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松江城十里路程,有一个地方名叫新大陆。这个名称究竟含蓄着什么意思呢?原来这个镇上有两个大姓,一个姓陆,一个姓辛,新大陆的本来地名,是叫陆辛庄。这还是在前清的时候,要算陆家最发达,举人、翰林不计其数。辛家最多的也不过一个举人,但雄于资财,百里内的田地差不多都是辛家,所出的人才个个都非常忠直勇敢。陆家就不是这样,他因自恃是个乡官,骄傲逼人,妒辛家富厚,每思中丧。所以陆家所出的子弟都是刁诈奸恶的。一个自恃其贵,一个自恃其富,镇上有事,两家各不相让,好像是世代冤家一般。
自从革命以后,陆家的举人、翰林早已死完,辛家经营商业,愈见发达。乡村上的人,这一张嘴是非常坏,他们见辛家日日富有,地方上村长、镇长、议员、委员都出在辛家的门中。陆家则日日地衰败下去,势力也渐渐地消减,因此把陆辛庄地名慢慢地竟改为新大陆,新大陆者,就是辛家大过陆家的意思。
到了辛石秋爸爸墨园的手里,他本是个前清的举人,后来又当省议员,现在还当着松江县的镇长。墨园的妻子就是陆家娶来,年轻的时候,名叫陆惊鸿。墨园因惊鸿美而多子,心中非常爱她。所以长子名宾秋,次子名雁秋,都含着鸿雁来宾的意思。第三个是女儿,生在正月里,适值墨园又当选省议员,民权在握,因此名为春权。春权的性情和容貌,没有一样不像她的娘,所以不但陆氏爱她,即使墨园也当她作掌上明珠一般。以下便是石秋、春椒、麦秋三个人。石秋性情温柔,天资聪敏,他的学问都像墨园少时。本待给他大学毕业,墨园因政局不停,好像着棋,因此中学毕业,就托老友秦可玉给他介绍在安东银行充个秘书。
墨园在新大陆村盖有一座别墅,建筑伟大,泉石亭台,应有尽有。陆氏和女儿春权、春椒、麦秋还有一个甥女巢爱吾,都住在别墅,过她们的优游岁月,真可称是享尽人间的清福了。长子宾秋,娶媳朱素娥;次子雁秋,娶媳洪日芳。因两人一在汉口任职,一在北平办事,所以都带着妻子远去,不在身边。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惊鸿有个妹子名叫晚鸿,自嫁给巢一民为妻,不到一年,巢一民即患病身死,晚鸿由一民传染病痨症,产下一个遗腹女儿,体更衰弱,病了两年,竟也一瞑不视。临终的时候,晚鸿握着姊姊惊鸿的手,含泪哭泣道:
“姊姊!妈妈只生我姊妹两个,虽然尚有个弟弟,他原是姨娘生的,且又不务正业。现在妹妹的病是万不能再好了,妹死之后,别的没有放不下,只有我一个尚在襁褓中的苦命女儿爱吾,生下后已不见了爹,谁知未上两年,娘又要抛弃了她,所以妹在未完这口气之前,千万拜托姊姊抚育长大,姊姊是个有福气的人,譬如多生一个女儿,日后爱吾长大,妹妹在冥冥之中,是没有不感激姊姊的大恩,报答姊姊大德的。”
