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庵是上海著名的姑子庵,在庵中做佛事,若只有四五席素筵,都是本庵姑子一手精致烹调。筵席多了,当然是包给功德林或是觉林去办。今天秦公馆乃是一心追荐亡魂,晚上虽然大放瑜伽焰口,但并不请有外客,所以午晚两餐也只不过一共六席。庵中住持法名慧珠,和小红的妈妈恰巧同名,俗家都喊她为慧珠师太。她见可玉是银行里董事,举动阔绰,且尚有三位太太在这里,姑子是最喜欢富家太太,所以一意格外周到地招待,所有祭菜素斋都叫庵中能手着意烹制。所以可玉、石秋等众人,都觉今天素菜不但比功德林可口,就是著名的川粤荤菜馆,也没有这样的风味。

韦氏和慧珠性本佞佛,韦氏因小棣自杀,心中颇觉灰叹,自然格外地信仰。慧珠因丈夫早殁,身世自感可怜,竟欲皈依佛门,预备虔修来世,所以和住持慧珠师太更见亲热。慧珠师太年已五十,处世之道,阅历自然相当深,今见两位太太和自己亲热,当然一意奉承,口出莲花,说得两位更加相信。慧珠和住持师太愈谈愈觉投机,遂命小红拜慧珠师太为师,保佑小红无灾无难。小红自叹命薄,心中也颇情愿。因两人说定,准于下星期日陪同小红备礼,前来拜师,慧珠师太听了早满口答应。等若花知悉小红拜师之事,虽然要想阻止,但已来不及了。因小红是慧珠亲生的女儿,主意既然是她母亲出的,自己自然不好意思竭力阻挡,也只好由她。

那时外面石秋等把饭用毕,各自散坐,半农陪着雨田、石秋往庵中佛殿斋堂各处随喜一回,虽然碰到小红和友华在内,大家也只不过含笑,可是终没有细谈衷曲的机会。慧珠也已瞧过石秋,见他是一个温文的美少年,心中早一百二十个愿意了,预备回家之后,拜托可玉把亲事早日成就。可玉所以留着雨田和石秋晚饭,也是预备给慧珠、若花、小红相攸新婿,以便早日决定订婚的意思。后来探听若花、慧珠都十二分地赞成,心中也暗暗欢喜,所以等用过晚饭后,可玉便把石秋、雨田叫到里面,介绍给慧珠和韦氏。若花和小红是上次已经见过,所以是认识的。友华把烟罐子递给小红,又向她看了一眼,意思是喊她取烟卷给石秋。小红因为离石秋座位很近,若扭扭捏捏地不答应,反而难为情,所以很大方地抽出一支,送到石秋手里,轻声儿叫道:

“辛先生,抽支烟。”

石秋见了,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慌忙站起接过道谢。小红又给他点火,石秋又连说不敢当。小红猛可记起春间小棣来姑爹家时,也曾有和现在这样一幕情景的事,一时心酸万分,眼皮儿一红,险些滚下泪来,因忙退回友华的身旁坐下,低垂了螓首,再也抬不起头来。众人见此光景,还以为小红害羞,又谁知她心中尚有无限悲痛呢?若花、慧珠又问了石秋一会儿话,石秋对答如流,谈吐风雅,两人自然相当满意。石秋见时已八点,便先要告辞,可玉也不留他。雨田因要探听石秋意思究竟如何,所以便和石秋一路同走,可玉、半农直送到庵门口,方才回身进去。雨田和石秋一路走着,因不便开口就问这事,遂先搭讪着道:

“今天这庵中的烹调真不错,虽然是素菜,只只都别有风味,我想改天到这里再来饕餮一餐,你可赞成吗?”

石秋见他说时,一脸津津有味的神气,因也笑着答道:

“你如果要做东请我,我当然领情。但以这几天为限,一到冬天就恕不奉陪了。”

“这是什么意思?”雨田不解,凝望着他。

“你不懂这个意思吗?夏秋两季天气炎热,以素食最为相宜;若一到冬天,羊羔美酒,嫩鸡肥鸭,是多么鲜美。谁又高兴吃这冷冰冰的素菜?”

石秋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回答,雨田这才明白,噗地笑道:

“哦!哦!原来如此,你这话很有道理,我们就在下星期日同来如何?”

“这样很好,可是又要叨扰你了。”

雨田见他还不曾吃着,先向自己说客气话了,这就忍不住两人都笑了一阵。雨田听他答应,因乘此又笑嘻嘻问道:

“石秋,叶小姐亲自递烟给你,她对你情意不坏吧?”

