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皓月照耀在万籁无声的碧空中。她的轮廓虽然还微微儿地缺着一角,但她的光辉依然是皎洁得不染纤尘,好像表示她的清白是永古不会磨灭,她的光彩是浮云不能终蔽。月虽是众星之一,没有忧愁,也没有喜悦。但从这时的月光瞧来,竟好像娇羞地傲慢地愁苦地在和赏鉴她的人们说话了。

那时院子里的树荫下,有一对姊妹花的少女,见众人都在长夜漫漫中酣睡,她们因为各怀心事,不能和众人一般地熟睡,因此相约起身,步月中庭,以消磨这耿耿不能成寐的秋夜。

这一双姊妹花是谁?原来阿姊是唐友华,阿妹就是叶小红。友华自从和哥哥小棣被爸驱逐以后,友华曾也身充舞女,鸣冀收入补助半农的学费。不料在白宫舞厅里因此竟和小红相遇,那时友华、小红真可称为同病相怜,同舟共济。现在还没有隔别了半年,哥哥小棣竟恋着鹃儿,为了婚姻不能自由,而双双服毒身死,天可怜的,自己也不知是什么幸运儿,爸爸却能回心转意,取消驱逐启事,并许我和半农订婚。所以友华的心中,一半是喜,一半还是痛。痛的是痛哥哥和鹃儿没有达到目的,竟已做同命鸳鸯;喜的是喜自己和半农婚姻成功,将来可享甜蜜的幸福。

友华心里既然有了这许多甜酸苦辣的思潮,想到伤心处,暗暗长叹;想到欢喜处,又觉阵阵愉快。因此睡在床上,眼瞧着从天空中射进来的清辉月光,哪里还能合得上眼?

小红是若花叫她和友华夜里做伴的,所以两人是睡在一张克罗米的半床上。两人小别重逢,且小红又做了自己表妹,为了表示亲热起见,彼此好说说话,两人就睡在一头,小红见友华转辗反侧地不能安寝,因而想起白天里雨田为自己来作合的事。那辛石秋本是个多才多艺的好青年,这些从前爸爸和妈妈也时常提起,当初我只不过不注意罢了,自己假使能得这样的一个夫婿,终算也没辱埋了我的好模样儿,而且人生的幸福,未始不可以娇傲同侪。但既而仔细一想,自己本是个小棣极心爱的人,小棣为了我的被拐,他曾千方百计地到处找我,直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方才恋我的姊姊鹃儿,他所以恋鹃儿的原因,是为了鹃儿和我相貌仿佛。现在他为姊姊而死,实在和为我而死的是一样的。我若不被李三子拐骗,他是绝不会去爱我的鹃儿姊姊,我哪里又会去当舞女?既不当舞女,那我洁白女儿的身体哪里又会被士安污辱?不过我的所以被士安污辱,实在是为了要和我的棣哥见面,可怜我爱小棣哥哥一片痴心,因此被士安花言巧语而中了他的圈套。现在棣哥死了,我本可以同死,但老爷又认我做了义女,而且我自己的妈妈年纪又老了,她千辛万苦费了多少心血,才把我抚育长大,我现在若跟着棣哥一同死去,我的心里虽然是很痛快,不过剩下我生身的妈妈,孤零零地抛弃她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上海,使她劳苦了半生的老人家心灵常常留着一个深深的创痛,这叫我死后的眼睛又怎能够放心地永远闭了去呢?想到这里,觉得眼前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死的了,终要报答了我妈妈的养育深恩,待妈妈百年之后,我再解决我自己的问题。

但是小红她又想起今天雨田竟同爸爸来作伐的事,要我和石秋先交个朋友,如性情相投的话,然后再订为夫妻。这个事儿我自问良心,实在很对不起石秋。因为石秋他是不晓得我是个失去贞操的女子,他只知道我是行中董事长的干女儿,我如答应了他交友,石秋他见我这样容貌,他一定是非常满意,那我们订婚自然不用愁的。不过我的心中终觉得深深自愧,一则是对不住石秋,二则也对不住小棣。小红想到此,她那芳心不觉又深恨李三子的不好,否则自己和小棣的一段美满姻缘,不是和现在友华跟半农一样满意吗?我是绝不好意思和石秋订婚,而且我也绝不愿以不完全的身体去贻羞石秋,但爸爸妈妈和自己母亲倘然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和石秋订婚,这个……叫我又怎么样地回答好呢?

