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花厅的上房里,自陆氏卧病在床,家下人等都满呈着忧愁颜色。只有小红来望病这几天中终算喜气冲冲,但到底不免是啼中带笑。尤其是那天黄昏,陆氏突然得了这样一个噩梦,众人口里虽是竭力地解释劝慰,心里却是个个担忧,连友华也忍不住愁眉不展了。
这日天气又骤然转冷,园中飞了几点小雪。陆氏为寒威所逼,身子又战抖抖地不自然。那时友华已定明日回上海去,石秋、小红、春权、爱吾都悄悄无声地坐在房中。墨园手上拿着一支雪茄,却是唉声叹气地踱着步子,好像心中有无限未了的事,乱得像麻一样地错综着。房中是显现了死灰那样的寂静,连壁上挂着的钟嘀嗒嘀嗒的走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华姊姊,我妈妈在喊你哩!”
春权见妈妈躺在床上,枯槁的手儿向友华招着,因向友华通知。友华连忙站起,到陆氏床沿边坐下。陆氏拉着她纤手,断断续续地叫道:
“唐小姐,明天你要回上海去,我晓得是再也留你不住了,因为你上次要去,已承你的情,宽留了几天。现在我有句话要重重地拜托你,请你向叶亲母、秦亲家转告一声……”
陆氏说到这里,停了一停,似乎感到吃力。墨园、石秋、小红、春权、爱吾听陆氏有话嘱托友华,大家便团团地围拢来,静静听陆氏又低低说下去道:
“我想我的病也许是不会好了,今幸红儿和秋儿都在身边。我的意思,明天就叫他们同拜天地,谒庙祭祖,趁我一息尚存,权行花烛……”
陆氏说到这里,已失神的眼光慢慢转移到墨园的身上。墨园知道她是征求自己同情的意思,无限心酸地点了点头。春权、爱吾听了这话,都已垂下泪来。爱吾心中有两种悲伤,当然较春权更要难受。小红、石秋见两人泣了,想着伤心,眼眶儿一红,也早已扑簌簌地掉下泪来。只听陆氏又说着道:
“天可怜的,我病若能慢慢见瘥,将来大家到上海去,再给他两人重办一回结婚的酒席。假使不幸我如殁了,那也只好委屈红儿,就此算结过婚了……唉……”
友华听到这里,也是伤心,眼皮儿一红,便代陆氏说道:
“伯母的意思,虽是从权,但设想得周到,真也再好没有了。明天我到上海,自当将这个意思告诉姑爸并姨妈,想他们别的也没有什么不赞成。只是红妹的妆奁,要烦这里代行举办一二,实为深深抱歉。”
墨园听友华也说得头头是道,心中颇为感激,因也向友华说道:
“唐小姐,一切都拜托你转达是了。至于妆奁一层,都由这里代办好了,请秦亲家万勿挂念!”
春权听爸爸不说叫秦家补送妆奁,却说我家一切代办,这样未免便宜了他们。女孩儿家识短量小,心里当然有些儿不自在,因此对于小红更存了一件怨心。爱吾眼睁睁瞧着表哥和自己情敌就要结婚,心中更是万分难过,宛似刀割的一般。又见疼自己的姨妈竟已病到这样地步,以后的光阴恐怕是只有悲伤,绝无欢乐……想到这里,更有无限的悲痛和伤心,止不住那大颗儿的心酸泪珠沾满了两颊。小红心中也是暗暗地思忖,想不到我这人的命竟会薄到如此模样,幼年时就死了爸爸,家贫如洗,妈妈不得已卖我到秦公馆,多蒙秦公馆两位老人家另眼相待,所以到豆蔻年华亦能粗通文字,因此得到友华的哥哥小棣宠爱。谁料中途又被李三子拐骗而坠入了舞海之中,幸得友华报告,方才重睹天日,哪知爱我的小棣,已服毒自寻。到此地步,我心灰已极。谁晓得雨田会给我介绍石秋,瞧着石秋的温文多情,使我死灰重燃,以为从此可以走入幸福大道,再不会遭到不幸的事了。哪儿知道本是欢欢喜喜的婚事,眼见得目前就要变成凄凄惨惨的丧事了,这我是多么命苦……小红想着自落娘胎,虽然短短生命中过去的一切之事,却是没有一件不叫自己伤心,痛定思痛,那泪更是泉涌。各人的心中想着各人不同的心事,脸颊上个个流满了泪,冷清清的房中更添了一件浓厚凄惨的景象。
墨园见大家已经决定,便连夜吩咐家下众仆人等分头赶办喜事。第二天,友华向陆氏告别,陆氏拉了她手,垂下泪来道:
“唐小姐,这次和你分手,恐怕是再没见面的日子了吧!”
