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秋一心要解决爱吾的出路,满望雨田能够一口答应,谁知雨田竟毅然拒绝。这不但使石秋感到失望,且亦没有可以对爱吾做一个交代,因此拉住他手,呆呆地凝望着他,只是闷闷不乐。雨田轻轻叹了一声,对着石秋,也代为有些儿愁眉不展了。

雨田的主见其实是不错的。即使雨田能够接受石秋的介绍,可是在爱吾的心里是早已存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观念,恐怕也未必会移想到雨田身上去。因爱吾的一颗芳心,除了石秋外,她是宁愿抱着独身到老的决心。爱吾真痴,爱吾亦真可怜。

淡蓝的天空,添上了一层灰黑,显然时候已黄昏了。石秋、雨田站在阳台上,呆呆地相对了半天,当晚风吹到身上,都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半晌,雨田好像想着一桩心事,便对石秋说道:

“石秋,我倒忘了,早晨你大哥宾秋和大嫂子从汉口来行中瞧你。我说你还没有出来,不知你可有碰到吗?”

“妈妈殁时,大哥上次复电,说身患腹膜炎,卧病在医院,不能动身前来。二嫂复电,又说二哥往张家口未回。爸爸因大哥、二哥都不能前来奔丧,心中还恨得什么似的,现在大哥居然病好可以来了,我在家时还没碰到他们,想来他们到家,我正动身来上海了。”

雨田点了点头,两人又谈了一会儿,雨田便即告别走了。石秋待他走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抓着头发,却是一筹莫展。这时室中已亮电灯,石秋正没有勇气到后房去见爱吾,爱吾却已姗姗出来。石秋因只得向她安慰道:

“妹妹,方才来的朋友就是苏雨田,年少多才,和我很是知己,我意欲把他介绍给妹妹,先做一个朋友,倘然双方情投意合,那不是天然的一对配偶吗?”

爱吾听石秋说出这话,心中很不快乐,顿时柳眉微蹙,含着娇嗔,说道:

“哥哥,我们别谈这话吧。姻缘两字,我已绝端反对。哥哥如真心爱我,以后切勿提起,妹已决定抱独身主义。‘此生不作团圆想,对尔已无烦恼心。’这是我的实话,哥哥,你记着是了。”

石秋听她说得如此决绝,愈觉十二分地对不起她,意欲再用话劝她,又恐她真的恼起来。但想想她身世以及此后光阴,又觉伤心万分。因此两人凝望着,默默又淌一回泪。这时画官已开上饭来,石秋拭干泪痕,遂拉她到桌边坐下,轻声儿道:

“妹妹的意思,我明白了。但妹妹答应我留下的话,请你万勿翻悔。否则实在叫我很心痛。”

爱吾一手捧着饭碗,一手握着筷子,只管在碗内挑着饭粒。听石秋这样说,心里无限感激,频频点头道:

“哥哥,我不但答应你一准留下,而且我还要求你代我谋一相当的职业。因哥哥的府上虽然不多妹妹一人吃饭,但妈妈殁了,哥哥的兄弟姊妹又多,一人有一人的心,哥哥虽然待我很真心,难保他人的心都能和哥哥一样的,所以我是决意出走。再哥哥前日给我做纪念的一个约指,妹子当初不晓得它是可以翻过来的,正面是刊着哥哥名字,反面却是刊着嫂嫂名字。我想把这个约指还给你,因为后面既嵌有嫂嫂的名字,戴在妹子的指上,到底不便。倘然日后给嫂嫂知道了,她不是要抱怨我强夺她的约指吗?”

石秋听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觉得她的话句句中肯,即如小红,现在不是已受到姊姊苛酷的待遇了吗?若叫爱吾回松江去住,谁又保得住她不发生像小红同样的事情?至于她要还我约指,这倒很可以不必,因忙摇手道:

“妹妹,这约指是我给你做纪念的,哥哥和嫂嫂本是一样,论理嫂嫂给你做纪念才对。现在你既能受哥哥的纪念,难道就不能受嫂嫂的纪念吗?”

爱吾脸儿一红,心里颇觉心酸,因摇了摇头,驳着他道:

“哥哥,你这话错了,嫂嫂给我是你代作主意的,嫂嫂自己并没有知道,妹妹怎好受呢?”

