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自那夜听了石秋的劝导,叫她事事看在妈妈的脸上,万不可和春权吵闹。小红原是一个不喜欢多事的人,所以事事退步,让春权三分。谁知春权反以为小红懦弱可欺,因此竟事事欺侮小红。小红在这种情形之下,也只好暗自吞泪罢了。
过了陆氏的三七,这几天来,春权愈加肆无忌惮,原因是墨园在外不常回家来,因此她竟对着樱桃、佩文面前,也叫小红为扫帚星、害人精。小红见她公然侮辱,石秋又没在家,心中气极,便再也忍耐不住,因向春权反问道:
“我为什么是扫帚星?到底扫你家什么来?”
春权见她一向是不敢回嘴的,今天倒也反问自己起来,便冷笑一声道:
“你还敢不承认吗?自从你进我家的门,妈妈死了,爱妹走了,这你还不好算是扫帚星吗?你瞧我家的大嫂子、二嫂子,不是都很热闹地娶来,一家老少都很喜欢地闹着笑着?只有你结婚,酒也没有办,喜轿也没坐,好像是买一个臭丫头。从此一家之内,就没有笑,只有哭。你的命还算不苦吗?这不是明明白白的一个扫帚星!”
小红听了春权这一大套话,直把她气得目瞪口呆,脸色灰白,浑身都颤抖起来,暗想:小姑的利嘴真比晚婆还凶,这样家庭,石秋虽待我好,但他又一味地劝我别闹,这我现在已变成一个没处申冤的人了。来日方长,这叫我如何忍受下去?因此也不再和她多争吵,她是一个全不讲理的人,我若和她一样见识,给石秋回来知道,倒恐怕不但不派他姊姊的无理,反说我的量窄。闹开来了,他们姊妹固然要伤着手足之情,就是我和石秋,不免也伤夫妻的情感。外人不明了的,又说石秋娶了妻子,便和他的姊姊不和气了,这个罪名当然又是怪到我的头上。况且妈妈临终,也曾再三吩咐一家人都要和气,现在言犹在耳,自己也不忍心。小红把这几层意思再三一想,遂含着眼泪,一个人独自跑到楼上去。
春权以为她还要回嘴,谁知她竟转身走了,这倒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心里这就更加痛恨。所以石秋回来,还只有一步跨进,就见春权眼泪鼻涕告诉道:
“小红到底是辛家来做媳妇的,并不是来做太婆的,妈妈没了,家里大小各事,应得大家处理处理。现在她一天到晚躺在楼上,家中一切都要我一个人来支撑,弟弟,你瞧我不是也太辛苦了吗?”
春权说到这里,眼泪早已扑簌簌地掉下来。石秋没头没脑就听了这些话,知道两人又吵过嘴,一份人家,三日两头地吵闹,那还成什么体统?虽然明知两人都有不是,但怎能批评姊姊不是?因此只好也怪小红不好道:
“姊姊,她是个不识世务的人,凡事只好求姊姊原谅她吧。”
春权听他话中虽是怪着小红,却多半还有些讥讽着自己,不觉勃然作色道:
“弟弟结婚还不到一月,你就这样地庇护着她,我本晓得这话是多说的了,你们终是夫妻,我又不是你的妈妈,就是妈妈,恐怕在这时也是妻子好了。叫我原谅,这真太笑话了,还是叫少奶奶原谅着我吧!”