惊鸿听了妹妹这番哀痛断肠的嘱托,除了点头答应,姊妹俩不禁相抱哭泣。但是不久,晚鸿果然撒手长别了。现在离晚鸿的死,已有十七个年头。惊鸿自从把巢爱吾领归,抚育到六岁时,即与石秋同校读书。春权有时见两人手挽手儿地游玩,常常同桌而读,同床而卧,娇小玲珑,活泼可爱,便取笑他们是一对小夫妻。石秋、爱吾那时年幼,未知小夫妻为何物,故并不羞涩,反而愈加亲爱。后来爱吾年事日长,不时听表姊春权的取笑,因此才和石秋略避嫌疑,不如幼年的两小无猜。但她一颗芳心,自叹身世可怜,从小爸妈都亡,想着石秋的温和文雅,一表人才,她竟一心地欲以薛宝钗自居,定要嫁给石秋为妻。不过她的性情又非常骄傲而多疑,石秋有时和她说句笑话,她便生气不高兴,说终是自己命苦,寄人篱下,所以才被人欺侮。因此石秋要想讨好,反而惹她生气,倒不好十分地和她亲热了。陆氏见爱吾容貌美丽,酷肖她的妹子晚鸿,本拟给石秋为妻,但爱吾弱不禁风的身子,时常小病,生恐她和娘一样地不长命,因此心里犹豫不决,始终不曾出过口。
石秋、爱吾都在中学里毕了业,成绩都非常优良。墨园、惊鸿自然十分喜欢,有时墨园教石秋作诗,爱吾拉着春权也跟在一旁学习。石秋能诗能画,爱吾、春权竟也工诗善画。自从石秋来上海任职,春权、爱吾便同住在别墅里的梅笑轩。
梅笑轩是一排的三间楼房,前面种着几株老梅,楼东又种着两株高高的梧桐,梧桐的底下开一个池塘。夏天种着满池面的碧莲,每值黄昏时候,凉风拂拂,莲蓬掠着水面,动荡着皱起的波纹,人坐其旁,纳凉谈心,胜如上天。池塘的西面架一条石桥,从石桥走过去,搭着一长埭的葡萄棚,葡萄棚穿过,便见又是五间船厅,名叫椒花厅。陆氏和春椒、麦秋睡在东边两间船厅,西边一间作为众仆妇的卧室,中间两个船厅作为墨园的书房。长日无俚,春权、爱吾躺着睡楼,不是唱歌捺琴,便是翻阅小说,好在《红楼》《西厢》她们都已看得烂熟。平日之间,姊妹两人,你叫她宝姊姊,她叫你林妹妹,都已取笑惯了,也不当一桩事。爱吾的心中所恨的,就是没有一个知心着意的宝哥哥。虽然石秋待自己情分也不薄,但自从那天自己赌气后,他也不甚来理睬了,况且最近忽又到上海去,人心难测,自己无时不想念他,也许他却早把我丢在脑后了,因此爱吾的一颗多愁善感的心灵终觉郁郁不欢。
光阴像流水般地逝去,匆匆的九十春光,不觉已到了绿肥红瘦的长夏季节。池塘中的碧莲已发出鲜嫩的叶子,贴在水面,好像一块青绒,叶瓣上沾着了几点水珠,因为是被微风吹动的缘故,那水点就好像走珠一般地滚来滚去。爱吾独个儿站在池塘的石栏旁,低垂了头儿,望着澄清水面上浮着的小鸭,呆呆地思忖。春权却从后面蹑手蹑脚地走来,见她临风傍池而立,愈觉纤腰如柳,两颊被落日反映,好像出水芙蓉,心里爱她,便笑盈盈地轻轻戏叫道:
“林妹妹!林妹妹!你见了池中这一对鸳鸯,你心中可是在想宝哥哥了吗?宝哥哥恐怕已有了宝姊姊,要不爱你林妹妹哩!”
爱吾连忙回过头来,见又是表姊春权打趣她。她微咬着嘴唇,啐她一口,握着小拳儿,轻轻地向春权身上打了一下,娇嗔着道:
“表姊,你这是什么话?你心里把小鸭当鸳鸯,你真想得发疯了。什么宝哥哥、宝姊姊啦,你欺侮我,我和你到姨妈那儿去告诉,说表姊在想婆家,快给姊姊拣一个好姊夫。”
春权见爱吾拉着自己不依,一定要到椒花厅妈妈那儿去告诉,便忙笑着央求道:
“好妹妹,别生气了,你快快跟我来,我给你瞧件玩意儿。”
爱吾听春权这样软求,便也回嗔作喜,随着她一同走回到梅笑轩,一面笑着问她道:
“姊姊,是什么玩意儿?你快拿出来呀!”