石秋听她这样说,这就笑起来道:

“照妹妹这样说,那你尽管戴着是了。妹妹一个爱吾约指,不是给我做纪念吗?现在却已戴到你嫂子的指上了。虽然当初是无意换错的,现在想来却是非常有趣,嫂子戴你约指,你戴我约指,我又戴你嫂子约指,这正可以表示我们三人同气连枝的意思。况且你嫂子亦早已知道这一回事,她并没有一句话说,仍旧很珍爱地把你约指戴着。妹妹倘使一定要把这个约指还我,那你不是明明要讨还这个爱吾约指吗?妹妹,当初我亦早已和你说过,爱情并非只限于肉欲上的,也许精神上爱的慰藉较肉欲上更要紧。所以我在精神上是始终爱着妹妹,直到我的幻灭为止……妹妹,你能原谅我内心的苦衷吗?”

爱吾听石秋一往情深地说着,把一点点的泪珠早已流到手中捧着的饭碗里去。人家有以泪洗面的,爱吾今日她真以泪淘饭了。石秋见她心中十分感动,且十分难堪,所以才伤心到这个地步,因亦含泪又劝慰道:

“妹妹,你说我家人口多,这倒也是真话。现在你既不愿住到松江去,那你就安心耽搁在这儿吧。”

爱吾听了,又忍着泪珠,摇了摇头,反对道:

“哥哥和我虽然是一个兄妹,但到底是孤男孤女,住在一起,我们虽坦白无私,但人言可畏,这个我想是断断不能的。”

“妹妹为了这个,那是再容易解决也没有了。今晚妹妹就住在这儿,停会儿我就到外面住旅馆去。以后都是这样,那妹妹终可放心了。”

爱吾听石秋为了自己情愿去住旅馆,心中倒反而感到不安,因急忙阻止道:

“哥哥好去住旅馆,难道妹妹自己不好去住吗?我绝不能为了自己,而反累哥哥不安定呀。”

石秋听爱吾既不愿自己出去住旅馆,又不愿自己和她同住在一起,一时想不出念头,遂呆呆地瞧着爱吾怔住了。爱吾见他这样,一定还在寻思想好方法,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不觉红晕了脸,眸珠一转,含羞地道:

“哥哥,今夜你就暂住一道吧。妹妹明天倘然找到职业,大家便再分住好了。”

“职业一时恐怕也不容易找到,妹妹只管放心地在这儿住下去,以后我终给你想法,随机应变好了。真金不怕火,那又什么要紧呢?”

爱吾听他说得真挚,也就默然无语。两人匆匆用毕了饭,画官拧上手巾,给两人擦脸。这夜石秋的卧房让给爱吾睡,他自己就在书房里,睡在席梦思的沙发上。

第二天早晨,画官在下面打扫,听有人在门外按电铃,因慌忙去开门。只见进来一个半老徐娘的妇人,身披元色皮斗篷,向画官问道:

“这儿可就是辛石秋少爷的住宅吗?”

“正是。太太贵姓?你打哪儿来的呀?”

“我姓叶,从秦公馆来,这里的少爷就是我家的姑爷。”

“哦,原来是叶太太,快请里面坐,我家少爷也还只有昨天回来呢。”

画官说着,让叶氏进内,关上了门,便领她到楼上去。叶氏怎么会来找石秋呢?原来小红因石秋不别而行,她便立刻写封双挂号信给妈妈,叫她到霞飞路寓里来找石秋,叫他即日回家,别的一些也没说起。叶氏接到这封快信是在今天清晨,所以她立刻急急地赶来了。