“这是友华小姐可人,和她开玩笑,不过她……”

石秋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却不说下去。雨田知道他一定是已承认她有情,因又问道:

“你说话别吐吐吞吞,我再问你,叶小姐的风度究竟如何?”

“唔,像得很,也俊得很。”

“那么你是很合意了。你说的像什么啦?俊什么啦?”

石秋听雨田追究着问,便笑着答道:

“她真很像鹃儿小姐,她的俊就俊在这里,恐怕俊的坏处也就在这里。”

“你这话真好难懂,俊是再好没有了,难道也有坏处的吗?”

石秋听了,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却是不肯回答。雨田不耐烦,连连催逼他说出道理。石秋这才微笑着轻声儿道:

“红颜多薄命,这句话你难道不懂吗?我就愁她的命太薄。”

雨田见他说出这个道理来,便伸手拍他一记,哈哈地笑道:

“我猜你越愁她的命薄,心里一定是越赞美她的俊俏,但你也太以所见不广了,就是以眼前秦伯母而论,她年轻的时候,何尝不是一个美人胎子。此刻虽然徐娘已老,但风韵绝不减当年,我瞧她肚子微凸,想必是有喜了。她不是一个红颜吗?可是她哪里有薄命呢?所以红颜薄命这句话,也不过是文人的口头禅罢了,哪里作得来准?”

石秋觉得雨田这一番言论,也未始是没有道理,因笑了笑,也不再辩驳了,两人一路说着,不觉已到电车站头。雨田要到对过乘公共汽车,遂约定下星期日准定在莲花庵里相见,方才握手别去。

鼓锣喧天,画烛高燃,石秋、雨田走后不到五分钟,莲花庵里众僧皆身穿法衣,齐放瑜伽焰口。可玉、吟棣、友华、小红都站在佛殿。只听僧人的口中念念有词道:

花前月下,风流冤魂,陌上桑中,离恨夙击,一心奉请,俯首来归,消释旧憾,同尝甘露味。

和尚念完了这几句的召请词,同时把手中的铜铃杀冷冷地摇得怪响,触动到可玉、小红的心里,一个想起慧娟和鹃儿,一个想起小棣,两人都又暗暗伤心,止不住那满眶子的悲泪又扑簌簌地滚下来。直等焰口完毕,时已十点多钟,可玉喊两部汽车,方才分乘着一同回家,各自回房安寝。

上房里,若花见可玉呆坐在沙发上,犹是闷闷不乐,尚有余痛的神气,因走近他的身来,轻轻用手按着他的肩儿,殷殷地劝道:

“时候已不早了,今天又劳乏你一整天,怎的还不睡呀?”

可玉听若花这样柔情蜜意,心中陡然想起石秋和小红的婚事,便顺手把若花拉过身边坐下,笑着道:

“我倒不觉得劳乏,你是个有身孕的人,里外的事情,又都要你一个人主持,想此刻一定是很辛苦了。妹妹,你也早些儿睡吧。但是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今天你瞧石秋这人品究竟如何?”

若花微红了脸儿,显出无限媚意的神情,瞟他一眼笑道:

“石秋我是瞧过三四次了,容貌当然是个好的,对于才学,你从前不是常向我赞美他吗?小红若配他为妻,也不能算辱没了小红的好模样儿……我也对你说一句话,现在我们也有年纪了,你不能再叫我妹妹了,万一被旁人听了去,怪难为情的。”

若花说完了小红的事,停了一停,把以下几句却是说得轻微得很。可玉听她这样说,抚着她纤手,笑道:

“在我们自己房里,那怕什么?依你说,我称呼你什么呢?”

可玉问了这句话,却把两眼盯注着若花。若花两颊儿更红晕起来,只管哧哧地笑。可玉因又说道:

“照你的意思,你是很瞧中了这个女婿。但是小红的心里,可不知喜欢不喜欢哩?”

若花听他又说小红的亲事,方肯定地笑道:

“那是有目共赏的人儿,小红的眼光是多么尖锐,她要如不喜欢的话,也不会听友华的指使,递烟给石秋吸了。我猜她不但心里喜欢,而且还要感激你做干爹的一番苦心呢!”