众人听了这话,忍不住又泪湿衣襟。春权、爱吾、小红伴在床边,分不开身,友华遂由石秋陪送车站,洒泪而别。
陆氏是昏昏沉沉地睡着,房中陪着春权、小红、爱吾三个人,春权、爱吾对于小红这人,心头都激起了无限的憎厌,所以谁都不高兴和她说话。两人心中虽是一样憎恶她,但却有不同的感想。春权心想:我家本是太太平平,一些没有伤心的事,谁知秋弟还只和小红订婚,妈妈立刻就病得这样厉害,这小红真是一个不吉利人。秋弟被她狐媚子迷倒,这也不要说她,怎的连爸爸都还待她这样好?因此心中愈想愈气,对于小红亦更觉难看。爱吾因为今天是秋哥和小红权行花烛的日子,妈妈虽已病得如此,夜里他们两人还是恩爱缠绵地去快乐,这心中是多么不平和气愤。但虽然恨得切骨,却是没有开口的地位,既然不能发泄心中的怨抑,只好伤心自己身世的可怜,只管暗暗地流泪。春权叹了一口气,故意和爱吾说道:
“妈妈向来是不会生病的,这也真奇怪,好好儿的竟会病得这个样子。”
“姊姊这话正是,也不知今年流年不好,抑是为了其他的原因。”
小红听春权和爱吾的谈话,哪有个不知的道理?心中真有说不出的难受,默默地除了流泪外,更有什么话好说呢?正在这时,佩文匆匆走来,悄悄地叫道:
“二小姐,少爷在小红楼等你,请你就去一趟。”
小红听了,便跟着出来,一同到小红楼。只见卧房里已布置得洞房一般,床上铺着大红绣花被儿,湖色绣花褥儿,龙凤枕儿一对,放得整整齐齐。石秋却在房中背着手,团团地打旋,显然他的心思是多么不宁。见了小红,便抢步上前,把她手儿紧紧握住,柔声叫道:
“妹妹,真委屈你了,但事在匆促,一切只好从权了。刚才喜娘找你梳妆,你快改扮起来。这个礼服不知可合不合身材?就是不合身,也只得算了。爸爸在外面,我得料理去,一切还请妹妹原谅吧!”
小红听石秋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可见他是心乱如麻。想起自己命苦,遭遇不测,心中一酸,早已流下泪来,因连忙点头道:
“哥哥,你这算什么话?妈妈病得这样,尚且为儿女操心,这一番好意,做小辈的怎好不依她?妹妹绝不多心,哥哥,你放心,快到外面去吧!”
石秋见小红垂泪,想起种种伤心,忍不住也眼眶儿红了。小红见他欲语还停的神气,殊有无限情意欲诉说一般,因催他道:
“哥哥的心我知道了,你走吧!”
这时佩文已陪喜娘上来,石秋遂也匆匆地下楼去了。到了大厅,只见墨园已把龙凤喜烛高高地燃着。见石秋进来,便问着道:
“红儿有没有梳妆好了?”
“大概就可以好了。”
石秋说着话,又到上房里去溜了一转,只见妈妈依然昏迷不醒,心里十分忧煎。姊姊和表妹却是低头垂泪,都不理睬,心知她们都有些不受用,意欲和她们说几句话,却又不知说什么是好。呆站了一会儿,又匆匆到大厅来。只见喜娘和佩文已扶着小红姗姗出来,穿戴结婚礼服,和石秋站到红毡毹上。先向天地鞠躬,再向辛氏祖先行礼,过后又拜见墨园,双双跪倒。墨园想着大儿、二儿结婚见礼时,终和陆氏并坐,今陆氏病危已在目前,这样凄惨地权行结婚,这是多么伤心,险些也滚下泪来。石秋、小红拜见毕,又到房中来向陆氏送茶问安。因陆氏睡在床上,习惯是不好跪拜见礼,且这时陆氏又昏沉睡去,人事不省,所以小红只把茶放在床边桌旁。春权见着小红,愈瞧愈气,愈气愈伤心,因此低头只是淌泪,连小红向她鞠躬,她都一些不理,爱吾也掩着脸儿装作不见。石秋、小红见此情形,亦不觉泪水夺眶而出。两人因又匆匆回到小红楼,改换便装,仍回椒花厅前来侍疾。
晚上开饭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好好儿吃。时钟嘀嗒嘀嗒地走,墨园拿着雪茄,人已在沙发上睡去。石秋见了,连忙轻轻把他雪茄取下,小红又给他盖上一条线毯。石秋因爱吾还只初愈,所以劝她去早睡。爱吾心中暗想:你有了爱妻了,管我乏力不乏力,谁要你假惺惺地讨好,因此也不回答,只摇了摇头,那泪竟如雨下。石秋瞧此情景,亦不禁凄然泪落。直到子夜十二点钟,陆氏方才悠悠醒来,瞥眼见石秋、小红坐在床前,仿佛心里明白两人是已结过婚,因低低地在喉底下叫道:
“秋儿,今夜你和红儿一同回房去睡,虽然是草草结婚,也得同守花烛。”
小红低头不语,石秋因安慰她道:
“妈妈别再操心,我们自理会得。”
陆氏点了点头,依然昏沉入睡。春权恐他们听妈的话儿竟真同睡去了,心里不快活,便抬头对小红说道:
“新嫂嫂,妈妈的病很危险,房间里人少怕得很。我瞧弟弟疲倦就先去睡,新嫂嫂喜欢做会儿伴儿,就再坐会儿;倘使也劳乏了,那么就一同去睡也不要紧。”
石秋因连日有四五夜不曾好好儿睡,此刻颇觉支撑不住,本待先去睡的,现在听春权这样说,便轻声道:
“姊姊,我没有疲乏,就是疲乏,就在椅上靠一会儿得了。”
小红听春权说话尖利,正欲回答没有劳乏,今听石秋这样说,也就默默不说了。春权见石秋话中殊有赌气之意,暗想:我又不问你,要你帮着代答!因此姊弟之间便存了一个恶感。
当当!时钟已敲两点了。四周万籁俱寂,悄然无声。墨园一觉惊醒,仿佛陆氏已经气绝,这原是心有纪念,所以未免疑神疑鬼。抬头见春权、石秋、小红、爱吾都在打盹,因站起来叫醒他们,先向石秋、小红挥手,叫他们回小红楼去睡。石秋见爸爸一定叫自己回新房,只好叫佩文撑灯,小红又向墨园请晚安,跟着石秋悄悄走出房去。墨园又对春权、爱吾道:
“春儿、爱儿,你们也劳乏了,别再支撑着。想这时没有动静,今夜是不会去的。我已睡醒了,你们也去息息吧!”
春权、爱吾听了这话,心酸已极,不觉丝丝泪下,都不依道:
“爸爸,你尽管睡好了,有我们呢。妈妈睡着,我们也闭眼养会儿神。妈妈如醒了,我们自会服侍的。”
墨园听两人这样说,也就由她,自坐到写字台旁去出神吸烟。
石秋挽着小红在后,佩文提灯在前,三人穿过葡萄棚,走上小桥,抬头见满天寒星闪闪烁烁放发惨淡的光芒,瞧在伤心人的眼里,更觉凄凉。三人默默地走上小红楼,进了新房,见房中一对花烛,已只剩有一寸光景。一个老媪看房的也正在打盹,佩文因喊醒了她,把灯交给她去吹灭,一面自己又倒上两杯玫瑰茶,一面把窗幔拉拢,叫了一声:
“姑爷、小姐,早些儿安置吧。”
她便轻轻掩上房门,和老媪自到后房里去睡了。石秋见房中没人,便拉过小红的纤手,目光里含着无限歉意的模样,低低地道:
“妹妹,真对你不起,为了我的妈妈,叫妹妹这样晚地睡。”
小红听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身子直靠近到石秋的胸前,纤手向他嘴儿一扪,无限温柔而又无限多情地答道:
“哥哥,你不应该对妹妹说这些话,你的妈妈不就是我的妈妈吗?只要妈妈早日痊愈,做儿媳的辛苦些,那有什么要紧呢?”
石秋听小红这样情形,心爱已极,便把两手按着她的肩儿,向她娇靥默默地凝望。这把小红倒不好意思起来,羞得螓首低垂在他的胸前,纤手只是摸着他衣襟前的纽襻,默默地出神。石秋见她这样娇媚不胜情的意态,这就情不自禁,捧起她的粉颊儿温存蜜意地吻了一个嘴。小红羞涩得满颊红云,低声道:
“哥哥,睡吧。”
小红一面说着,一面把石秋脱下的长袍放到大橱内去。小红说这句话,原是掩饰她的难为情,不料石秋倒引起了误会,所以小红服侍石秋睡下,自己亦脱衣躺下时,见石秋却是满脸的忧愁,好像有千言万语要想和小红诉说,而又说不出口的神气。小红还以为他是担愁着妈妈的病,因安慰他道:
“哥哥,我瞧你乏力得很,还是快些安睡吧。妈妈的病,但愿吉人天相,你也别再忧愁了。”
小红说着,便自合上了星眸,在石秋身边一言不发地躺着。石秋见她稳重有礼,绝没半点轻狂,这才理会自己是错料她的意思了,心里倒反觉十二分抱歉,遂把脸儿偎着她的粉颊,轻轻叫道:
“妹妹,我有桩心事要对你说,不知妹妹可同意吗?”
