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园随着这个叫声,连忙定睛一瞧,只见那人面方耳大,嘴唇上还留着两撇短须,原来正是强民中学的校长李鹤书。上次陆氏出殡,他亦亲自到的。两人便握了一阵手,鹤书早又哈哈笑起来道:

“墨园兄,这真巧极了,我正在愁客人不多,谁知竟在这儿碰到你,那真意想不到的事。”

墨园也正在苦着一个人寂寞,无意中碰到鹤书,心里自然很欢喜。如今又听他这样说,想来他是要请客了,便也笑道:

“鹤书兄,你请什么客人啦?要我做个陪客,那是再好没有,我是有吃必到的。”

两人哈哈又笑了一阵,墨园便请他到房中坐下,倒了两杯茶,鹤书方才说道:

“晚上我在小花园做主人,请个教育局的科长何公旦、统税局的主任徐仲生,到巫楚云家吃饭。一个陪客是安东银行总务科长王雨梅,本来你的亲家秦可玉亦请来,但他这两天正在预备大办汤饼喜筵,所以没有空。其余都是我校中同事,若客人少了,本家看了也不像样。今得老兄做陪客,那正难得极了,因为你是远在松江呀!”

墨园听了,把“小花园巫楚云”六个字念了一回,笑起来问道:

“这样说来,老兄是请他们吃花酒了。可有其他的局吗?我想饭后终得碰一场和,或者打场扑克,那你的主人才有面子呢。”

“这些等会儿再谈,因为他们都是崭新的时代人物,也许是喜欢逛跳舞。那么我准定下午来陪你,你千万别出去。”

鹤书说着,便站起来,急急走了。直到黄昏时候,鹤书果然来了,见墨园已修刮过胡须,换了簇新狐嵌长袍,元色里衬豹皮大衣。两人遂急急出了新中华饭店,墨园要叫车,鹤书说离此不多远,时候尚早,还是踱着自在。于是两人便边走边谈。墨园见上海的风气果然一天一天地翻花样,心中正在感叹,忽然斜路里拉来一辆新式的包车,车上坐着两个十足摩登的女子。一个年已花信,身披元色缎斗篷,手中拿着两三枝蜡梅花。一个年才破瓜,身上穿着藕色花绸的单旗袍,外罩海虎绒大衣。因为她的姿势是侧面些,同时为了挤的缘故,把右脚搁在她自己左膝上。大衣的下端这就露出藕色花绸旗袍的下摆,被风吹动,好像张着颜色的帕儿。那里面就显呈一双挺结实的大腿,穿着粉肉色的长筒跳舞丝袜,却是瞧不见有裤脚管。尤其在被风吹动,衣角一掀一掀时,望将进去,那真令人有些儿想入非非。她手中也捧着一纸卷的水仙花儿,好像预备拿到家里插花瓶去的模样。墨园正在出神,谁知这两个女子见了墨园和鹤书,都是含情脉脉地瞟送来一个轻倩巧笑,好像要招呼而又不便招呼的神气,鹤书早也含笑点了点头,那辆包车却早又向前消逝了。墨园见鹤书竟是认得的,因拉了他一下衣袖,问道:

“老李,你认得她们吗?上海的女人真越弄越漂亮,这样大冷天还冻着两腿,穿单衫子呢!”

鹤书听墨园这样说,便回过头来,很得意地笑道:

“你瞧这两人生得如何?你说她们漂亮,你还没仔细瞧她俩的脸蛋儿呢!这就是我请你到她家去的巫楚云呀!你瞧美不美,俊不俊?”

墨园唔唔响了两声,又问道:

“巫楚云是一个长的,还是那一个小的?”

“小的叫艳春,长的叫楚云老二,都是小花园一等一的红牌子。容貌和身段那不要说了,而且还唱得一口好花衫。她们为了合于潮流起见,对各种舞蹈及时代歌曲也都学会,真是色艺双全的难得人才儿。”

两人一路说着话,已是弯进了小花园弄堂。只见刚才那辆包车还停在一个石库门口。墨园抬头瞧门上挂着许多牌子,都是倌人的名字,门灯上是漆着艳春两个红字。鹤书引着墨园进内,相帮见鹤书是熟客,早满脸堆笑,肃然立在一旁,提高着声音喊了一声“客来”,那楼上的娘姨大姐早在楼梯口,打起厢房门帘,向鹤书低低喊声“李老走好”。鹤书点了点头,早由后厢房步到前厢房。果见刚才那两个女子都在里面,艳春早笑盈盈地迎上来,瞟着媚眼叫道:

“李老,你说给我带本歌曲来,怎么又忘了呀?”