小红心中为了这一个问题,究竟是和石秋订婚好,还是不订婚好,即使终委决不下想来想去。总是自己命苦会失掉女儿珍贵的清白……想到这里,无限心酸陡上心头,眼皮儿一红,竟滚下泪来,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时床上的两人各怀着无限的心事,一个是乐观,一个是悲观,友华见钟敲午夜十时,小红犹不能安睡,因回过身来,攀着她肩儿,先含笑叫道:

“妹妹,今天雨田来替你做媒,说对象石秋是一个现代模范的青年,姊姊听了,代妹妹是多么欢喜。今夜我瞧你睡了多时,却依然睡不着,想必也是为了这个,所以喜而不寐吧?”

小红不防她回过身来忽然会向自己取笑了,心里倒是一怔,连忙伸手假作揉眼睛,把泪痕拭干了,暗自想着,你是快乐人说快乐话,哪儿晓得我胸中心事的苦呢?不觉微微地叹了一声,但心中不知怎样又有了一个感觉,粉脸上立刻堆满了娇笑,憨憨地答道:

“对呀,舅爹已经答应姊姊和半农哥订婚了,妹妹怎么不要替姊姊欢喜呢?当然是要竟夕地不寐了。”

友华想不到竟被她一语说到自己心坎里,不禁飞起两朵桃花,伸手向自己嘴里呵了一口气,拿到小红胁窝下去胳肢,笑道:

“妹妹这张贫嘴倒会说话,怎么反拿姊姊开玩笑了呢?”

小红怕痒,一面咯咯地笑,一面把手抵住了她手,身子缩成一团,央求着叫道:

“好姊姊!妹子再不敢了,请你饶了我吧!但是姊姊也不该,干吗先打趣妹子?”

友华听了,不再呵她,拉着她手儿,身子坐起来,瞅了她一眼,笑道:

“得了吧,大家别谁说谁了,既然我们都睡不着,还是到庭心去步一回月吧。你瞧今夜的月色是分外清辉,多么可爱啊!”

友华指着窗外皎洁的皓月,这是她快意人的说话,她心中爱着那清辉的明月,好似象征着自己和半农未来的生命。曾记得人有诗:“宛如待嫁闺中女,知有团圆在后头。”所以心中愈加兴奋,把小红竟直拖了起来。小红偎着她身子,昂了头望着月亮,心里只觉无限感触,轻轻说道:

“这个月儿倒真是光洁得很,只可惜她已失却一个缺儿了。”

小红虽然是在说月儿,但回想自己的身世,大有凄然泪落的光景。友华原不知道她的苦衷,一面披了睡衣,一面笑着道:

“妹妹你真傻呀!今天已是废历十三了,再过两天,那月儿不是可以全圆了吗?你愁什么?终有那么一天,给你和辛郎团圆是了。”

友华回眸过来,望着她哧哧地笑。小红听她说得这样有趣,也不禁嫣然笑起来。两人挽手步到庭心,凉风拂拂,遍体皆爽。月光无限温柔地筛着树叶枝儿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在泥地上,因受了微风的吹动,那黑影儿也不时地摇摆,远远望去,倒添了不少的情趣。

友华挽着小红的手儿,慢步默默地踱着,两人仰头望天,同时瞧着碧空中的皓月,心中却有各种不同的感觉。友华觉得这个将圆的明月,真是愈瞧愈爱,愈爱愈快乐。但是在小红的心里,却齐巧立在相反的地位,竟大有“最是不堪抬头望,中天皓魂对我圆”的情景了。因为她见到月儿圆了,就要想到自己和小棣的不能团圆,因小棣而又想到半农的挽联和友华的挽联,这就叹了一声,不觉脱口念道:

“二十年同沉苦海,人非薄命,天太无情。”

小红心里很爱这一联句子,句句都在说自己和小棣人非薄命。照目前的环境而说,自己已给可玉认作干女儿,认命薄也不能算十分薄。但自己心爱的小棣,终不能投入我的怀抱,而达到我们月圆的目的,这老天实在也太似无情了。现在我和棣哥不但不能达到目的,始而不过生离,今则竟成死别,连再要和他见一面也已是不能够了。一时又想起友华的联句,“同病相怜,千古艰难唯一死”,觉得友华这两句话实获我心。我现在尚有一个老母存在世上,死又死不去,活又活不成,这岂非“千古艰难唯一死”吗?小红心中是这样地想着,友华既不是她肠子里的蛔虫,又怎能够明了她内心的苦衷?今听她骤然地念着这个句子,心里不觉一怔,紧握了她手,柔声地安慰着她道:

“咦!妹妹,怎么啦?好好的月色不赏玩,干吗你又想到哥哥悲哀的苦境去了?哥哥是已沉苦海,永隔人世;妹妹是乐园中的一只小鸟,来日的幸福,恐怕姊姊也及不来你呢!”

