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爱吾的脸蛋儿正向着床外,陆氏坐在床头,拉着她的纤手,叫道:
“爱儿,你的表哥我已叫他回来了,你有什么话,可以和他谈谈。”
爱吾听了这话,回眸向外望去,果见石秋和春权一前一后地走进房来。陆氏已把身子移到床边的椅上,叫石秋坐到床沿。爱吾见了石秋英俊的脸儿,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安慰和羞涩,那两眶子的眼泪竟扑簌簌地掉到颊上,再滴在枕边,湿了一堆。石秋见她明眸里含着无限的情意,凝望着自己,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诉说的神气,但又似乎万分害羞地说不出口,一时心中起了无限的怜惜,便柔声问道:
“妹妹,你有什么难过呀?怎的几月不见,就瘦得这个样儿,可真要不认得了。妹妹,快别闷着吧,终要保重着自己身体最紧!”
石秋说一句,爱吾听一句,听到“保重身体”一句,仿佛她已觉得自己的身体竟已病得不成样儿。现在表哥果已来安慰着自己,想起平日表哥对自己热情,常时在和自己温存,表哥是不会变心的,我又何苦自作践身子呢?现在病得骨瘦如柴……想到这里,心中无限悲酸,止不住那大颗儿的热泪又流个不停,半晌方才抽咽着叫道:
“哥哥待妹妹情义原是很好。只恨妹妹命薄,恐怕和哥哥的聚首没多天了。哥哥,你终要好好地侍奉妈妈,妹子虽死,亦是瞑目的。”
石秋听她说出这样沉痛酸鼻的话,拉着她的手儿,轻轻地抚摩,眼皮一红,忍不住也淌下泪来。因又安慰她道:
“妹妹何苦说这样使人痛心的话,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只要能够静静地养息,那服下去的药自然都能效验。妹妹如病好了,将来陪着妹妹和妈妈、姊姊到上海玩去。上海有个半淞园,它比我们的别墅大了两三倍,园中盖一个湖心亭,还有问津处,可以租着小艇荡湖,真仿佛一个杭州小西湖一般。”
石秋说到这里,连忙收束泪痕,脸上浮了一丝笑意。他的意思当然是要逗爱吾高兴。爱吾见他为自己淌泪,又为自己含笑,心里真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望着他淌泪。陆氏、春权听石秋这样劝慰爱吾,心里都非常喜悦。春权便在旁也插口叫道:
“爱妹,弟弟的话不错,一个人第一要紧是身体,只要爱妹病好了,姊姊和妈妈都非常高兴,很愿意一道到上海玩玩去。”
爱吾听春权把她竟当自己的亲妹子一般看待,心里实得到无上的安慰,淡白的脸上挂着眼泪,向两人微微一笑,螓首点了两点。意欲再向石秋说两句感激的话儿,但因久病力乏,却是一句也懒得说出,只觉一阵头晕目眩,面前都漆黑起来,只好闭着眼睛,静静地养神。石秋见她好像要睡的样子,遂把她手轻轻放进被里,温和地道:
“妹妹想话说多乏了,睡一会儿吧。”
爱吾睁眼向石秋很有情地望了一下,点一点头,便又合上眼睡了,好像已很安慰的样子。石秋站起身子,回头见春权已不在房中,妈妈却怔怔地呆坐,不觉搓了搓手,望着窗外满天秋云,微微叹了一声,移步走到写字台旁,只见案头上堆满着零乱的书籍,东歪西斜,遂代为整理一遍。不料无意之中,竟发现乱书堆中夹着一纸诗稿。石秋展开来瞧,见是七绝四首,题目是《忆秋》。石秋因把那诗低低暗念道:
其一
辜负慈帏养育恩,经秋一病欲离魂。眼前已绝灵丹药,空忆王孙泪暗吞。
其二
竟夕相思泪有痕,举头月魄黯前村。此生不作团圆想,何事梦魂犹欲存。
石秋念了两首,觉得沉痛非凡,那泪已润湿了眼帘。心中暗想,爱吾竟有这样的痴心,想她在病中,还要呕心血地作诗,怪不得要病到这样地步了。唉!这我怎能对得她住?一时脑海里又浮现了小红的倩影,这也万不能抛弃……想到这里,觉得这事断不能两全,妈妈虽然只要叫我安慰她,使她病体痊愈,我是为了妈妈的一番苦心,又可怜爱吾的身世,所以才口不应心地劝慰她,但我自问于心,终觉得对影惭愧。便含泪又继续念下去道:
其三
黄花瘦怯是前身,泪滴鲛绡痕犹新。憔悴知无颜色好,痴心何必重恋人。
其四
人间何事最伤心,病骨支离听暮砧。月缺花残秋寂寂,风凄雨冷夜沉沉。
石秋把诗念完,觉得爱吾这四首绝句,好像是对着自己细诉心事。这样的哀怨凄绝,直令我不忍卒读,但我又怎可不哀怜她的苦心?我不哀她怜她,她若果为我而死,我怎能对得住姨妈?并且我也对不住妈妈,妈妈不是说曾费了许多心血,才得把她抚养长大吗……石秋拿着诗稿,正在呆呆地出神,突见春权掀起门帘,向他招手。石秋见妈妈陪着床头,他便带着诗稿,身不由主地走到房门外。春权笑嘻嘻地叫道:
“弟弟,我和你到晚香楼下看野芙蓉去,虽然还没有开花,但已含着一树的苞儿,倒很好玩呢。”
石秋听着,遂跟春权穿过小石桥,向西不到二十步,傍着山石果有矮丛丛的数株芙蓉。两人便对花坐在石栏上,春权望着他憨憨地笑了一会儿,问着道:
“弟弟,这里离梅笑轩远,爱妹睡在床上听不见。方才你还不曾把小红的人品告诉我,现在你可以详细说给我听了。”
“姊姊,你也没有把爸爸和妈妈的话全说给我知道呀!”
春权听石秋不肯直爽告诉,却先要紧问自己,因笑了笑说道:
“妈妈和爸爸的话多着哩!妈妈并不阻挡弟弟爱着小红,只是妈妈说,妈妈的小名叫惊鸿,她现在又叫小红,给人听了,倒好像是一辈子的人。爸爸说妈妈这话不对,小红并不是你的鸿字,就是你的鸿字,那也不要紧。比方我叫墨园,我儿子也叫小园,现在她叫小红,仿佛就是你的女儿一般,人家绝不会把你们想到姊妹一辈去的。妈妈听爸爸这样解释,便说只要秋儿喜欢,爸爸合意,秦老伯又不是外人,叫爸爸就给她定下来好了。弟弟,你听了现在可乐意吗?只是可惜苦了一个人哩!”
石秋听姊姊话中又有代替爱吾可怜的意思,因忙打岔着道:
“姊姊,秦老伯的来信,是怎么写的?你可瞧见过吗?”
“秦老伯的信,爸爸放在信匣里,回头你自己去瞧好了。现在我统说给你知道了,那么你也可以告诉我了呀!”
石秋这时心中一半是喜,一半是悲。喜的自己和小红亲事,爸爸合意,妈妈答应。悲的将来这消息,终要给爱吾知道,说不定又有不幸的惨剧发生,那时我又将多么难过。石秋这样思忖,因此只是沉吟,却没回答。春权等得不耐烦,忽又瞥见他手中尚拿着一纸,因忙问道:
“弟弟,这是什么啦?”
石秋听了,便送过来给她。春权见是爱吾上星期晚上写的诗稿,忍不住又叹口气,却故意和他打趣道:
“宝哥哥,这是林妹妹的诗稿,姊姊已瞧见过了。她是多么伤心想着你呀!谁知你竟有了小红,不爱她了。”
“姊姊,你这是什么话?小红的事,完全出于秦老伯的心,哪里是我存心要去爱上她的?”
