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数巡,热菜一道一道地上来,座上各人都满面春风,心中觉得非常快乐。慧珠师太却坐在叶氏身旁,陪着闲谈。那时微风吹来,遍体凉爽。雨田抬头见窗外尚有一株美人蕉。那下也正开着一丛海棠花,海棠旁边又有两枝晚香玉,都是鲜艳夺目,因对石秋小红说道:

“你瞧这一丛海棠,不是开得都惹人怜爱吗?虽然没有带露着雨,但一种柔媚娇态,真好像傍着美人,我见犹怜呢。”

石秋、小红听雨田这样说,便也回头瞧去。只见那海棠花朵果然像含露凝珠,弱不禁风,亭亭玉立,随风摇动,无限娇羞的样子。石秋笑道:

“雨田兄,你方才提倡吟诗,现在又这样注意海棠,想来是一定得着了佳句,可对不对?”

雨田拿着筷子,在盆内夹了一粒青豆,放在嘴里细嚼,一面又指着上首桌上供着的一只胆瓶。石秋随着他手指看去,见胆瓶内也插着一枝刚摘下的海棠花,因雨田只管嚼豆吃,并不说话,石秋便问他道:

“你指着这花,莫非要把它来行个酒令吗?”

小红听了,眉儿一扬,笑着点头道:

“击鼓催花,昔人用作饮酒,原是一个很好的酒令。”

“对啦对啦!二小姐猜得一些儿不错。我们要作诗,还得先饮几杯酒儿助助诗兴才对!”

石秋见雨田忽然拍手高兴地对小红这样说,一时心中灵机一动,便得意地笑着喊起来道:

“我想出一个法子来了,击鼓催花原是个好酒令,但我们今天不妨改为击鼓催诗,因为你这人说了话,往往要赖的。这会子先行酒令,过会子又说酒喝多了,不能作诗。现在我把它改为击鼓催诗,就是把这枝花取下来,拿在令官手里,先喝一杯令酒,从右首把这花传过去,传到令官手时,你须把诗作成,如没有作成,你便喝一杯酒。令官便再传花,倘使三传而诗仍未成,须对座上各人饮一杯,以示罚意。你可赞成吗?”

雨田听了,白了石秋一眼,笑道:

“石秋兄,你请用情些好吗?怎么当着伯母和二小姐面前,就出我的丑呢?我几时有赖过你什么呀?”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小红更笑得花枝乱抖。雨田又向石秋问道:

“那么照你说,花三传诗还没成,便要罚酒五杯了,比石崇金谷园的罚酒减两杯。不多不多!但是谁先做令官,谁先击鼓呢?”

石秋听他问起这一层,早又笑着瞟了小红一眼,说道:

“那自然我先做令官,二小姐先击鼓,你先作诗呀!”

雨田听他这样分派,又见小红抿着嘴儿哧哧地笑,因向他扮个鬼脸,不肯答应,哼了一声,驳着他道:

“这是哪一个章程规定的?我可不答应。随你问伯母,或者问老师太,他这话可有偏心吗?”

叶氏和慧珠师太听了,望着大家却没有加以批评,只管哧哧地笑。叶氏又叫大家先用热菜,再商量办法。小红见这事解决不下,她把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殷红的嘴唇,凝眸沉思一会儿,忽然眼珠一转,心里这就有了主意,笑着说道:

“我倒有了一个解决的办法,不知你们可赞成?”

雨田、石秋听小红有个解决谁先做令官的办法,便不约而同地问道:

“可是有拈阄的法儿?”

“拈阄不是太麻烦了吗?我想便用这个羹匙,放在空盆上面旋转,看羹匙的柄儿向着谁,谁便先做令官。”

小红说着,早把一只空盆搁在中间,又把一只羹匙放在盆中,用手指向匙柄拨了一下,果然就转了起来。等停下时,那柄儿正巧指在老师太的面前。小红说道:

“这就是一个很简单的解决办法了。比方柄儿指着老师太,那老师太就做令官。谁先击鼓,谁先作诗,那由令官再把羹匙转一转,这不是一个很公平的办法吗?”