小红听友华这样安慰她,心里倒着实很是感激。但想起来日的幸福,恐怕是实在暗淡得很,摇了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凄然道:

“姊姊,你真不知道妹妹的苦楚呢!我真恨‘千古艰难唯一死’,及不来鹃儿表姊的决心。”

友华听了这话,就在一枝银杏树下停住了步,两手搭着她的肩儿,凝望着她,失惊地叫道:

“妹妹,你这是打哪儿说起?你的地位和她的地位不同,她当时并不晓得她是姑爹的女儿,她若能早些儿和我哥哥说出真姓名来,恐怕哥哥和她早已成为一对交颈的鸳鸯了,哪里还会演出这个悲痛的惨剧?现在妹妹是给姑爹收作了女儿,姑妈对你又完全像亲生女儿一般地疼爱,况且妹妹自己也有一个老母。将来嫁一个如意郎君,水晶帘看梳头,将来的幸福正未可限量。妹妹,你为何定要抱这种悲观?妹妹说这些话,不是叫我听着也心里难受吗?”

友华说了这几句安慰的话,明眸含着无限诚意的目光,瞧望着小红,只见小红的粉脸上不但毫无笑意,反而对着万里无云的碧空,竟扑簌簌地掉下泪来。友华心中好生不解,还以为是伤心着做舞女时的痛苦,因又拿出手帕,替她拭去泪痕,温柔地劝道:

“妹妹,不要伤心,一个人生存在世间,是应该要受些磨难和痛苦,那人生才有些意思。回首前尘,姊姊和你不都是舞海中的一个可怜虫吗?但你应该要这样想,以前的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的快乐就是今日生,这你还伤心什么呢?姑妈虽然有喜,但临盆生产,不知是男是女,我瞧姑爹姑妈待妹妹,都好像自己女儿一般,你难道心里还不满足吗?况且你的老母,只有你一个女儿,你终要看在老母的面上,凡事都要从光明大路上走,万不可作践自己的身体。你要明白,姊姊是个爱护你的人,请妹妹要接受我的这些话才对。”

小红以为小棣死后,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了个同情她的人了,想不到友华这几句知心着意的话,竟打中了小红的心坎,因此把小红已死的一颗芳心重新又渐渐地燃烧起来。姊姊这话不错,过去的当他昨日死,未来的譬如今日生,我的所以失去女儿身体,又不是自己生成淫贱,甘心情愿,我身虽被污,我心则始终光明,我又何必郁郁于怀而自苦?况妈妈现在是多么欢喜,你岂能平空地又去打击她老人家呢?因此小红心中把友华真感激得无可形容。含着满眶子的热泪,凝视了她良久,忽然伸开两手,猛可地抱住友华颈项,紧偎了她的脸颊,恳切地连叫道:

“姊姊!我的姊姊!你真是妹子唯一的知心人了!姊姊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妹子听了顿开茅塞。此后所有的幸福,妹子觉得都是姊姊赐我的,真不知妹子如何感激才好?”

友华突然见小红亲热到十分的样子,可见她完全是从性灵中流露出来,心中也非常欢喜,纤手抚摩着小红的云发,姊妹两人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

皎洁的玉兔已由东而西,四周万籁无声,夜风阵阵地吹送,颇感到有些儿寒意。友华因夜漏过半,明日尚须往莲花庵去,遂携了小红的手儿,俩人默默地又回卧房去睡了。

雨田自秦公馆出来,本拟就去告知石秋,后因天色已夜,遂也作罢了。次日九点钟敲过,雨田匆匆到行,只听同事们都在议论,说是总务科长通知,本日为秦董事在莲花庵超度亡女亡婿,同人等理应前去吊唁。他们所讨论的,就是同事们合公份地送,还是个别送的问题?雨田听了,遂匆匆先到秘书处。只见石秋正用素封套恭写“楮敬,愚侄辛石秋拜具”。雨田心想,他倒预备得特别快,因开口问道:

“石秋,这礼券你可是送到秦公馆去的吗?”