石秋给她这样抢白一顿,心中未免也有些不受用,觉得姊姊这话太过分,你应该目标认清,弟媳和你吵嘴,弟弟并没得罪你呀,况且我人还只有此刻回来哩。小红不帮你料理家务固然不是,但她到底还是初来的人,我家的事儿她又哪里懂得详细。即使小红一道来和你做事,照你目前行为看来,恐怕你又一定要派小红越权啦、多管啦,这真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样小红是断断不能和她同住在一起,但母丧未久,做人子的又何忍遽尔领着妻子到外面住去?石秋想到这里,真觉左右为难。但小红我亦曾再三劝她别和姊姊吵嘴,现在姊姊只管向我说她不好,可知小红实在也有不是的地方,一个人肯让步,哪里还会再生什么事呢?石秋想到此,觉得并不是姊姊一个人不是,因向春权道:
“姊姊何苦说这些话,我去叫她以后也好学学家里事了。”
石秋说毕,便匆匆奔上小红楼,意欲向小红责备几句,谁知到了房中,见小红也正在床上掩面而泣,一时倒又说不出口了。石秋给她们姑嫂实在吵得没有办法,听两人的话,竟是一个都不错的,因此他便搬到楼下书房间里去睡。春权见了,暗自喜欢。小红心里自然十分伤心,一时又把爱吾的事儿提到心头,以为石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他竟要离开自己,睡到书房里去,那他心中不还是爱着爱吾吗?否则洞房已将一月,何以仍不和我享受夫妻的权利呢?因此愈加伤心。
这样过了三天,石秋终不出书房一步,倒觉清静了许多。小红心想:他不回房来,自己应该也常到书房去瞧瞧,否则不是冷落了我们的爱情吗?况且自己正要试试他的心哩。小红想定主意,便到书房来望石秋。石秋见小红到来,心里又觉万分对不住她,因忙十分亲热地拉着她手,到长沙发上坐下,含笑道:
“妹妹,你千万原谅我,我实在是为了省事起见才这样的,你别多心。”
小红听了,本是无限抑郁的神气,现在又装成若无其事地点头问道:
“我知道你苦心。哥哥,你这两天想不想爱吾妹妹呀?不晓得她到底是到哪儿去了,我的心里,实在也很记挂她。”
石秋见小红能原谅自己苦衷,心里十分欢喜。今又听她十分恳切地问着爱吾,哪里知她是有意的,因也一片真心地答道:
“我怎么不想她呢?她是我妈妈一手养大的人儿,她留下的书,是说再三地要报我家大恩。现在她因妈妈死了,竟远远地奔到天边去。她这人如一天找不到,我这心是一天对不起妈妈,将后我必得去找她回来,以慰妈妈和姨妈在天之灵。”
小红听石秋一句一句地说,他不是很明白地告诉自己,爱吾竟是他心头一块肉一样了?因此小红愈加灰心,觉得自己和爱吾比较,他爱爱吾直已到十二分,爱自己只不过是三分罢了。石秋见小红呆呆不语,一心还以为是小红同情爱吾,所以更坦白地把爱吾前日病中所作四首七绝背给小红听一遍,又解释着道:
“她这四首诗,内中以‘此生不作团圆想,何事梦魂犹欲存’这两句,为最伤心。和她前日的留别书,读之真令人凄惨已极,而且句句都是实情实话。我想起来,实在很对不起她。”
石秋说着,把小红纤手温柔地抚着,还轻轻叹了口气。谁知在石秋说的原属无心,在小红听的却是有意。见他这样极口地赞成爱吾,爱怜爱吾,那自己心里怎不要一肚皮的不满意呢?所谓爱情是和眼睛一样小气,眼睛里不能有一粒细沙存在,爱情里又怎能容第三者参与?因此小红含着薄嗔淡淡笑道:
“哥哥既然这样地爱怜着爱妹,真懊悔当初和我结婚了。我想现在转变还来得及,何不立刻去找她回来呢?”
小红说这话,是含有深刻的意思,心里一阵辛酸,忍不住眼皮儿红了。石秋骤听小红这样说,知她又起了误会,忙给她嘴儿一扪道:
“妹妹,你怎说这样话?我因为和妹妹是成为一体的人,所以便无话不谈,早知妹妹要多心,我就不说这话了。”
小红听了心里愈加不悦,你说了也罢,还要补充这两句话,可见你肚中还有许多事不肯真心告诉我哩!因淡淡一笑道:
“哥哥不背爱妹的诗,我倒也忘了,哥哥前时《秋夜风雨有感》,不是也作着四首七绝吗?这诗是由雨田交给爸爸,爸爸还叫我和你四首。后来我于订婚那晚和友华姊睡在一床,曾口占和过两首,因被友华姊听到了打趣我,还有两首却不曾和,我现在也把它念给你听好吗?”
“好的,你快念出来我听吧。”
石秋半环抱小红身子,笑嘻嘻地说着,表示万分亲热。小红因念道:
爱吾吾爱具匠心,颠倒看来意自斟。从此风流琴瑟鼓,高山流水许知音。
莫羡双星会织牛,相思欲慰福双修。秋郎握得张郎笔,画出新眉月一钩。
小红念完了这两首诗,便回眸凝望石秋,微笑叫道:
“哥哥,你可懂得‘爱吾吾爱具匠心’的一句意思吗?”
