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自订婚后回家,因日中人多,未得与石秋细谈衷曲,不过两人彼此分手时,脸上都含着春风得意的娇笑,这就明白两人内心都是兴奋快乐得不能形容,所以小红也并没问他为什么要换给自己一只爱吾约指,以为这是石秋爱我得要发狂的表示。谁知石秋还始终蒙在鼓里,一些儿都不知道呢。
夜静更深,万籁俱寂,小红握着自己的纤手,细细把玩着石秋那只换来的爱吾约指,忍不住低下头去,把嘴凑在约指上甜甜蜜蜜吻了一回,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这就情不自禁地叫道:
“秋郎吾爱爱吾!”
小红叫到这里,猛可理会自己身旁还有一个友华睡着,怎能够如此得意忘形?万一让她知道,可又要做打趣的资料了。一时两颊飞起了绯红的桃花,轻轻把友华身子摇撼了一下。友华也是个可人儿,她因为还要听小红说出些秘密来,所以故意装作熟睡的样子。小红见她鼻声鼾鼾,不理自己,这才放下心来,但一颗芳心犹像小鹿般地忐忑乱撞,那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觉紧张得了不得,一阵阵热燥好像浑身要被爱之火熔化的样子,因此便再也睡不着。窗外明月映射进清辉的光芒,照得房中一切物件都从隐约中显露出来。小红望着靠壁琴桌上那瓶开得茂盛的蟹菊,陡然想起石秋作的《秋夜风雨有感》四首七绝,直到现在自己还不曾和他。此刻反正睡不着,于是她伏在枕上,凝眸沉思半晌,腹中已得二绝,这就轻声儿念道:
爱吾吾爱具匠心,颠倒看来意自斟。从此风流琴瑟鼓,高山流水许知音。
莫羡双星会织牛,相思原慰福双修。秋郎握得张郎笔,画出新眉月一钩。
小红念完两绝,意欲再念下去,因见友华转了一个侧,恐怕惊醒了她,所以也自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友华先起身,梳洗完毕,只见红日满窗,小红犹酣然甜睡,她便握了一支铅笔,笑盈盈欲代小红画眉。小红被她惊醒,揉着两眼,玉臂向上一伸,还连打了两个呵欠。友华忍不住笑着打趣道:
“吾爱爱吾,你干吗这样早醒了?不再多睡一会儿吗?我来给你画个新样子,别嫌我画得不好。”
友华一面笑,一面执着铅笔,要替小红画眉毛的神气,口中还轻轻念道:
“秋郎本有画眉笔,我替秋郎画一弯。”
小红听她这样说,知夜里自己念的诗已被友华听去,一面红晕了脸儿,一面把友华的手握住,哧哧地笑道:
“姊姊,汉朝张郎的画眉恐怕不是这个铅笔吧。”
友华在床沿边坐下,望着她说道:
“怎么不是这个呢?妹妹,你可有凭据吗?我是亲眼瞧见他握这个的。你道这铅笔还是现在有的吗?实是在汉朝里早已发明了。不过那时用的是实心铅笔,不用铅芯,只用木头,用起来真便当极了。”
小红听她说得这样认真,便从床上坐起来,纤手扶着友华的肩儿,似信不信地又笑嘻嘻问道:
“真的吗?姊姊,你这个凭据是从哪里得来的?”
友华见她果然被自己谎得一半相信了,因索性装得非常认真,正色道:
“妹妹,你难道连戏园子里的唱戏却没瞧见过吗?现在戏园子里开场是已没有魁星跌斗的一回事了。从前苏州社庙里唱戏,一定先有戴白脸假面具的跳一回加官晋爵,再由戴蓝脸假面具的跳一回连中三元。这个蓝脸的就叫独占鳌头的魁星,他执着的一支笔就是用木削成,比铅笔要大得多,如戏中唱张敞画眉故事的,他就也用这支木笔,不过是统没有铅芯罢了。我所以说张郎的笔一定和现在这铅笔一样,不然怎么也用木造成的呢?”
