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被黜

光緒十年甲申,慈禧太后五旬萬壽。是年三月,朝局發生大翻覆,全班出樞,自雍正七年設立軍機處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的例子。

翁同龢身在局中,而日記中於此事不識廬山真面。

三月初四日:恭邸述惇邸語請旨,則十月中進獻事也,極瑣細,極不得體。慈諭謂本可不進獻,何用請旨?且邊事如是,尚顧此耶?意在責備,而邸猶剌剌不已,竟跪至六刻,幾不能起。

三月初五日:比入,仍申昨日之諭。兩邸所對皆淺俗語,總求賞收禮物,垂諭極明,責備中有沉重語,略言「心好則可對天,不在此末節以為盡心也。」臣越次言,惇親王、恭親王宜遵聖論,勿再瑣屑,兩王叩頭匆匆退出,天潢貴胄,親藩重臣,識量如此。

「兩邸」謂惇、恭兩王,是日惇王與軍機同進見,苦求賞收十月萬壽進獻禮物。媚慈禧如此,可知其獨裁大政,地位已異常穩固;而恭王猥屑如此,不復見絲毫英氣,則慈禧之逐之出軍機,不為過苛。

三月初八日:今日入對時,論及邊方不靖,疆臣因循,國用空虛,海防粉飾,不可以對祖宗。臣等慚懼,何以自容乎?退而思之,沾汗不已。

三月初九日:巳正,皇太后親臨壽莊公主府賜奠,無起。

三月初十日:頭起匆匆退,而四封奏皆未下。二起三刻多,竊未喻也。昨日皇太后在公主府傳膳(醇王進),還宮酉初二刻矣。

「頭起」為軍機。定例:每日召見、必以軍機為首。「二起」則單獨召見醇王,談至將及一小時;而前一日在壽莊公主府必又召見醇王,全班出樞之事,即定於此兩日。

三月十一日:發兩封奏,而盛昱一件未下,已四日矣,疑必有故也。

三月十二日:凡五起,而前日封事總未下,必有故也。

是日召見,頭起軍機;第三起孫毓汶、烏拉布,奉旨赴湖北審案,臨行請訓;第四起又為醇王。而另有「大起」,翁同龢竟一無所知。

本來清朝政令之必出於軍機,猶如唐朝之政令必出於「中書」、「門下」,久成定制,自「辛酉政變」創一越過軍機,特召大學士、六部,宣示硃諭,褫奪軍機職權的特例後,君權遂無可制衡。三月十三日慈禧即運用此一方式,命大學士、尚書「遞牌」,以「欽奉懿旨」的名義,宣示恭親王等誤國之罪,處分如下:

一、恭親王奕訢、大學士寶鋆,入直最久,責備宜嚴,姑念一係多病,一係年老,奕訢著加恩仍留世襲罔替親王,賞食親王全俸,開去一切差使,家居養疾。寶鋆著原品休致。

二、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李鴻藻,內廷當差有年,祇為囿於才識,遂致辦事竭蹶;兵部尚書景廉,祇能循分供職,經濟非其所長,均著開去一切差使,降二級調用。

三、工部尚書翁同龢,甫直樞庭,適當多事,惟既別無建白,亦不無應得之咎,著加恩革職留任,退出軍機處,仍在毓慶宮行走,以示區別。

軍機五大臣,處置分三等,以翁同龢「革留」為最輕,此亦由於「樸園路線」之功。

同日又有上諭,別簡禮親王世鐸、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工部左侍郎孫毓汶在軍機大臣學習行走。翌日復有懿旨:「軍機處遇有緊要事件,著會同醇親王奕譞商辦,俟皇帝親政後再降諭旨。」自咸豐十一年以來,恭王當政二十三年之久,至此告一結束。大權轉移至醇王手中,而實際主持軍機處者,一為孫毓汶;一為閻敬銘;一為日後奉旨在軍機大臣上行走的刑部右侍郎許庚身。禮王及額勒和布、張之萬,隨班進退而已。

