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同龢天津行

八月十八日是李鴻章平生最痛苦的一天,外則黃海大敗,內則廷臣交詬。翁同龢是日記云:

辰初,上至書房,發看昨日三電;戌刻一電,則平壤告不能守,云敵高山架炮俯擊,人馬糜爛也。旋至樞曹會看事件,蘭翁抗論,謂合肥有心貽誤,南皮與爭,他人皆不謂然。余左右其間曰:「蘭翁正論,合肥事事落後,不得謂非貽誤。」乃定議兩條:一嚴議;一撤三眼花翎、褫黃馬褂。恭候擇定。寫奏片,寄諭葉志超,令與聶士成前後夾擊,疏通後路,明發切責李鴻章。二道。午正一刻遞,未初二刻發下,李鴻章處分用拔去花翎、褫黃馬褂一道,遂散。

黃馬褂無足為奇,三眼花翎則為殊榮,「中興名臣」中惟李鴻章得膺此賞。「清史列傳」本傳:

(光緒)十九年正月,鴻章年七十,慈禧皇太后御書「調鼎凝釐」匾額;「棟樑華夏資良輔,帶礪山河錫大年」對聯;「福壽」、「益壽」字;御筆「蟠桃圖」;無量佛,帶嗉貂褂諸珍物。……二十年皇太后六旬萬壽,賞戴三眼花翎。

慈禧六十萬壽恩典,頒於是年正月初。照定制,貝子以上始得戴三眼花翎;李鴻章封伯爵,則膺此懋賞,無異表示他的地位高於公爵。但拔去三眼花翎,羞辱猶不及褫去黃馬褂,因為有戰功始得蒙此賞,則褫奪黃馬褂,即有否定其戰功的意味在內。

海戰大敗的消息,翁同龢次日始知,為張蔭桓所面告。其時翁同龢正在病中,發高燒、牙痛,得此惡訊,「益覺肝火上炎」,二十日遂未入直。二十一日記:

本定請假五日,昨萊山函云,上趣令出。時事如此,豈敢即安,遂撤不遞。而自今日起通融兩日,肴病勢何如。樵野來長談,以洋磅見商,不得不見也。連日軍情水陸如此:鴨綠一線可危,即渤海亦可危。慶王請帶兵赴九連城,而以沙克都林機布、桂祥為副,未知准否?志銳摺未下。

慶王自請帶兵赴九連城,防備日軍渡鴨綠江,侵入「龍興之地」,是聯絡蒙古藩部王公,及受恩深重的承恩公所表現的一種姿態。是日又有一條極重要的記事:

慶王、禮王並見慈聖起,此後連日如此。

這是慈禧在光緒朝第二次垂簾的開始:而翁同龢疾又大作,請假多日,德宗既無可以商酌之人,而樞庭、譯署多承太后意旨,因而慈禧獨斷獨行,懿旨發宮中撙節銀三百萬兩佐軍餉;六十萬壽停辦點景、經壇、戲臺諸事;原定在頤和園受賀,改在宮中。此皆德宗所願而不敢請者。

至八月廿八日,翁同龢銷假即奉懿旨召見。先到書房,德宗示以兩摺,始知軍機全班請辭,自然不准。另一摺為南書房翰林李文田等,請起用恭王。翁同龢記與李鴻藻一起召見事云:

會李公同入,皇太后、皇上同坐。首言倭事,次言淮軍不振,並糧械無繼,種種貽誤狀。

皇太后曰:「有一事,翁某可往天津面饬李某,此不能書廷寄,不能發電旨者也。」

臣問何事?

曰:「俄人喀希尼前有三條同保朝鮮語,今喀使將回津,李某能設法否?」

臣對:「此事有不可者五,最甚者,俄若索償,將何畀之?且臣於此等,始末無聞,乞別遣。」叩頭辭者再,不允。

慈禧的意向是很明白的,準備聯俄以謀和。但謀和則必須主戰派同意,領導清議者翁同龢、李鴻藻,翁又較李得勢,因此,派翁同龢與李鴻章會商此事,如有結果,則翁、李皆有安撫朝士之責。輿論不致過分情緒化,和議始可望有成。此為李鴻章與慶王商定的辦法,而由慈禧出面主持。證據是慈禧面諭「喀使將回津」:俄駐華公使的行蹤,總署亦未必知道,深宮太后何由得知?明明為李鴻章所透露。

以下有一段交換的話,註定了甲午之後悲慘的結局:

(慈禧)最後論曰:「吾非欲議和也,欲暫緩兵耳。汝既不欲傳此語,則逕宣旨,責李某何以貽誤至此?朝廷不治以罪,此後作何收束?且退衂者,淮軍也,李某能置不問乎?」

此諭態度已有改變,問「李某能設法否?」則為啣命與李鴻章去謀和。問「此後作何收束?」則純粹是傳旨;是和是戰,要聽了李鴻章的意見再議,並無損於翁同龢的立場,因而接下來的對話如此:

敬對曰:「若然,敢不承?」則又諭曰:「頃所言作為汝意,從容詢之。」

臣又對曰:「此節只有李某覆詞,臣為傳述,不加論斷。臣為天子近臣,不敢以和局為舉世唾罵也。」

允之。

喪師辱國,種種貽誤,而朝廷可「不治以罪」,則紀綱何存?因此,慈禧有「所言作為汝意」之諭;而又謂「從容詢之」,仍是希望翁同龢能平心靜氣跟李鴻章談出一條結束戰爭的路子來。因此翁同龢立即聲明:只傳述,不論斷。同時再一次表明了反對議和的立場。

以下又記另一大事云:

既而與李公合詞籲請派恭親王差使,上執意不回,雖不甚怒,而詞氣決絕,凡數十言,皆如水沃石。

此「上」指德宗,非慈禧。請復起恭王,原為李文田的建議;德宗在書房先已示翁,如不以恭王復起為然,則翁李根本就不必「合詞籲請」。於此可知「上執意不回」,是翁同龢所教,因為慈禧不喜恭王,所以德宗「雖不甚怒,而詞氣決絕」,彷彿先意承志,以示孝順,實際上是表示,他雖贊成復起恭王,但須得太后一言而定。「思出自上」的警惕,為以下事上之道。但慈禧此時仍舊希望用翁同龢,如果翁同龢肯聽話,慈禧決不會再用恭王。此中之理,至為微妙,慈禧之保持沉馱,即是此時尚未能正確評估翁同龢到底是何態度之故。

翁同龢啣旨秘密赴津,經兩日途程於九月初二上午面晤李鴻章,日記甚詳:

見李鴻章,傳皇太后、皇上諭慰勉,即嚴責之。鴻章惶恐,引咎曰:「緩不濟急,寡不敵眾,此八字無可辭。」

復責以水陸各軍敗衂情狀,則唯唯而已。

余復曰:「陪都重地,陵寢所在,設有震驚,奈何?」

則對曰:「奉天兵實不足恃,又鞭長莫及,此事真無把握。」論議反覆數百言,對如前。

李鴻章的態度是非常明白的,打下去非敗不可,但「緩不濟急,寡不敵眾」八字雖「無可辭」,而責任亦不全在他一個人肩上。至「奉天兵實不足恃」,更與北洋無關。翁同龢猶思振作其氣,反覆論議,無奈李鴻章疲、軟、滑三字俱全;朝廷倚為柱石干城者如此,翁同龢依然執持不和的主張,實不能辭書生誤國之咎。

其時適有廷寄,諭李鴻章及翁同龢,謂聞喀希尼日內到津,李鴻章如與晤面,可將詳細情形告翁,回京覆奏。朝廷仍望翁同龢能與李鴻章商略如何請國際斡旋謀和之意,殊為明顯。因此,翁同龢首先以虛言恫嚇,企圔使李不敢與喀希尼談和。日記如此:

余曰:「出京時曾奉慈諭:現在斷不講和,亦無可講和。喀使既有前說,亦不決絕。」令不必顧忌。據實回奏。

李云:「喀以病未來,其國參贊巴維福先來。云俄廷深惡倭占朝鮮,中國若守十二年所議之約,俄亦不改前意。第聞中國議論參差,故竟中止。若能發一專使與商,「則中俄之交固,必出為講託云云。」又云:「喀與外部侍郎不協,故喀無權。」

余曰:「回京必照此覆奏。余未到譯署,此事未知利害所在,故不加論斷。且俄連而英起,奈何?」

李云:「無慮也。必能保俄不占東三省」云云。

談論到此結束。翁同龢當日啟程回京。此行在翁一無所獲,對李鴻章不能發生絲毫影響;反而無形中受到李鴻章的警告,巴維福所言,真假不可知,但藉巴維福之口,謂「聞中國議論參差,故竟中止」,隱然表示,如俄國人不肯任調人,以致和局不成,則翁同龢應負責任。這是翁同龢與李鴻章第一回正式打交道,翁非李之對手,彰彰明甚。

恭王復起

當翁同龢赴津途中,朝局已有變化,九月初一日上諭兩道,第一道云:

朕欽奉慈禧皇太后懿旨:本日召見恭親王奕訢,見王病體雖未痊癒,精神尚未見衰。著管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事務,並添派總理海軍事務,會同辦理軍務。