小红说时,把椅子向下移了移,叫老师太也坐拢来。石秋听了第一个赞成,雨田也拍手同意。小红遂请老师太先把羹匙转动,看是谁先做令官。老师太见他们这般高兴,遂伸手把匙柄一转,不料那柄儿恰恰指在慧珠的面前。雨田笑着喊道:

“叶伯母先做令官。”

“我是做不来令官的,还是请苏少爷给我代做吧。”

“妈妈,这令官是不要紧的,只要你先喝一口酒儿,便把这枝海棠花传给我,我再传给老师太,老师太传给苏少爷,以下就这样传下去得了。”

小红说着,回头见佩文正从外面吃好饭进来,因叫她把胆瓶内一枝花朵取来,交给叶氏。叶氏听女儿说得这样容易,一面接着花枝,一面咯咯地笑道:

“我做我做,但我依你们,你们可不要笑我。”

石秋、小红、雨田听了,忍不住又是一阵子狂笑。因请叶氏再把羹匙儿一转,那柄就指在石秋。雨田睃他一眼,喊着道:

“石秋击鼓,便宜了他。”

一面又叫叶氏再转,不料偏偏柄儿指着雨田,小红、石秋见了,不觉拍手同时笑着道:

“注定是苏少爷先作诗,可逃不了哩!”

雨田把舌儿一伸,脸儿红了红,抓了一下头发。幸而方才腹中早已起了一个诗稿,只不过还差一句。这时叶氏手中的花枝,已传给小红,雨田瞧了,发急叫苦道:

“台面上只有五个人,花枝传一转,也不到两分钟。这样作诗的人,真是比七步奇才的曹子建还不容易呢!”

小红听了,噗地一笑,把花枝传给老师太,老师太把花枝正待传给雨田,雨田不立刻就伸手来接,却是呆呆出神。石秋把两支牙筷子在桌沿上像擂鼓似的击着,望着他笑催道:

“雨田,你不接花传过来,你想挨着时光吗?”

雨田听了,只好伸手把花枝接过,递到石秋手里。石秋一手接花,一手击鼓,又把花枝递到慧珠手里。小红这时已扯下一张日记簿纸,递到雨田面前,雨田接过,开了自来水笔套,提笔瑟瑟写道:

秋海棠

弱不禁风冒雨开,高烧红烛夜偷来。小窗分得愁多少?

雨田正写到第三句,下面末一句还没写出,那叶氏的花枝又传到雨田手里。雨田只好罚酒一杯,把花枝递传过去,接着又写末一句道:

可有诗人带笑栽。

写罢,当时交卷。大家拍了一阵手,赞他诗思敏捷。第二回轮起来,却是老师太做令官起花,雨田击鼓,石秋作诗。石秋一面取出自己袋内自来水笔,一面在纸上便先写道:

色冠几卉艳经秋,小谪红尘姿自幽。阶静不支风力薄,夜凉只恐美人愁。

石秋写完,那花枝刚巧传到令官处,小红见他诗思更灵,芳心愈喜,情不自禁又拍纤掌起来。雨田因为石秋没有罚酒,心里气他,所以不拍手,这把小红倒弄得反而不好意思了,红晕了两颊,因打岔笑道:

“如今第三回是我做令官了。”

“击鼓是老师太,作诗是叶伯母。”

雨田接着小红的话说下去。叶氏听要自己作诗,便着慌起来,雨田因又道:

“我瞧叶伯母的诗就请二小姐代吧。”

“你不好代她作的吗?我瞧还是仍用羹匙转来得公平。”

石秋不待小红回话,就帮着她说。雨田笑了笑,向小红瞟了一眼,说道:

“倘然转着老师太,可怎么办?”

“那么可以重转一次,终以三人为限好了。”

小红虽明知雨田在取笑自己,却假作毫不介意地说着。叶氏和老师太都赞成这样办,遂由叶氏把羹匙一转,谁知恰巧指着小红。雨田哈哈笑道:

“天下事情所以帮忙也没有用的,我说是要二小姐代作诗,有人却偏要用羹匙转,现在可不是仍旧二小姐作诗吗?”