甲申三月之變,翁同龢雖退出軍機,但其地位及影響力,明消暗長,南派勢力的重興,已初露徵兆。其有利於翁同龢及南派者,有如下兩種潛而不顯的關鍵性因素:一是醇王對翁同龢的好感仍然存在;二是清流過於嚣張,慈禧及醇王等頗起反感,已由孫毓汶策定打擊清流的計畫。清流代表北派勢力,所以打擊清流,無異為南派作先驅。

造成這一次朝局大翻覆的原因甚多,而掀起這一場大翻覆的有關各方面,動機各不相同。深入分析,須從慈禧談起。

慈禧對恭王不滿已久。揆其動機,確是出於奮發圖強之一念,在她的想法,要在撤簾以前,弄出一個比較像樣的局面,讓皇帝親政後,能有所作為;在她自己亦可頤養天年。但恭王英氣已銷,而二十三年當政,積弊已深,有他在位,欲求銳意革新為不可能之事,所以毅然決然,連根拔起。

其次,慈禧對李鴻藻一向優遇,而清流言事激切,且有迫在上者不得不從之勢,此為慈禧所不能容忍。而欲除清流,又非先逐清流恃之為奧援的李鴻藻不可。至於景廉,則為李鴻藻的陪襯;翁間龢因「連根拔」之故,不得不加以犧牲。

在醇王,靜極思動,久已想取恭王而代之,此為遠因;近因則醇王主戰,不滿恭王之一味冲淡局勢的嚴重性。據李宗侗在「李鴻藻先生年譜」中說,三月十四日罷黜恭王的上諭,為其門客趙某所擬,備之已久。其言恐不盡確,此上諭應是孫毓汶在赴湖北查案前所擬。

在孫毓汶,擁醇王掌握政權,則因其為「皇帝本生父」的特殊身分,不便公然出面;則在軍機處的代表,即非孫莫屬。除了求個人速化的積極因素以外,還有一個修怨的消極因素。翁同龢咸豐十年十二月初十日記:

僧邸參孫毓汶不遵調遣,請革職枷示,發新疆。奉旨免其枷號,即革職發新疆。詞臣居鄉,乃被斯議,亦奇矣哉。

「僧邸」即僧格林沁,當時因英法聯軍內犯,主持京畿防務;孫毓汶在籍辦團練,不遵調遣,故為所劾。據金梁在「近世人物志」中記:「孫之獲咎,實因恭邸惡其抗捐,詳見本傳,故旋即以輸餉開復」。所言不謬。恭王一直輕視孫毓汶,亦為事實。有此嫌怨在,則孫毓汶如有機會,能傾恭王,自必全力以赴。

至於此案之發難者盛昱,在光緒初年以天潢貴胄而清班名士,聲華藉藉。日本漢學家內藤虎次即作「意園懷舊錄」,推崇甚至,謂「其一身未必不繫乎國運,當時學術賴其主持」,獎許雖不免過當,但盛昱確為賢者,以受人利用,劾恭王而致朝局之大翻覆,且後來並未居上,悔恨交併,竟鬱鬱以終,實不能不為斯人惜。

收拾清流的一條毒計

盛昱的原摺,由「越事失機,議者皆謂咎在雲南撫臣唐炯,廣西撫臣徐延旭」發端,議及「侍講學士張佩綸薦之於前,而協辦大學士李鴻藻保之於後」,又以身分地位,論李鴻藻責任又重於張佩綸,而「恭親王、寶鋆俯仰徘徊,坐觀成敗,其咎實與李鴻藻同科」。很顯然的打擊的主要目標是李鴻藻,其次為張佩綸,而議及恭親王、寶鋆,不過是陪襯一筆。不道上諭中恭王厥咎特重,李鴻藻則與景廉同科,而張佩綸則隻字不提,不獨大失盛昱的本意,而且禮王世鐸又何能比恭王?此無意中誤蹈的禍機,盛昱自不能甘心,因而又有「獲譴重臣,似未宜置身事外,請量加任使」一摺,措詞頗見苦心,首謂若令恭王投老田園,優遊散局,轉遂其逸安之念,適成其推諉之心,殊不足以示罰,繼謂「方今越南正有軍事,籌餉徵兵,該王等尚為諳練」,況「疆事方殷,而朝局驟變,他族逼處,更慮有以測我之深淺,於目前大局殊有關繫」。又謂李鴻藻「愚忠不無可取」。復又以新人與舊人比較,「若廷臣中尚有勝於該二臣者,奴才斷不敢妄行瀆奏,惟是以禮親王世鐸與恭親王較,以張之萬與李鴻藻較,則弗如遠甚」。因而請旨,可否「飭令恭親王與李鴻藻仍在軍機處行走」。