“我懂是懂的,不过妹妹既然问我,当然是还有别的意思,你告诉我吧。”
“这两首诗,当时我因已和哥哥订婚,原是安慰哥哥作的;现在想来,这两首诗又好像是代爱吾妹妹作着一样了。”
石秋见她本是含着笑意,但说到末了,竟又叹口气,这就有些儿不懂,遂问道:
“妹妹这是什么话?我可听不懂。”
“你不懂,我说给你听。当初我道你给我的约指是故意刻着爱吾两字,因为这两个字可以掉过头来瞧,便成为吾爱两字。聊起来读又成为吾爱爱吾、爱吾吾爱,这样做是哥哥独具匠心吗?现在爱吾果然原有这人,那两首诗的诗意,不是反变成妹妹来贺哥哥和爱妹将来终有福慧双修的一天吗?”
石秋听小红的话,明明又来疑心自己爱爱吾了,而索性当她是说笑,也取笑她道:
“女子终是醋罐子的多,动没动就喜欢喝酸梅汤。我来告诉你吧,爱妹对我虽然可称是高山流水,但终及不来妹妹的如鼓瑟琴呀!”
小红被石秋这样说着,疑心稍释,瞅他一眼,哧地笑了。两小口子间的闹意见,其实都由误会而起,各人的本心原是存着互爱的意思,为了爱你缘故,所以对于你的言语行动要加以注意,恐怕你被别的女子爱了去。换句话说,男子亦是如此。不过能够坦白地说明,两人就会立刻和好如初,所以这时石秋和小红相倚相偎,自然益见亲热了。不料这时春权齐巧在门口走过,听到石秋说女子终是醋罐子的一句话,她心中以为石秋和小红背地又在说她坏话,一时心里气愤,便走进房来,见两人偎在一处,恩爱十分,更加不快,这就跳脚道:
“明天是妈的四七了,爸爸也没回来,外面的事情多着哩!你们倒好自在,躲在这里聊天喝醋。妈妈有这样的好儿子、好媳妇,妈妈真白疼你们了。”
石秋、小红猛可给她一吓,小红连忙站起身子,也不说话,便自到小红楼去了。春权见她一走了事,自己下不了台,因此哭哭啼啼和石秋大闹。石秋急得连连说好话,才算没事。这晚石秋没好好儿睡,心中十分烦恼,谁知小红也整整哭泣了一夜。
次日一早,正是陆氏的四七开祭,小红竟不能起床,春权又说她故意装病,只和石秋吵闹。石秋被她们闹得六神无主,觉得家里是一天也住不下去了,就此他也不和小红、春权告诉,就单身仍回上海来。这就可见他心中是怨无可怨了。
小红泣了一夜,直到次日午后才醒来。想着今天是妈妈四七,虽然颇觉头疼,但又不敢不起床,遂跳下床来,不料梳妆台上竟摊着一张条纸,纸上有七律诗一首,却是石秋亲笔。小红心中一惊,慌忙拿来瞧道:
小姑居处喜弄牙,让她三分尔自夸。我已点头惭顽石,卿真薄命胜秋花。
寝苫泣血梦难稳,执笔画眉愿亦赊。美满姻缘成幻影,可怜宜室不宜家。
小红一面瞧着,一面早又泪珠盈眶,轻轻地自念着“可怜宜室不宜家”这一句话。石秋是明明地恨我不能宜室宜家,这样想来,那做人还有什么趣味呢?小红正在伤心,忽见春椒和麦秋一跳一跳地进来道:
“嫂嫂,我们放学回家,在车站上瞧见哥哥已乘火车到上海去了。”
“嫂嫂,你为什么没有同去呀?”
小红突然得此消息,方知石秋竟留下一诗代信,悄悄地自回上海去。一时又细细把诗句端详一会儿,觉得他的意思也是无非怨着自己不肯让春权,他只好如顽石点头地让她了。此后光阴,画眉愿赊,虽是怨而不怒,但多少还带着惩戒我的意思。家门不幸,有此姑恶,令人怎不要事事寒心?春椒、麦秋见嫂嫂也不回答,只管呆呆出神,两人因东翻翻西翻翻地寻了一会儿不知什么东西,又向小红笑嘻嘻地道:
“嫂嫂,哥哥买给你一大包一大包的糖果橘子,都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不拿出来给我们大家吃呀?”
