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淡淡的白云镶着一层暗暗的彤云,裹着远远的寒林冻山,飒飒的西风已变为怒吼的北风,却把山上的白云和黑云,好像是人穿着的衣衫一件一件都被那天半的旋风脱卸了去。云儿吹散了,那寒山便露出峭突不平的骨相。

墨园正在别墅中的晚香楼上,凭窗远望,只见那阴沉沉的天空,早晚不免又要下雪,心中暗自想道:立冬已过,将近小雪,久病的人往往赶着节气便起变化。前日医生曾嘱我,对于陆氏的病,冬至前后须要小心提防,虽然现在天天给陆氏服着人参燕窝,给她补气润肺,但一时终无起色。幸喜爱吾这孩子倒已能起床,天天和春权、春椒伴在房中。瞧陆氏的精神,尚没有十分委顿,不过她好像连说话都很吃力似的懒得说,可见她内部是虚亏极了。墨园想到这里,心里真是非常忧煎,意欲把这个自己晚年修养的晚香楼叫匠人修葺一新。预备致书可玉,叫小红前来松江望望陆氏,陆氏瞧了欢喜,也许病会好起来,那么趁此大家便好到上海给两人结婚去。万一不测,小红既已在身边,就命和石秋即日祭祖成婚。但小红究竟是个未过门的儿媳,这次若来,必须另划一室给她安身。这儿晚香楼离椒花厅二十步,离梅笑轩五十步,若给小红居住,最为相宜。墨园打定主意,遂叫小厮把石秋叫来。石秋见爸爸凭窗远眺,手抚长髯,凝眸沉思模样,因叫道:

“爸爸,你喊我有什么事?”

墨园回头见石秋已来,便把自己这层意思告诉了他,叫他即刻去雇匠人,把晚香楼收拾清爽,四面粉刷红色,即改名为小红楼,把晚香两字抹去。石秋听了,知爸爸计划是为自己藏娇,心中悲喜交集,遂连连答应,着手雇人去进行改修的工作了。

墨园既然决定了这个主意,当时就回到书房,写信到上海给可玉。过了两天,可玉的回信来了,说小红已由内侄女唐友华准于星期日陪同来松江。这时小红楼也已装置完竣,墨园、石秋心中都非常欢喜。只有爱吾、春权两人,心中颇有些不自在,爱吾更觉暗暗伤心,春权虽然同情她,但自己并不是石秋,即使安慰她也没有什么大的效力。倒是陆氏虽在病中,听小红前来望病的消息,心里一阵高兴,以为第三个媳妇儿终算也能够给我见面了,所以这两天里精神倒反觉好些儿。

光阴匆匆地过去,早已到了星期日那天,墨园因春权和小红、友华在订婚那天都已见过面,所以叫春权和石秋一同坐车到车站去相接。春权虽然心中不愿意,但一则碍于爸爸吩咐,二则自己和石秋姊弟之间感情本来很好,若不答应,弟弟心里也不快活,大家又何苦闹了意见,因此只好勉强同去。

两人到了车站不多一会儿,火车果已进站,石秋昂着头,望着从月台里走出来的旅客,都加以密切的注意。只见一个乡下老头的后面跟着两个娉娉婷婷的女郎,还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婢,一个稍长的女郎正是小红,那稍矮的自然是友华了。小红、友华两人都穿着一式的豹皮大衣,黑漆的革履,友华和小婢佩文手中还各提着一只挈匣。石秋满心欢喜,便拉着姊姊的手儿迎上去叫道:

“唐小姐,我们已等候好久了。”

石秋说着,又把她手中挈匣代拿了。友华一见,也连忙笑道:

“啊呀,真对不起,这样大的风,倒叫你们吹冻好多时候了。大姊姊,你一向好吗?”

友华早又伸手和春权握了一阵,春权也笑着寒暄几句,小红上前向春权叫声大姊,一面又喊佩文向春权叫大小姐,春权一面答应,一面让大家跳上车子,那车子便向别墅开来。到了门首,早有众仆人接进椒花厅客室,只见墨园正在瞧报,春权笑喊道:

“爸爸,唐小姐陪红妹已来了。”

墨园放下报纸,抬头望去。友华早叫了一声老伯,小红羞答答地上前请了安,低声也喊一声爸爸。墨园心里十分喜欢,连忙叫大家坐下。春权脱了自己身上的银鼠灰背大衣,叫友华、小红也脱了大衣,给樱桃拿进里面去。女佣端上香茗。友华是个聪敏的人,也不坐下,就对春权说道:

“大姊,伯母贵恙现在可大好了吗?请你伴我小红妹子,大家先去请个安吧!”