奏上留中,軍機章京的術語,謂之「淹了」。盛昱前後兩疏,得罪了恭王、寶鋆、李鴻藻、景廉、翁同龢及禮王世鐸與張之萬,一共七個人;而張佩綸不但不倒,反獲重用,一念輕率,窩囊至此,故「意園文略」不存此兩疏。

張佩綸之獲重用,是孫毓汶所獻議,收拾清流的一條毒計。清流中張之洞最開竅,只言事,不搏擊,以故官運亨通,外放山西巡撫兩年餘,即代張樹聲而為兩廣總督。當受命撫晉時,上表謝恩,有「身為疆吏,猶是依戀九重之心;職限方隅,敢忘經營八表之略」。張之洞一生好大言,連其堂兄張之萬亦不以為然,相傳張之萬常攜兩錶,互校時刻;有人相詢,張之萬答謂:「我只兩表,不逮舍弟八表遠甚。」雖是戲謔之詞,不滿之意顯然。

當時有一副諧聯:「八表經營,也不過山西禁烟,廣東開賭;三邊會辦,請先看侯官降級,豐潤論功。」上聯謂張之洞先在山西禁種罌粟;擢任粵督後,弛「闈姓票」之禁,賭風復盛,頗為時論所詬責。下聯所謂「三邊會辦」指吳大澂、陳寶琛、張佩綸,「侯官」謂陳,「豐潤」謂張。

吳大澂與陳寶琛皆為同治七年翰林。吳大澂名為清流,實為清客,久在其同鄉潘祖蔭處,為之經理金石碑版。書生而好談兵,光緒六年曾隨吉林將軍銘安辦理西北邊防,周歷遼東要隘。此時以通政使奉旨「會辦北洋事宜」,為李鴻章在軍務上的副手,領兵駐防灤河一帶。吳大澂很會做官,李鴻章亦樂於有這麼一個聽話的清流為佐,所以兩人的關係處得很好。

比較之下,陳寶琛就不如吳大澂幸運了。他在光緒八年放江西主考,闈後以閣學派為江西學政;十年四月奉旨會辦南洋事宜,作曾國荃的副手,頗相龃齬;年底以誤保唐炯、徐延旭交部嚴議,議處以降五級調,遂告病不出,直至宣統年間,以張之洞奏薦始復起。

張佩綸奉旨會辦福建海疆事宜,是真正置之於危地。當時重用清流,本意不善,為張佩綸所深知;而張至福建後,勇於任事,大權獨攬,甘蹈危機者,實際上別有用心,原來當時的軍事最高負責人,看似隱居幕後的醇王,實際上為李鴻章,尤其是海軍方面。南方有事,南洋大臣曾國荃固責無旁貸,但指揮權必歸之北洋;曾國荃深諳黃老陰柔之為用,與李鴻章有高度默契,對法國海軍的挑釁,惟當逆來順受,而法國海軍的目標是臺灣與福州,臺灣有舊部劉銘傳在,可以放心,就怕福建的督撫、將軍、船政大臣皆不知兵,一旦遇警,倉皇應戰,搞成不可收拾的局面,所以能有張佩綸在主持一切,可保證不致決裂得無以善其後。在張佩綸既已與李鴻章有繼承北洋的密約,則此時以維護北洋及李鴻章的地位為第一要義,所謂「棄車保帥」以其本身為「車」,甘作犧牲。

