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爱吾自陆氏移尸到厅上,尽情地痛哭了一场,心中暗暗地思量:自己是个从小没有爸妈的人,平日能够疼我的只有妈妈她一个人。现在妈妈死了,爸爸是在外的日子多,表姊春权虽然目前很同情我,但她原是个心地狭窄的人,她对于自己的弟媳尚不肯友爱宽容,将来对于我,恐怕也不见得不会一无闲言。前时妈妈要表哥和我订婚,此时倘能成功,那么妈妈虽殁,也尚有表哥疼我,现在表哥食言背约,已有小红,我已变成一个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赘物。本来跟着妈妈同死倒也干净,但可怜我的妈妈已费了许多心血把我抚养长大,又栽培我读书,妈妈待我不但并没有错,而且还是个恩深难报。既不得生,又不得死,前途茫茫,只觉一片黑暗。爱吾想到这里,心痛已极,便悄悄地离开众人,独个儿跑到椒花厅后面去。

这时天已大明,昨夜落了一场大雪,只见全园白漫漫的一片,晓风扑面,寒意砭骨。爱吾边走边哭,坐在一块洁净的山子石上自怨自艾,终恨自己没有爸妈的命苦,想到伤心地方,两手掩着脸儿,起初还是哽咽,后来竟是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直哭得花落鸟啼,眼枯见骨,仍是吐不尽她满腔的哀怨,流不完她心头的沉痛的悲泪。所以樱桃各处找寻,再也找不到她。因为这个假山原是藏在花木深处,平日罕有人走去,况在寒冬雪霁,尤为人所难料。

墨园等听了樱桃的告诉,都吃了一惊。石秋生恐发生意外的惨事,他便急急地奔到园子里,在静寂的晨熹空气中,忽听得一阵凄凄切切的哭声,随风播送进耳鼓里。石秋觉其声之哀怨,实甚于巫峡啼猿,令人不忍卒听,忍不住长叹一声,凄然泪下道:

“不知是哪个姑娘竟哀怨若此,莫非就是爱吾表妹吗?”

石秋呆呆地出神,爱吾已背人哭了半天,她正待走到厅上来,突见石秋立在山脚旁,侧耳静听,好像已闻到自己的哭声模样。因不愿和他见面,便绕道从东面走到小红楼的后面下去。谁知方欲下山,石秋又从东面迎上来,一见爱吾两眼肿若胡桃,暗想果然是爱吾,便忙叫道:

“妹妹,大冷天气,你怎么在这儿?我已没一处不找到了。”

爱吾虽然听到石秋的叫,但只作不见,又转身向西,到厅上去了。石秋跟在后面,心中暗暗伤悲,想她不理睬我,定是为了妈妈前日一言,所以她把我视若蛇蝎,恨我用情不专,言而无信。其实病中安慰,全是我妈妈的主意,至于小红的订婚,则又是爸爸的主意,事难两全,情非得已,妹妹她又怎知我的苦心?不过替爱吾设想,情场失败,这实在是件终身痛苦的事,叫她心里又怎能不怨我恨我呢?想到这里,望着她不胜柔弱的后影,止不住也滚滚地掉下泪来。

爱吾到了大厅,春权、小红连忙问在哪里,爱吾谎说在房中净手。大家见爱吾已来,也无心追问。这时大殓的衣服棺衾统已陈列厅上。因明日是一个重丧重哭的日子,入殓很不利于丧家,墨园所以定在晚上十二时成殓盖棺,所有远道亲友应送被的,统由本家代办,忙碌了一整天,陆氏遂于当晚殡殓,石秋等也当即遵例成服。那晚一夜,众人都没有睡,大厅上只听得一片哭声。到了次日,众人实在支撑不住,墨园嘱大家都去休息,厅上又只剩素幛白幡,却变为鸦雀无闻了。

小红在午后起身,到厅上去料理一切,上饭哭祭,直到黄昏时候,她便到小红楼来瞧石秋。脱了素衣,去挂到衣架上,忽然瞥见石秋的长满袋内露着一个信封,小红心中好生奇怪,遂顺手取出一瞧,只见那信原没有封口,信面上写着“表哥手启”,下面又写着“爱缄”两字。小红瞧后不由一怔,暗想:这信定是爱吾所写,但既在一处,为什么不面对说话,却喜欢书面通话?这个其中必有蹊跷。我瞧爱吾自我进门以后,她终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模样,而且石秋有时亦长吁短叹,莫非两人有暧昧之事吗?因为碍着我,所以不好当面说话,要用书信代表了。小红想到这里,脸上一阵通红,凡女子都是好妒的多,不过妒有各种不同,妒是女子美德,这古人已有定评。但妒得太厉害,未免变成泼辣,所以一个女子妒要妒得有理,妒得人家心悦诚服,并不使人引起强烈反感,这才是真正的女子美德,惜乎世界上很不容易找到罢了。