爱吾这夜睡在石秋的床上,觉得石秋对自己的情义真也不可谓不深了。他说他本来心里只有我一个人,全因为我常嗔他,所以他以为我不爱他了。其实我因彼此年纪大了,若再像小时那样缠在一块儿,不是要被人笑话吗?我是只希望妈妈做主,宣布我们结成一对的消息,哪知妈妈居然迟迟没有出口,秋哥倒引起误会来。早知如此,我真懊悔不把自己心事先向他明白表示了。爱吾想前思后,自怨自艾,整整又淌了一夜眼泪。次日起来,已日上三竿,因心里记挂石秋不知睡得可舒服,所以匆匆到书房来。见石秋正开着眼睛躺在沙发上,他先向爱吾招手,叫她坐在旁边,两人各问早安。不料正在这时,只听咿呀一声门响,画官陪着叶氏已走进房来。叶氏见石秋半坐身子,倚偎着一个美貌的少女,十分亲昵地说话,心中好生奇怪,不免对于小红来信催石秋回家的事有些连带关系。但又不好问,一时倒呆住了。石秋猛可见进来的是叶氏,顿时两颊绯红,慌忙披衣,跳下沙发床来,叫道:

“妈妈,你怎的这么早呀?身体好吗?秦老伯、秦伯母都健康吗?”石秋一面让座,一面又给叶氏和爱吾介绍道:

“这位是我的岳母,这位是我的表妹巢爱吾小姐。”

爱吾一听她就是小红的妈妈,一时想起自己方才坐在石秋身边,真有些儿不好意思,红晕了双颊,只好上前弯了弯腰,叫了一声“妈妈请坐”。叶氏听这女子就是巢爱吾,一时愈加疑心,一面坐下,一面忙也叫道:

“表小姐,你是和姑爷一道出来的吗?”

爱吾越恐给人知道,不料只有一夜,果然就给人瞧见,而瞧见的人又是石秋妻子的妈妈,虽然没有什么秘密被她发现,但将来传到小红和春权耳里,捕风捉影,这叫自己还有什么脸儿见人?心中一阵悲酸,早就决定此地是万万不能存身。因此叶氏的话,她竟一些儿没有听到。石秋见爱吾眼皮微红,并不回答,遂忙代答道:

“不,我是昨天到的,表妹到了有好多天了。本来我就要望望妈来的,不料妈妈先来望我了。妈怎么知道我已到上海来了?”

石秋一面漱洗,一面又亲自倒茶给叶氏。叶氏见自己问爱吾的话则要石秋代答,想起刚才两人亲热神气,愈加疑惑,一时计上心来,也不说明小红的来信,自管向石秋叫道:

“姑爷,老太太过世了,我和秦老伯、秦伯母都很记挂你们。现在你既到来,请你此刻就和我一同到秦老伯家去好吗?秦老伯是怎样地盼望着你呢!”

石秋见这是不好推托的,若推托了,不是更引起别的问题来吗?因连忙道:

“好的,妈妈先喝杯茶,我就和你同去。”

石秋说着,又用眼瞧着爱吾。爱吾理会他的意思,因含笑向叶氏叫道:

“妈妈今天来了,论理我应得到府上请个安。现在我因有个女同学约着,尚有些儿小事,只好改天来望你了。”

“表小姐有事,我也不勉强了,明天来吧。”

叶氏心里本来不愿她同去,自然很快地回答,一面已起身站起。石秋也只好披上大衣,意欲叫爱吾别东西乱走,但对着叶氏又说不出口,只得向爱吾深深地瞟了一眼,表示叫她静静地等他意思。爱吾虽然明白,也只装不理会,送两人到楼下,方才回到楼上。这时爱吾的一颗芳心好像七上八下地摇摆不定。想石秋待我的一片真心,自己实在不应背他远去,但小红的妈已非常地注意于我,我若再不避嫌疑远去,将来说不定尚有使自己更难堪的事情发生。况且我已心如死灰,此生抱定宗旨,独身到底,久留于此处,亦是无益。爱吾既把主意打定,就匆匆洗了脸,坐到写字台边,簌簌地写了一纸小篆,一面取出挈匣,一面向画官关照,少爷回来,把这纸条交给他是了。画官尚欲问表小姐到哪儿去,爱吾却早已急急向楼下走去了。

石秋和叶氏到了秦公馆,恰值若花怀孕足月,可玉已亲身陪若花到医院里去。友华也一同去照顾,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叶氏遂让石秋坐下,叫仆妇倒茶,自己脱了斗篷,叫仆妇拿进里面去,方才把小红的信取出,给石秋瞧。石秋瞧毕,见别的问题都没说起,这才放下心来,连连答应。叶氏望着石秋脸色,便问道:

“姑爷,恕我冒昧,问你一声,姑爷这次到上海,不知有没和我小红吵过嘴吗?”

