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人间花弄色。春是少年人的恩物,春天一到,刮面的北风倏变为吹面不寒的柳风。春是多么为人所盼望,多么为人所欢迎啊!
春权是生在旧历正月十五日那晚,旧俗称为元宵,所以每当大地回春之后,春权是极希望到元宵那一天,因为这一天是自己极可纪念的诞辰。向例陆氏在日,必陪着春权、春椒姊妹俩到城中各处名胜之区游玩一天,到晚方才回家,庆赏元宵。说也奇怪,春权是元宵那天生日,而春椒恰巧又是生在正月初六。陆氏两个女儿都生在春天,四个儿子,除麦秋生在四月外,其余三个却都生在八月。所以女儿名春,儿子名秋,麦秋不春不秋,偏生在长夏。长夏时节,四月南国大麦黄,所以名麦秋。可是麦秋产后,陆氏却从此就断了生育。
今天的元宵,比往年的元宵大不相同。去年是一家团圆,共聚天伦之乐。今年因陆氏已死,墨园又新娶了一个后妻,所以家庭之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从此更加地多事了。
墨园这个后妻就是叫巫楚云。照楚云的意思,本来要求到松江大事铺张,假充良家闺女,正式迎娶。墨园当时考虑良久,觉得这事若如此办,不但儿女要怨恨,亲友要骂,即是自己良心也很对不住惊鸿。因为惊鸿死了统共还不满一百天的日子,所以婉言对楚云解释,并非不答应,实在因碍着儿女亲友。倒还是在上海举一个结婚礼,随后就带到松江别墅去。既不响人耳目,又可免去许多麻烦。我承认你是妻子,难道儿女会不承认你是个后母吗?楚云恐墨园夜长梦多,又有变卦,因此就答应下来。
不到两个星期,墨园、楚云就假座大上海旅社举行婚礼。安东银行职员全体都前来道贺吃酒。可玉、若花对墨园这样急促地续弦,心中虽颇不以为然,但也只好敷衍着去贺喜。唯家庭方面儿女媳妇,却一个都不曾出来。结婚以后,在上海又住了半个月,因已年近岁暮,墨园遂带了楚云回到松江去。宾秋、石秋、春权对此后母,想起已死的妈妈,都各自暗暗伤心。
墨园本是个很快乐的家庭,自从陆氏一亡,家庭中就笼罩着一层凄惨的景象。楚云进了门之后,那家庭更闹得不可开交。大媳素娥和楚云同庚,固然是瞧不起她;春权当然是更看不上眼,但是为了彼此利用起见,又不得不联络感情,先做个远交近攻的计划。其实大家都是面和心不和,戴上了假面具,你说她不好,她说你不好,差不多各立门户,另树一帜。墨园自己既娶了一个堂子里的倌人进来,一时神魂颠倒,也不能批评到底是哪个错。
这天已过了春椒的生日,没有几天就是春权的元宵生日了。春权坐在梅笑轩里,想起妈妈旧日的深情,现在妈妈没了,更有哪个疼我?大哥宾秋和弟弟石秋,本来和我感情很好,现在大嫂素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弟妇小红又是个肚里做功夫的人。二哥二嫂来信,说张家口虽已回来,但在北平被公务羁住,一时不得回来,连妈妈丧事,都不曾转来。想到自己身边,真好像没有一个亲人。妈妈死了,以为爸爸终可疼疼女儿的心,谁知把儿女婚姻不管,却到堂子里自己去弄个狐媚子来。幸喜楚云这人还识趣,对于小红好像前世冤家一样,对我却反奉承,因此叫我倒不得不先来和她联络起来。有时灰心一想,常常暗自哭泣,要跟着爱吾到外面流浪去,但一想到自己是有根有株的人,犯不着学爱吾的样子。瞧着这几天里弟弟整日躲在小红楼上,和小红真恩爱得一刻不能离开模样,心里又觉气愤,不知他们究竟是在干些什么。想到这里,便故意来望望他们,就匆匆离了梅笑轩,到小红楼来。谁知走到中间书房里,就听到卧房里一阵哧哧的笑声。春权连忙停步不前,静静地在外偷听。只听小红低低地唱道: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在卧房里,石秋和小红正坐在靠窗的长沙发上,石秋昂着头,听小红微度娇音地唱完,便开口笑道:
“朱淑真这一阕《忆秦娥》也真好奇怪,怎么姊姊和妹妹的两个生日都嵌在里头?”