小红回头向床上望了一眼,见石秋犹未醒来,酣酣地正睡得甜蜜,因把那信笺取出,展开来念道:

秋哥足下:

妹也不幸,幼失怙恃,髫年孤苦,唯母是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友爱之情,笃于手足。自维娇养已惯,初未知母恩崇高,等于天覆,母爱伟大,有若地载。迨后稍具知识,与哥同校共读,出入相助,疾病相扶,恋哥之情,爱与母同。如是而后,学与年进,爱与日增,受恩于母,恩报与兄,妹一身之外,初无长物,私心惴惴,眠食难安。嗣闻母言,欲以妹为哥执箕帚,妹何人斯,敢负所命。何期人各有心,未能一致,哥虽面允,尚有别肠,妹非夙慧,敢能逆料?妹不能阻哥自由,母深愧言难实践,中心抑郁,病魔以瞰,母病既作,妹心斯戚,药铛茶灶,未敢假人,春花秋月,不暇自哀。妹曾向母婉劝,母终未能去怀,忧心忡忡,竟以病殁。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妹未报恩于母,母竟弃妹而逝,是母之死,直接死于病,间接实死于妹,妹心忍乎?此妹心之所以负疚而不能一朝居也。用是殓母而后,奔走天涯,有生之日,终不忘母恩兄德,即死之年,亦当念结草衔环。若妹走后,人不相谅,讥妹失恋,詈兄薄幸,言触于耳,能不寒心?妹非恋恋于情场,妹实眷眷于母恩。相逢有待,图报未迟,别矣,秋哥慎毋念也。所恨爸爸年事已高,侍奉晨昏,不可无人。新嫂贤孝,能承意志,天伦之乐无穷,晚景之娱可待,想贤伉俪料量甘旨,老年人颐养冲和,固毋庸薄命人越俎代谋耳。嗟嗟!小红有楼,爱吾无家,一样姻缘,两种待遇。人间伤心,大抵酸鼻。回首前尘,徒增惆怅,感慨身世,不尽飘零。第恨人去情在,言尽意长,伏维节哀,仰答天心!

妹巢爱吾临别泣述

小红一口气地念完,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奇怪极了。像爱吾这样人才,也不能算庸俗脂粉,她和石秋既然是青梅竹马,心心相印,而且已许配石秋,怎的现在竟负前约,而和我结婚了呢?这岂是儿戏的事?一时猛可又忆自己指上的约指定是爱吾无疑了,但石秋为什么要把她约指交换给我呢?这事本要详细问他,如今是再也忍耐不住了。这事若石秋果真负心,那叫爱吾倒真是要痛哭伤心哩!想到此,深觉爱吾身世比自己还要孤苦伶仃地可怜十分,反引起了无限的同情,不禁脱口叫道:

“爱吾妹妹,你竟就此走了吗?”

石秋躺在床上,原是闭眼养神地醒着,今忽听小红这样说,心中一惊,便从床上跳起来道:

“妹妹,你说的什么啦?”

小红见石秋醒着,便忙走到床边坐下,将爱吾的信递给了石秋,代爱吾很不平地说道:

“哼!好个薄情郎!你拿去瞧吧!”

石秋听了暗吃一惊,慌忙把爱吾的信从头至尾地瞧了一遍。瞧到后来,石秋脸儿失色,两手颤抖,读一句哭一声,泪水早已沾湿了满纸,哽咽着道:

“妹妹,这事其中有许多曲折,实在一言难尽。爱妹的身世,爱妹的境遇,真也可怜极了。但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这样抛家远去,叫她何处去安身呢?这些都是我害了她,我害了她,但……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爱妹不能谅我,妹妹也不能谅我,叫我怎能……”