春权本来是诳诳她的,原没有什么玩意儿,现在给她问得紧了,只好把写字台抽屉打开,取出前天一个同学寄来的美术画册,笑盈盈地向爱吾招手叫道:
“唔,就是这个,真好玩,也真好瞧。”
爱吾见是一本小册子,她拿在手中向自己晃了一晃地扬着,因连忙奔上几步,伸手来抢道:
“怎样的好玩?怎样的好瞧?快给我先瞧一瞧。”
春权见她越是发急,她便把册子藏到背后去,越是不肯给她瞧。爱吾噘着小嘴,赌气正欲不要瞧了,春权却又把她拉到桌边,将画册交给她,笑道:
“快瞧快瞧,动没动倒又要生气了。”
爱吾嫣然一笑,遂把画册打开来瞧,见是几张五彩的风景画片,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瞧。再翻下去,却是几张人体写生,有女子的,也有男子的,内中有一个男子,那面目好像很是面熟。爱吾凝眸仔细一瞧,原来不像别人,正像自己日夜思忖,比他为宝哥哥的辛石秋,一时好不惊讶,不免又向他打量一回。只见他满身肌肉丰富,眉眼含着笑意,真活像是个石秋,记得去年夏季的时候,石秋脱了上身衣服,曾叫春权表姊擦背,凑巧我过来找表姊,瞧见了还以指划颊羞他。那时我见他上身肌肉,正和现在这画中一样的神气,富于健康美姿。爱吾想到这里,越瞧越爱,越爱越瞧,好像这个画中人就是石秋一样,脑海中便起了一阵幻想,假使自己和石秋能够达到目的,那石秋丰富的整个肉体,就属于我的所有,但是他若和别个女子结婚,那我和他便成为陌路之人,不要说我能投入他的怀抱,就是要和他日日见面,恐怕也是不能够了。一时陡忆方才表姊对我说的“宝哥哥已有了宝姊姊,恐怕要不爱你林妹妹了”这一句的话儿,是多么触心,万一他在上海真的有了爱人,那我不是望了一场空吗?爱吾想到这里,好像石秋是真的已不爱她了,顿时一阵心酸,两手一松,那册子竟坠在地上。春权见她对着画片只管呆呆地出神,忽然又脸色灰白,眼皮一红,连画册都掉落了,大有盈盈泪下的神气。心中倒吃一惊,一面把画册拾起,一面望着她笑道:
“妹妹,怎么啦?不好瞧吗?为什么把它丢了?”
爱吾竭力镇静了态度,却低头无语。春权因拉她同到床上躺下,抚着她的脸颊儿,正欲再说,爱吾却把她手儿恨恨摔去,白她一眼,嗔着道:
“自然不好瞧的,你骗我,这也算是什么好的玩意儿吗?”
春权一面哧哧地笑,一面把那画册又翻开来,指着那女子身上给爱吾瞧道:
“你没瞧见这个人体美吗?她的曲线和姿势是多么不容易画到。我听人家说,用二尺长的纸儿,叫我这个同学画一幅,还要几十两银子呢!”
春权说着,又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指给爱吾瞧,笑道:
“你再瞧这一个男子的人体,多么活泼健壮,给妹妹做个理想的丈夫好吗?”
“啐!姊姊自己爱他,却借妹妹来说你自己心病话儿了。”
两人打趣着,各人又咯咯地笑了一回。这时小丫头进来,说三小姐和表小姐谁先洗浴,厨下已烧了水,想浴缸里笼头已开得出水了。
春权说的什么理想丈夫的话,原是无心,谁知爱吾听得有意,自从那日以后,爱吾深恐石秋不爱她,竟恹恹地病了起来。起初不过懒洋洋地不想欲食,不料三五天后,饥消脸削,腰围减瘦,两颧发烧,两眼凹进,如花如玉的一个美人儿,竟憔悴得不成一个人样。春权陪在床边,万料不到她是在想石秋,所以安慰她的话也是隔靴抓痒,一些不能解去爱吾心中的抑郁和愁苦。陆氏见爱吾病体日重,心里也非常地着急,今天请中医明日换西医地给她诊治。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爱吾的病势,时而好些,时而坏些,竟已由夏而秋,由秋将要到冬。陆氏这天又到梅笑轩来望爱吾,春权却不在房中,陆氏走近床边,只见爱吾星眸微闭,长睫毛连成一线,虽已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神气,但还不能遮蔽她的美态,这就心中愈感到楚楚可怜,听着她轻微而低沉的鼻息,猛可想起自己妹子晚鸿临终的情形,同时又记得妹子嘱托的痛心言语,不觉轻轻叹口气,眼眶一红,掉下泪来,暗自想道:“这苦命的孩子,不想如此多病多灾。好容易给我抚养到十八岁,难道也会像她娘这样不寿吗?”正在无可奈何,忽见春权匆匆进来,向她招了招手。陆氏会意,便跟她到房门外。春权附着她耳,悄悄说道:
“我去找你,不想妈妈却在这儿。妈妈,我瞧表妹的病,完全想着弟弟石秋而起的,因为昨天夜里,我一觉醒来,听表妹梦中却在喊弟弟的名儿。妈妈,你如把弟弟叫来,和她见面晤谈,我想她的病是一定会好的。俗话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妹妹是患了心病,弟弟就是她的心药呀!”