小红不等她说完,早知她和自己在开玩笑,因握了小拳,向友华身上轻轻打了一下,还似嗔非嗔地白她一眼。友华早咯咯地笑作一团,握住她手,说道:
“好妹妹,别打我,我虽不是真的秋郎,但我却是个秋郎的代表呀!”小红听了,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兴趣,一面也咯咯地笑道:
“我道姊姊是个真话,原来姊姊竟把妹妹当小孩子了。姊姊这个凭据,一定是半农哥告诉你的了。那么戏园子里的枪刀都用银样镴枪头,恐怕半农哥哥一定也是银样镴枪头了,所以姊姊不怕半农哥哥,半农哥哥反倒怕着姊姊呢。”
友华听她反取笑自己,便将她身子搂住,伸手向她胁下去胳肢。慌得小红连连告饶,忍不住两人都哧哧地笑了。你取笑我,我取笑你,两人都已有了乘龙快婿,正在快乐得不可形容,只听外面房中可玉对若花说道:
“辛亲家今天和他的大小姐都已回松江去了。”
“你为什么不留他多玩几天呢?这样要紧地走了,连我们这里也没有好好地请他吃餐饭哩!”
友华和小红一听,便都停止了笑声。友华拍着小红肩膀道:
“啊呀!你的爷爷和姑妈回去了,你怎么不去送行呀?”
小红瞅她一眼,伸手正欲拧她的脸颊,听可玉又在说道:
“他本来是想多住几天的,因接得松江的长途电话,说他夫人有病,所以就没多耽搁。”
“你怎样知道的呀?那么你也该去送送他了。”
“我是刚才石秋打电话来告诉我的,说他和爸爸、姊姊今天早车就动身,怕这时他们早在火车中哩。”
若花唔唔地响了两声。小红听石秋妈妈有病,连石秋也同去了,心中倒是一怔。友华却还不住地打趣道:
“你婆婆病了,照理你做媳妇的也该同去望望呀!”
小红听了,伸手又要打她。友华早逃开了床边咯咯地笑。这时佩文端进面水,已给小红来梳洗了。
友华和小红在上海得意地欢笑,而石秋和爱吾则正在松江发愁。石秋的妈妈自从墨园、春权、石秋三人到上海来,她又安慰了爱吾一番,叫樱桃好生侍候,自己回到椒花厅房中来。坐在床旁,却是呆呆地想,石秋到上海是已和小红订婚去了,现在虽然可以瞒过爱吾,但日子久了,万一被她知道,这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深觉这事做得冒昧,因为日后还要结婚呢,终有一天要被她知道。那时这孩子心中一气,立刻发生了意外,这叫我如何对得住妹妹?陆氏这时心中好像小红订婚的事是已被爱吾知道,而且她的妹妹晚鸿好像站在面前还责备她道:
“姊姊,我临终的时候,是怎样地拜托你?你现在既把我的女儿许配石秋,却又叫石秋到上海去和小红订婚,这你不是明明地要害我的女儿吗?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那还是从小就不给我抚养的好。我的女儿给你害死了,你有什么的趣味?我的女儿只不过寄人膝下,苦命些罢了。唉,姊姊,你和妹子有多大的冤仇呀!”
这完全是心理作用,陆氏因为自觉这事有些做得亏心,很觉得对不住已死的妹子,所以一个人胡思乱想的,好像眼前真的有妹子站着一样。等她醒悟妹妹是个已死的人,于是仔细定睛一瞧,那房中自然根本还只有她一个人。陆氏顿觉浑身毛发悚然,那神经竟失却了常态。
秋阳淡淡地已向西面梧桐树顶盖上斜逝了下去,时候已到了黄昏。春椒和麦秋夹着书包,匆匆奔进了妈妈房中,放下书包就连喊妈妈。在平时,妈妈终笑嘻嘻地拿出干点来给两人充饥,今天妈妈不但不答应,而且还喃喃地自语着不知什么。春椒、麦秋见妈妈如醉如痴的神情,心中吃了一惊,他们原是孩子,连忙把这事来告诉爱吾。爱吾这时正靠在床栏上,一听这话便忙问道:
“那么你的大姐姐到哪儿去了?”
春椒正在急得了不得,遂把妈妈关照叫她不要说大姊到上海去的话竟忘其所以地说道:
“妈妈是好像失了知觉似的,三哥和爸爸都到上海去了,爱姊姊又病着,大姊也不在家,这事怎么好呢?”
爱吾听春权不在家里,还以为是到亲戚家或同学家里玩去了。既然姨妈突然得了怪病,自然不得不去瞧瞧。因支撑着起来,叫樱桃来扶着她到椒花厅去。春椒也忙搀着她的左手。一路爱吾又问春椒道:
“妹妹,你大姊可是到同学家去了吗?妈妈方才还好好的,怎的竟会失了知觉似的呢?”