小红见他如醉如痴地一面说,一面已从床上跳下,披了衣服,如飞般地奔下楼去。待要拉住他,却早已来不及,一时倒也呆呆地怔住了。良久良久,小红心里终有些儿不解,这事若石秋真和爱吾感情不好,那么他现在为什么这样疯狂情形?假使是爱她的,他又为什么和我结婚?说石秋是嫌故喜新的吧,照他平日行为,却又不像浮滑少年。他说他害了爱吾,这明明又是他负了爱吾,但他说这事有许多曲折和苦衷,想来其中还有很多的别情。想到这里,又把手上的约指细瞧一会儿,心里暗叹一声,当初我还道是“爱吾”的意思,哪里晓得这约指原是他表妹的。爱吾的约指会在石秋的手里,这他们的感情也可想而知,小红这时腹中不免又疑窦丛生,顿时又想起结婚那夜里石秋对自己说的话。他的意思是要等母亲痊愈,我俩再圆夫妻好梦,当时我还颇以为然。照现在这样看来,石秋对我定非真有爱情,不然母病和母丧有别,石秋既非圣人,结婚又并非幽会,他又怎能把人生最美满的一夜轻轻错过?原来他是对我学着柳下惠坐怀不乱的规矩,一心却是只恋着爱吾,故意把妈妈病着的话来向我搪塞。我是个身世飘零的女子,而且也是个身已受污的弱者。他既不爱我,当我爸爸和他说亲时,就该拒绝我是了;而且这头婚姻,主动者本来还是他自己。唉!我原是个心如死灰的人,经爸和妈的再三相劝,又给他柔情蜜意地和诗步韵,因此把我已死的心慢慢地诱惑得活起来。谁知他又爱着表妹,这个我不能因我而离间他俩的结合,因他们原是一块儿长大,两小无猜,一对很相称的鸳鸯,我怎能像一根木棒般地给他们打开?我得让步才对,不然我挂着一个虚名,误人而又误己,那我精神上痛苦,恐怕是要比现在的爱吾更要增加万倍哩。因为我本已受了极深刺激,岂能再被第二次重重地打击?这真是令我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小红想到这里,一阵心灰,不觉泪如泉涌,倒在床上,竟是隐隐地啜泣起来。一时心里把石秋待她的行为,都认作假情假义了。

小红在楼上哭泣,石秋拿了爱吾的信,已匆匆奔到墨园的书房,把爱吾留别的信交给墨园,含泪道:

“爸爸,爱妹出走了。”

“什么?爱囡出走了?”

墨园大吃一惊,连忙把信瞧了一遍,心中暗想:书中所述,情至意尽,唯因悔婚出走,终未免含着醋意。女子以娴静为美德,如此抛头露面流浪到外面去,终觉太不自爱,因此心中闷闷不乐。默然良久,对石秋道:

“这信红儿可曾瞧见过没有?”

“是她拿给我的,不知爱妹何时出走的?”

“人既走了,这也不要说她,倒是红儿既瞧过这信,恐怕要发生误会,万一闹到可玉耳里,叫我怎有脸儿见他?所以你非得和红儿去细细解释不可。否则回头我亦会和她说的。”

石秋听爸爸并没有叫自己去找寻爱吾的意思,但自己想起从前两人种种的恩爱情形,心里实有万分不忍,因此口里虽连连答应,回身退出,却私自向车站船埠去细细探听。探听结果一无下落,本拟往上海寻去,因在守制,不敢擅离,只好怏怏而回。

暗淡的天空带有些紫青的成分,悬挂着寒月一丸,照着低头疾行的石秋,急急奔回家来。心中尚恐爸爸盘问,所以先在园子里绕了一转,方才走到厅上来。只见正在上饭,石秋忙去跪拜,过后麦秋、春权、春椒、小红都也拜了。春权和小红便走到素幛内妈妈的灵前,抚着桐棺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春椒、麦秋也连连哭喊妈妈。石秋把麦秋、春椒抚在膝边,一面劝着两人不要哭,一面自己却早已涕泗交流了。这时听春权哭着道:

“妈妈呀!你怎的竟抛了苦命的女儿去了?妈妈的身体是多么强健啊!即有小病,也何至于丢了儿辈呀!妈妈!你不知道爱妹也等不住地走了。爱妹可怜!妈妈可怜!你苦命的女儿更可怜!女儿不怨谁,只怨我家的家运衰,来了一个扫帚星,却把我家的妈妈、妹妹,活的、死的都一齐扫了,伤心啊!妈妈!你可知道吗?”