春权含笑点头,于是大家走进上房,见陆氏这时正睡着,友华遂叫佩文把挈匣打开,取出从上海带来用热水瓶装的银耳茶,自己也帮着拿出十只银子制成精细小巧的莲子碗,倒了十碗,叫小红向房中诸长辈各敬一杯。小红遂伸出纤手,向墨园先敬。墨园这时和她脸儿距离没有多远,一面接过,一面向她望了一眼,觉得她的容貌固然是齐整,举止亦很大方,比大媳和二媳美丽很多,心里喜欢,因此抚着长须只是笑。春权已把陆氏推醒,小红因忙轻步上前去,亲亲密密叫了一声妈妈,便把茶放在床边的桌上。意欲行个大礼,但陆氏睡在床上,有些不便,因改了一个九十度隆重的鞠躬。陆氏见小红如花如玉,体态轻盈,两颊丰腴,不像爱吾柔弱,心里快慰万分,便启口叫道:

“红儿,别多礼吧,你快请你的表姊唐小姐坐下来,想你们路上也辛苦了。”

友华听了,也走过来请安。小红又捧茶给春权、友华和石秋。石秋接她时,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小红红晕了脸儿,也报之浅笑,但却又连忙回过身来,只见春椒和麦秋都从院子外奔进来,友华笑道:

“这两位可就是椒妹和麦弟了?”

“正是,弟弟妹妹快来见唐家姊姊。”

春权笑着回答,春椒、麦秋便走上来喊姊姊。小红遂又捧茶给小叔和小姑,却是喊了一声妹妹和弟弟。陆氏见众人都在,独独不见爱吾,正欲着人叫她,只见暖幔掀处,姗姗走进一个身穿鼻烟色绸旗袍的瘦美人来,衣裳下摆开衩处露着雪白的羔皮羊毛,显然她身上已着了皮旗袍。陆氏便替小红介绍道:

“这位是我的姨甥女巢爱吾小姐,红儿也喊她一声姊姊好了。”

小红一听,慌忙又站起身子,佩文又奉上一碗银耳茶,小红拿了便捧到爱吾面前,笑盈盈地叫了一声:

“姊姊,请用茶。”

爱吾一面接过,一面也含笑回叫一声妹妹。她那双秋波却向小红暗暗打量,见她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脸如满月,眼若秋水,真是一个绝世美人。怪不得石秋这样爱她,要把自己抛了。爱吾想着,心中一阵酸楚,眼皮儿竟红了起来,因忙又回转身子到陆氏床边问安去了。小红见爱吾虽然面庞清瘦,弱不禁风,但明眸皓齿,俊俏无比,真个是我见犹怜,心中就暗想:石秋既有这样一个好模样儿的表妹,怎么一向不曾听他说起?而且为什么又舍近而求远,莫非这位表小姐已配了人家吗?心里好生奇怪,便回眸暗暗又向爱吾细瞧。谁知爱吾虽然和陆氏说话,她那明眸也只是偷瞧小红。两人四目相对,都觉有些不好意思,大家眼光的视线早又注意到别处去了。陆氏见友华也生得妩媚可爱,因向她问着道:

“唐小姐,你的府上是在苏州哪儿呀?你的爸爸妈妈都好吗?”

友华正和爱吾、春权聊天着学校生活的事,听陆氏问她,遂含笑答道:

“伯母,侄女的家里是在苏州齐门外斯。多承关心,爸爸和妈妈都好的。”

这时樱桃已搬上四盆糖果、四盆西点,春权让友华、小红尝些儿,友华接过一把奶油咖啡糖,向麦秋招手笑道:

“弟弟,到姊姊这儿来,你在什么地方学校里读书呀?”