“不是的,大姊也跟爸爸和三哥到上海去,我要跟她去,妈竟不肯哩!”
春椒噘着小嘴儿说着。爱吾听了,心中很是奇怪,他们三人同去,怎么妈妈并没和我说起呢?这事看来很有些蹊跷。再要问时,椒花厅早已到了。四人走进房里,见妈妈已躺在床上,闭目假寐。爱吾叫春椒、麦秋别声张,大家轻轻地站到床前,忽听陆氏正在轻轻自语道:
“妹妹啊,这事我真对不起你的爱吾,将来只好另外给她拣一个好孩子了。”
爱吾骤然听到了这几句话,全身顿时好像浇了一盆冷水,几乎站脚不住。樱桃慌忙给她坐到床沿,爱吾再也忍不住,便启口叫着问道:
“妈妈,你说些什么话呀?身上觉得怎样?心里有怎样不好过呢?”
陆氏忽听有人喊她,连忙睁开眼睛,向外一望,见是爱吾,心中更虚,模模糊糊地好像这事爱吾早已知道了。遂拉着她手,温和地叫道:
“孩子,你怎么倒起来了?爱囡啊,我对你不住。我告诉你吧,石秋这孩子本是个很多情的人,也是一个很爱听我话的孩子。我现在恨……恨我不早些儿给你们俩人订婚,可是如今已来不及了。爱囡,你也别恨这石秋孩子了,他心里并不是不爱你。但世界上像石秋孩子这样的人,我相信一定是很多。好孩子,你千万别伤心,你也别气妈妈,妈妈终给你找个好人才儿。假使你又气得生了病,这叫我如何对得住你的妈妈?因为你妈妈是只有你一点骨血呀!”
爱吾听了陆氏这一大套的话,又见她已扑簌簌地滚下泪来。虽然自己知是已失败了,心里是非常沉痛,但瞧陆氏情景,定有说不出的苦衷,同时想起“你妈妈只有你一点骨血”的话,于是她竭力忍住自己的伤心,含泪说道:
“妈妈待我和自己的女儿一些没有两样,我是终身地感激着。妈妈现在怎的突然又说出这些话来,我实在还有些不明白,难道爸爸和姊姊都为着哥哥的亲事到上海去了吗?我是绝不伤心,也绝不会气愤。妈妈,请你告诉我吧!”
陆氏听爱吾能够原谅自己的苦衷,心里更是疼她可怜她,遂继续说道:
“好孩子!你是我的心肝一般,我怎肯待亏你。但是我们的起议已是迟了一步。石秋他是已和秦老伯家的义女订有婚姻,他是不好翻悔的。好孩子,你别恨妈和石秋欺骗你,那时候因要救你性命,所以是出于万不得已的啊!总之,这都是我的不好,但爱囡你千万不要灰心,我将来给你找一个比石秋更好的人才,来安慰你的终身。”
爱吾这才完全明白,自己的希望和光明已变成了一片漆黑,心中一阵剧痛,好比刀割一般,只觉鲜红的淋淋血点染遍了整个的心房。她竭力地忍耐,竭力地压制,她哭不出,她只有苦笑道:
“谢谢妈的好意,我是绝不怨哥哥薄情。但哥哥此番定的新嫂子,不知叫的什么姓名?妈可有见过面吗?”