石秋听了,明知在说自己,因回眸向小红望了一眼,齐巧小红也在望自己,两人这就噗地笑了。这时那花早又传起来,老师太把筷子好像敲木鱼般地击着桌沿,众人给她都引得笑了一阵,因此那花不免传得慢些儿,只见小红早已取过石秋的一支自来水笔,写道:

一枝露滴玉阶秋,未必红楼境便幽。解语花开胭脂泾,可人如石号莫愁。

雨田见花还没有轮转,小红的诗却早已写出,大家都不胜惊异,伸过头来一瞧,见又是和石秋的韵。雨田固然佩服,石秋也好生奇怪而兴奋,望着小红只是得意地笑着。大家赞叹一会儿,遂又再轮第四次。那次又是石秋做令官,叶氏击鼓,老师太作诗,老师太听了,呵呵笑道:

“你们两位少爷真好闹着玩,怎么竟派贫尼作诗了,真是阿弥陀佛。我瞧还是请二小姐给我作吧。”

大家听了,忍不住又都笑。石秋道:

“不要紧,我们仍用老法子是了。”

谁知一转,竟又是小红。小红提起笔来,不假思索地就写。叶氏因见石秋没有传花,不觉也忘记了击鼓,雨田见石秋两眼望着小红尽管出神,心里暗自好笑,便高声喊道:

“令官失职,应即罚酒十杯。”

石秋一听,慌忙把花传去,还没传到小红自己手里,她的诗却已作成。石秋一瞧,见这首和雨田的原韵,因念出来:

娇花端合为君开,寥落红颜谁惜来。爱兹多情南国种,如来移向佛院栽。

石秋念毕,和雨田齐声赞了一声好。原来那首句子恰合师太的口吻,且又新颖脱俗。叶氏见他们一转一转地轮过去,因笑着问道:

“你们还有几转轮呀?我是要吃些儿稀饭了,还有老师太,也就和我们同吃一些吧,怕也饿了。”

“我们因席上有五个人,所以定轮五次。现在只有二小姐一人,就要收令了。老伯母倘饿了,就和老师太先用好了。”

石秋说着,小红回头叫佩文去厨下吩咐。一会儿小尼盛上稀饭,叶氏和慧珠师太向众人说声慢喝,便先吃了。雨田早已向石秋杯中满满筛了酒,笑着道:

“你不要假痴假呆了,你才儿一杯令酒没有喝,还有停花不传,只顾瞧二小姐写诗。本来两人都应罚酒,因时间实在局促,二小姐她不待花枝传过来就先写,倒还情有可原。你身为令官,故意延挨,那不是徇私用情?这十杯罚酒,你可一杯也减不得。”

石秋听雨田这样说,便望了小红一眼,笑着道:

“该罚!该罚!我初意原想喝酒作诗,现在有花无酒,无酒有诗,本不得其平,我瞧还是我和你把十杯酒分喝了吧!”

雨田正待不答应,叶氏却点头笑道:

“分喝很好,苏少爷不要让辛少爷一个人喝十杯,多喝了到底是伤身体。”

小红见妈这样爱护着石秋,这就可见她的心理了。但又怕雨田要向自己取笑,所以便借端离开席去。佩文不知缘由,还问小姐要拿什么。雨田是个聪敏的人,一面答应和石秋分喝,一面笑着喊道:

“二小姐,怎么逃席了?还有末一次哩!”

小红只得回过身来,仍又坐下,瞟他一眼笑道:

“谁逃席?我拿条手巾呀!”

佩文听了,慌忙代拿了过来。小红抿了抿嘴,大家又轮第五次,雨田做令官,石秋击鼓,小红作诗。雨田拍手笑道:

“这真巧极了,一个人作一首诗,齐巧轮到二小姐收令。”

石秋见他放花枝在桌上不传,却去说那没关紧要的话,便也满满送过一杯酒来道:

“令官,你还记得方才罚我的酒吗?现在你既不传花,又不喝令酒,这是算什么意思?”

大家听了,忍不住又都笑起来。雨田给他说得哑口无言,因连忙一面传花,一面喝令酒。小红凝眸微思,忽然眼珠一转,那诗早已写完。只见她写的是押真字韵:

秋来何事最伤神?花也飘零剩一身。有色无香人惋惜,夜深睡去莫问津。

小红这首诗是在感叹自己的身世,好像海棠之有色无香,隐劝石秋不必爱她的意思,所以有“莫问津”三字。当时石秋、雨田瞧了,因问津是桃花典故,还以为小红错用,谁知小红却有这一番苦心在里头呢?