石秋听春权这样冷讥热嘲地哭着,明明是和小红有了意见。想起妈妈临终的时候,曾嘱咐众姊妹兄弟,说你们都要和和睦睦的一句话。现在母骨未寒,姊姊竟哭起这等俏皮话来。但小红我知她是个温柔谨慎的人,绝不会有得罪她的地方,况小红来未半月,感情也不至于立刻就不好呀。因此石秋心中更加不快。耳里听得小红也正哀哀哭道:

“妈呀!你是个再慈祥不过的人呀!为什么对于儿女的婚事,竟这般地没有宗旨呀?既要爱她,就该给她个满意,爱她而又害她,那不是反害了她吗?害她个人,因此而又害了你老人家自己,更害了其他的许多人,这真叫人伤心极了。我要伤心妈妈,我更要伤心自己……”

石秋听到小红的哭,虽然没有高声,但一种哀怨之情早已溢于言表。可见方才爱吾的信,在小红的心里,不是也大不以为然吗?她刚才嗔我薄情负心,还代爱妹不平,我因心中一急,所以没有好好儿地和她辩白。现在她这样凄凄切切地哭诉着,意思中不是还带有些我不爱她的成分吗?爸爸对我说要和她解释明白,这话真是不错,否则因误会而感情上发生了裂痕,这是多么危险的事……石秋想到这里,觉得妈妈一死,家中便出了许多不幸的事,第一是爱妹出走,第二是姊姊闹她,姑嫂有了意见,这也是家庭中不好的现象。石秋正在自叹,却见佩文、樱桃两人已拧上两把手巾,给小红和春权两人揩面去。半晌方见两人红肿着眼皮走出素幛来,石秋也不敢招呼她们,兀是呆呆地坐着,又见樱桃走出来道:

“小姐、少爷、奶奶,老爷叫你们不要多伤心了,快进里面吃饭去吧。”

“你对爸爸去说,我心里不受用,等会儿吃。”

春权说着,便自到梅笑轩里去了。小红心里又气又怨,当然更加吃不下饭,但做人家媳妇没有做女儿那样自由,爹爹既然来喊,自然不能不进去。因遂携着春椒先到房里去,石秋搀着麦秋,也跟在后面,只见墨园已坐在桌边,见四人进来,便问道:

“你姊姊呢?”

“姊姊心里不受用,吃不下,回房睡去了。”

春椒回答着说,四人在下面坐了。佩文盛上饭来,小红叫她减去大半,用开水泡了。石秋见她只吃一口饭,因用眼睛很多情地望她一眼,小红见了,却低头不语。墨园道:

“红儿为什么吃这一些儿饭,身子可有什么不舒服吗?”

“爹爹,我没有什么,因为没有饿。”

于是大家又静寂了,匆匆吃毕饭。春椒本是和陆氏睡,现在是跟姊姊睡了,所以吃好饭就自到梅笑轩去。麦秋现在随爸爸睡,他小嘴只是打着呵欠,小红因给他脱了衣裳,服侍他先睡。麦秋见小红待他很好,所以也和她颇为亲热。小红哄他睡熟了,方才向墨园道了晚安,回小红楼去。石秋和墨园又谈了一会儿妈妈的后事,见爸爸不曾问起爱吾的事情,遂坐了一会儿,也自回到小红楼来。走进书室,见佩文手拿一瓶梅花从房里出来换水,石秋问道:

“奶奶睡了吗?”

“没有睡,歪在床上等着少爷。”

佩文抿嘴一笑,匆匆自去。石秋到了卧房,见小红面朝床里,和衣躺着,鞋儿也没脱去。因轻轻走至床边坐下,按着她的纤腰,俯下身去,低声叫道:

“妹妹,你自己身子要紧,为什么晚饭只吃一口,哭着饿着可不是玩的呢!”

小红正在暗自伤心,见石秋回房,这样柔情地对自己安慰,一时愈加伤心,也不回身,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是个扫帚星,怎么好吃你们辛家的饭呢!”

石秋没头没脑地给她碰了一个钉子,倒是一怔,心想:莫非刚才我到外面找爱吾的时候,她和姊姊吵过嘴吗?这正是爱吾的一波未平,春权的一波又起了。这真叫我如何是好呢?只好装着不知,又柔声问道:

“咦!妹妹这话,谁是扫帚星?又是谁说的?妹妹,你千万别生气,什么事都我给妹妹赔罪是了。”

小红听了这话,心里愈想愈气,愈气愈伤心,反而更抽抽咽咽哭起来。石秋知小红在家娇养已惯,当然是受不起十分委屈。见她哭得耸着肩儿,只是呜咽,因伸手扳着她的肩儿,把自己脸儿几乎偎到她的颊上去,温和地又劝慰她道:

“妹妹,你不说我也猜到了,一定是她说的了。但妹妹是要瞧在妈妈的面上,妈妈临终的时候,她老人是怎样关照我们。妹妹是个绝顶聪敏人,想你不但是记得,一定还是很明白呢。”