春权见他红晕了脸颊,和自己这样辩白着,便更进一层地笑道:
“得了吧,那么你怎么不丢了小红,可怜爱妹呢?可见天下的女子,终是痴心的多;天下的男子,终是负心的多。”
春权后面这几句话是成了叹声。石秋的脸儿更加红晕,本来是要把自己苦衷向姊姊告诉,今见姊姊责骂自己负心,一时倒不能忍耐,又忙辩着道:
“姊姊,你这个话儿又误会了,爱妹和我虽然从小长大,但男婚女嫁,到底要凭着父母做主。爱妹的痴心爱我,我是非常感激,并且我前时也的确十分爱她……不过姊姊说我负心,我是不能承认。”
石秋又欲说明自己的苦衷,但觉不对,忙转变了话头。春权听了暗笑一声,想道:你倒还是个听从父母的孝子哩!因连连摇手道:
“好了好了,我也不过说句玩话,你和爱妹原没有正式地订婚约。现在人也差不多要完了,还要说她什么呢?”
春权说到末了一句,喉间已经噎住,再也说不下去。石秋心中一阵悲酸,竟又簌簌地掉下泪来。正在这个时候,春椒和麦秋齐巧从外面放学回来,一见春权、石秋,便各叫了一声“大姊,三哥”,一面又一跳一跳地奔到梅笑轩去,口中还不住地碱道:
“三哥在上海已有了新嫂嫂了,我们就好吃喜酒哩!”
春椒、麦秋边喊边跳地走进梅笑轩,不料这时爱吾正醒在床上,猛可地听得这句刺心的话,随风吹送到爱吾的耳中,心中又气又急,一阵咳嗽,接着便哇的一声,早已吐出一口痰来,顿时四肢软化,瘫在床上,一些儿也动弹不得了。陆氏坐在床边,忽然听到外面春椒和麦秋的喊声,又见爱吾好好儿的拼命咳嗽起来,正欲问她可要喝茶,猛低头见枕旁吐出的一口痰都带着一丝丝的鲜血,一时心中大惊失色,连连喊道:
“樱桃!樱桃!”
樱桃在外面廊下正煎好了二汁药,两手捧着药碗走进房来。一见爱吾面色灰白,枕边尚有一块鲜红的痰,心中也是一惊,连忙把药碗放在桌上,一面倒茶,一面拧手巾。陆氏给爱吾嘴边揩净,又连连叫喊,给她漱口。这时春椒、麦秋早已翻进房来,口中叫着道:
“妈妈,表姊病可好些了吗?”
“轻声些儿,别大叫,快把姊姊和哥哥去找来。”
陆氏见爱吾昏厥的神气,焦急得全身发抖,回过头来向两人气呼呼说。麦秋听了,早又翻身奔出去。春椒走近床边,也帮着妈妈连连叫着爱吾表姊,爱吾方才悠悠醒来。这时春权、石秋也已急急赶来房中,春权把春椒拉过一旁,让石秋上前。石秋见她满颊是泪,又见樱桃正用手帕揩拭枕边痰中鲜血,心里更觉悲酸,泪水夺眶而出。只听爱吾低低叫了一声“妈”字,以下的话再也说不下去,泪似泉水般地涌出。石秋慌忙送过一方帕儿,陆氏拿了给她拭着,凄然叫道:
“爱囡,你有什么话,你可以对我说。你是从小没了爸妈的孩子,我就是你的亲妈一样。爱囡,你要怎样我都可以依你的。”
爱吾听陆氏很慈爱地说,心中暗想:姨妈虽然待我好,但到底差一层了。听麦秋、春椒的话,竟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不觉长叹了一声,淌泪又泣道:
“妈妈,我自知这个病是不能好了。孩儿死后,妈千万别伤心。只是妈辛苦了十七年,枉疼了我一场,孩儿今生不能报答你老人家,只好待来世……”
说到这里,泪如雨下。陆氏听她说得这样伤心,万般无奈,只好做最后的救治,含泪叫道:
“孩子别说这些话,你的心我知道了。只要你病好了,我便给你和秋儿订个婚,你不信,我便问秋儿给你听。”
陆氏说着,回过头来,又对石秋喊道:
“秋儿,你来快拿药给妹妹喝。妹妹如病好了,我便替你们订个婚,你可赞成吗?”