陆氏尚恐爱吾旧病复发,所以欲不告诉,但又恐她更要不高兴,今见她说并不怨石秋和自己,而且脸部上还含着笑意,这笑是快乐,抑是痛苦到极点的表示?当然陆氏没有这样细心去注意到,还以为她是明白了,因又慢慢地告诉道:
“我听得你爸爸说,是叫叶小红,比你秋哥小两岁,我却没瞧见过。爱囡,最要紧你别难受,你若有什么意外,我……”
说到这里,又淌下泪来。爱吾又感激又怨恨,因叹了一口气道:
“妈妈放心,姻缘前定,我绝不伤心。妈也不用为我忧愁,我也坐不住,回房去了。”
爱吾说到此,身子已站起来,樱桃连忙又把她扶回梅笑轩去。爱吾出了陆氏的房门,眼泪就如泉水般地涌出,直到自己房中,一路上都沾着她的泪痕。
夜里樱桃端上一碗燕窝粥,叫爱吾吃些。爱吾说不饿,收拾出去自己吃吧。樱桃答应自去。爱吾独倚床上,层层细想:原来石秋这次回来安慰,原是假情假意地竟把我当小孩子一般地哄着,怪不得他和我分别时最后一句话是叫我想透彻一些儿……唉,秋哥,今日才认得你的人了。想到这里,又觉错怪了他,听妈说,是他和小红订婚在先,安慰我在后,秋哥肯回家来望我,安慰我,还算是他多情呢!不过既多情,为何又不拒绝小红?唉,眼见得从小长大的情哥竟给不相识的小红夺去了。于是她恨小红,一会儿又恨妈妈不预早给我和秋哥订婚,一会儿又恨自己死得不早,活着心里痛苦,不如死了干净。因此又怨恨妈妈不该叫秋哥来哄骗我,现在弄得自己既不能死又不好活,真太难堪了。虽然他们终算是个好心,但叫我怎能有脸皮来见人?可笑自己还要给他一个约指作为纪念,这不是在他面上丢丑吗?想到这里,恨不得立刻向石秋讨还约指,彼此斩断情丝,免得牵肚挂肠。我虽不自作践身子,亦决不愿再另嫁他人。他日新嫂子进门,亦是我巢爱吾飘零的一天了。想到这里,泪如雨下。一个人到了无聊已极,那胸中的愁思就好像剥着春茧的一般,一丝丝地抽扯不尽。愁思纷沓而来,爱吾心中忽然想起李易安的《漱玉词》内有个《点绛唇》。她便改了两句,轻轻读着道: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秋秋去,几点催花雨。”
这半阕,易安是惜春春去。她却改为惜秋秋去,那这个秋字,她当然是指点石秋的秋无疑了。她读了上半阕,又读下半阕道:
“倚遍阑干,辜负三生石,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这半阕,“只是无情绪”一句,又改为“辜负三生石”。那石字当然又指点石秋的石无疑了。爱吾这样忧深思远地想着,虽然很想竭力忘掉他,但忧能伤人,思也病脾,因此次日早又恹恹病了起来。
陆氏自把石秋和小红的订婚事情告诉了爱吾,心里却又懊悔不该冒昧,生恐爱吾旧病复发。正在忧愁万分,不料樱桃来告诉,说表小姐身上又有了热度。陆氏得此报告,真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暗自思忖,这个病又不是明明自己害她的吗?她若因此一病到死,那真叫我死了亦无颜去见妹子的面了。陆氏本是上了年纪的人,怎经得如此一急,所以也跟着爱吾病了。
春椒和麦秋见妈妈和表姊真个病了,急得只会淌泪。老管家辛寿见太太病得厉害,心中也颇焦急,因此打长途电话给墨园。墨园得到这个消息,正在行订婚礼后的晚上,于是决定次日早车回家。石秋听妈病重,因到行中续假数天,也和爸爸、姊姊一同到家乡瞧妈的病去了。
三人到了松江别墅,先到椒花厅陆氏房中,见妈妈病势很是沉重,大家心中十分忧急。墨园便急急亲自去请中西医来并医。西医谓陆氏是受了刺激,叫怔冲症,治法宜摄定心神,补脑补血;中医则谓是个虚弱症,好像屋已破漏,不堪修补,并嘱墨园预备后事。墨园听了,不禁呆呆地怔住了。春权已是扑簌簌地滚下泪来。石秋更吃一惊,暗自想道:妈妈乃是一家之主,关系实非常重要,万一不测,大哥二哥又不在身边,五妹六弟又尚在髫年,爸爸也年已渐衰,姊姊和爱妹又皆待字闺中,一切未了之事都要妈妈主持。若果然一病不起,这怎么……想到这里,眼皮一红,也忍不住滴下一点泪来。墨园竭力镇定态度,请医生药方只管开,中用不中用也顾不许多了。春权想起在上海被爸爸责骂、弟弟冷嘲,今后妈妈若真不幸,那我还好做人吗?因此更加伤心,泪似泉涌,几乎哭出声来。石秋含泪道:
“姊姊,你千万别哭,倘给妈妈听见,不是要更增她病体吗?”