陆氏骤然听了这话,心中倒是一怔,不觉沉吟半晌,方叹息着道:
“这孩子也真怪可怜的,既然她是思念石秋,停会儿我便立刻打个电报去,叫他即速回来。春儿现在快先去告诉爱吾去,也好叫她听了安心。”
陆氏说着,便急急地喊人打电报去了。春权回到房里,只见爱吾双眉紧锁,明眸中似含有泪水,春权微微叹了一口气,移步到床沿,柔声叫道:
“妹妹,妈妈已给你叫石秋弟弟去,妹妹保重身体,万勿伤感。昨天王大夫说你这病完全是要自己保养,若靠药力是没有用的,妹妹,你终该记到了。”
爱吾突然听春权对她说出这一句话来,这才是一剂良药,直医到她的心坎里去,顿时又惊又喜,且又无限羞涩。淡白的颊上也会添上两圈红晕,乌圆的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小嘴掀起,这就露齿嫣然笑了。春权差不多有四五个月不见她笑容了,知道现在她这一笑,一定是含有无限感激和无限喜悦的意思,心中一阵快乐,把她瘦削的纤手,就轻轻地握住了。
当爱吾病患得最厉害的时候,在上海石秋和小红正相恋得火一般热,这天石秋坐在办公室里,茶役匆匆送上一个电报,连忙打开一译,读着道:
上海辛石秋,爱女病重,母望我儿速来,松江陆氏电宥。
石秋读毕,心中大吃一惊,以为是姊姊春权病了。继而仔细一想,这个爱字,也许是指点爱吾表妹。妈妈既然有电报来,我自当即日动身,于是石秋一面向董事室告假一星期,一面便去见雨田,说明返松江的理由。雨田见他心慌意乱的神气,便即问道:
“那么你此刻就动身了吗?上海寓里,要不我给你去代关照一声?”
石秋正苦分身不得,听雨田这样热心,便和他握了握手,很诚恳地道:
“谢谢你!我现在便乘火车去,那么一切我全拜托你了。”
石秋后面一句话说得很重,而且还望他一眼,是表示小红那里也全拜托去关照一声。雨田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焉有听不出的道理,便很神秘地笑道:
“二小姐那边,我也代你会去通知的,你放心是了。”
石秋听了,含笑点头,两人遂匆匆分别。好在松江离上海没有多少路程,不消两个小时,火车早已到站,石秋因疑惑这个电报究竟是春权病了,抑是爱吾病了,所以一到新大陆的别墅,他便先到椒花厅妈妈的卧房来。陆氏见石秋果然到来,心中便安了一半,一面叫他坐在身旁,一面低低地道:
“秋儿,你别惊慌,我叫你回来,是要叫你的人来做一帖灵丹妙药。你千万要听我的话,别害羞不肯依我。”
石秋正要问妈妈是哪一个病重,突然先听妈妈说出这个话来,一时弄得莫名其妙,好像把身子坠在五里雾中,便急急问道:
“妈,到底是谁病着呀?我的人又怎么能够当灵丹妙药呢?”
陆氏见石秋脸上满现着稀罕的样子,也觉自己是说得太不明白了,因重新又详详细细地告诉道:
“秋儿,你别急,我告诉你,你的表妹爱吾病了,病了差不多有好几个月,当初也不知她患的什么病,虽经医治,亦是无效,还在最近两天里,你姊姊才听得……说也可怜,这孩子她在病中却声声口口地叫着你的名儿。我因你姨妈只有一个女儿,她从小又是我养大的,倘然有三长四短,不但我白操一世心思,实在还很对不起我已死去的妹子,因此叫你前来。爱囡这样痴心于你,况你和她自小长大,感情亦不坏,你千万要瞧在妈妈的脸上,终要疼疼她,给个安慰,那她病才会好哩!”