“你姊姊是哪一天生日呀?”小红攀着石秋肩儿问。
“姊姊是生在元宵那天,妹妹正是生在初六,你想奇怪不奇怪?”
“哦,元宵还有三天,那么你预备给你姊姊怎样乐一乐呀?”
“现在是什么时候,妈妈殁了,做儿女的难道还有心思来寻快乐吗?”
“你的话也不错。你姊姊肯早些儿出嫁,此刻不是已有白胖胖的孩子了吗?唉,她的命也真好苦。”小红感叹地说。
“可不是,她不肯听妈妈的话,去年来作伐的人真不少,不是品貌不中意,就是门第不相配。其实对于贫富,我倒说不成问题。”
石秋和小红这样谈着,原也是真心的话,不料听在房外春权的耳中,就好像小红是在嘲笑自己今年已二十三岁了,却还不曾出嫁。顿时心中一气,也不高兴再进房来,冷笑一声,独自又匆匆跑下楼去了。石秋、小红又不晓得房外有人偷听,而且这也不能算是背地说人坏话,自然仍旧毫不介意地研究着断肠词,石秋抚着小红白嫩纤手,又说道:
“朱淑真的《生查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乐府雅词》《花草粹编》,系作欧阳永叔词,不晓得究竟谁的是?”
小红听了,沉吟了一会儿,眸珠一转,微笑道:
“我记得别的本子上,‘月上柳梢头’一句,还作‘月在柳梢头’和‘月到柳梢头’。其实‘在’字‘到’字,又怎敌得过这‘上’字好呢?”
石秋点了点头,忽想起下半阕的词句,便又对小红叫道:
“妹妹,这下半阕的句子,你可还记得吗?”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哥哥,是不是这四句?”
“对啦,正是这四句。妹妹你想,灯与月依然如旧年的元夜,可是我的妈妈已没有了,这不是变成‘不见去年人,泪湿衣衫袖’吗?”
石秋说到这里,竟真的掉下不少的思亲血泪。小红见了,也不觉黯然泪落,拿出绢帕亲自给他轻轻拭去了泪,偎着他的脸儿,温存一会儿。半晌,方又说道:
“哥哥,快别伤心了,我们现在不是已有了新妈妈吗?”
石秋听了,向小红呸了一口,说道:
“妹妹,你快不要提起她了。昨天大嫂子对我说,她在爸爸面前,还说了不少的坏话,我本不和你说的,因你提起她,我才想着呢。”
小红听了这话,顿时脸儿涨得绯红,心中暗想:楚云和我大家并没十分恶感,不过她是一个浪漫成性的女子,我又不把她的历史背出来,她又何必要说我的坏话呢?
原来小红先前被人拐去,曾在白宫充舞女(事见《舞宫春艳》),那时楚云日逐见面,楚云自嫁墨园,见小红已嫁石秋,唯恐小红把自己的丑史向家里人细诉,所以心中天天怀着鬼胎,不时对墨园说小红是怎样不名誉,曾给袁士安污辱,来了一个先下手为强。墨园因为小红是可玉的干女儿,心里不免将信将疑,终以为女人家妒心重,也只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料这话又被大嫂子素娥听了去,她当然是帮着小红,所以告诉石秋,叫石秋提防楚云再有进谗。这个时候石秋和小红正恩爱得如胶投漆,对于外界种种谣言当然听不进去。他此刻所以告诉小红知道,心里原是恨着楚云。谁知小红以为石秋是真的相信,故意来试自己心的,一时无限心酸,旧恨新愁陡上心头,制不住那满眼眶里的泪水扑簌簌地滚了下来。石秋连忙把她拥入怀里,偎着她的颊儿,安慰着道:
“妹妹,你哭什么啦?这种不要脸女人说的话,谁如果要听,真也不吃饭了。妹妹,你别伤心,哥哥始终是爱你的。”
小红听石秋这样说,心里愈感激,也就愈觉对不住他,因猛可地抱住石秋颈项,偎着他呜咽地叫道:
“哥哥!哥哥!她说我怎样的坏话呀?你能告诉我吗?”