石秋听了,暗吃一惊,但这也怪不得她要问,因为种种情形未免有些蹊跷,因镇静了态度,忙笑着分辩道:

“哪里哪里!小红性情是再好没有,她是不会和人吵嘴。这次忽又来信叫我回去,想来是我大哥从汉口回来了。”

叶氏听石秋这样说,笑了一笑,倒也深信不疑。但对于爱吾的事,未免还有些怀疑,遂假作毫不介意地搭讪道:

“你的表妹真长得好模样儿,她还在上海读书吗?”

石秋知道她一定又在疑心自己了,这个倒不能让她老疑心在怀,万一她告诉小红知道,那我虽有百口也难辩白了,遂圆了一个谎说:

“不是,我表妹是在松江女子中学毕业的,她因妈妈殁了,心里十分悲伤,所以预备到上海来做教员,今天正欲找她女同学预备一道去接洽。这几天中她因没处安身,所以暂时住在我的寓里。”

石秋这几句话果然把叶氏腹中的疑团消去。石秋本欲和叶氏到医院去望望若花,因自己在苫的棘人,不好东跑西跑,况且秦伯母晚年产珠,事事要有个吉利,所以更觉自己不便前去。遂把这层意思和叶氏说知。叶氏亦颇以为然,说在秦老伯面前,替他代为问安。石秋连连道谢,遂和叶氏匆匆作别。石秋心中记挂爱吾,立刻坐车回家。画官便递上一纸,说道:

“表小姐待少爷走后,她也匆匆走了,只留下一纸,叫我交给少爷。”

石秋大吃一惊,心头乱跳,也不及问话,就忙把笺儿抽出,瞧道:

秋哥如握:

情贵专一,心无二用,推己及人,我不忍分哥爱心,强人所难。妹为避免一切嫌疑,万不得已,抛哥远去。非妹忍心,请哥原宥。此后天南地北,自己未能定一归宿之所。尚望月夕花晨,莫再提薄命之人。妹为此言,妹为哥爱情前途计,因哥之爱情已发生种种障碍,一有误会,破裂堪虞。妹已希望断绝,万不忍哥再幸福剥夺也。妹为哥计,作速言旋。纸短言长,心烦意乱,冒昧上渎,诸希鉴察!

妹爱吾上即

石秋瞧完信笺,觉爱吾所述没有一处不为我设想。中心感激,不觉涕泗横流。想她不过一弱女子,具此见地,实非容易,今又为保全我的情爱,远走异乡。我若不听从她的话,立刻就返故乡,恐小红得到她妈妈回信,定必更起疑窦。爱吾所谓爱情破裂,到处堪虞,那时真要被她猜中了呢。但是爱吾孤零零的一个弱小女子,她说天南地北,归宿无定,这样到处飘零,叫我如何不伤心?石秋想到这里,一面淌泪,一面已是失声哭道:

“爱妹!爱妹!你的恩情,只有来生报答了。”

石秋独自哭了一会儿,因时已近午,连忙拭干泪痕,一面匆匆吃过饭,关照画官好生看守在家,他便急急乘两点班火车回松江去了。

石秋回到家里,见墨园和大哥宾秋正在书房谈论妈妈病情,兄弟相见,早已抱头大哭。大嫂朱素娥、小红、春权闻声出来,见了也都流泪不已。春权见弟弟昨日到上海,今日又回来,心中好生奇怪。小红虽然明白,也只装不理会。大家哭了一会儿,宾秋说起曾到上海行中瞧过你,石秋说已经知道。墨园也还只有刚从城里回来,所以对石秋到上海事并没知道。春权、小红也没告诉,石秋遂也不说起了。墨园已定就五七为陆氏举殡,所以大家料理丧事,颇为忙碌,石秋和小红虽然碰在一起做事,却也没有说话的工夫。

宾秋夫妻住在椒花厅东院,西院留给雁秋夫妇回来住,石秋却仍睡在书房间。因为白天没和小红说一句话,所以直到晚上,石秋便匆匆奔到小红楼来。跨进房中,只见小红独坐灯下,正在看书。石秋便笑嘻嘻叫道:

“妹妹,你在瞧什么小说呀?我到上海去了,你嫌寂寞吗?”