小红没头没脑地听了这些话,真弄得莫名其妙,因忙问两人道:
“五姑、六叔,你哥哥哪里有糖果橘子买进来呢?你哥哥为妈妈殁了,心里非常难过,哪里有心思买果食吃吗?”
麦秋听着,却把两只滴溜圆的眼珠向小红瞪着,叫嚷起来道:
“大姊姊是不会骗我的,嫂嫂别小气,不拿出来给我们。”
小红听了,心中恍然大悟,原来麦秋、春椒乃是听了春权的唆使,才来问我要的,因便和颜悦色地说道:
“六叔,嫂嫂也不会骗你的,你果喜欢橘子,我明天叫人去买给你们吃好了。”
春椒、麦秋听了半信半疑,但是真的寻不出什么果食,也只好一跳一跳地奔回楼下去了。
小红处身辛家,所恃为护身符的只有墨园和石秋两人。墨园在城中是好多天没回来了,差人来说有事不能分身,其实心念陆氏,不时卧病,所以懒得来家。这样小红的保镖是已少一人,所恋恋不舍的,只有石秋一人。石秋保护小红,只能对外,不能对自己姊妹。前日睡在书房间里,也是为了春权絮聒得厉害,所以他愤愤不平地一跑了事。小红到此,见眼前好像举目无亲,四周好像都是荆棘,万一不小心,立刻就有刺破身体的祸患。一时又想起刚才春椒和麦秋突然上来说这几句话,心中的疑窦这就一阵一阵地涌上来。第一个疑窦,是石秋前日明白地对自己说过,他要去找寻爱吾回来不可,现在他留下一首律诗,叫我自己去参详猜测。诗中的意思,我猜第一句,是说春权不过喜欢多说话,虽是没有说她并没有待你十分不好,但意思上已经袒护着姊姊,所以叫“小姑居处喜弄牙”。第二句就紧接让她三分,那就是抱怨我的量浅,不肯让她了。第三句“我已点头惭顽石”,这意思是我做弟弟的对她尚且像顽石地点头了,你是什么人,还一点不明白,况且你的命也和秋花一样薄啊!妈妈丧事当中,泣血寝苫是人子的分事,就是将来的执笔画眉,我瞧你现在既然这样不听我话,恐怕日后的愿望也是虚得等于赊。我现在是要寻爱吾去,你我的姻缘是已成幻梦了。唉!你这人真不是宜室宜家的人呀!小红把石秋的一首诗,竟误会他是个绝交的一封信,直把八句诗当作了八把尖刀,好像在自己的心坎上一刀一刀地刺着。第二个疑窦,是春椒和麦秋的话,好像是春权叫他们两人故意到自己房中来,把石秋到上海去的消息向自己来告知,她的用意真深刻极了。春权因为自己不便来对我直说,你的丈夫已到上海找爱吾去,你怎么不同去呀!你现在还有谁给你做保镖呀!你这个扫帚星也有今天的一日了吗?小红这样胡思乱想地猜度,疑心生暗鬼,仿佛春权、春椒、麦秋都立在自己面前拍手嘲笑,说石秋是不爱你了。想到这里,小红心痛已极,一时头晕目眩,再也站不起来,又倒身躺在床上呜呜咽咽哭了。
小红在小红楼上正在一片烦恼,那石秋在一路上车厢里当然也有石秋的想头。他想,我留下这一首诗,无非是劝妹妹凡事终要让姊姊三分,况且小红也曾自夸是个量大的人。不过处在这样小姑专制的家庭下,你的命也真薄得伤心了。本来我早可和你执笔画眉的,现在因寝在苫次,你我的愿望暂时只好赊一赊。男子娶妻叫宜室,女子嫁夫叫宜家。我得你这样好妻子,可称宜室的了;你嫁我这样不知怜惜的丈夫,真可怜是不宜家了。石秋想到这里,颇觉怅惘,自己的诗,原是安慰小红,想小红是个绝顶聪敏的女子,大概终能谅解我的苦心吧。
呜呜的汽笛长叫了一声,火车已进了上海南站。石秋跳上汽车,先回到霞飞路的寓里。谁知一脚跨进,即见一个女子,花容不整,面目憔悴,身穿灰背大衣,手提挈匣,匆匆向自己楼上走下来。石秋心中一怔,以为我是在做梦吗,自己寓里哪里有女子同住?遂慌忙伸出手去,就把她一手拉住,两人定睛一瞧,不禁喜出望外,这就都“咦咦”响起来道:
“我的好妹妹!你怎的会在这里?你真想死我了。我们快上楼去细谈吧!”