鹤书见她天真烂漫地娇笑着,因拉过她手,笑嘻嘻地向墨园介绍道:

“这位是辛墨园老爷,是松江现任的镇长,你别尽孩子气,快来招呼吧!”

艳春听了,便向墨园笑盈盈鞠了一躬,一面又给鹤书脱大衣。楚云也早已走过来,给墨园脱大衣,一面又递过一支雪茄,送到墨园手里,秋波向他一瞟,妩媚地笑着叫道:

“辛老,难得你请过来的,这个小地方实在是龌龊来,快请坐到沙发上去靠靠背,舒适些儿,吸一支烟吧。”

楚云这样殷勤地招待,墨园一面接烟,一面也细细向她打量。只见她白里泛红吹弹得破的脸蛋儿,虽然年纪大些,但那种妩媚娇笑的意态实在讨人喜欢,比艳春稚气未脱自然还要柔软温和。一时想起惊鸿年轻时候,她那两只秋波,虽然待笑不笑,却是脉脉地含着无限深情,全不见半点儿轻狂,而风流自赏,早在其中,可惜现在她竟死了。自己又老之将至,虽然儿媳绕膝,但哪里能像惊鸿体贴服侍,日后万一有疾病等情,实在颇感痛苦。我此刻瞧了楚云那种意态,真颇似惊鸿……墨园悠然遐想,那两眼竟呆瞧着楚云出神。楚云被他这一阵子呆瞧,倒不好意思起来,微红了脸儿,遂回头向艳春叫道:

“春妹,你快给辛老也来擦一个火儿呀!”

艳春那时正拿火柴给鹤书点烟,听她喊着,便咯咯笑道:

“云姊,你害羞吗?你自己不好给辛老点烟卷吗?”

墨园见楚云背过脸去时,那后颈上雪白的肌肤上就露着一个原朱砂般的红痣,不禁脱口叫道:

“咦咦!你这个痣真奇怪,怎的也这般红?真活像是我太太的颈上一个痣……”

这时艳春已把火柴盒丢给楚云,楚云接了,回身正欲给墨园划火,不料却听墨园说出这个话来,一时羞得两颊通红,急急让墨园点了火,瞟他一眼,又嫣然很多情地一笑,退到梳妆台边去。鹤书早已放高着声音,哈哈笑道:

“那真也是缘分了,你太太有个红痣,楚云也有个红痣。太太既然没了,我想你就把楚云讨回去做个候补太太吧!”

鹤书说完了这话,引得大家都哧哧笑了。楚云直羞得连耳根子都通红,低垂了头儿,却是哧哧地笑。墨园见她并没有含嗔的意思,这就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喷了一口烟,笑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楚云,你这个名字,想就是这个意思了。”

楚云听了,微抬螓首,偷瞟了一眼,只是微笑。鹤书见两人这个模样,想来都有些意思,墨园新近丧偶,讨个续妻亦是正经。因站起来,拉了楚云手,又拉了墨园手,哈哈又笑道:

“现在巫山就在眼前,楚云,我来给你们做个媒,你快给辛老拉拉手,笑一笑。你不笑,恐怕辛老就要云雨巫山枉断肠了。”

鹤书说完,真的把两人手放在一处。楚云趁势很亲热地紧紧捏了一下,却又放了手,立刻逃到玻璃橱边去了。倒引得大家又笑得不停。艳春拍着手,更是咯咯地笑弯了腰。墨园被她这样一捏后,心里真有些混淘淘,便笑着坐到沙发上去,那两眼就只管望着楚云笑。楚云脚尖儿在地上画着字,抿着嘴儿,也向墨园很多情地笑。艳春早又笑嘻嘻地向她叫道:

“姊姊,我现在要改口喊你辛太太了。辛太太,几时给我们一杯喜酒喝呀?我是要多喝几杯的。”

楚云见艳春也取笑自己,遂捏着小拳儿向她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却又笑盈盈地说道:

“房间里如再来了李老,再加着这个艳春丫头做搭档,那房间里就会热闹起来,好像变成外滩的金子交易所了。”

“金子交易所里你也去过的吗?他们是买卖金条的。现在你把这里房间比交易所,想必定是买卖元宝了。不知像你这样细边花纹的玉元宝,要卖多少价钱一只呀?”

楚云听鹤书又取笑到自己身上来,遂恨恨地向他腰间敲了一下,啐了他一声,却忍不住又哧哧地笑起来。鹤书早又笑道:

“哦,我知道了,可是要卖一条赤金的价钱对吗?便宜!便宜!”