石秋听妈妈这样说,又见爱吾这样可怜情景,一时也不及思索,只好答应,先救她性命再说。因说道:
“妈的话,我都依得。”
石秋说了这两句话,又把桌上的药碗亲自送到爱吾的口边。爱吾见了,心中好生不解,既然石秋已订了婚,怎么还能答应我呢?莫非麦秋这孩子在说笑话吗?自己误会多心了。今见石秋柔情蜜意地亲手端药我喝,一时芳心略慰,遂大口地喝着。这时麦秋和春椒倚在姊姊春权身边,见石秋给爱吾喝药,麦秋便笑嘻嘻地对爱吾叫道:
“表姊,你快喝药呀!病好了,我们大家好吃三哥的喜酒了,还有很整齐的新嫂嫂瞧哩!”
春权见麦秋不知轻重地胡说,连忙把他衣袖一扯,阻止他道:
“三哥哥的新嫂嫂就是爱姊姊呀,你还没知道吗?”
“那么爸爸怎说在上海呢?”
春权好容易遮蔽了麦秋的话,谁知孩子年纪轻,春椒又这样地钉问一句,这把春权窘住了。见两人全不懂意思,遂携着两人走出房去说道:
“爱姊姊病着,你们别闹,我伴你们到外面玩去吧!”
爱吾起初听春椒和麦秋的话,以为石秋在上海真的已订了婚,所以心中一急,便吐出一口血来;后来见陆氏和石秋的行为和说话,心里又疑惑麦秋的话;今见春权这个情形,她细细一想,这才恍然明白,知石秋在上海虽有人给他说亲,可是还没有定实,现在石秋既然答应待我病好,和他订婚,那上海方面当然是去拒绝了。因此心中早安了一半,把石秋手中拿着的一碗药,情情愿愿地喝完。又无限温柔地望着石秋,眸珠一转,表示她在感谢的意思。从此以后,爱吾安心地静养,那病竟逐步逐步地有了起色。
那晚石秋睡在陆氏椒花厅的客房里,睡到半夜,望着窗外映进来的月色却是翻覆不能熟睡。忽然想起春权说的秦老伯来信是插在信袋里,他因悄悄起身,向信袋里找了一会儿,果然给他找出,便展开瞧道:
墨园老哥文几:
别久念深,时系梦寐。春间曾过小斋,拊掌快谈。荏苒光阴,忽又红蓼吐艳,葭灰飞白矣!文郎石秋,年少干练。弟多所倚弁,不羁之才,也有为之士也。弟有义女叶小红,粗通翰墨,克操家政,貌无西子之美,年待东床之选。与文郎不时谋面,窥两小均有同心,用是不揣冒昧,愿结朱陈之好想。
兄愿了向平,定协秦晋之盟。茑萝有托,乔松向荣。倘蒙不弃葑菲,弟当亲谒芝兰,面订文定,长期永好,书不尽言,诸希台察,专肃并颂俪安!
弟秦可玉再拜
十月十四日
石秋把信瞧完,觉可玉的一片深情,想小红的百般娇美,都好像嵌在这字里行间。可玉、小红的高情厚谊,原不可辜负,与他妈妈、爱吾的苦心痴恋,又不能不顺从。想到为难的情形,石秋竟坐立不安,觉得两岸都是悬崖峭壁,中间只有一条狭狭的道路,回顾右左,真是寸步难移,直到东方微白,依然想不出一个两全的方法。
次日一早,陆氏因心里挂念爱吾,她便先到石秋卧室来。只见石秋伏枕而睡,桌上又摊着一信,正是秦可玉写来。心中不觉想起墨园前日回来,曾对自己说过,石秋和小红已两心相印,只待可玉到来,便要订婚。现在为了爱吾痴恋病危,我叫石秋和爱吾敷衍安慰,面允和她订婚。石秋虽然已听从我的话,但不知他到底有否怨我,意欲叫醒问他,不料石秋竟已醒了。一见妈妈站在床前发怔,因此忙问道:
“妈,你干吗这么早呀?莫非爱妹不好了吗?”