原来这个女子正是爱吾。爱吾听石秋这样说,心中一酸,早已眼皮红了,几乎掉下泪来。石秋却早已拉着她手,走上楼去了。
爱吾自从留书出走,就到上海石秋寓里,画官认得是表小姐,自然服侍她住下。在爱吾当时的意思,以为石秋见了留书后,必定会来上海找寻,自己只要和他见了一面,问明究竟为何背约而娶小红,便即到汉口去谋生。不料在寓里一住近月,却不见石秋到来。一时心灰已极,也不再等,就关照画官,匆匆自去。哪里料得到刚要出门的时候,石秋竟翩然而来。且听他这样亲热地叫着自己,可见他对我实在并非无情,顿时悲喜交集,匆匆跟着上楼,放下挈匣,两人脱下大衣。画官一面倒茶,一面笑叫道:
“少爷出来了吗?表小姐是整整等你一个月了。”
说着,便自下去。石秋拉着爱吾的手,同到沙发上坐下。爱吾早淌下泪来道:
“我道和哥哥是今生再也没有见面的一天了。哥哥请你原谅我给你这一封信,哥哥,你同情我和你离开吗?”
石秋听她一连喊了三声哥哥,觉爱吾真亦痴情极了,一时无限酸楚,忍不住也淌下泪来道:
“妹妹是我妈妈第一个心爱的人,我见了妹妹,我就要想妈妈、妹妹恨着我吗?我怎能同意妹妹离开我呢?”
爱吾听了这话,挂着眼泪浮上了一丝苦笑,叹道:
“哥哥这话真有趣啊!你既然这样爱着妹子,为什么要娶小红?既有了嫂子,叫我不离开,这我算什么人呢?算什么人呢?”
石秋见她神情竟有些儿痴癫,她今日才问出这句话来,可见她是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了,因长长叹了一声,把一切误会始末,向她诉说一遍,淌泪道:
“妹妹,这我全是真心话,若有半句虚话,我绝没好死……”
爱吾这才恍然,立刻伸手将他嘴儿扪住,心如刀割,泪如雨下,连连点头道:
“这样说来,我错怪了哥哥,其实还是我自己不好。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这次所以在上海寓里等着你,就是要彻底问个仔细。到此才知道其错在我,并非在你。唉!我命苦,我命薄!今生能和哥哥再见一面,我已心满意足了。你也不必留我,我的意思早已在信中说得很明白了。哥哥,再会吧!”
爱吾悲痛极了,她忽然地站起,也不拿挈匣,却发狂般地头也不回地走了。石秋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抢步上前,把她一把拖住,就在爱吾面前扑地跪了下来。这倒出乎爱吾意料之外,慌忙也双膝一屈,跪倒在地,泪如泉涌哭道:
“哥哥,你何苦如此呢?妹妹原不该说这些话,这不是明明使哥哥难堪吗!但哥哥你只管放心,妹子此去,亦绝不会丢妈妈的脸儿。”
爱吾跪在地上,一面说着,一面又连连地掌着自己颊儿。石秋伤心极了,连忙握住她手,涕泗横流地叫道:
“妈妈死了,我已抱恨终天,妹妹是妈妈的遗爱,我跪着留你,是跪妈妈呀!请妹妹千万看妈妈的脸上,别再说要去的话。妹妹答应我了,我方敢起来,如不肯答应,我便一辈子地跪着。因我是在向妈妈忏罪,我实在是一个不孝妈妈的人啊!”
爱吾听石秋说得这样恳切,又深感石秋的多情。如答应了,自己实在万万无留下的道理;但若不答应,他又怎肯起来?眼见着石秋泪人儿模样,这时虽铁石人也要动情。况且爱吾本是个心肠柔软的女子,因此两人始而对跪,继而对泣,后竟相互地抱着。只听爱吾抽抽咽咽地叫道:
“哥哥,我依你了。”
一时你扶着我,我扶着你,大家便又坐在沙发上。画官见两人抱着对泣,起初不便进来,此刻见两人都已坐在沙发上,遂进来倒茶拧手巾。石秋听爱吾答应,尚疑信参半,遂起身把爱吾挈匣提过一旁,向她又声明一句道:
“妹妹到底是能够不忘妈妈的,所以答应我了。”
说着,又把挈匣提起,藏到大橱里去。石秋把橱门扭开,爱吾抬头瞥见橱里木板上用图画钉钉了一幅美人画片,颇觉好生面熟,猛可想着,便站起来“咦咦”叫道:
“哥哥,这是新嫂嫂的写生画呀!是哪个画的?真画得好像啊!”