小红心想:你在等于不在,还有什么寂寞不寂寞呢?叹了一声,却故意不瞧见,理也不理他。石秋见她好像没有听见模样,尽管目不旁视地盯住着书本,暗想:这孩子有趣,竟瞧得如此出神。便忙走近桌边,凑过头去,瞧她究竟看的什么小说。不料摆在桌上的一本是《楞严经》,一本是《金刚经》。石秋心中怪极了,怎么妹妹会瞧这种佛经参起禅来?因拍着小红的肩头叫道:

“妹妹,你好寂静呀,怎么瞧着佛经,连我这样地喊你都不听见了?”

小红被他拍着肩儿,只好把经卷掩拢,侧过身子来,绷着脸儿,秋波似嗔非嗔地白着他,噘着小嘴儿道:

“你是谁呀?谁是我呀?我和你没有姻缘的分了,怎么能宜室?怎么能宜家啊?我只知是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我不晓得是薄命,我不晓得是顽石,我更不晓得是小姑。我一心只晓得是一个佛,佛说作如是观,我便作如是观了。”

石秋这次到上海去,原是愤着春权的哓舌,后来经叶氏一催,又给爱吾一劝,所以急急地赶来,原是心中仍记挂着小红。现在小红把诗中的意思全误会了,所以自石秋出门,她便万念俱灰,终日诵着《楞严》《金刚》两经,意思是人世姻缘,恍如一梦。小红所以有这个想头,一半还是感慨着小棣、鹃儿。小棣、鹃儿本是人间的一对美满姻缘,乃为失其自由,竟至同命而逝。想着自己和石秋的婚姻亦可谓是自由的了,但小姑悍妒,石秋又不见谅,名虽自由,实际比痛苦的更要痛苦。现在石秋虽然给自己写信给妈妈找回来了,但不晓得他的心里究竟怎样,因此她便把《金刚经》偈语和石秋的诗句意思,统统尽情地说了出来。

石秋听她带嗔带恨滔滔不绝地说着,一时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竟半句话也回答不出。沉吟了半晌,方才晓得她是衔着说不出的冤苦,所以竟像讽刺悟禅地说了一大篇。现在我若不把她翻覆申明,也许她会误会到底,那爱情前途就要不堪设想了。因正色地郑重问道:

“妹妹,你恨着我到上海去没告诉你吗?但我不是有首诗留给你,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是为了姊姊的缘故,暂时到上海去避一避,你怎么全都错理会我的意思了呢?你难道真的不认得我,也不认得你自己了吗?我昨天在上海就碰到你的妈妈,我却是很认识的,她叫我立刻回来,我停也不敢停一会儿,马上就到。我所以听你妈妈的话,不就是听妹妹的命令吗?你的妈妈身体很好,秦伯母恐怕一个身体就要化出两个身体来了,你早晚听着吧,也许是个男孩,我就有个小舅子,要不也有个小姨哩!”

小红听他起初这样认真辩白,心里已经有些明了自己误会了。再听他说是遵我的命令回家,这就一肚怨气早已尽消。后来听他竟装出很滑稽态度说有小舅子、小姨,因此便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急急追问道:

“哥哥,你的话到底可真?产下的究竟是弟弟还是妹妹呀?你快快明白地告诉我,怎么竟装出这样滑稽的腔调来了?”

石秋见她本是柳眉微蹙,杏眼含嗔,一脸的怒容,现在竟眉儿一扬,眸珠一转,掀着酒窝儿哧哧笑起来,真娇憨得可爱。因伸手把她拉到沙发上并肩坐下,也责怪她道:

“妹妹,你说我滑稽,你自己倒真是滑稽呢!你说‘无人相,无我相,你是谁呀,谁是我呀’这几句话,到底算是什么腔调呀?我不过出门去一趟,并没有出家当和尚去呀,你怎么就说我俩没有姻缘的分了?还要说这许多佛门禅语。你只晓得一个佛,但我是一个天生的顽石,若不遇见生公,根本就不认得佛。我现在是只知道自己的一个心,我的心并没有待你坏呀,你干吗就请佛来吓我呀?妹妹,你自己想想,到底是谁不该?”