石秋自管自地写着,连雨田进来,他也不曾觉得,今忽听有人呼他,不禁心中一跳,连忙抬头望去,见写字台旁站着的正是雨田,因慌忙答道:

“你多早晚进来?我是总务科关照的,想不出送些什么好,你呢?”

雨田在对面写字台旁转椅上坐下,望着他憨憨笑道:

“我也只有刚才知道。石秋,你为什么不把昨天那副挽联送去呢?”

“这个……我和小棣、鹃儿素昧平生,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我现在问你,就是我们送了礼后,我们人究竟要不要去一趟?”

雨田听他这样说,想起小红作伐的事,便暗自思忖:今天正是一个好机会,我就把可玉的意思,向他说明了,瞧他如何表示。因正色道:

“这个当然是亲身去吊唁来得郑重。石秋,我告诉你一件喜事吧!秦老伯那里,昨天我已替你把小红的亲事去说过了。秦老伯的意思,对于你的人品、才貌是非常满意,所虑的就是你和小红的性情,不晓得合不合得来。所以他叫你办公完毕后,多去秦公馆走走,预备和小红见面时,大家谈谈性情,倘然双方情投意合的话,秦老伯说,彼此即可办订婚的手续。我听秦老伯有这样新颖开通的思想,不禁替你暗暗庆幸,他真是不当我们为外人看待了。你千万别辜负他老人家一片苦心才好。今天十二点钟下写字间,你一带两便,自然是不得不去了。”

石秋听雨田说得这样恳切,果然已给自己去求过婚,这样热心的人真也少有,心里当然是万分感激。虽然自己对于小红的人也并没有要十分追求的意思,但那日在乐园殡仪馆和她见了面后,又听了雨田告诉出她一番身世,自己却也有了七八分羡慕和同情。本来今天原也该去的,不过昨日已被雨田一说明,今日若见了小红和她的妈妈,这倒有些儿不好意思。但秦老伯既答应我先和小红交友,为不特见面就算完了,而且往后还要谈谈,难道你也怕羞吗?想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好笑,遂并不迟疑地答道:

“好的,那么我们准定一道去。你不能独个儿先走的。”

“是了,是了。我等会儿就陪着你去,这一些儿事情就老不出脸,要怕难为情哩!”

雨田站起身子,噗地一笑,向他扮个鬼脸。石秋微红了脸儿,啐他一口。雨田咯咯笑着,便要拉门出去。石秋叫住道:

“雨田,我问你,这几天石英常遇见吗?几时给我们喝喜酒?”

原来石秋有个五服之外的远房妹子,名叫辛石英,雨田和她是姨表姊妹,前次在桃花宫舞厅门前救助半农和友华时,石英也在旁,两人现在虽未订婚,却相恋甚热,所以石秋向他开玩笑讨喜酒吃了。雨田听了,回头望他得意地笑了笑,却不回答,到自己办公室里去办事了。

莲花庵是在大通路玉佛寺相近,虽然是一个小小的古刹,但在都会闹市当中,也算是一个清静的地方,吟棣把小棣、鹃儿放大的照片,在庵中设一个灵座,特请七名高僧替他们超度。原来预备招待外宾,谁知安东银行的总务科长王雨梅,他却是个性好交际的人。他一闻这个消息,便即关照各科同事前来送礼。他自己还亲身前来致唁。可玉见他这样客气,只好亲自招待,留他便饭。雨梅因并不是个喜事,所以到了莲花庵,先向灵前行了一个礼,又向可玉劝慰一番,便即匆匆告辞。行中同事探听总务科长都亲自到来吊奠,所以也陆续地来吊,倒累得可玉、半农辛苦了半天。