第二道仍是奉懿旨,恭王「著在內廷行走」。亦即慈禧隨時可召見恭王;恭王亦隨時可以「請起」。

恭王閒廢十年後,終於復出。翁同龢、李鴻藻合詞籲懇而不允,乃特頒懿旨,主持洋務,道是宣示中外,恭王為后黨而非帝黨。同時此亦表示,慈禧對翁同龢已經失去信心。朝局至此,壁壘分明。恭王為英法聯軍內犯,主持和議之人,他之復起,並管總署,慈禧的意向如何,非常明白;另一方面則有九月初七日,翰林三十五人連銜摺、張謇以議官身分單銜摺,以及九月初八志銳摺,非主戰,即參李鴻章。恭王議和的活動,據翁同龢所記如下:

九月初九日:令恭邸今日傳赫德面詢一切,昨志(銳)摺,請聯英伐倭,欲以二三千萬餌之。赫云,不能。文廷式等三十八人摺,大致如志摺。

九月初十日:恭邸有起,大抵著重赫議,余堅不與同也。

九月十六日:詣樞曹,始知昨日英使歐格納到署,議各國保護,限即日定議,飛促恭邸到署,議至亥正散。日本索兵費,至是發露矣。邸既入此言,孫徐汹汹,以為不如此不能保陪都、議山陵,余與李公謂英使不應要挾催逼,何不稱上意不允以拒之?俟俄使到(北洋來信,喀希尼昨晚起身來京)再商。孫、徐不可。

午初,恭邸見起五刻,余與李公同起二刻五分,軍機起三刻。余等見皇太后,指陳歐使可惡,且所索究竟多少?如不可從,終歸於戰,宜催各路援兵速進,懸爵賞以勵。九連城前敵催海軍修好六船,嚴扼渤海,此二條允行。論款事語極長,然天意已定,似不能回矣。歸而憤憾,求死不得。噫!

所謂「天意」,指慈禧太后決定謀和,而謀和之一大目的,在希望十月初十萬壽,能照常慶賀。翁同龢九月廿一日記:

昨日內奏事處口傳,奉旨:所有應進皇太后六旬萬壽貢物之王大臣,以及外省各大臣等,均著於本月二十五日呈進,其蒙古王公等,於二十六日呈進,俱入福華門。欽此。於是群議紛紛,那樞臣亦欲進矣。余與李公同曰:至敬無文。蓋遵十八年懿旨,凡貢物紬緞,均毋庸呈進。眾皆謂然,惟禮邸尚猶豫。

其實,「禮邸尚猶豫」,還是表現了真實的態度;「眾皆謂然」的軍機大臣則完全是敷衍翁同龢,第二天悄然進貢,「初猶秘之」。在這件小事上,充分反映了樞廷、譯署中,頗有人認為翁同龢不可理喻,採取了表面尊重,暗中自行其是的辦法。但翁同龢亦並無堅持己見的決心,與李鴻藻等人,仍舊也託立山代為辦了貢物,於九月廿五日進呈。

其時慈禧六十萬壽之期日近,傾向於太后者,謀和甚亟。葉昌熾「緣督廬日記」九月廿三日記:

聞本月十四日,樞臣某嗾其鄉人聯銜遞議和說帖於恭邸,為瑞景蘇前輩所劾。

瑞景蘇名瑞洵,滿洲正黃旗人,光緒十二年翰林,其時官國子監司業。九月廿一日以編修戴兆春等十四人,上書恭親王主和,瑞洵奏請嚴旨申誡,以杜莠言亂政。戴兆春字青來,杭州人,光緒三年翰林,其祖即戴熙,字醇士,官至兵右,以畫受知於宣宗。咸豐庚申,洪楊初破杭州,戴熙殉難,謚文節。所謂「樞臣某」,無疑地是指徐用儀。

由於主戰的論調,始終高唱入雲,和議沒有人敢談;備戰則無整個計劃可言,同時進行萬壽慶典,占據了王公大臣大部分的時間,而就在這擾攘不定、一團混沌之際,日本山縣有朋所統率的第一軍,於九月二十五日,自朝鮮義州渡鴨綠江,進占安東九連城;十月初一陷鳳凰城。同時大山巖所統率的第二軍,下轄一師團、一混成旅亦渡江後續而至。局勢發展為中日因韓國發生衝突,一變而為日本直接進攻中國,而且很快地就站定了腳步。數日之間,便使得朝廷處於「戰難和亦不易」的至為艱窘的境地了。

這時政柄歸慈禧獨持,十月初四納慶王之議,命恭王督辦軍務,慶王幫辦,翁同龢、李鴻藻、榮祿、長麟會同商辦。榮祿本為西安將軍,入京祝嘏,適逢恭王復起,代福錕而為步軍統領。他之參與會辦軍務,一方面是他負責拱衛京畿的地位使然;另一方面,負有為慈禧作耳目的任務。

