廷德一面说,一面不管露茜同意不同意,他拉了露茜的手,便走到舞池里去了。露茜在这时候已没有自主的能力,虽然觉得男女两人抱在一起,这是一件太难为情的事,不过在灯红酒绿的环境下,爵士音乐的热狂中,同时见到别人也在一对一对地欢舞,所以露茜心中糊里糊涂地把羞涩的成分也会淡薄下去。因为已经是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了,她似乎也需要有异性这一种的慰藉,来调剂这枯燥的生活。
露茜第一次被他拖下舞池去的时候,她的心头跳得剧烈,全身几乎在发抖,廷德从这一点子看来,知道她确实是不会跳舞的人,遂认真地一步一步地教她。在经过几次拖来拉去之后,这种娱乐到底不是一件什么困难的事情,尤其是露茜一个聪明的姑娘,她似乎也慢慢地入门起来。廷德对她很高兴地说道:
“郎小姐,你真聪明,已经是跳得相当的好了。”
“你还说哩!瞧你那双雪白的麂皮鞋,被我踏得乌黑的了。”
“没有关系,一上了鞋膏,又雪白的了。”
两人说着话,都笑了起来。这时,音乐停止,大家都相继归座。廷德见露茜的神态已没有了刚才那种受拘束的样子,遂望了她一眼,笑道:
“郎小姐,你觉得跳舞还有些兴趣吗?”
“嗯!可是跳得不好,你们会跳的人一定怪受累的。”
“不!我一些也不累,郎小姐身轻如燕,搂在怀内,真是怪舒服哩!”
露茜听他这样说,多少有些轻薄的成分,这就逗给他一个白眼,不再开口说什么了。廷德也觉自己太冒失了一些,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正在这时,音乐台上镗的一声锣响,接着整个舞厅里便亮了电灯,露茜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两眼望着舞池里出神。廷德于是悄悄地告诉道:
“这是开始表演了。”
“表演什么呢?”
“你瞧着就知道了。”
廷德还卖一些关子,低低地说。就在这时,锣声又响,全场的电灯却又熄了下来,只有音乐台上打出一盏电光灯圈子,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在电光圈子里显现出一个西洋女子来。那女子就是刚才唱歌的这一个,她此刻身上的肉体比刚才还要暴露得多,除了胸前两个金丝的奶罩和腰间一条草裙子外,什么都裸在外面。她有些疯狂的样子,在表演各式各样不同的姿态,这姿态使每个青年都感到心荡神摇,两眼好像着了魔似的定住了。有几个好色之徒,张大了嘴,几乎垂涎欲滴的模样。可是那西洋女子绝无羞涩的意思,大概她是专门吃这一项饭的缘故,所以还把两腿向上一跷一跷地跷个不停,在她腿儿跷起的时候,好像发现她里面是没有穿着裤子,因此舞客们几百道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处,各人心中益发想入非非起来了。
表演完毕,掌声雷响,还有几个色情狂的男子大叫“再来一个”,但乐队已照常奏乐,舞侣们又纷纷地入舞池跳舞了。露茜看得两颊发赤,心儿犹忐忑不停,暗想:国家已到了这样危险的时期,人们还是这样地荒淫无度,正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唉!那就无怪日本人要一步一步地侵略进来了。我今日随俗浮沉,也过着这种沉湎的生活,那我不是很对不住良心吗?露茜这样想着,因此再也坐不下去了,遂回头对廷德说道:
“金先生,我要回去了。”
“怎么?已经七点多了,茶舞原也快要散场了,我们回头到外面吃了晚饭,我送你回家好吗?”
“不!你已经破费了,很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
“那么我们一同走吧!”
廷德见她站起身子,决意要走的神气,一时也只好低低地说,一面付了茶账,和她一同走出舞厅的大门。在舞厅门口,廷德还要请她吃饭,露茜再三地谢绝。廷德觉得勉强无益,遂给她叫好人力车,付了车资,送她回去。
这晚,露茜睡在床上,想着廷德对待自己的情形,显然有着爱情作用,虽然他很多情,很会体贴女孩儿的心理,但是,他到底是个社会上最普通的青年,他只会享受,只会消耗,有什么志气,有什么抱负呢?露茜这么思忖之下,她对于廷德的一片情爱却是付之东流了。
匆匆地又过了两天,这晚,露茜由医院回家,因为心中烦闷的缘故,遂慢步地踱进了外滩公园。看了园内三五成群的游人,尤其是见了对对携手偕行的情侣,她有些眼痒,而且更感到孤寂。正在独个儿徐步行走的时候,忽然一个青年男子向自己“哦哦”地招呼起来,遂慌忙停止了步,向他仔细地一望,原来不是别人,却是自己心中把他怨恨的那个诸葛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