十二点钟正午的时候,僧人正在灵前上供。雨田和石秋也已携手同来,只见灵座前供着四个花圈、两个花篮,半农也系着一条白带子站在灵前,灵座旁坐着两个缟素衣裳的少女,一个是小棣的妹子友华,一个正是小红。雨田、石秋因有僧人诵经,只好站立一旁。半农抬头瞧见,连忙过来招呼,雨田给两人介绍,石秋才知就是半农,半农亦方知他就是来向小红求婚的石秋,两人握了一阵手,彼此客套几句。石秋一眼见小红淡扫蛾眉,不擦脂粉,但却愈显出她脸颊的白嫩,竟好像吹弹得破,正是天然颜色,宛如水仙花的一朵,又好似带雨的梨花。她和友华低垂了头,却是静默着。石秋眼里偷瞧着她一眼,心里更觉她楚楚可怜,这就爱她的心也更深了一层了。不多一会儿,众僧诵经已完,雨田便让石秋先上去行礼,石秋微红了脸,站到灵前,目不斜视地很恭敬行了三个鞠躬,那小红和友华见有人来吊,遂手掩帕儿,嘤嘤地啼哭起来。这个原是江浙风俗,有客来吊,必要内眷哭泣两声。石秋行礼后退下,雨田亦上去行礼,半农照样又和雨田回了一个鞠躬,然后便招待两人到下首客座上,敬烟敬茶。

小红见两个少年前来行礼,一个正是雨田,一个当然便是石秋。友华虽不认识,听半农在喊辛先生,想来雨田身旁的一个英俊少年就是自己未来的妹夫了。一时回忆哥哥和鹃姊,不禁悲从中来,呜咽不止。小红想小棣的种种恩爱深情,心中更加悲酸,那点点泪水真好像断线似的珍珠一般滚下来,口里哭一声鹃姊,又叫一声棣哥。其声的哀怨凄惨,又好像是巫峡啼猿、天半唳鹤,令人不忍卒听。雨田、石秋听了她们哭泣之哀,心中也大为感动,几乎说话也带着哽咽。石秋见那照相的两旁,又挂着半农和友华的两副竹布挽联,心中要想止住她们的哭泣,便拉了雨田,和半农大家进灵幛里去瞧。雨田瞧了,对石秋道:

“你瞧这‘人非薄命,天太无情’两句,半农兄真有诗人怨而不怒之旨,沉痛洒脱兼而有之。”

半农听了,却不说话。石秋一面点头,一面指着友华的联句道:

“这一副‘千古艰难唯一死,九秋容易却三生’,也对得工整,而且又是一往情深。”

友华听有人赞她联句,遂止住了哭泣,一面又把小红衣角轻轻一拉。小红见友华拉她,便抬起头来,忽见石秋、雨田、半农三人都站在身旁看挽联,遂也停了哭声,微红着脸儿,拉着友华手儿站起,避到里面房间去了。只见可玉正和吟棣、若花、韦氏商量着晚上焰口,还用三台焰口,抑用一人上台?一见两人进来,便都叫道:

“友华、小红这俩孩子今天真也辛苦了,快来休息一会儿吧。”

友华、小红听了,脸上微含了一丝笑意,摇头答称没有,自坐到若花和韦氏的身边。正在这时,忽见半农也匆匆进来道:

“老伯,石秋和雨田也来了。”

可玉听了,便忙向外面迎出去,见了两人,便即叫道:

“二位贤侄,今天又劳你们的大驾,真是抱歉得很!”

可玉因为前时在乐园殡仪馆,曾老叫他们两人帮忙,他们都十分热心,所以对于两人特别客气。石秋、雨田听了,慌忙上前请了安。石秋又客气道:

“老伯说哪儿话来,都是自己人一样,还用客气吗?”

石秋说了这一句话,觉得“自己人”三个字实在太似冒昧,因为雨田方才对我说,已代自己向可玉说过亲,现在可玉听我这样说,不是要疑心我竟已一厢情愿地要认作至亲了吗?所以既说出了后,一时倒不觉又局促不安起来。可玉却不注意这些,忽见石秋顿时脸儿绯红,心中好生不解。正在这时,外面已来催坐席。可玉因招待两人到外面去,说道:

“行中几个同事真也客气,来了连饭都不吃,就匆匆去了。现在席中没有外人,两位可以不必客气。”

这时吟棣、半农也都出来,可玉先把石秋和吟棣介绍了,于是大家入席,其余四五个人都是可玉族中子侄,握了酒壶向众人筛了酒。可玉开口说道:

“今天若没有两位光临,实在太没有客人,饭后我打电话到董事室去代两位告一声假,今晚上还请用了饭去。”

雨田、石秋知可玉留他俩人晚饭,当然是为着小红的亲事,各人心中明白,遂也唯唯地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