因此,張佩綸當時的書牘,頗多違心之論;而字裏行間,每於不經意處流露真相,如閏五月二十八日致李鴻藻函云:

二十七午,合肥忽來電,稱林椿云:「二十八日期滿定攻馬尾,惟先讓法為救急計;鴻不敢許」等語。鄙見法特恫喝,然特告督撫必大擾,遂以是夜潛出。侵曉,嚴舟望見旌旗,遂亦無事。行營距敵舟一里許,日來市易如常,迥非省城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軍書之暇,雨餘山翠,枕底濤聲,猶勝城市之日接褦襶也。

林椿為李鴻章與法國署理公使謝滿祿交涉、傳話的翻譯官。謝滿祿於閏五月二十日向總署提出最後通牒,要求北圻撤兵賠款二萬五千萬法郎,限七日內答覆。此即「二十八日期滿定攻馬尾」一語之由來。總署覆照謂北圻撤兵須一月;拒絕賠款,此為討價還價之計,但苦期限迫促,「惟先讓法為救急計」者,意謂任法軍攻馬尾,不加抵抗,則七日之限便成過去,而既未衝突,則和局不算決裂,此為無可奈何的救急方。李電語氣託之林椿,而實出李鴻章之意,綴以「鴻不敢許」一語乃障眼法;張佩綸深喻其意,故是夜潛遁,且不告督撫,則法軍一至,主帥不出,無人為之號令,守軍自必後撤,俾法軍兵不血刃而佔馬尾。乃法軍持重,故張佩綸得重回馬尾。大敵當前,而張佩綸如羊叔子之裘帶雍容,其成算在胸可知。

張佩綸會辦閩疆的打算及到福建後的行事,見於奏牘者,十可信三;見於私函者,至多亦可信七。但即此片段,細心鈎稽,真相仍不難瞭然。七月初馬尾兵敗,七月底善後事宜略定,張佩綸函李鴻藻,有「檀淵之計,終於不成」語,可知求和為既定之計。福建軍務敗壞,萬不能打,既所深知,表面備戰,以搪塞輿論,實則不作抵抗,委屈求和,作「車」自棄,以保李鴻章之「帥」,亦為出京前隨李鴻章巡海,舟中促膝堅約的密謀。事既如此,則張佩綸到閩後,儼然欽差,氣派駕督撫而上之;總督何璟、巡撫張兆棟拱手讓權,居然受之不疑,試問果欲何為?此則尋繹張佩綸初到福建致李鴻藻一函,可得其涯略。

「抵閩三日,略得大凡,炮臺苦卑,船局苦敝,槍炮苦雜,子藥苦少,而十羊九牧,朝令暮更,尤其積敝。就福建論,既有將軍會辦矣;就臺灣,又有省三(劉銘傳)督辦矣,鄙人來此,豈非贅疣。」

此就作戰指揮而論,不須有張,但將軍穆圖善會辦閩疆軍務;劉銘傳督辦臺灣軍務,為未出都前即知之事;到閩後始自嘆贅疣,自是故作姿態。

「初意將船政、臺事及各處防務查明覆奏,靜聽朝命,召回,中途乞病;不召,設辭設病,所見頗決。及抵上海,聞和局已敗,法衅復開,閩海不知何時撤防,復志遂初,正無把握,深悔都門投劾之不決也。」

「乞病」云云,係張佩綸與李鴻藻之所計議,猶是表面文章,張與李鴻章的密約李鴻藻未必深知。清流主將被禍,早有徵兆。寶廷前兩年典試福建,歸途於富春江上納江山船女為妾,到京覆命後,即具奏自劾,得以解任,此即見機之舉。張佩綸為盛昱所劾,不獲咎歉,反蒙恩命,當時有兩個處置辦法,一為效寶廷之自劾;一為先遵朝旨,到福建有所表現後,急流勇退。當時係採取後一辦法,不意時局中變,難遂初志,故有「深悔」之語。其實此亦表面文章;下兩段不啻自承其此行之兩大打算:

「法初以埃及之事誘我言和,以折英燄;今復挑衅責言,意在多獲利益。但合肥必大為言路攻詆,恪靖從而和之,必受奇窘。然朝局紛紛,至樞譯二十人,發言盈庭,政出多門,殆不可戰,戰則必敗也。以此深憂過計,恐釀成大患,又不僅一人之出處進退矣。閩海殆不能戰,廈門尤不能守;然閩止一隅耳,勝負得失,猶第二義也。」

此言法亦願和,目前姿態,不過「意在多獲利益」,正須以交涉手段使不致大損利益。「樞譯」係併軍機、總署而言,和戰大計有資格發言者,計二十人之多,政出多門,決不能戰;和則左宗棠必附和言路,對李鴻章大加攻擊。此即所謂「戰難,和亦不易」。末段更為明顯,為免釀成大患,甘作犧牲,不計一人之出處進退;至於為保全大局,不計福建一隅之地得失之論,則棄守亦為早定之策,故「先讓法為救急之計」之電一到,張佩綸即照策而行,毫無瞻顧。

「鄙人請抽練局船,寄諭以海防尚未解嚴,屬商之各督撫。不知局船散在各省,嗜好賭博,百弊叢生,各省用以應差轉運,養而不教;商之疆吏,則船主必求緩頰,不願來閩。此事鄙人尚任勞怨之舉,而樞府代為解環,思之轉喜。然分防之十四艘,沿途已閱其七,浙船兩艘,不日即來,惟金陵五艘,委之伯潛(陳寶琛),正無事過於沾滯矣。」

至福建整頓船政局所轄的兵輪,始是張佩綸到福建的主要工作。其時有十四艘「局船」分駐各省,張佩綸建議調回福建整訓,而軍機處並不支持;張佩綸不敢表示不滿,而以「思之轉喜」為反諷。最後言兩江五艘歸陳寶琛指揮,「無事過於沾滯」,意謂明知法艦不會攻長江,徒以備戰之名,留此五船不遣,不切實際。

七月初三馬尾之役,法國海軍擊沉揚威等七艦,轟毀船廠,參將高騰雲等戰歿,張佩綸敗得很狼狽。時人述此役大概,謂「張星使登高而望,見各船之均投灰燼也,跣而走鼓山後,忙忙如喪家犬,言之一何可哂!」福建京官潘炳年等聯名嚴劾張佩綸,謂部將「緝引港奸民請辦,竟置不理」;「迨各將請戰,又以朝旨禁先發為諭」;「身為將帥,並未嘗登輪船,聚十一艘於馬江,環以自衛,各輪船管駕,迭陳連鑑之北,斥之,入白開戰之信,又斥之」,凡此皆足證張佩綸是非常忠實地在執行李鴻章的指示,「讓法為救急計」。

潘炳年原疏中,一段最可注意:

證以外間風聞,張佩綸特與其黨援之人,私函電致,「閩船可燼,閩廠可燬,豐潤學士必不可犯」之語。

此「黨援之人」即謂李鴻章。但張佩綸狼狽遁走後,潘炳年等謂其「敗匿山間,以請旨逮罪為詞,實則置身事外」,則非事實,張佩綸如為無擔當之人,不足邀李鴻章的賞識。事實上馬尾敗後的善後事宜,係由張佩綸所主持。是月底張佩綸致李鴻藻函云:

「鄙屢承電旨,度不能遽逮。左、楊未必速來(無炮,來亦無用);何、張均有去志(不去亦無用,何筱宋被民間將督署大門撤去)。念守廠不如守門,門戶不完,法如再入,廠亦難守。故十六往勘一次,廿五又往勘一次,擬在金牌山穴地為臺,用牛皮濕被堆疊,安炮四尊,約須半月可成,派游擊張成守之,再於距廠十餘里之員山(有戚少保舊臺)置炮,夾河而守,下布水雷,作第二重門戶。布置止能如此,苦於將佐乏人,炮械俱劣,恐仍勞而無功。在閩一日,則盡一日之心而已。」