小红听了这话,好生奇怪,忙又把盈盈秋波张开,含羞问道:
“哥哥,你有什么话儿,你请说吧。”
石秋听她柔顺得可爱,心里更是怜惜,这就伸手把她娇躯轻轻纳入怀里,附耳向她低声说道:
“妹妹,我们今天是已行过夫妇的婚礼了,论理可以享闺房的快乐,但妈妈病到如此,性命危在旦夕,做儿子的也更有何心偎着妻子同睡。我恐妹妹多心,以为我不爱妹妹,所以先向妹妹声明。我的意思,等待妈妈病体痊愈,那时再和妹妹享洞房花烛之乐,不悉妹妹可能同意?”
小红骤然听他说出这话,方才知道石秋所以欲语还停的神气原来是为了这事,顿时羞得连耳根子都通红起来,明眸瞟他一眼,因恳切地道:
“哥哥的话有理。今晚时已宴了,不及再铺被儿。妹妹的意思,明天就一并铺两条被儿,我们各睡各的好了。妹妹并不是只贪欢乐的人,哪里会多心不同意呢?”
石秋听她要铺两条被儿各睡各的,这就感到小红真是稚气未脱,真挚之情无意流露,因此愈加爱她,紧搂着她身子,扑哧地笑道:
“妹妹,只要大家都存这一条心,就是同衾这也原没有什么关系。若铺上两条被儿,万一被爸爸、姊姊知道,倒反引起疑问来,那不是庸人自扰了吗?能知我心的,当然原谅;不知我心的,反以为我们是沽名钓誉。况且寝衾之内,有哪个知道详细?妹妹这话,真还是一味的孩子气哩!”
小红听石秋这样说,觉得这话真是不错,这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本心,难道还要旁人来监视着吗?想到这里,这就忍不住也哧哧地笑了。石秋见她娇憨可爱,便笑着和她半偎半倚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石秋、小红脸也不及洗,便携手先跑到椒花厅去。只见春椒和麦秋站在房门口的小院子里,呆呆地出神。石秋叫道:
“妹妹,妈妈可有好些儿吗?”
“三哥、三嫂,妈妈仍是这样子,现在爸爸已请中西医去,大姊和表姊直到天明,熬不住才到梅笑轩去睡的。”
春椒、麦秋眼泪汪汪地说着。石秋没有回答,便早已跑进房里去,小红见了伤心,因拉着两人,问他们可曾洗脸吃粥,两人摇头。小红因叫人到厨下去端脸水、早粥,服侍两人吃毕。因他们学校尚在大考,便嘱他们路上小心,好好上学去,因孩子在家啼哭,反为不便。小红等两人走后,便仍匆匆到上房里来,只见石秋正送一个中医出来,小红自到房中,见春权、爱吾都已在房里,一个问妈妈可要喝参汤,一个又问妈可要敲背,因陆氏只觉浑身都酸麻。墨园只是搓手叹息,小红叫了一声爸,便也到床边来侍奉。一会儿石秋又陪西医进来,诊视了后,也说病症危险,打针而去。墨园抱着陆氏一日存在,终给她一日不停地瞧看,因此每日从早到晚,只见西医退去,中医进来,栗乱不堪地忙着医药,谁知已病入膏肓,术难回生。这样又过了三日,墨园正在暗自纳闷,忽见辛寿进来报道:
“老爷,外面有个秦老爷,说是从上海特地来瞧瞧太太病的,并且还带来许多礼物。”
墨园一听可玉亲身到来,他便略整衣冠,连忙迎了出去。小红听爸爸来了,因此时正服侍陆氏喝药,自然慢慢再走出来。墨园到了厅上,见可玉已候好久,两人相见,各自伸手握了一阵,分宾主坐下。可玉便即问道:
“嫂夫人的贵恙现在怎样了?叶亲母和内人都很纪念,本待同来的,因恐反而扰及尊府,所以小弟一人代表了。”
“真劳驾得很!内人的病危在旦夕,所以前日托唐小姐转言,先给小儿行个结婚仪式,万一不测,居丧期内,那就有许多不便。只是草草不恭,实在很觉抱歉!”