麦秋听了,便一跳一跳到友华面前,友华把糖塞在麦秋手里,麦秋谢了一声姊姊,笑道:

“我和二姊就在这儿附近初级中学里读书,就要放寒假哩。”

麦秋说着,离开友华身边,又奔到小红面前,把糖放在她的身兜里,笑嘻嘻地叫道:

“新嫂嫂,你给我吃茶,我给你吃糖吧。”

麦秋说完了这话,却又含羞地逃到春权的怀里来。众人听了,大家都哧哧地笑了,连小红自己也抿着嘴儿哧哧地笑。只有爱吾听到新嫂嫂三字,心中非常刺心,又见他们欢笑一室,个个快乐欣喜的情形,这就更衬自己孤零零的可怜悲伤,再也坐不下去,连忙站起身子,借端独自回梅笑轩卧房去了。出了陆氏的房门,止不住那满眶子的热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爱吾这个情形,除了春权一个人注意外,别的人哪里顾到?石秋凝视着小红芙蓉花儿般的娇靥是只会得意地笑,哪里再会去见到爱吾的哭呢?

吃午饭的时候,陆氏着樱桃前去喊爱吾吃饭,樱桃回来道:

“表小姐有些儿不受用,说吃不下,请大小姐陪着唐小姐和叶小姐吃吧。”

“想这孩子身体还未全好,等会儿再煮些燕窝粥给她吃吧。”

陆氏这样说着,于是大家坐满了一桌。石秋听爱吾心中不受用,知道她一定是十分怨恨,这就深觉不安,脸上也不好表示怎样兴奋。春权是有心人,所以吃得很快,就匆匆到梅笑轩来。见爱吾眼睛红肿,正从床上坐起,到面汤台前去梳洗,春权也暗暗代她难受,因好好劝她一会儿,又到妈的房里。这时大家已用好饭,墨园自到书房里去,陆氏因叫石秋、春权陪小红、友华到小红楼去休息一会儿。春权心中不高兴,故意说笑似的道:

“妈妈,有弟弟陪着不一样的吗?倘使弟弟有体己的话要和新嫂子说,那我不是很不便吗?妈妈,我是不做不识趣人的。”

友华听春权这样说,便咯咯地抿嘴笑道:

“姊姊这话不错,我们一道先去瞧瞧爱吾妹妹吧。她不知有些什么不舒服,看她的人是真柔弱。”

春权见友华很爽快,倒颇合心意,便笑着站起来,携着她手到别墅里各处玩去了。石秋见她们都走,便望着小红瞟了一眼笑了,拉着她纤手,向陆氏叫声“妈妈睡一会儿养神”,两人便并肩到小红楼来。石秋一路地十分温柔地抚着小红纤手,两人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快乐。小红见园中景致点缀得很有画意,虽然满园黄叶纷飞,百花零落,那边池塘后面,却开着一丛芙蓉花,如火如荼,灿烂无比。石秋早用手指着叫道:

“妹妹,那边开芙蓉旁的一个红楼,本来是叫晚香楼,现在爸爸因给你居住,所以特地改名为小红楼了,你想,我的爸爸是多么疼着你呀!”

小红听了满心欢喜,回眸望着石秋盈盈一笑,好像含有无限感谢的意思。见四下无人,只有佩文远远地跟在后面,因便低低地说道:

“哥哥,妈妈病已好多天,我在上海是替你多么焦急,今天我看她面色虽然憔悴,但精神尚健,唯愿吉人天相,早日痊愈才好。”

“可不是,我为了妈妈的病,真是非常担心,我家的人口又多,全仗妈妈一人主持,哪里可以一天少得她呢?”

两人一面说,一面早已到了小红楼面前。只见那楼是向南而建,背后还靠着一带假山,却是并不十分高,旁边尚有一排垂柳,一丛修竹。垂柳是只剩下扫帚似的枯枝,只有那修竹却长得碧油油的叶子儿,随风摇荡,发出飒飒的声音,颇感清静雅致。两人携手登楼,只见一排三间,中间作为坐起,东首做卧房,西首做书室。书室中挂满书画对联,除了名家,有些都是石秋自己作品,小红欣赏一会儿,又赞美一会儿,石秋搀了她手笑道:

“妹妹,你别太称赞,我可有些儿脸红呢。”

小红回头哧哧地笑着,石秋便又陪她进卧房里来。只见里面四壁全漆粉红颜色,陈列的一切器具都是最新的油木西式,布置得十分美观。壁上悬着四幅金框,里面两张风景画,两张裸体美人画,都是德国油画名家的作品,下首又悬一张石秋的半身玉照,凝眸含笑,风流潇洒,真有艺术家的风度。小红心里乐得不知如何是好,笑着道:

“这样的摆设,全是哥哥亲自计划的吧?”