其時朝旨已派左宗棠為欽差大臣,督辦福建軍務:左系大將楊昌濬為閩督,左、揚非即時可至,而閩督何璟、閩撫張廷棟,亟亟求去;主持防務之重責,落在張佩綸頭上,以曾受鉅創之人,居然能從容部署,不可謂之為缺乏責任心,但由此亦可反證,在此期間,置防務於不問,非不能也,乃不為也。「不為」即為執行李鴻章的指示。

張佩綸復為死事諸將敘功,奏摺中有一段云:

「李長寅死事於閩洋,而其部將邱良功等,卒平海盜;曾國藩初覆師於湖口,而其後遂為中興第一功臣,此固人事之平陂往復,抑亦天心之草昧艱貞。」

此即諧聯中之所謂「論功」,朝士皆謂其「措詞之妙,不可言喻」。李長寅為嘉慶朝水師名將,剿海賊蔡牽時,以總督阿林保欲諱敗冒功而李長寅不可,因而極力排擠,李長寅不當戰而戰,陣亡封伯爵。此為張佩綸隱攻何璟、張廷棟。

咸豐四年,湘軍水師大破太平軍於田家鎮,前鋒直薄湖口,駛入鄱陽湖,太平軍封其歸路,夜襲曾軍,火燒坐船,水師大亂,曾國藩幾於不免。張佩綸引喻其事,則竟是以曾侯自命。倘使得意,亦自有一番將略展布,甲午之役必不致敗得如此之慘。

「督撫平分半子」

由此可見,馬江之役,張佩綸革職充軍,皆是為李鴻章所誤。因而有後來的一段「政治婚姻」。張佩綸在戍所之年,適以創辦海軍大開捐例,李鴻章為之捐輸贖罪而歸,先就保定蓮池書院館席,既而入赘李府。此事為當時極大的「社會新聞」,有諧聯三副譏嘲,一云:

養老女,嫁幼樵,李鴻章未分老幼;

辭西席,就東床,張佩綸不是東西。

「養老女」為想當然之語。李鴻章幼女名國燕,繼室趙夫人所出,方在妙年,美而能文。婚後伉儷之情至篤。其二云:

後先判若兩人,南海何驕,北洋何諂?

督撫平分半子,朱家無婚,張氏無兒。

「南海」指閩海,謂張佩綸在福建的氣燄,「北洋何諂」則以赘婿事岳父,自不得不然。下聯則張佩綸三娶,初娶朱學勤之女;繼娶邊寶泉女,則「朱家無婿」;邊寶泉時官陝西巡撫,李鴻章則直隸總督,故謂「督撫平分半子」云云。

中堂愛婿張豐潤;

外國忠臣李合肥。

李鴻章辦洋務,多主遷就,其時已有「漢奸」之目。又梁鼎芬作詩相嘲,有「簣齋學書未學戰,戰敗逍遙走洞房」,凡此都視張佩綸入贅為一笑柄,而不知當事者極為慎重。

張、李密約,一則作「車」自棄以保帥;一則申以婚姻傳衣缽,兩未背盟,但事與願違,非人力所及,又當別論。

「孽海花」第十四回,「兩首新詩,是謫官月老」,寫張佩綸向「威毅伯」求婚,頗為生動,但非事實。感動張佩綸,許為「知己」的兩首七律,亦非出自金閨,原詩如下:

基隆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一戰豈容輕大計,四邊從此失天關。焚車我自寬房琯,乘陳誰教使狄山?宵旰甘泉猶望捷,群公何以慰龍顏!