可玉和若花在房中正在磋商,不料小红齐巧走来,在房门口站住,若花的话又恰恰给她听了去。她心中暗暗地思忖,我和母亲都是寄人篱下的人,现在听爹和妈的口气,他们两位老人家对于我的终身问题,实在是十分操心,这我做女儿的当然不能不表示感激。石秋今天我也已瞧得很详细,不但容貌英俊,谈吐风雅,即是品格亦很高尚,一点没有轻浮的样子,要找这样一个青年做夫婿,实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若不顺从他老人家的意志,那不是要辜负着人家对待我的一番热心吗?我现在也别进去了,爹爹妈妈已辛苦了一天,正该安睡,明天他们如果谈起这事,问我意思怎么,我就答应着是了。小红想定了主意,便回转身子,匆匆地回到房里和友华做伴去了。

一宵容易过,第二天早晨,小红醒来,见友华已不在身边,因忙披衣起床,匆匆漱洗完毕,就慢慢到上房里来,只见舅爹舅妈正在和爹妈说话,友华、半农站在一旁。小红不知何事,急问友华,方知吟棣、韦氏、半农因小棣丧事已毕,离家日久,预备今天十点乘早车回苏州去。小红听了,握着友华的手,依依不舍道:

“姐姐和半农哥就在这儿多住几天不可以吗?”

“半农他差不多亦有一年没回家了,妹妹,我们时常可以通信的。”

“我们也就要出来的,不是要喝红妹的喜酒来吗?”

小红听半农竟向自己取笑了,因展然笑道:

“这终是妹子先喝姊姊和农哥的喜酒的……”

小红还未说完,可玉、若花、吟棣、韦氏、慧珠五人,早已咯咯地笑起来。正在这时,佩文进来告诉阿三,汽车已预备好了。可玉因要到行里去办事,所以只送他们上了汽车。慧珠留在家里看守,所以只有小红和若花送到车站,给他们购了车票,彼此说了几句叮嘱珍重的话,方才握手而别。小红、若花回到家里,若花因连日辛苦,遂休息在床,小红亦自回房里去瞧书了。

光阴似水一般地流去,转眼之间,早已到星期日那天了,叶氏因和莲花庵的慧珠师太约定,今日叫小红前去拜她为师,以便祈祷消除一切灾殃。叶氏特地备了一张二十四元的礼券。慧珠师太也备着一席精美的素菜,专请小红母女两人。若花是个知书识字、心境快乐的人,且最近又有了喜,更加不相信迷信,所以不愿同去,只叫佩文陪着二小姐和叶姨太早去早回,别要我心里记挂。小红、佩文答应,遂和叶氏一同坐车到莲花庵去了。

三人到了莲花庵,当有慧珠师太接进殿后禅房,果然佛地静寂,顿觉烦恼尽消。小红坐在窗旁,手托香腮,望着窗外院子里放有一缸残荷,风吹枯叶,瑟瑟作响,墙角旁几株梧桐,巍然而立。下面花坞上满种着秋海棠,正在发花,绿叶红筋,临风生姿,可惜艳而无香,但点缀秋色,也颇令人爱而忘倦。小红正在凝眸而盼,慧珠师太便送过一把西瓜子,又在九云盘上抓着两块连环糕,送到小红面前,笑嘻嘻地开口祝愿道:

“二小姐请尝些儿,这连环糕是佛爷面前供过的,吃了佛菩萨会保佑你,早配一个如意郎君,无灾无难,白头到老。”

叶氏心中所希望的就是这几句话,今听师太果然这样地祝颂小红,心里真乐得什么似的,满堆着笑容道:

“小红这孩子全仗佛菩萨保佑,也全仗师太叨庇,得能应了老师太的金口,老身实在是感恩不尽哩!红儿,你吃些吧!”

小红听妈妈也这样说,忍不住憨憨地笑了笑,拿起连环糕咬了一口。这时忽有个头留短发的小尼匆匆奔来,喊道:

“老师太,大佛前已点了香烛,请二小姐参拜去。”

慧珠师太点头说知道了,便领叶氏、小红走到大殿,先拜如来,又拜两旁诸佛菩萨。慧珠师太随在身后,又笑盈盈叫道:

“二小姐,这边还有一位月下老人,请你也去拜一拜,这是年轻姑娘最最要紧的。月下老人他有支配人间婚姻的权力,有缘的,任你俩人隔着千里万里,他终能设法把你系定一条红丝。才女配博士,美人配才子,你想这是多么要紧的一件事啊!”