“妹妹觉得还满意吗?”

石秋望着她得意地笑。小红眉儿一扬,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娇憨地笑着点头。石秋又拉她到窗边站住,凭栏远眺,可以瞧到全园的风景,回忆上海都市的繁华,愈觉这儿清雅脱俗,况更有知音人相伴,两人这时心中的欢喜和亲热,觉得世界上除了两人以外,更不知有其他一切的人了。石秋手臂半环抱着她的纤腰,小红紧倚偎在他的身怀,颊儿相并,喁喁地细谈别后相思。小红忽然想起刚才见面的那个石秋的表妹,因探他口气问道:

“哥哥有一个表妹,你怎么一向不曾说起呀?刚才妈和我介绍,我也没听清楚,她是叫什么芳名呀?妹妹瞧她温柔多情的样子,和大姊姊爽直的性情怕又不相同了吧?”

石秋听她突然问起爱吾来,心中倒是一怔,因说道:

“她是我姨母生的女儿,从小就没有爸妈,小名叫爱吾,说起她的身世,真也怪可怜儿的。”

小红一听“爱吾”两字,猛可想起订婚时石秋换给自己的约指也是这两个字,一时心中突然怔住,觉得这事奇怪极了。我以为石秋心思灵巧,难道这约指就是爱吾的吗?爱吾的约指怎会调换给我?这是什么意思?意欲详细问明,又碍难以出口。因把石秋手儿故意握起一瞧,那戴着约指竟是“小红”两字,这就愈加奇怪,心想:这小红的约指不换给我,倒换给我爱吾约指,他自己石秋约指不戴,却又戴我小红约指,这事其中必有许多蹊跷,且待我慢慢细问他一个明白是了。小红正在凝眸沉思,忽听楼梯上有阵皮鞋声响进来,佩文报告道:

“大小姐、巢小姐、华小姐都来了。”

两人一听,慌忙离开身子,迎着出来,只见春权、友华在前,爱吾在后,笑着说闹新房来了。石秋先向友华叫道:

“友华姊姊,你们可是从梅笑轩来的吗?那边的梨花是还没有含苞,这里的芙蓉却已开得不少了,请姊姊到窗子上望下去,倒也别有意思呢。”

友华听了瞟着两人一眼,也咯咯地笑道:

“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这个不早朝,石秋哥恐怕是难为情的呢!”

春权见石秋和小红羞得满颊通红,因也附和着笑道:

“弟弟,友华姊姊的话,你可听见了没有?现在虽然还不到这个时候,可是将来你别给友华姊姊猜中好了。”

友华、春权都这样地取笑着两人,只有爱吾一声儿都不言语。石秋见她双蛾含颦,两眼水盈盈地红着,殊有无限哀怨的模样,因便和她搭讪道:

“妹妹,你方才有些儿不适意,现在可好了吗?”

爱吾见石秋很注意自己,竟问起自己话来了,一时猛可理会,不要刚才我的泣已被他发觉了吗?因连抬起一只纤手,揉着眼皮儿答道:

“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如今好些儿了。外面风大,刚才我回房去,忽被一阵狂风把园子里的细沙都吹到我的眼睛里去了,一时竟睁不开,淌了许多眼泪,细沙才滚出来。”

小红听着,便细细望她一会儿,觉得她是眼皮红肿,并不像是个吹进沙子的样子,好像是为了什么而十分伤心哭过的神气,一时心里愈加疑窦丛生,觉得这对于约指的换错是都有连带关系。但自己表面上绝不能装作猜测的态度,遂毫不介意地问道:

“尘入沙眼,最好是用硼砂水灌洗。不晓得姊姊那边可有这种药水备着吗?”

春权明知爱吾要掩饰她的秘密,所以才说了这个的谎,今被小红一问,恐她回答不出,因在旁早插嘴给她代说道:

“方才我已叫她洗过了,恐怕这个病一时还不容易好哩!”

爱吾听春权竟带着骨子,恐怕她还要说下去,便要露出马脚来,因握着小拳儿在春权肩上轻轻捶了一下,啐她一口,笑着道:

“好姊姊,你不要咒妹子。回头姊姊回去,也给你刮着一阵狂风,那你才不敢说我呢!”