艳春见他这副滑稽腔调,这就忍不住又咯咯地笑。四个人正在闹着玩,忽听楼下又有一声高喊:“客来!”鹤书知道何公旦来了,大家方才停止了笑。只见门帘掀处,进来五个穿西服的男子。前面两个正是何公旦和徐仲生。后面三个,是王雨梅、穆子青、赵起超。子青、起超是本校同事。鹤书连忙迎着笑道:

“巧极!巧极!五位竟是约好来的吗?”

说着,便和公旦、仲生等握手,又向墨园一一介绍。雨梅和墨园亦是故知,大家又谈了一会儿别后情形。这时娘姨在每人面前倒上一杯茶,楚云、艳春又含笑送烟。一会儿,房中摆起酒来,大家挨次入席。席上摆着一瓶白兰地,又有两瓶啤酒、两瓶汽水、两壶花雕。楚云、艳春都分花拂柳地站在一旁。楚云问鹤书用什么酒,鹤书知公旦和仲生是喜欢喝白兰地的,子青和起超酒量不十分好,因叫楚云把公旦、仲生、雨梅面前倒白兰地,子青、起超面前又斟黄酒。公旦笑道:

“主人情重,双杯齐下,诸位请各努力,终要效着陶渊明的不醉毋归才好呢!”

鹤书听了,拍手附和着笑道:

“不醉乌龟!不醉乌龟!我今晚一定先要学我的老祖宗太白先生大醉一下子呢!”

众人听他乌龟乌龟地喊着,大家忍不住都狂笑了一阵。墨园便提议各人先干一杯,作为共贺,以后便可随意地猜拳。仲生首先赞成,举杯一饮而干,又催鹤书道:

“快干了吧!我们还得叫局,叫一个满堂红,热闹热闹!”

鹤书笑着,向众人端起杯子,说道:

“仲翁不说,我倒忘了。快干!快干!”

于是各人都喝一杯,艳春又给他们筛上酒,楚云早已拿上一叠局票。鹤书接过,提着笔儿,望着众人望了一眼,自语着道:

“何老是有贵相知的,花晚红我给你代写吧。辛老我已荐楚云,仲翁、梅翁自己去写。超兄、青弟,要不我荐两个?”

这时仲生已写好平乐里的花也香,雨梅写的是惠乐里的陈丽华。鹤书不待起超、子青赞成,早代写了一个福致里的小琴心,还有一个是下面袖云老三,和楚云是小姊妹淘。楚云见统统写好,便叫仆妇拿下去,自己姗姗地走到墨园背后坐下。墨园忽然闻到一阵一阵浓香,从后面送到鼻里,便回过头去,齐巧和楚云打个照面。楚云想起刚才辛太太的话,心中好生羞涩,红着娇靥,微瞟他一眼,抿嘴嫣然笑道:

“辛老,你要不再开瓶啤酒,镶些儿汽水?”

墨园趁势拉过她手,柔和地抚着,笑道:

“你倒喜欢喝汽水镶啤酒吗?那么就开一瓶给你喝好了。我是只有一个肚子,装了白兰地,又要装大花雕,恐怕装不下了。”

楚云把椅子移近些,身子靠着墨园,一手搭着他肩儿,咯咯地笑道:

“辛老,你喜欢哪种酒就喝哪种好了,我瞧你还是喝白兰地的好,因为这酒是陈了多年,很平和的。”

鹤书见这时堂差只有楚云和自己背后的艳春,楚云和墨园又这样亲热要好,想起方才的话,遂又打趣着说道:

“你们瞧辛老和这位辛太太咬着耳朵,是多么要好啊,真比少年的伉俪还亲密恩爱哩!”

墨园给鹤书说得脸儿绯红,连忙放了她手。楚云也很不好意思,但她原是风尘中老手,便白他一眼,啐了一口,伏在墨园肩上又哧哧地笑。墨园怎经得她如此肉麻,几乎把他肩胛上几根骨头都压酥了。公旦也早哈哈笑道:

“我们此刻身后萧条,看了人家真好眼热心痒。”

公旦话还未完,不料他叫的堂差晚红恰巧姗姗到来。一见公旦,便眉花眼笑地坐到公旦身后,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公旦递过一支烟卷,显然两人也是很熟悉亲昵。墨园这就也笑问公旦道:

“何老,现在怎么样?身后可不萧条了。”