痛哭陳詞動聖明,長孺長揖傲公卿。論材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宣室不妨留賈席,越台何事請終纓?豸冠寂寞犀渠盡,功罪千秋付史評。

詩題名「基隆」,起句亦揭基隆,與馬江無關;次句則張佩綸逮繫至京,非匹馬而遁;「一戰」、「四邊」之語,亦與馬江情事不合。若謂為唐景崧而詠,庶幾近之。

第二首起句「痛哭陳詞動聖明」,當亦是別有所指,張佩綸無此情形。下聯「越台何事請終纓」,與第一首下聯「乘障誰教使狄山」矛盾。漢書「張湯傳」,武帝時匈奴求和親,廷議時,博士狄山主和,而張湯斥之為「愚儒無知」,狄山則謂張湯「詐忠」,武帝作色質狄山,使守一郡可能不使匈奴入侵?答以不能;使守一縣,又答以不能;使居一「障」,亦即是險要之處一堡壘,狄山「自度辯窮」,不得已答以「能」。

結果為匈奴斬狄山之頭而去。是故「乘障誰教使狄山」,意謂有人詐如張湯者,擠之使蹈危地,此形容孫毓汶收拾清流的手法,固甚深刻,而其人之有自知之明,兵事非所素習,不願居前線之意則甚明白。

「越台何事請終纓」,徵終軍之典,「越台」謂南越王趙佗的越王台,漢書「終軍傳」:「南越與漢和親,迺遣軍使南越,說越王欲令入朝,比內諸侯。軍自請願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軍遂往說越王,越王聽許,請舉國內屬,天子大悅。」結果南越相呂嘉不欲內附,殺其王及終軍。

由此可見,「終軍請纓」與「狄山乘障」絕對是兩回事。然則這兩首七律,莫非亦是八股之「截格題」,是「孽海花」作者玩弄狡猾,移花接木,拼湊而成。

至第二首則確為張佩綸而詠,除「痛哭」外,其他皆貼切。作者精於漢書,運典甚工,擬張佩綸為汲黯,為賈誼,皆肖其人;後半首尤佳,「豸冠」者御史之冠;「犀渠」者楯之別名,史記「袁盎傳」注:「宮殿四面欄,縱者曰欄,橫者曰楯」,是則「豸冠寂寂犀渠盡」,暗用未雲折檻故事,謂清流盡於甲申,言路無人,足稱史筆。

郭則澐「十朝詩乘」記張佩綸云:簣齋居甥館,文忠以憐才故,頗優容之。其時物論集矢文忠,因並及簣齋,或譏其蒼黃翻覆,不知簣齋之傾心合肥,固不自入幕始,其在戍所,已通款曲,故戍歸日有寄謝詩云:「捐棄明時分所甘,無家何處著茆庵?便憑黃閣籌生計,願寄滄洲得縱探。冰積峨峨幾止北,鳶飛跕跕罷征南,負芻越石嗟枯槁,門下虛煩鮮左驂。」

這首詩很含蓄,也很坦率。「願寄滄洲得縱探」,用東坡「自昔懷幽賞,今茲得縱探」詩意,表示願入北洋幕府;「冰積峨峨」謂李鴻章,「鳶飛阽阽」典出後漢書「馬援傳」:「毒氣重蒸,仰視飛鳶跕跕墮水中」,直謂征南之功不兌而失墮,乃是為李犧牲之故。「負芻越石」句雙關,分解則「負芻」者不自韜晦而得禍;「越石」者「太守廉而越王石見」,謂雖曾典兵,而從未冒餉。合而言之,所謂「負芻越石而賴晏嬰」,齊國賢者越石父,有縲紲之厄,晏嬰解左驂贖之而歸,事見劉向「說苑」。張佩綸用典故,精切無比。

郭則澐續記張佩綸云:

其讀「樊川集」云:「能容兩黨非無術,不作三公為有情」,隱以自況。文忠歿,張楚寶觀察以「肅毅刀」贈之。刀為光緒壬辰,德國格魯森廠所製,文忠命其監造者。楚寶,文忠甥也。