石秋问了这话,身子已一骨碌地坐起来。陆氏忙声明道:
“不不!秦老伯的来信,你想必见了。他也是一片好心,况且小红的人品,你也已经瞧见过了。据他们说,你们两人完全已经同意。所以你爸爸就答应了秦老伯。我本来没有成见,只要你两小口子欢喜,我自然也没有不赞成的。只不过爱吾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我所以叫你答应她订婚,我是见她急得为你吐血,万不得已,才叫你姑且答应,无非希望她病有转机。秋儿,你终要听我的话,要知你的姨母是只有这一个女儿啊!”
石秋听妈妈又再三地关照,一面起身漱洗,一面点头道:
“孩儿都理会得,妈妈放心好了。”
陆氏听了,自然很觉喜悦。待他漱洗完毕,便同他都到梅笑轩来。樱桃一见太太、少爷,便悄悄地含笑报告道:
“表小姐晚上睡得很香甜,并不像从前那样彷徨了。”
两人听了,心里很是安慰,走进卧房,见春权正在喂她吃粥。爱吾见了石秋,这时倒反而有些羞人答答的神情了。从此以后,石秋便天天伴着爱吾,爱吾对着石秋,笑也有了,话也有了,胃口也渐渐好了。始而半盅薄粥尚不肯沾唇,现在已能喝一盅多,有时还添些牛奶、面包。陆氏又给她服些人参,竟能半倚床上。这样瞧过去,病已大有转机,陆氏、春权、石秋自然都颇觉欣喜。
墨园这日在城中镇长办公室,突见役人持进一张卡片。墨园接来一瞧,见是秦可玉三字,因连忙喊请。一会儿,可玉进来,只见墨园精神矍铄,飘着深乌的长髯。两人见面之下,各伸出手来,很亲热地握了一阵。墨园便先说道:
“前蒙赐弟大函,知叶小姐为中郎爱女,愿与小儿联姻,不嫌蓬门有辱淑女,弟闻悉之下,不胜雀跃。今又劳兄远临,弟已扫榻以待,一切还祈不吝赐教,曷胜荣幸之至!”
可玉听墨园很谦虚地说,遂也呵呵地笑着说道:
“老兄真太谦了,彼此本属知交,现又联为至戚,以后便是亲家。至亲无虚文,弟意即请石秋同事苏雨田执柯。但订婚吉日,还请早日择定。”
墨园听他说得这样痛快,也不禁大喜,抚髯呵呵笑道:
“可兄真是个爽人,幸弟昨日拣定一个好日子,即是本月二十那天,不知尊意如何?”
“这样是再好也没有了,准定那天就是。我们一言为定,不过订婚地点,还是在上海?抑是在松江?这个大家也得商量一下。”
“松江又要劳你的大驾,我知道你是很忙的人,恐有未便。还是上海的好,内人如喜欢同来,我可以和她一同来的,也好和你尊夫人大家谈谈。”
可玉听他这样体谅自己,心中颇喜。因为自己正愁若花有孕,不便来松江,遂向他连连道谢。大家又谈了一会儿,可玉便即告别。墨园因彼此已成亲家,倒不好意思留他到家里去住宿了,遂也由他,两人握手分别。
午后墨园回到别墅,把和可玉约定到上海订婚的话,向陆氏说知。陆氏连忙吩咐家下人等瞒着爱吾。石秋和春权得知这个消息,一个心里乐得笑逐颜开,一个却代爱吾暗暗伤心,因为这事既然是父母做主,春权自然也不好怎样向石秋抱怨。这时爱吾病已日见痊愈,憔悴颜色日见红润。石秋见她有时老向自己娇媚地笑,一时良心发现,唯恐爱吾得知这个消息,旧病复发,因此倒反而时时代她忧愁。本来是个很快乐的心境,此刻只有一乐之后,竟又变为抑抑寡欢了。光阴匆匆,离订婚的日期一忽儿已只有两天了。墨园要陆氏同去,陆氏恐爱吾见疑,便叫春权代去。春权本来不愿去,后来心想,爱吾表妹这样才貌,弟弟尚且不要,想来小红这妮子定是天仙化人了。因要去瞧个仔细,所以答应了。临走的前一日,先放些空气,说上海行里已有信来催,故意给爱吾知道。到动身时候,石秋便到爱吾床前来作别道:
“我已回来好多天了,妹妹病已见瘥。我想今天就到上海去,妹妹如喜欢各种杂志小说作为病中消遣,我自当多多奉寄。妹妹贵恙尚未痊愈,饮食还请小心,身体还请保重……”
石秋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心中只觉无限恐慌,对她不住。爱吾原不知他的心事,以为他迫于行中职务无法丢开,因此眼皮儿早红了起来,却又竭力镇静态度,忍泪叫道:
“哥哥是个有职务的人,怎好为着妹妹多耽搁日子呢?但哥哥是妹妹素知言而有信,妹不肖,敢赠哥哥约指一枚,请哥哥套在指上。哥哥见了约指,就好像见了妹妹一般。并请时通音问,以慰寂寞,那妹子自当终身感激不尽了。”
爱吾说着,一面把无名指上的那只名字金约指脱下,拉过石秋的左手,轻轻地套在他的无名指上,无限温柔地握了一会儿,同时她那明眸含着万分的情意,呆呆地瞧着石秋,真有恋恋不忍舍去的神情。石秋这时心中真难受极了,愈感到爱吾对自己一片深情是真挚恳切,这就愈觉得自己的欺骗手段是虚伪卑鄙。心中越想越惭愧可耻,越想越痛苦酸楚,眼眶一红,几乎真个掉下泪来。只好一面唯唯答应,一面别过脸去暗拭泪痕。陆氏在旁瞧了这个情形,心中也真有说不出的伤感,因催着道:
“秋儿,你常常写些信给妹妹是了,时候不早,火车别脱了班,走了吧!”
爱吾这才放了石秋的手,意欲跳下床来送他。陆氏连忙阻止道:
“爱囡,你还不曾全好哩,这可不是玩的,快别起来,等你三哥下一趟回家,陪你到上海玩去吧。”
石秋见她这样深情,心真不忍极了,连忙扶她躺下。因鼻中已充满了酸气,要想和她说话,再也说不出口,把心一硬,就回身走了。只听爱吾犹喊道:
“表哥,你路上小心,冬天快要到了,哥哥一个人在外面,终得添衣加餐才是。”
“妹妹,我自理会,你也千万保重,凡事都想透些儿……”
石秋头也没回,一面走,一面在喉咙里挣出这几句话。等他跨出房门,这就让他满眶子的热泪,痛痛快快地大颗儿滚下来。
“咦!你到上海订婚去是件欢喜的事,干吗倒伤心哩?爸爸叫我来催你,说为什么这许多时候不出来。”
石秋泪眼模糊地刚穿过小石桥,只见迎面走来的正是姊姊春权。因慌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皮,辩着道:
“谁伤心?姊姊别开玩笑,我因和妈妈多说了几句话,所以迟了些。”
春权也不管他,和他一前一后地走着,心中暗想,既然不喜欢表妹,还要你假惺惺淌什么眼泪?大概刚才去和爱妹作别,被爱妹感动得太厉害了吧,所以也良心发现了。但是好好现成的配偶不要,却去爱上海都市的小姐……唉!我为爱妹伤心,我更为爱妹不平!春权想到此,也不禁暗暗长叹一声。
两人到了椒花厅,墨园已等候多时,三人因匆匆出了别墅,乘车到上海去。火车到上海北站,三人跳下车站,石秋问爸爸可要住到霞飞路寓里去,墨园道:
“你寓里只有一张床铺,怎能容得下?反正我和你姊姊在上海又不能多耽搁,还是借住旅馆来得便利。”
石秋点头,因坐汽车,三人到了新大陆饭店住下。墨园叫石秋先打个电话去告诉可玉,说爸爸和姊姊已到上海,客住在新大陆饭店二百二十四号房间,所有订婚地点即在本饭店礼堂举行。可玉接到这个电话,知墨园果已到来,连忙向若花、叶氏、小红说知,一时两家都充满着无限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