小红、石秋、友华三人倒没理会两人的说话,以为是大家说着玩,于是忍不住就哧哧笑了一阵。友华笑道:

“小红表妹有了春姊和爱姊两人伴着,那是一些儿都不寂寞了。两位姊姊真是个热心人,又是个豪爽人,妹子真羡慕得了不得,只可惜妹子明天就要回去了。”

春权听友华赞她们热心豪爽,话中亦大含有深意,想友华这人,倒是个胸有城府的好角色,遂咯咯地笑道:

“新嫂嫂有弟弟伴着,哪里用得着我和爱妹呢!华姊姊既然来了,明天怎好便去?这样不是怪我们待姊姊简慢了吗?妈妈刚才说,晚上本是叫椒妹来伴新嫂嫂,不过姊姊若喜欢睡在新嫂嫂房里也好,假使愿意睡在妹妹的梅笑轩里,那妹妹是更加地欢迎。”

小红红着脸儿,向友华衣袖轻轻一拉,意思也是叫她不要明天立刻就去。友华正欲说话,忽听樱桃在楼下叫道:

“大小姐,老爷说太太睡着,叫小姐到上房里去伴一会儿。”

春权听了,便携着爱吾的手,向友华笑道:

“姊姊明天终不让你回去的,你们在这儿多坐会儿,我们先走一步了。”

石秋见爱吾临去秋波向自己脉脉一瞟,若有无限怨抑的神情,心里真说不出的惆怅,眼瞧着她瘦俏的身影,在眼帘下逝了去,不觉暗暗地叹了一声。小红却没注意,见两人去远,便拉着友华,扭捏着身子不依道:

“姊姊,妈妈对你怎样说的?不是叫你住上一星期吗?你怎好明天便去呢?我不要!我不要!”

“哎,妹妹不怕难为情吗?怎的倒缠着姊姊撒娇了呢?”

友华握着她手哧哧地笑,小红两颊飞起了桃花,瞟了石秋一眼,忍不住也低头笑了。石秋因笑着也劝友华多住几天。友华见情不可却,只好答应同住三五天。石秋见友华答应,遂又对小红道:

“这里原是小红楼,妹妹要留着姊姊做赵云保驾,那小红楼不是要变成黄鹤楼了吗?”

这句话说得小红和友华都笑弯了腰,友华道:

“平剧里的《黄鹤楼》其实就是《甘露寺》,经名伶竭力地纠正,所以此剧是好久不演了。”

三人谈了一会儿,小红因恐陆氏醒来要找人,于是拉着友华,叫石秋大家一同又到椒花厅里来,只见房里春权和爱吾低低地说着话,春椒和麦秋蹲在地上正逗着一只小狸奴玩耍。石秋方欲问妈妈可曾醒过,忽听床上陆氏从梦中极声地叫道:

“哟!真好险啊!”

大家在静悄悄的空气中,突然听到妈妈这样害怕的叫声,吓得众人都大吃一惊。石秋慌忙抢步奔到床前,呼着道:

“妈妈!妈妈!别吓!你梦见了什么啦?我们都在妈的身边。”

陆氏睁眼一瞧,见石秋背后,果然站着小红、春权、爱吾、友华,还有春椒和麦秋也挤在人缝里,方才安心,定了一定神,可是额间已沾满了冷汗,吁气着道:

“方才服药后,才合上眼,即梦见你们的外祖母差人来接我回去。谁知我跳上了船,天上便起了一阵怪风,把船儿团团地打得转个不停。我恐船儿沉下去,不觉大声地呼喊起来,却是做一个梦。但到这时我还惊悸不定,我想这一梦很不吉利,大概不久我便要和你等分别了……”

陆氏说到这里,一阵咳嗽,便再也说不下去。春权、爱吾、石秋听到此,早已眼圈儿红了起来。小红本是个善感的人,亦觉无限酸鼻。石秋竭力镇静脸色,劝道:

“妈妈,梦中的事情不足为信。病久的人,心多虚弱,心虚则幻象生,因此就有恐怖的梦来了,况且外面风正大,妈妈梦中的怪风,安知不就是耳中听到的外面狂风呢?”

陆氏听石秋这样解释,虽然是不吓了,但心中终是个疑神疑鬼,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