「樊川集」作者杜牧,既為牛僧儒掌書記,又見賞於李德裕,澤潞之平,杜牧之策。又作「罪言」皆講明相業之學,司馬光作「資治通鑑」,引述甚多,張佩綸自況杜牧,而「兩黨」則謂兩李,李鴻藻與李鴻章亦不協,但皆激賞張佩綸。

「不作三公為有情」謂兒女之情重於功名之念,杜牧出為外官,歷黃、池、睦三州而內轉為吏部司勳員外郎,已具入相的資格,但因與「湖州女子」有十年之約,因乞郡湖州,不意「綠葉成蔭子滿枝」;踰年重回吏部以考功郎中知制誥,遷中書舍人,就清朝的制度而言,便是入軍機。杜牧倘非乞郡湖州,耽誤資格,當早知制誥而為冢宰,位列三公。

若就張佩綸而言,他曾告樊增祥謂「不婚猶可望合肥援手,今在避親之列,則合肥之路斷矣。」其意若謂婚於李氏,即是兒女之情重於功名之念,與杜牧心境相似。

至於張楚寶贈刀,更為李鴻章欲傳衣缽於張佩綸的明證。魏徐州刺史呂虔有佩刀,人謂必三公可服此刀。呂虔以其別駕王祥有公輔之量,因以此刀相贈。王祥將歿時,授刀異母弟王覽:「汝後必興,足稱此刀。」後如其言,王覽之孫即王導。

李商隱有用呂虔贈刀的一首七絕:「微意何曾有一毫?曾攜筆硯奉龍韜,自蒙半夜傳衣後,不羡王祥得佩刀。」朱鶴齡注:「令狐楚能章奏,以其道授商隱,故借五祖故事。」李商隱於章奏制敕,確得彭陽真傳,但未獲大用。此詩為失意自慰之詞,多酸葡萄意味,意謂雖不作三公,而章奏得令狐楚衣鉢,固非令狐綯所能否定。張佩綸與李鴻章及其嗣子李伯行的關係,亦略如李商隱之於令狐楚、令狐綯父子的恩怨。張楚寶以李鴻章之甥,而以肅毅刀贈張佩綸,此即表示能繼承李鴻章者非李伯行而是張佩綸。

張佩綸之一蹶不振,主要原因之一是鋒鋩忒露,令人反感。鄭孝胥有詩云:

豐潤當年氣屬天,荷戈一去甲申年。臨流正有人微嘆,轉覺王家伯仲賢。

「王家伯仲」指王仁堪字可莊,王仁東字旭莊兄弟而言。王氏閩侯望族,仁堪為陳寶琛妹婿,光緒三年狀元,在翰林院時,協辦大學士全慶掌院,約翁間龢看「館課」,極賞識王仁堪,實際上有師生之誼,因為王氏伯仲皆親翁同龢。當時名士凡親翁同龢者如盛昱、李慈銘等,皆惡張佩綸;同樣地親張佩綸者皆輕翁同龢,如陳寶琛與翁不通音問,張之洞本翁曾翰同年,而與翁同龢交誼不終。最奇特者為黃體芳、黃紹箕父子,體芳極佩服張佩綸,有所作必就正於張,而紹箕大不以為然,因與盛昱等大攻張佩綸,父子郎舅為學問上的門戶之見,各樹一幟,分道揚鑣,此為清末南北黨爭的一項特色。

所謂「轉覺王家伯仲賢」者,即指王仁堪兄弟反對張佩綸,持論侃侃,不稍假借。王仁東曾致書張佩綸勸其自劾,末言:「如謂所見大謬,即以此紙為絕交書可也。」張佩綸覆書,措詞亦頗凌厲,末謂「絕交與否,聽之中散。」中散指嵇康,竹林七賢中,山濤任吏部尚書,欲舉嵇康以自代,而嵇康竟致書絕交,真所謂「立異鳴高」。張佩綸以王仁東為嵇中散,謂己無過,而王逞意氣。事實上彼此皆斷斷然,有乖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