石秋见令已完,遂把那一枝海棠交给佩文,仍旧归还胆瓶。各人又都把门前的酒杯喝干,方才叫用稀饭。这一餐大家都很赏心适意,真比吃什么馆子还快乐够味。

大家饭毕,漱洗完毕。叶氏和老师太到后面房间方便去。这里石秋、雨田、小红又把才儿作的五首绝句瞧了一遍。雨田意思要小红用墨笔誊清,石秋赞成,便叫佩文向老师太要了笔墨纸砚。石秋磨墨,雨田口念,小红录出。大家又仔细瞧了一回,诵一回。瞧的是瞧小红的字,颇觉秀娟而洒脱,有书卷气味。诵的也是诵小红三首诗,觉得小红的诗,不但诗思敏捷,且有神韵。雨田只是啧啧称赞,石秋更加暗暗钦佩,把他一颗追求的心自愈加热烈了。小红见两人这样情景,忍不住好笑,一面亦念着雨田的诗句,觉得他末一句,明明是以海棠来比自己,以诗人来比石秋,叫他栽培的意思。这虽是雨田的一片热心,但自己已身非完璧,情愿奉母皈佛,不愿再做旖梦。那时一阵风过,小红又瞥见窗外海棠旁的两枝晚香玉呈现着憔悴的颜色,一时陡忆前尘,曾亦取名晚香玉,逼充舞女,心中一阵悲酸,几乎盈盈泪下。因竭力镇静态度,把泪忍住。这时三人各有各的心思,雨田欲联合此一对配偶,能早实现,所以又提议着道:

“我们今天真是难得的机会,我想此刻大家到法国公园去吸一会儿新鲜空气,不知二小姐可赞成吗?”

“承你的美意,邀我同游公园,但妈妈虽在这里,还没有回去,我想改天再奉陪吧。”石秋听小红虽然和雨田说话,她那脉脉含情的秋波却凝望着自己,好像是叫自己不要生气她不肯去游公园的意思,因就打岔着笑着喊道:“雨田,你这首诗很不清高,好像是穿窬窃贼作的。你瞧‘高烧红烛夜偷来’这一句已自认一个偷字,下面还有‘分得愁多少’,可见得这个贼虽非指明偷财,但分得了后还愁多愁少,这明明是个贪得无厌之辈!”小红、雨田听他这样做一个别解,大家忍不住又咯咯地笑起来。这时小尼端上香茗,三人随意坐下。雨田端杯喝了一口,向石秋问道:

“我记得《石头记》里也有吟秋海棠的几首诗,你可记得它的句子吗?”

小红见石秋呆呆地怔着不回答,因代他说道:

“《石头记》里好像是吟白海棠,而且并不是绝句。”

石秋听小红很熟读小说,便笑了笑,问她道:

“二小姐真好记性,大概二小姐很喜欢各种小说的吧?”

小红微红了脸儿,眸珠一转,很不好意思又很妩媚地说道:

“我也不过没事的时候,偷瞧几页,实在也没有好好地瞧过。”

“《红楼梦》一书,颇也脍炙人口,但阅者对于黛玉、宝玉两人感想,各各不同,不知二小姐有什么意思?”

雨田望着她笑了笑问。小红本欲发挥几句,继而仔细一想,觉有很多不便之处,因此却笑而不答。雨田正欲再问,叶氏和老师太已从内室出来,见三人谈得津津有味,叶氏因对小红笑道:

“我们差不多已来一整天了,恐你的干爸干妈要记挂。我想苏少爷、辛少爷明天到我们那边来玩玩,我们要先走一步。”

“我们也早要回去了,现在我们一道走吧。”

石秋说着,便在身边取出十元钞票,摆在桌上,一面对老师太又道:

“这些薄意给师太买些香烛,烧在佛菩萨面前吧。”

雨田待要抢着会钞,但已来不及。因为上星期说定是自己做东,现在遇着了二小姐,石秋便抢着赏了,心里暗觉好笑,向他望眼一瞟,也就不和他客气了。老师太见石秋拿出十元钞票,脸上含了笑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

“少爷们慈悲为怀,定蒙佛菩萨保佑的。”

这时佩文已把小红的薄呢单大衣和黑漆匣子拿上,雨田、石秋跟在叶氏和小红身后,走出大殿。老师太直送至庵门口,瞧着叶氏和小红、佩文跳上汽车,方才进内。小红在车厢里伸出一手,向石秋、雨田摇了摇,大家说声再见,便各自分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