石秋回过身来,望着爱吾,摇头笑道:
“不是的,那个画是小红的表姊秦鹃儿小姐,可惜人已没了。”
“喔,这就是秦老伯的亲生女儿吗?不知年纪轻轻怎么会死的呢?”
石秋听爱吾问着,便把鹃儿的哀史向她详细地又告诉了一回。说到和小棣鸳鸯同命一节,爱吾想到自己的身世,早又扑簌簌地掉下泪来。石秋见自己又引起爱吾的无谓伤心,连忙把橱门关拢,走过来握着爱吾的纤手,微笑着劝道:
“这是我的不好,不该告诉你这一段断肠的故事,倒累妹妹又伤心了。”
“不自由,毋宁死!鹃儿小棣的事,我倒是很同情。”
爱吾拭了泪,点头着说。石秋听她赞成鹃儿的死,可见她感到失恋的痛苦,直已视死为无足轻重。虽然已给我留下,但心里却是很替她扭忧。一会儿想起好友雨田,多日未见,我现在把爱吾留下,自己既不能和她实践妈妈的话,又没有什么好方法可以使她不再伤心……这事我倒不妨和雨田商量一下,想他是一个任侠热心的人,自然有绝好的计划。石秋这样苦苦地思索,无非是要代爱吾想一条出路,给她曾受创伤的心灵得到一个相当的安慰。爱吾见他握着自己的手,呆呆地尽管出神,知他心中一定是不赞成我的话了,因又开口叫道:
“哥哥既不叫妹妹远走,但妹妹又不便长住在此,要妹妹不赞成鹃儿小姐这一条路,你想又哪里使得呢?”
石秋突然听爱吾又说出这话,顿时大惊,急把她的嘴儿扪住,连连道:
“使不得!使不得!这是万万使不得!妹妹最好回松江去,假使不愿意,那你就只管住在这儿好了。我有一个好友叫苏雨田,我要和他相商,他是个很热心的人,定能替妹妹想一个办法的。至于什么说走鹃儿的一条路,那叫我如何对得住姨妈?对得住你呢?”
石秋说到这里,眼皮早又红起来。爱吾却哧哧地苦笑道:
“我还想做人哩,哪里就会死?你急什么?”
石秋听了,便忙去打个电话,叫雨田就来。回头见爱吾两眼红肿,因又叫她到后面房间去洗个脸,休息一会儿。爱吾自知也难为情见人,遂听石秋的话,到后房间里去了。
雨田在行里忽然接到石秋的电话,心里很是奇怪,因为石秋正在丧中,最近猜他绝不会来申,谁知竟出乎意料之外,因急急地赶来。一脚跨进书房,只见石秋正在室中团团地踱着步子。两人久别重逢,紧紧先握了一阵手,大家各叙纪念。雨田又慰问伯母之丧,何日举殡,他要亲自到松江执拂。石秋答称还未定妥,将来自然告知。一面说着,一面已拉他到阳台边去,细细地把爱吾的事从头至尾地向他说了一回。雨田正在听得出神,石秋忽然又大叫道:
“我真昏了,我真糊涂了,你们两人真是天生的一对,我竟记不起来,倒反叫你去想法子,这我不是真糊涂极了吗?”
雨田听石秋告诉爱吾的事,心中已替石秋担心。因爱吾既一心地恋着石秋,石秋又不能娶她,这当然是件最危险的事。我当初若早知石秋有表妹爱吾的一段事,打死我也不愿管这头婚姻了。雨田正在忧愁,今忽又听石秋说出这话,心中大不以为然,爱吾她因为要爱着你,所以才如此,否则她又何必出走呢?况且我是已经有了对象,虽未订婚,亦已心心相印。因此伸手立刻把石秋嘴儿一扪,毅决地拒绝道:
“这个不对,你快别提及,要不我立刻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