春权一听不错,遂自到里面伴妈妈去。墨园先送中医出去。石秋见西医在配药水,忽然想起爱吾现在病也依然未愈,趁这时西医在着,何不也去带瞧一回,因等爸爸回进室中,便把这样意思和墨园说知。墨园听了,这才记得,不禁长叹一声道:
“正是,还有这一个孩子病着哩。”
墨园说着,便连连答应。西医把药水交给墨园,墨园拿进陆氏房去。这里石秋便伴西医到梅笑轩来。
爱吾睡在床上,听樱桃告诉说老爷、小姐、少爷都已回来。爱吾心里好生奇怪:石秋还要做什么来?你来是最好了,我正要向他责问呢!正在想时,忽见石秋伴着一个西医进来,说是给妹妹诊治。爱吾恨他是个假情假意,所以坚决不要诊治。石秋见她气鼓鼓神情,好生不解,因劝慰她道:
“妹妹,妈妈的病已非常危险,你若再不肯给医生诊治,这叫我心里是多么难受……”
石秋说到这里,陡然忆起和她临别时,她说的“妹妹素知哥哥言而有信”一句话,顿时一阵羞惭,而又一阵心酸,泪珠不禁夺眶而出。爱吾听了他话,又见他这个样子,心里倒又软了下来,暗想:妈妈说他是个多情人,照此看来,倒也不虚。莫非这次订婚的事是出于无奈的吗?因此默默地也不再违拗,让西医诊察一会儿,配了药水。爱吾便向西医问道:
“请问先生,我的病到哪一日才得使我身体毁灭呢?我真烦恼极了,恨不得立刻就死去才爽快。”
石秋和西医听爱吾这样说,两人都不觉一怔。石秋觉爱吾这次神情大变,心中原是虚的,因此更是猜疑,怔怔呆望着她。爱吾假作不见,双蛾颦蹙,好像非常怨抑的模样。西医微笑道:
“小姐的肝脉虽然跳动得厉害,但绝没有意外的危险。小姐只要静心地养息,症候是比老太太好医得多。小姐请放心,你们老太太的病才真危险哩!”
爱吾一听妈妈已病到这样地步,心中一阵悲酸,早又掉下泪来,暗想道:自己是妈妈从小抚养长大,现在养育之恩没有报答,谁知她竟已病到不可医治,而且这次她老人家的病因多少还带着自己婚姻问题,万一不幸,那真变成以德报怨,叫我如何再有脸儿做人。想到这里,一心祈祷姨妈病好,把自己的怨抑亦就丢开。这时西医已把药水配就,嘱她每日饮服三次。石秋便把医生送出,爱吾却在后面叫道:
“秋哥,你送了医生,回头请你来一趟,妹子有话问你。”
石秋听了,口里虽然答应着,心中却是暗暗猜疑,她有话问我,不知是问些什么话?如果问我为什么又回家来,我倒可以说是为了妈妈的病。不过万一问出别的事来,这叫我如何回答?但是又不好不去一趟,因此送了医生出门,便只好仍回到爱吾房中来。爱吾见他已来,便半靠在床栏上,不动声色地向床沿拍了拍,意思是叫石秋坐到这儿来。石秋不敢违拗,就坐在床头,望着她道:
“爱妹,你千万别忧愁,医生不是说你的病不要紧吗?”
爱吾听了却不回答,冷不防把石秋的手儿拉去,向他指上的一只金约指除下,口中却笑着叫道:
“哥哥,我忘了恭喜你了,你现在定下一个新嫂子,想留着这个约指无用,请你还给我吧。不然被新嫂嫂见了,不是反而不好意思吗?”
石秋猛可听她说出这几句话,顿时面红耳赤,汗流满额,背上好像有千万枚绣花针在刺一般,只觉坐立不安,支吾不知所对。忽然又听爱吾大声叫道:
“喔喔!哥哥,我给你的金约指怎么不戴在指上了?”