小红这两声哥哥,完全是从内心流露感激的意思。石秋听她追问,生恐她不高兴,要和楚云闹去,倒又深悔自己不该把这话告诉,因也紧搂住她道:
“妹妹,这些话,你问它什么!告诉给你听,不是徒然使你生气吗?”
小红听石秋这样说,可见他是真心地爱自己,对他这样恩深义重,自然是更感到刻骨铭腑了。
石秋、小红自从上海吃若花的满月酒回来,两人的爱情已增至沸点以上,把爱吾的事情也就渐渐地忘了。这几天因在新年里,石秋伴在小红楼上,和小红研究诗词歌曲,益见亲热。因此又引起春权的妒忌,意欲上楼来瞧他们究竟在干什么。不料两人齐巧正在研究朱淑真的断肠词中话,因词话里有“元宵三五,不如初六”,又引起春权的窃听和气愤。这里又因“不见去年人”的《生查子》词,引出楚云的谗言,小红的哭泣。幸亏石秋再三安慰,小红才拭干泪痕,两人相偎相倚,正在默默温存,突然听到小红楼下面,有两人故意提高着喉咙,指桑骂槐地说道:
“哼!管我是怎么样出身,她就是搭了长梯子,也跟不上我呀!我又不是自己来的,你阿翁正式娶我来的。小红她不自己想想,敢看轻我?不当我是个婆太太吗?明天别怪我不给她面子了。”
“她本来是个贱骨头,还嘲笑人家命好命苦。命好也不关她,命苦也不关她。一个人家有了这样扫帚星,终永世不会好了。”
两人好像唱戏对白般地说着,从楼下沿着山子路走到梅笑轩去。小红、石秋听了触心,连忙扑到窗口望去,看这两人的背影,一个是楚云,一个正是春权。
原来春权听了小红说她命苦,心里气愤不过,就急急到椒花厅楚云那里,假说小红瞧不起楚云,进了许多谗言。楚云贼胆心虚,当然信以为真,所以和春权气鼓鼓地走到小红楼下来,故意骂了两声,给石秋和小红听听。其实小红固然并非有意嘲笑春权苦命,而且也并没有瞧不起楚云,都是春权、楚云自己心虚,所以疑心层层,对于小红好像仇敌一般的了。春权心中本来也是痛恨楚云的,她所以和楚云表示亲热,搬弄是非地讨好,她的意思就是用以毒制毒的恶计。从此以后,小红便为两人怨恨的且标。小红的不幸,就是小红命中的魔蝎春权作祟。
当时石秋、小红伏在窗口,听了两人的话,面面相觑。小红奇怪道:
“我何曾说你姊姊命苦过啦?哥哥,你可听到她们两人的话吗?怎么竟无缘无故来寻是非呢?”
石秋沉吟了一会儿,皱了双眉,“哦”了一声,说道:
“妹妹,莫非刚才我们的谈话,被姊姊偷听去了吗?”
小红听了凝眸半晌,这才恍然,说道:
“不过这话也并没有嘲笑她呀。其实我因妈妈殁了,爸爸又娶了晚婆,想起姊姊身世,我倒很同情她;谁知她竟把好话当作恶意猜了。唉,我瞧这里恐怕是不好久住了,哥哥是要到外面去的,妹妹一人,实在对付不了她们两人的妒谗呀!”