“墨园兄说哪儿话来,你的主见不错,小弟也颇赞成。因不及备办妆奁,兹已折银圆五千元,权代奁资。”
可玉说着,遂向身边取出一个存折,双手奉与墨园。墨园又再三地道谢。正在这时,小红、石秋方从上房出来,两人双双向可玉行个大礼。石秋喊声“岳父”,小红跳到可玉面前,十分亲热地连叫着“爸爸”,墨园又把存折交与小红道:
“这是你爸爸刚才送来的,红儿,你自己收下,谢谢爸爸吧!”
小红听了,心里实在非常感激,正欲道谢,可玉又望着小红说道:
“红儿,你妈妈说,这些做我儿的妆资,将来你需用什么,随时可以和石秋贤婿去置办的。”
小红听爸爸这样说,微红了脸儿很不好意思,因含笑点头。一面又问妈妈和母亲都好吗,女儿是好多日子不见了。可玉见石秋、小红颇亲昵样子,心里甚喜,因也笑着回答她。墨园见他们父女絮絮谈着,遂叫小红陪可玉到新房去坐。石秋听了,遂和小红在前引导,三人到了小红楼。可玉见新房设备完全,心中亦颇满意。那日午餐便放在小红楼新房里。墨园、可玉、石秋、小红四人同席。可玉欲亲自到椒花厅去问候,墨园再三不肯。可玉因病家招待不便,遂于饭后匆匆告别回上海去。墨园遂命石秋送到车站。
石秋从车站回来,只听椒花厅里一片哭声,不觉大吃一惊,慌忙奔进房里,只见春权、爱吾、小红都哭得泪人儿一般。细问之下,才知道妈妈已厥去一会儿,现在虽已回过来,但晚上恐怕挨不到天亮。黄昏时光,天又下起蒙蒙细雨,北风一紧,那雨又变为搓粉似的雪花,飞舞满天,园中枯枝顿时好像堆着玉屑,景象至为凄惨。房中虽然是摆着一只炭盆,那窗罅中纸隙竟吹得呼隆呼隆地怪响。入夜风儿更狂,雪片更大,天气骤冷,寒暑表直降至四十度左右。时候已子夜十二点多了,上房里拥满了人,陆氏在床上直睁了眼,只有呼出的气,没有吸进的气,每个人的脸颊上都挂满着泪。麦秋和春椒连打着呵欠,缩着身子在沙发上睡去了。众人也没理会,都望着床上的陆氏慢慢地喘气。石秋见妈妈咽得很难过,遂低低叫道:
“妈妈可要喝些儿粥汤润一润吧?”
石秋说着,又不住地替陆氏抚摩胸口。陆氏呆呆地瞧着石秋,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眼角旁涌出一颗泪水。半晌,忽听她在喉咙底下轻声问道:
“是几点钟了?你们都要和和气气的……我死了,像我活着一样。”
陆氏说到这里,咳嗽了一阵,瞥眼见爱吾垂泪在旁,又叹了口气,说道:
“孩子,我真对不起你!”
爱吾听了,双泪直流,哽咽不能成声。石秋、春权、小红心酸已极,也泪如雨下。石秋瞧着手表,低声告诉道:
“妈妈,已十二点三刻了。”
石秋说完这话,忽听陆氏喉间霍的一声,两眼合上。众人正欲叫喊,突然小院子里哗啦一响,众人回头瞧去,闪烁灯光下殊有黑影一现,顿觉浑身毛发悚然,再回头望陆氏,早已没有声息。墨园抚她鼻子,却是冰冷,知确已长逝。因叫樱桃快把春椒、麦秋都去喊醒,前来送终,又叫春权、小红把陆氏临终寿衣穿着整齐,大家饮泣不止。墨园一面打电报给大儿宾秋、二儿雁秋,一面吩咐众仆料理后事,只等天亮,即可把陆氏遗体移到大厅。这时众人方才号啕大哭。墨园听众儿女的泣血哀号之声,想着往事以及今后,亦不禁频频挥泪不已。室中满布着凄惨空气,那窗外的曙光已渐渐地透了进来。墨园阻止众人哭泣,就命石秋、春权等众儿女把陆氏移尸到大厅上面。等到诸事舒齐,墨园检点众人,却独独不见爱吾,便喊樱桃各处去找。樱桃去找了许久,回来气吁吁地报道:
“各个房间都找遍了,只是不见巢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