“咦!你拿在手中的不就是妹妹的吗?我是一刻儿也没脱下过。”
“这不是我的,是你自己的……”
爱吾说到这里,忽然瞥眼见石秋手指上尚有一只戴着,以为是自己除错了,因连忙伸手又把那一只除下一瞧,谁知竟是“小红”两字,一时更觉稀罕,咦咦叫道:
“表哥,你不该将我的约指乱抛呀!唉,我真悔不该给你了。”
爱吾说到此,眼皮早已红了。石秋连忙把两只约指一瞧,却是一只小红、一只自己的,顿时目定口呆,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凝眸沉吟一会儿,忽然记起了,莫非半农给我交换信物时候除错的吗?那么小红接到爱吾的约指,难道也会不瞧见吗?如果瞧见的话,她自然该要问我了。现在这怎么办呢?爱吾见他呆若木鸡,心中更急,以为他给自己约指丢了,因摇撼着他的手叫道:
“哥哥,你既然不爱我,这也不要紧,你不应该给我的约指抛了呀!我的约指呢?我的约指到哪儿去了?”
石秋见她已像泪人儿一般,心中又急又惭,慌忙道:
“妹妹,我实在没有给你丢了呀!”
“那么你还我呀!我的约指呢?这两只全不是我的!”
石秋被她催问得急,拿又拿不出,告诉更说不出口,因此急得几乎要哭了。爱吾说时,又把那两个约指拿着瞧,见到“小红”两字,猛可理会过来,忙又说道:
“哦哦,我知道了。这次哥哥到上海去和小红订婚,莫非把约指调错了吗?否则何以这两只约指统在哥哥手里,而我一只偏又不见了呢?”
石秋想不到竟被她一猜就中,但她怎么知道如此详细呢?因羞惭满面,急问道:
“妹妹这事如何知道?”
爱吾听了,淡白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苦笑,点头道:
“妈妈是已全告诉我了,我不怪新嫂子,我也不怪妈妈,我更不怪哥哥,我是只怨着自己命薄……”
爱吾说到此,喉间已咽住,泪如雨下。石秋听了,暗想:这事奇了,妈妈叫我们大家瞒着她,怎么她自己倒反向她说了?而且妈妈突然又病重了,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爱吾见他沉思不语,便抽咽着泣道:
“表哥,你别奇怪,妈妈可怜,她因怕我得此消息后会发生意外,所以她忧伤得神经受了刺激,因此反累她病得如此,对于这些,我实无限抱歉。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妈妈都告诉了我,我绝不怨恨哥哥欺骗和我订婚,我明白了解哥哥苦衷。我感谢哥哥救命大恩,因为我这次的病,若没有哥哥安慰,恐怕已成不救之症。唉,我自恨太以痴心,不过我现在知道了,我记住哥哥的一句话,‘想透彻一些儿’。我现在想得非常透彻,我命苦,我无缘,我对不住你,我冒昧,我竟把约指赠送你……但我不愿你瞧了我这约指而给你脑中留下一个痕迹,哥哥,请你还了我吧!”
石秋听了她这一篇血和泪混合成的悲痛惨绝的话,他良心受了极度的打击,他几乎要昏厥了去。他明白爱妹这是伤心得无可再伤心的话,她实在是个多情而痴心的女子,同时而且又是个聪敏贤德的人。但是我怎样才能报答她的深情?想到这里,他的泪像雨点般地落下来,握着爱吾的手哭道:
“妹妹的约指果然是调错了,这时再也还不出……妹妹,我这次到上海去订婚,并非是存心负情你,我实在有说不出的苦衷……妹妹,我对不住你,请你恕我……你既然想明白了,我很感激你,因为否则我实在变成一个罪人了。唉,我惭愧极了,我不该欺骗妹妹,当妹妹对我说‘素知我言而有信’的一句话我是多么心痛啊!但是,这件事,你终要原谅我才好……”
爱吾见他伏在床上竟哭起来,一时心痛已极,不觉也呜咽不止。两人哭了一会儿,爱吾先收了泪痕,偷偷地丢一块绢帕给他,纤手还向他衣袖拉了拉。石秋见她这样多情,也不敢多淌泪,就拿绢帕拭了泪痕,把小红的约指仍戴在自己指上,把自己石秋两字的约指,戴到爱吾的指上。明眸里含着无限真挚的情意,凝望着她,诚恳地道:
“妹妹,爱情是不限于名义上的,今生我虽不能和妹妹结为夫妇,我和妹妹就做一个精神上的友爱吧。你把这个约指收了,做个纪念,不知你能答应我吗?”
爱吾听石秋这样说,觉得石秋真是个多情种子,只可惜我俩没有缘呀!一时心里错综了辛酸苦辣各种不同的滋味,默默地点了点头,微红的脸颊上浮现了一丝惨淡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