小红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已是淌下泪来。石秋听小红的话,觉得小红所虑的未始不是,但若要搬到上海去住,恐楚云和姊姊又要在爸爸面前阻挡。因拍着小红的肩儿,只好安慰她道:
“妹妹,你别愁,容我慢慢地想法,终要给你脱离这个魔窟才好。”
小红听石秋这样说,知道他心中也很明白,不忍叫他为难,所以收束泪痕,也不多说什么了。
谁知第二天早晨,石秋和小红还没有起来,便见仆妇王妈匆匆走来房中叫道:
“少爷,老爷有事喊你去。”
石秋、小红听了一怔,大清早有什么事?因答应就来。石秋叫佩文倒水,漱洗完毕。小红道:
“哥哥去了就来,什么事告诉我听听。”
石秋点了点头,遂走到椒花厅的上房里。只见墨园坐在书桌一旁,捧着一杯牛奶喝着,却是铁青了脸儿。楚云还不曾起床,倚在床栏,身穿绯色紧身马夹,口中吸着烟卷。绿云蓬松,红脂未褪,迷人媚态,犹带娇嗔。石秋走到墨园面前,叫了一声爸爸。墨园放下牛奶杯子,开口说道:
“你的二哥在北平,已有好多天没信来了,我心里很是记挂他。现在你今天就给我动身瞧他去,如没有什么大事,你就和他一同回来。我因年已衰迈,要替你们兄弟分拆家产,各立门户,那我也可以安闲几年。你的年纪现在也不小了,不应长守家园,也该到外面去阅历阅历。”
石秋骤然听到爸爸要叫他赴北平去,这明明是楚云的诡计,心中真恨得什么似的,但又不好回绝,只得满口答应。不过自己一走,小红势必要遭她们毒害,一时痛到心头,嘴里虽答着是,那眼眶儿早就红了起来。楚云见他十分难过模样,心里喜悦,像煞有介事地插嘴道:
“爸爸爱着二少爷,是和爱着你一样的。现在因二少爷没有信息,所以叫你做弟弟的去瞧瞧他,你难道好意思不答应吗?”
石秋听楚云对着自己说这样冠冕堂皇的风凉话,不觉正色道:
“这是什么话?我并没说不愿去呀。不过今天我尚有些事,明天动身是了。”
楚云被他碰了一个钉子,这是活该,一些也说不出口,只好冷笑一声,向墨园白了一眼。墨园见石秋敢冲撞楚云,那就是瞧不起我,便变了脸色,怒道:
“我叫你今天去,你怎么竟推三阻四的!你不去,我自己找去,让你们住在家里享福,这终好了。”
石秋从来也不曾给爸爸吃过这样重话,今天终算才是破题儿第一遭。想来多说也是无益,便应了几声就去,恨恨地回小红楼来。
石秋走到饮雪小筑面前,这原是大嫂和二嫂旧时的卧房,大嫂从汉口刚到,是住在椒花厅东院,后来楚云进门,大嫂便仍搬回原处。这时石秋见大哥大嫂抱着侄子诚儿,从里面出来散步,一见石秋,便喊道:
“三叔,三叔,你过来。”
石秋听了,连忙走到他们面前。宾秋、素娥见石秋脸有泪痕,因忙问道:
“你打从哪儿来?为什么不高兴?”
“大哥、大嫂,我家完了!我家完了!有这样一个狐狸精在家里,还会好吗?”
石秋跳着脚,连连叹息。素娥也长长叹了一声,摇头道:
“三叔,你不用告诉了,我们是早已知道了。这也是家门不幸,妈妈一死,大家就要四分五裂了。你大哥说分产不分产原也没有什么意思,反正等过了妈妈百日,我们也要回汉口去了,让这狐媚子享福是了。”
石秋听大哥大嫂都已知道这事,而且已预定他们的计划,可见四分五裂的一句真是不错了。这时春权也匆匆奔到面前,听爸爸叫弟弟到北平喊二哥回来是为了分产的事,一时又喜又悲。悲的是悲自己身世,喜的却是喜小红也有离开弟弟的一天了。大家叹息一会儿,便各自分散。
石秋到了小红楼,见小红正在对镜梳发。小红从镜中瞧见石秋愁苦了脸进来,心中吃了一惊,立刻放下梳子,回身奔到石秋面前,两手按着他肩,急问道:
“哥哥,爸爸叫你有什么事情啦?”