石秋不待妈妈说完,脸上早已起了两朵红云,心中暗想,表妹原来她是爱我的,那么前时我常和她有求爱的意思,她为什么老生气呢?我以为她是别有怀抱,所以就移爱到小红身上去。哪里知道可怜表妹却真有颦儿那一副古怪的脾气呢?不过我现在既和小红同摄小影,把她完全作为未婚妻看待,若再转心来爱表妹,这不但良心对不住小红,就是在可玉和雨田面前,叫我怎样交代?想到这里,踌躇不决,真是左右为难极了,一时竟回答不出话来。陆氏见石秋两颊绯红,迟迟不答,她好像已知道他内心的苦衷,却当他是怕羞,因又再三地劝道:
“秋儿,爱囡的病已到了九死一生,我叫你去爱她,完全是希望她有一线生机。你倘然心里和她不合,妈妈并不是强着你要去爱她。你要晓得妈的一番苦心,完全是为着你姨妈临死时对我说的几句话,现在爱囡已给我抚养到这样大了,我又怎能忍心不救救她?对于婚姻两字,现在都重自由,妈难道还不晓得吗?总之,我的意思是叫你做一个最后的灵药,验不验统不关儿的事。”
石秋听妈再三地解释,方才明白妈并非要强迫我娶她,只不过要我救她的性命罢了,心里这才放下一块大石。一时又想表妹爱我也真痴心得可怜,我也并非没有情义,起初我心里实在只有表妹一人,都是她自己不好,对我冷淡,所以我就移爱小红。谁知她内心蕴藏着爱我的热情竟有这样痴。唉!表妹!表妹!你的深情我只有来世报答你了!石秋想到此,便抬头望着妈妈毅然答道:
“妈的苦心、妈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妈既然只要我把表妹的病慢慢安慰她好起来,这个孩儿哪有个不答应吗?妈妈放心,尽孩儿的能力,得能使表妹痊愈,这也是大幸了。”
陆氏听石秋已明了自己的用心,一时很觉欣慰,遂催着石秋一同到爱吾的卧房来。穿过葡萄棚,沿着荷花池,还没有走到梅笑轩,石秋的鼻子早已闻到一阵药香。梅笑轩的走廊下挂着一架白羽的鹦鹉,见了石秋和陆氏,便叫道:
“老太太、少爷来了。”
春权在房中一听鹦鹉说话,她便走出房来,一见妈妈和弟弟果然到来,便低低地说道:
“方才樱桃给她服了药,此刻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想是睡熟了。”
樱桃是春权的婢子,这时正蹲着身子在廊下扇炭炉子,给爱吾煮第二汁的药。石秋见药铛茶灶罗列满前,阶下的花气、柳廊中的药香,氤氲着满鼻,心中一阵心酸,一面喊着姊姊,一面那两只眼圈儿早已红了起来。春权让石秋走进卧房,但见沉沉帘笼,一半卷起,东首床上,卧着一个憔悴的少女。骤然一睹,几乎认不得是爱吾表妹,因爱吾这时的颜色,血气毫无,纤纤的两条眉毛,好似钻聚在一堆。往日桃花般的娇艳,竟已变成萎败的梨花一样了。石秋瞧到伤心地方,那眼泪再也忍不住,不禁已淌下了好几点,但又恐姊姊取笑,遂竭力忍住,收束泪痕,抬头向春权望着问道:
“姊姊,表妹的病看过去十分沉重,不知爸爸在城里可知道吗?”
春权听石秋问起爸爸,便拉了他手,走出房来,向他很神秘地嫣然一笑道:
“弟弟,你到外面来,我有句话问你。爸爸昨夜方才来过,我听爸爸对妈妈说,弟弟在上海已得到了一个爱人,名叫叶小红,其话可真吗?弟弟,你倒把小红的容貌儿说给姊姊听听。”
春权说完了这话,和石秋已走到两株美人蕉旁边站住,望着石秋的脸蛋儿,只是哧哧地憨笑。石秋听春权忽然问出这个话,心知可玉一定已有信给爸爸来说小红和自己的婚事。这就恍然大悟妈妈刚才会说出婚姻都重自由的话,原来她老人家是早已知道我和小红的事了。不觉微红了脸儿,轻声地道:
“叶小红是秦老伯的干女儿,容貌尚不十分难看。她的学问又是秦老伯和秦老伯母自小教导,所以旧文学也很有根蒂的。这是秦老伯介绍给我做个朋友,哪儿谈得上爱人哩!”
春权听他这样称赞小红,心中颇有些不服气,因淡淡地笑道:
“爱吾妹妹不是也能作诗的吗?小红女士的学问想必是比爱妹更好了。恐怕爱妹的容貌也及不来她美吧?”
石秋听姊姊话中,颇有庇护爱妹的意思,但自己本来的确也非常心爱表妹,这我自问良心并没说谎。可是现在事情已到如此地步,这叫我如何是好?刚才瞧着表妹病得只剩一副骨头,这种可怜的样子,她是完全为了我,任你铁石心肠,岂能无动于衷吗?万一不幸,那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由我而死。这我怎能对得住表妹?怎能对得住已死的姨妈?但是我既已和小红同拍小影,同游戏院,各人心中都认为是未来的一对夫妻,这岂是儿戏的事?这叫我又怎能够再去抛弃她?石秋想到这里,心中非常难受,意欲把他苦衷尽情向春权倾吐。春权见他脸上现出万分痛苦模样,好像有说不出的隐情,正欲再向他告诉爱吾的一片痴心,代求他爱怜表妹,不要使表妹感到失望而甚至于毁灭她的身体……不料这时候樱桃匆匆奔出来叫道:
“三小姐!四少爷!表小姐醒来了,太太叫你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