众人一听,大家又一齐哗然大笑起来。这时晚红跟来的那个拉胡琴的,已坐在壁角拉起来。晚红遂唱一曲《甘露寺》的西皮原板。直到唱完了尾声,那过云的嘹亮依然绕着满座。公旦回身送过一杯香茗,叫声辛苦,晚红嫣然一笑,众人早已喝彩叫好。那时仲生已向座中猜拳打通关,七巧八马地大喊。一会儿,袖云老三、小琴心、花也香、陈丽华都陆续到来。一时莺燕满座,鬓影花香,说不尽的酒绿灯红,弦管嘈杂。楚云原是有心的人,见墨园已应过仲生的通关,趁着满房间人声哄哄,她便轻轻把墨园衣袖一拉。墨园会意,就悄悄地跟楚云到后房间。墨园见房间虽然不大,却布置得清洁雅致。楚云笑嘻嘻地叫墨园横倒床上,又在大橱里拿出一只很灵巧的烟盘,放在床上,自己也在床上和墨园并头躺倒,给墨园烧了二筒鸦片烟。墨园本不吸烟,因感着楚云一片深情,不忍拂她,笑着向她谢了一声,便呼呼地吸了一筒。楚云早又笑道:

“辛老,要不再吸一筒吗?外面实在烦得很,还是这儿小房间清静。”

墨园见她眉飞色舞,笑时露出一整排雪白的牙齿,早又伸手把烟枪接过,装好一筒烟来。墨园暗想:听说鸦片可以提神,我连日劳顿已极,不妨再吸一筒。况且被她如此温情蜜意,实在有些不忍拒绝,遂又呼呼吸了一口。楚云伸手又递过一把银子打的小茶壶,给墨园喝了一口,一面把烟具收拾,一面又和墨园并头躺下,和他聊天道:

“辛老,你的太太过世有几年了?”

“还不到百天呢。”墨园似有感触,叹了一声。

“你太太有几位少爷,几位小姐呀?”楚云捏着他手又问。

“四位少爷,两位小姐。大少爷、二少爷都已娶妻,一个在北平,一个在汉口办事。三少爷在他妈临死时,把媳妇也娶来了,可是却没有办酒。下面尚有两个小的,还是要人照应。”

楚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听墨园答到这里,知他真的还需续妻,心里一阵欢喜,便把头更移近些儿说道:

“这样你的太太是非再娶一位不可了。”

“可恨的就是一时里没有相当的好人才。”

墨园见她把脸儿差不多要偎到自己颊上来,便望着她笑了笑回答。楚云听了,芳心一动,暗自盘算,自己自十六岁到二十八岁,在风尘中足足混了十二年,把花柳场中进进出出的人物,甜酸苦辣的滋味,见也见得多,尝也尝得够了。觉得这碗断命饭吃下去,终不是个结局的事,所以近来很有从良之意,只是碰不着相当客人。现在见墨园是个镇长身份,而且正要娶一个太太,她便乐得心花怒放,一心只想嫁他,所以待墨园格外殷勤。不料这时墨园叫声头晕,脸儿立时变色。楚云见他猝然色变,心中也大吃一惊,连忙起来倒壶热茶给他喝,又拧把热手巾给他擦,低低问他向来可吸烟的。墨园摇了摇头。楚云心中这才放下一块大石,知道他完全是吸醉了鸦片烟,因靠着他身子,偎在他的耳边,很亲密地叫道:

“辛老,你是吸醉鸦片烟了,不要紧的。这都是我的不好,请你静静地睡会儿,我陪在你的身边,你别胆小害怕。”

墨园模模糊糊地听她娇滴滴的声音,鼻子里又闻到一阵阵似兰的麝香。这样柔情蜜意、体贴入微的温存滋味,近十年来还没尝到过,因此直迷得不知所云,大有此间乐不思蜀的模样。楚云见他沉沉睡熟过去,她又轻轻走到前厢房来。鹤书一见,便忙叫道:

“老二,你和辛老躺在小房间里办什么秘密交涉呀?我们已喊了不少的拳,你倒竟悄悄地躲着不出来,快给我代喝一碗酒吧!”

楚云听了,便咯咯地笑弯腰道:

“李老,你别瞎冤枉人,我装筒烟给辛老提提神,原预备他可以多喝些酒。谁知辛老他一口也吸不来的,酒没喝醉,却竟把鸦片先醉倒在床上了。这真对不住各位了。李老要我代喝一碗酒吗?那算不了什么,十碗我也代得。”

楚云说着,走到鹤书旁边,拿起那碗儿酒,便咕嘟嘟地喝个干净。众人见了,便都拍手叫好,说李老有面子。

这一席酒,从七点半喝起,直到十一点钟,各人心里都非常快乐。小琴心、陈丽华在十点钟时已去。公旦携着晚红,仲生携着花也香,都向鹤书道谢,要到新新舞厅跳舞去。雨梅、子青、起超也告别走了。这里袖云老三和艳春却有人叫局出堂差去。一时一间热闹的厢房里只剩了鹤书和楚云两个人。鹤书拉着她手,悄悄地问道:

“老二,那么你辛太太究竟愿意做不愿意做呀?你如果愿意的,辛老既然醉了,你就留着他在这儿好了。我们明天给你来谈条件怎样?”