小红听石秋的话,想起白天里墨园告诉自己关于爱吾出走的事,石秋是并没恋爱着爱吾,只有爱吾一味痴心地恋着石秋。墨园因爱吾工愁善病,并不是个福相,所以不愿她和石秋结合,做自己媳妇。这些话墨园在石秋寻爱吾的时候,早已和小红解释个明白。所以小红对于爱吾的事是早已谅解。唯春权因妈妈死了,爱吾走了,想起自己身世,尚待字闺中,没人疼惜,眼见小红倒现成来家享受实福,又因订婚时受了玉镯怨气,所以统统迁怒在小红的身上,不时地冷讥热嘲地说着俏皮话。小红无故地受此怨气,虽然不敢公然和她闹嘴,但听在耳里,气在肚里,因此这时就不自主地向石秋出气了。现在听石秋竟再三地向自己赔不是,若一味地只管赌气,叫他也下不了台,因此那脸儿也跟着石秋的手回过来,不料齐巧和石秋成个嘴对嘴。石秋趁此机会,便啧的一声,偷吻了个嘴去。小红微红了脸,白他一眼,在石秋瞧来,是个妩媚的娇嗔,因又说道:

“一个人度量终要宽大些儿,只要爸爸没有话说,我疼着妹妹,那你就可以不用气了。”

小红听石秋这样柔情蜜意地温存自己,真不能不算是个好夫婿了,心里的气愤早已消去。但妈妈没有多天就病殁了,虽然我没害她,但到底事情不巧,无怪春权要当话柄了。这就又叹一声道:

“我也没怨你呀,我怨自己的命苦。我才进门,妈妈竟会一病死了,不然人家又怎敢说我扫帚星呢!”

石秋听了,立刻伸手将她嘴儿扪住,急急地分辩道:

“本是为了妈妈先病着,所以才把妹妹接来的,又不是我和妹妹结婚后回家来住,妈妈好好儿的才病了。况且爱妹信中不是承认妈妈的病是为了她吗?所以妹妹是一些儿不用多心的。”

小红听他这样解释,也就坦然,不觉破涕含笑点头,是感谢他的意思。一时又想着爱吾的事来,便笑问他道:

“方才哥哥去找爱妹,不知有什么消息吗?”

“车站、船埠我都去过,可是一些儿得不到她消息,不知她有没有出松江哩。”

“好哥哥,真难为了你!”

小红扑哧地一笑,秋波向他瞟了一眼。石秋听她这话,虽无妒意,却有醋意,忍不住笑道:

“好妹妹,你也别误会了,这个事我现在详详细细地告诉你吧。”

“我也不误会你,关于爱妹的事,爸爸已大略向我告诉,叫我别多心。但我还有些不明白,爱妹信中所述,妈已把她许配给你在前,你和我订婚在后,这岂是儿戏的事?可以随便答应她吗?再说她和你自小儿一块儿长大,情深义重,虽然你爸妈因她工愁善病,恐她不寿,所以不愿给你为妻,但婚姻是自由的,恋爱更是真挚纯洁的,难道你也会这样没情义忍心不爱她吗?现在她是出走了,我心里很难受,因为她完全是为了我气走的。不过我是没知哥哥有表妹,你既有这样一个好模样儿的表妹,为什么又要来爱上我呢?”

小红问到了末一句,脸儿又添上一圈红晕,凝眸望着石秋,等待他的回答。石秋听她问出这几种疑窦,因也尽情地把自己本是很爱表妹,为了表妹脾气古怪,冷待自己,以为她别有怀抱,所以心也冷了。自到上海任职,被你干爸叫去帮忙做司仪,因此引出雨田作伐。不料直和妹妹摄影热恋时候,家中来电,说表妹痴心爱我病危,那时我左右为难,既已和你热恋得以未婚夫妻自居,当然不好答应表妹。但母亲再三恳求,只救她性命,不阻我婚姻,所以我当时只好安慰她。谁知她病果然已好,而你爸爸已和我爸约定日子,到上海和你订婚。妈妈因对已死的妹子有些交代不过,所以郁郁病了,因此才造成眼前种种的凄惨情形。小红听了石秋这许多话,方才恍然大悟,觉得这事都由误会而起。爱吾可怜,石秋亦为难,实非忘情负心。因又问这个爱吾两字的约指,既然是表妹给你做纪念,为什么又转换给我?这是什么意思?石秋听了,遂又把半农换错的话告诉一遍。并说爱吾已知我们订婚,心中一气,便索还约指。那时我窘极了,只好把我自己的约指交给她,算作个永久纪念。这些全是实话,妹妹终好明白了。小红听了,口里虽不说什么,心里终觉石秋对爱吾实在也是个未免有情,因哧哧笑道: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妹妹是痴心的,哥哥也是多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