石秋紧握了她手,便把爸爸要他赴北平的话告知。小红心想,这事与昨天听到楚云骂的话儿多少有些关系。但既不好阻石秋不去,又不舍得石秋一人远去,心中真有说不出的痛苦。小红唯恐石秋路上受苦,石秋唯恐小红在家中受苦,眼见结婚后第一个元宵都不能团圆欢聚,一个叫声哥哥,一个叫声妹妹,两人便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佩文红着眼皮,拧上手巾,石秋、小红都擦了一把,方才拭干泪眼。小红就急急替石秋整理行装,石秋瞥见箱中那双羊脂玉镯,便拿起一只,钏在小红臂上,一只钏在自己的臂上,说道:
“妹妹,我们各戴一只,见了这玉镯,我们就好像在一处一样了。”
小红一面点头,一面提着皮箱,送石秋走下楼来。两人恋恋不舍地一步挨一步地走着,经过小石桥,走到池塘旁边,慢慢地又停了下来。见池水上面横着一株老梅,开着鲜红的花朵,这在两人离别的时候瞧来,好像梅花的颜色,并不像是人面的胭脂,竟好像是眼中的血泪了。梅花的枝条上跳跃着两三只小鸟儿,见有人走来,都拍着翅膀,吱吱喳喳地飞去。“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两句诗竟好像为两人这时写照了。
石秋、小红见鸟儿纷纷飞散,一时颇觉感触,都又滚下泪来。两人泪眼相对,默默地凝视良久。小红两手按着石秋的肩儿,微昂了粉颊,低声地说道:
“哥哥,路上小心,身体千万保重……”
石秋见四下无人,这就情不自禁,慢慢低下头去,两人接了一个甜蜜而心酸的长吻。一会儿,小红推开他身子,万般无奈。石秋重到椒花厅去别过墨园,匆匆回身出来。小红、佩文都候在外面,送石秋出了大门,方才挥泪而别。
小红黯然销魂地带着佩文正向小红楼走来,只见春权在前,樱桃跟着,两人急急迎面走来,好像有什么要紧事般的。小红便停步叫了一声姊姊,春权早满脸春风地笑着说道:
“我想来送弟弟,不料弟弟竟已动身去了。爸爸也真是心急,迟一两天动身也得。”
春权一面说着,一面拉着小红的手,见小红尚在暗暗垂泪,这心里就觉得欢喜,故意又很同情地说道:
“嫂嫂,不要伤心吧,爸爸为你把晚香楼都改作小红楼了,爸爸是多么地爱着你啊!嫂嫂倘如嫌寂寞,本来我可以伴着你住到楼上去,可惜我是个命苦的人。想嫂嫂一定是情愿冷静些儿,再不愿要与我苦命人同住,况且我也没有这种福分住呀!”
小红听春权又说苦命的话,想来她还是愤恨着我,意欲向她表明,但她当着佩文、樱桃面前,并不是安慰自己,竟是来向自己嘲笑,好像自己和石秋远别,她反欢喜似的。一时当然不高兴再和她说话,只觉无限悲酸,冲上鼻端,那眼泪竟像断线的珍珠一般扑簌簌滴下满襟。春权又冷冷笑道:
“嫂嫂,你哭什么呀?弟弟到北平去,是爸爸叫他去找二哥的。弟弟又不是从军去,你伤心什么啦?难道你恨着爸爸差他吗?”
小红听春权的话,没有一句不是安心地怄她,越想越气,越气越伤心,遂恨恨地摔脱了她手,独自奔回小红楼去。佩文偷偷向春权扮个鬼脸,啐了一口,追着上去,口里犹喊着道:
“二小姐,你走慢些儿,别绊了跤。何苦来呢?和人家一般见识。”
春权见她去远,方才咬着牙,愤愤地道:
“你说我命苦,我瞧你也没十分比我出色呀!”
樱桃在后面听佩文的话,却是很清楚,心里气不过,拉着春权的衣袖,噘着小嘴儿道:
“哼!小姐,你也犯不着和这种人生气。佩文这妮子尖嘴利舌,明天我不骂她一顿,也难消我心中的气哩!”
樱桃说着,便拉着春权匆匆回梅笑轩去。
小红回到小红楼上,一心记挂着石秋,一心又忧愁着自己,只觉前途茫茫,一片黑暗,绝无一线光明。因此一寸小心灵容不下许多忧愁离恨,竟又奄奄地病倒床上。只听她口中低低念道: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点滴凄清,愁损离人,不惯起来听。”
佩文见她忧郁地病着,又听她轻声念着,虽听不懂念什么,但声音是颇凄切,想来终是在伤感身世。因含泪叫道:
“小姐,别再愁苦了,想姑爷到北平去,不日就可回来。小姐若愁出病来,叫姑爷知道了,在外面不是更要记挂不安心了吗?”
小红病中幸有这个体己的佩文时时安慰,不然寂寞寡欢,举目无亲,真不知要病到怎样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