“谢谢你,我是十二分愿意,恐怕没有这个天官赐,还央李老给我说成功了吧。”

楚云紧紧握着他手,还跳了跳脚,显然她内心是十分高兴。鹤书扑哧笑道:

“这真是姻缘有定的了,我此刻给你说去,不知他睡醒了没有。”

鹤书说着,便先自跑到后厢房来。那时墨园人已清楚,知公旦等均已回去,他便对鹤书笑叫道:

“我瞧你这眼力很不错,艳春固然是个小鸟依人,楚云也是个楚楚可怜。我和你就老在这温柔乡中,不也是人生的大快事吗?”

鹤书听了,回头向楚云招手。楚云早已听见,心里这一乐,真喜欢得心花儿朵朵都开了。今见鹤书招手,便走进来坐到床边,望着墨园娇媚地笑,一面倒茶问头还疼吗,一面又抱怨自己不好。鹤书笑道:

“老二,你的造化来了,不听见辛老称赞你吗?日后做了辛太太,可怎么谢谢我呢?”

“我把艳春妹子谢你不好吗?”楚云红了脸得意地说。

“艳春吗?她还是个嫩蕊含苞的娇花,我已老了,又怎敢妄想,我只不过当她是个干女儿罢了。”

墨园听了,哧地一笑,“罢呀”一声道:

“别说好听话,我知道你是怕你的箫凤太太罢了。李老,那么我给你作一副鹤顶格的联句,赠送艳春怎样?”

“好得很!你快说呀!”鹤书很赞成地说。

墨园想了一会儿,便念着道:

“艳福几生修得到,春风无处不相思。”

鹤书听了,点头赞好,一会儿却又摇头道:

“艳福难修,春风只好相思。你把艳春两字嵌在顶上,一些不觉牵强,只是令我真难堪极了。”

这几句话说得墨园、楚云都咯咯笑个不停。鹤书因叫墨园也赠楚云一副。楚云听了,望着墨园,脉脉含情,憨憨地笑。墨园想了一会儿,笑道:

“下联倒是成语,天然的凤尾格,只是上联勉强些,但也颇觉滑稽。”

“你快说出来呀,我来评评。”

鹤书笑着连连催他。墨园这才哈哈笑着念道:

“经过汉水才通捷,除却巫山不是云。”

鹤书不等他说完,早把两掌一合,拍起来笑道:

“这个汉水是地名呢,还是英雄好汉的水呀?这个楚字,也好作地名,也好作人名,通字更妙不可言!”

墨园听他这样评着,两人忍不住笑起来。楚云虽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也听出联上压末两字,正是自己楚云的名儿。他们既这样好笑,想来联中意思终带有些双关,因此心里又喜欢又羞涩,通红了脸儿,低垂头来。但她心里不知有了怎么一个感觉,就仍拿出交际场中的态度,伸手在梳妆台的烟罐子里取的两支烟卷,送到两人的口边,一面又给划火柴。鹤书见时已十二点多,因在袋内摸出一叠钞票,点了点数,交给楚云。楚云谢了一声收下。鹤书便要先走,墨园也要去,却被楚云留住。鹤书对两人哧哧一笑,便披上大衣,匆匆地走了。

这里楚云陪着墨园躺在床上,两人直谈到天明,把楚云嫁墨园的条件统统谈妥,还债、除牌一切在内,共计洋八千元。择下月一日,楚云到松江租屋,由墨园正式迎娶。楚云固十分满意,墨园也非常欣慰。

第二天是可玉办汤饼喜筵,墨园便去道喜,只见秦公馆车马盈门,宾客如云,热闹非常。鹤书自然也在座,饭后,两人假说有事,便又同到楚云家吃便夜饭,当晚墨园又宿在小花园。楚云放出手段,把墨园迷得服服帖帖,单等下月吉日到来,楚云便可做镇长的太太了。

石秋、小红在秦公馆住了一星期,和半农、友华两对小鸳鸯,天天瞧影戏,夜夜上舞场去游玩。这个时期,要算石秋、小红最逍遥快乐的日子了。一星期后,两人方才先回松江家里去,所以对于墨园娶楚云的事情却是一些儿没有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