小红听石秋滔滔地也问出这许多话来,一时早已明白自己误会,只好向他赔不是道:

“好了好了,我听够了。我是个佛,你是个心,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大家不是一样吗?”

石秋听小红已经了解自己的心,便把她手儿拉来,很得意地笑道:

“心即是佛,我可不敢当;佛即是心,妹妹已自己承认,那就叫佛心动了。我的妹妹,我的佛,你快学着坐山门的弥勒佛向我笑一笑吧!”

石秋说着,早把拉着的小红手儿上轻轻抓了一下。小红骤然感到痒起来,又听他叫自己弥勒佛,一时竟花枝乱抖地咯咯地笑起来。石秋见她身子直偎到自己怀里,笑得十分有劲,深觉此乐融融,胜于画眉。这就情不自禁低下头去,吻到小红的雪白颈项上,顿闻到一阵如兰如麝的幽香,芬芳扑鼻,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搂住她的娇躯道:

“我问妹妹可还要像刚才那样凶地对待我吗?”

“好哥哥!你快放手,我知道错了,下次妹子再也不敢了。”

小红躲在石秋怀里,柔顺得像头驯服的羔羊。石秋听她说得如此可怜模样,因放松了手,偎着她玫瑰花朵般的脸颊儿,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一个郎情若水,一个妾意如绵。碧空中那轮圆大清辉的月光,照射进正满一月的新房里,映出了无限旖旎的风光。

陆氏举殡开丧的那天,松江阁县官绅以及军警学各界,没有一人不前来吊祭。因墨园是现任的镇长,又是本地巨室,陆氏生哀死荣,整整地闹了三天。远道亲友,秦可玉、龚半农、唐吟棣、苏雨田、李鹤书、王雨梅等以及女眷们,无不统统前来。墨园、宾秋、石秋招待男宾,素娥、小红、春权招待女宾,大家忙个不亦乐乎。只有可玉夫人若花,因产了一个儿子,所以没有来。可玉、吟棣、慧珠、友华、半农还宿了三天。这几天里春权却没有什么话说,一个原因是家中亲戚许多,自己当然要顾全面子;还有一个原因,是大嫂子素娥,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倘然春权有欺负小红的地方,她便要打抱不平。所以小红、石秋对于素娥叔嫂妯娌之间的感情,倒也很说得来。慧珠见小红和石秋好像胶漆相投模样,当然是很欣慰。

流光忽忽,离陆氏的丧已有三天,家中众宾已散。石秋亦搬到小红楼去住,白天教小红学画,有时大家吟几首无题杂诗;夜间虽则同衾,却仍不同梦。因两人已商定过妈妈百日后,将同行赴上海去住,缘石秋在霞飞路原租有小洋房一幢。小红自那夜两人彼此谅解,信任石秋是个用情专一的丈夫,既然将来往上海度蜜月有日,自然欢喜赞同,何况小红原也不是个浪漫成性的女子。

墨园自陆氏亡后,丧葬已毕。虽儿媳满前,终觉寂寞非凡。前日可玉来信,请墨园到上海吃若花的满月酒,现在算来没有几天,墨园因嘱宾秋、素娥、春权好生看家,自己带着石秋、小红同往上海贺喜去。小红得知这个消息,心里这一喜欢,几乎要雀跃起来。

三人到了上海,小红和石秋当然是住在秦公馆。墨园因诸多不便,所以住在新中华饭店三楼。因那处交通便利,开窗远眺,跑马厅即在眼前。时正隆冬,草地上已不见绿茸茸的颜色,只有一片黄色的沙砾。

这天早晨,墨园起身,漱洗完毕。他住的原是个大房间,里面摆设着两盆鲜花,正开得黄金灿烂。外面虽然呼呼怒吼的北风,刮耳欲聋,但新中华装有水汀,所以依然暖烘烘的,对着鲜花,更好像阳春三月,哪里是像大雪的景象呢?墨园在房中一人无聊,便到房外去踱步。不料才跨出房门,即见一人,身衣西服,外披大衣,头戴呢帽,手拿司的克,迎面走来,见了墨园,便高声叫道:

“呀!呀!墨园兄!你是几时出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