叶氏听老师太好像弥勒佛开口,呵呵的长笑模样,遂也对小红叫道:

“红儿,老师太的话不错,快别害羞了,走过去行一个礼儿。”

小红被老师太滔滔地说了一大套,本来已是羞得满脸通红,今又经妈妈一说,心中这就更加不好意思。但又不好违拗,只得走过去鞠了三个躬,方才回到禅房里,又朝着慧珠师太叩下头去。老师太见有这样如花如玉的美人儿向自己叩头,心中这一快乐,直拉开了瘪嘴,呵呵地笑得合不拢,一面慌忙扶住,一面又忙说道:

“二小姐已拜过佛菩萨,别再多礼了,见过礼一样的,这样不是要折杀贫尼了吗?”

小红行礼已毕,大家便又坐下。小尼奉上两盅莲子茶来,慧珠师太先让两人用些点心。叶氏这时便把礼券取出交给老师太,说是小红一些儿敬意。两人正在推让客气,见一个老妈子走进来说道:

“老师太,外面有两位少爷,说是秦公馆的亲戚,因上星期在这里尝到素菜,很觉可口,所以特地到来,情愿多多酬谢,请庵里随便做几样素菜吃。”

慧珠师太听了,慌忙迎了出去。叶氏见她把礼券趁此收了,也就放心。小红听秦公馆有两个少年亲戚前来,芳心一动,便嘱妈妈随着出去瞧瞧。叶氏答应,匆匆到了大殿,只见师太和两个少年正在说话,叶氏颇觉面熟,仔细一瞧,便抢步上前,笑着叫道:

“咦!苏少爷、辛少爷,你们怎么样知道我们在这里呀?哦,是了,可不是秦太太说给你知道的吗?这真好极了,我们快一道来坐吧!”

雨田、石秋骤然瞧见了慧珠,心中倒是一怔。老师太听他们彼此都是认得的,遂陪同两人一同到内室。小红见妈妈和师太陪着两个少年竟走进房来,连忙抬头瞧去,正是石秋和雨田,一时不觉红晕了脸儿,暗自想道:这真奇了,他们怎的会知道我在这儿呀?慧珠见小红已站起身来,因开口叫道:“红儿,辛少爷和苏少爷都是来瞧你的,你别害臊,快来见个礼吧。”小红听妈妈说他们是特地来瞧我的,一时更加羞涩。就是石秋听了,也涨红了脸儿,有些儿羞人答答,抬不起头来。雨田见两人不胜娇羞的情景,因笑着解释道:“叶伯母、二小姐,这也真是个巧事,今天因为是星期日,我们那天来这里不曾畅游,所以我约的石秋预备再来吃一顿素餐,不料二小姐和伯母也都在这儿玩,这真是凑巧极了。”雨田说着,一面向叶氏鞠了躬,石秋也跟着鞠躬,两人又和小红打招呼。叶氏请两人坐下,问行中忙不忙,石秋笑着回答。小尼又捧上两盅莲子茶,石秋微抬起头来,向小红望了一眼,不料小红那双盈盈秋波也正在偷瞧着自己,四目相接,大家都觉十分难为情,慌忙别转头去。这时慧珠师太已知道两位少爷是安东银行办事,因在果盒中抓了一把糖果送到了面前,又欣然笑道:“难得两位少爷光临,佛菩萨是增加了不少的光辉。辛少爷、苏少爷别客气,先吃些点心和糖果。两位少爷喜欢吃我们庵里素菜,今天我们是格外要烹调得鲜美哩!”石秋、雨田听老师太这样奉承着,因也笑着客气了几句。老师太因自己坐着不便,便到厨下亲自去料理了。石秋抬头见上首壁上挂着的书画是一幅七言狭长用淡黄绫裱就的单款。联句是:月在上方诸品静,心持半偈万缘空。落款是海上名家王一楼。石秋瞧到“缘空”二字,心里颇觉感慨。再瞧对联中间的画,是一幅达摩面壁,题款是黄龙山人。雨田见石秋只管看书画,大家静悄悄地都不说话,这倒有些不好意思,因先开口搭讪道:“伯母和二小姐今天到这儿来有些什么事情呀?秦伯母没有同来吗?”叶氏听雨田问自己,便指小红笑道:“今天我是为求菩萨保佑这孩子消灾延寿,所以特地来进香的,承蒙这儿老师太留我们过昼。辛少爷、苏少爷既然是特地来吃素菜的,过一会儿大家就同席好了,我们又不是外人,谈谈笑笑,也可以免去寂寞,这真也天教聚首,注定的前缘呀,约好了没有这样巧合的。”雨田听叶氏说注定前缘,可见岳母一定已是瞧中了女婿,心中大喜,便也凑趣笑道:“伯母这话真不错,约好了来也没这么巧,我和石秋本来早要向伯母请安的,因为行中这几天实在很忙,所以抽不出空。今日无意相遇,真是天赐奇缘,我和石秋的心里真是非常快乐,尤其是石秋,他一定是更兴奋得不得了的。”雨田说完了这话,故意望着石秋和小红,若有意无意地哧哧笑。叶氏听他说得巧,正中下怀,笑脸也始终没平复过。石秋听玉田也会附和着说天缘啦、兴奋啦,因白他一眼,意思怪他不要说这样陈旧的话,雨田却只装不见,自和叶氏搭讪。小红的脸颊是更加通红,芳心暗沉,方才老师太劝我向月下老人行礼,现在果然有这样一个如意郎君不约而同地到来,难道我和他真的是有缘吗?想到这里,芳心一阵欢喜,就像小鹿般地乱撞,粉嫩颊上是红晕可爱。石秋见她美目流盼,眉飞色舞,露齿含笑,好像十分得意,而又无限娇媚不胜情的梦态,真是愈瞧愈美,愈美愈看,一时就目不转睛地盯住小红,意欲和她谈谈,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正在这时,不料小红又向自己偷眼瞟来,石秋因为怕难为情,心中一急,这就急出一句话来,含笑问道:

“二小姐,我听雨田兄说你性耽吟诗,想于诗学一定是很有研究的了。”

小红听石秋骤然向自己问话了,因微抬螓首,眼珠一转,也含笑答道:

“前在秦公馆里,跟秦伯母不过略识之无,学习四声,哪里可称研究诗学?自从表姊惨亡,此调亦不弹久了。”

石秋听她落落大方,吐词典雅,绝不显小家碧玉意态,心中愈加喜欢,便也和她客气地说道:

“秦老伯和秦伯母都是诗坛健将,强将手下无弱兵,想二小姐定也是吟絮惯家,不过不屑下教罢了。”

雨田听两人情投意合地互谈诗学,因也回过头来,向两人搭讪着道:

“这窗子外有粉本海棠一丛,我想你们即以海棠为题,大家分吟一首七绝,聊当见面谈心的资料,那真不辜负今日的幸会呢!”

小红、石秋听了,互相地望了一眼,都哧哧地笑。正在这时,庵中老妈子早已摆上席来。

雨田见两人都笑而不答,因催着石秋答应吟诗。石秋笑道:

“雨田兄欲以海棠命题吟诗一首,但你自己也断断不能逃过的。你若不作,那我也不敢在二小姐面前班门弄斧。”

小红听石秋说得这样客气,红晕了脸面,笑道:

“这‘班门弄斧’四个字,我可不敢当……只是辛少爷的意思不错,苏少爷是个令官,应该先作,那么我们方才有韵好和呢!”

雨田听两人口气相同,自己是再也逃不过了,因沉吟一会儿,点头笑道:

“和韵我看可以不必,还是各押各韵的好,待饭后各自缴卷,你们意思以为怎样?”

石秋听小红先说我们,又听雨田说你们,这话中好像我和小红已经成了一对,一时心中深感小红是一个生性爽直的女子,完全真挚天真,并无虚伪的表示,这就在脑际里把她映上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两人正在点头赞成,见慧珠师太已笑嘻嘻进来道:

“菜是没有什么好的菜,只不过大家吃个欢喜,太太、小姐、少爷,大家入席吧。”

于是四个人都站起来,只见一张小百灵桌上,已陈满了冷盆,和荤菜一样,什么烧鸭、白鸡、肉松、火腿都有,不过都用豆腐皮制成,看来和真的一是一式。慧珠师太早已给四人筛好了酒,说上首叶太太坐,左首辛少爷坐,右首苏少爷坐。雨田听到这里,却已在下首坐下,说这样对窗,比较风凉。因此,石秋和小红变成对坐,叶氏和雨田成了对坐。桌上又摆着四盆水果,一盆金山苹果,一盆花旗蜜橘,一盆广东荔枝,一盆是厦门龙眼,温暖的阳光从窗外透露进来,一室之中氤氲着佛手的清香。阳光照映到石秋和小红的脸蛋儿上,却都显现着金山苹果那样红晕和娇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