十月初六,政府改組,翁同龢、李鴻藻復入軍機;額勒和布、張之萬休致。軍機處另有一新人,廣東巡撫剛毅。

自種禍根

剛毅字子良,滿洲鑲藍旗人,原是個通滿文的筆帖式,同治五年績優議敘,升為主事,分發刑部。剛毅是書辦的材料,熟悉例案;清朝的刑名,最講究「例」,叫做「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滅」,但司官每不屑描意於此,以致書辦得以舞文弄法。剛毅能在例案上下工夫,難得一見,因此當光緒元年,翁同龢署刑部右侍郎時,對剛毅頗為賞識,派為「秋審處總辦」;此差一共八員,主持「勾決」,權威甚重,是個優差。光緒五年補郎中,復以京察一等,軍機處記名以道府用,六年外放為廣東潮嘉惠道,七年擢江西臬司,轉直隸;未幾調廣東藩司,再調雲南;十一年升任山西巡撫,十四年調江蘇,十八年調廣東,二十年特旨召來祝嘏,於九月間到京。

剛毅在仕途中,可說一帆風順。他跟翁同龢的關係很深,亦頗得翁同龢的照拂,每次到京,必有幾次長談。翁同龢亦常為人寫八行,在剛毅處有所關說,但從不受他餽贈。剛毅之入軍機,為翁同龢所特保,因為翁認為他是「結實人」、「清廉明快」,想用他來整飭紀綱,不想後來他「整」了翁同龢。

剛毅的笑話甚多,大致「官場現形記」中形容唸白字的笑話,都曾在他身上發生過,如稱皋陶為「舜王爺駕前刑部尚書皋大人皋陶」,「陶」字且唸作本音。獄囚瘐斃,輒改「瘐」為「瘦」。入軍機後鬧個大笑話,四川奏報剿番夷獲勝一摺,內有「追奔逐北」一語,剛毅大為不滿,責川督漫不經心,奏摺中有錯字,打算請旨申飭。請問其故,他說:「道『追奔逐北』,一定是『逐奔追比』之誤,番夷奔逃,逐者捕獲,追比他所劫漢人財物。如說是『逐北』,莫非不會逐東、逐南、逐西,一定非向北不可?」

他的同事以及軍機章京,都想笑而不敢笑;只有翁同龢是薦主,面子上掛不住,當時以略帶申斥的語氣,為他糾正謬誤。據說剛毅後來不顧多年照拂之情,要攻倒翁同龢而後快,就因為有此一段無端結下的仇恨之故。

翁同龢復入軍機之初,正當慈禧六十萬壽「花衣期」開始之畤。所謂「花衣」為蟒袍之俗稱,遇有大慶典,朝官夠資格著蟒袍者,均須穿著,「前三後四」,包括慶典正日在內,一共七天,稱為「花衣期」。

時事如此,而慈禧依然演劇慶賀,德宗頗不以為然。翁同龢十月初九日記:

未明見起,五刻退,語極長、極切、極細密也。午初二刻詣寧壽宮聽戲,入坐六叩,謝皇太后御筆「久壽」一幅,大小荷包一對,即退,飯。飯罷出至方略館小坐,遂至巡防處,兩邸在焉。是日稍發議論,略辦數事。上召對樞臣時垂論極急,並云不可早散。又云聽戲三日,諸事延擱,儘可不到也。派出臣龢明日進午餐,李鴻藻晚膳,剛毅十一日早膳,費庫平足紋一百二十兩,另八兩。

花衣期中,近臣排日進膳,以示孝敬;「折乾」交內務府代辦。故有費銀一百二十兩之記。「巡防處」則為督辦軍務辦公之處。翌日為太后萬壽正日,翁同龢記:

是日無封奏、無外摺,巳初二畢,同詣皇極門外敬竢。王公在寧壽門階下,皇上於慈寧門門外。巳初駕至,步行由西門入,升東階,皇太后御皇極殿,先宣表,上捧表入寧壽門授內侍,退出門,率群臣三跪九叩,退換衣,巳正二刻入坐聽戲,刻許遂退。

寧壽宮為高宗內禪後頤養之處,慈禧由慈寧宮移居於此,示人以太上皇訓政的印象。是日大連告警,至半夜復有急電,翁同龢十一日記:

子正有叩門者,乃榮金吾送信,為之驚起,蓋旅順警電也,遂不寐。照常入,電報紛至,金州已失矣。巳正入座聽戲,叩頭畢即退,實坐不能安也。方略館飯,再詣聽戲處,適盤賞,乃謝賞,三叩而出。詣巡防處,見北洋丑刻電,南嶺關已失,徐邦道敗退,旅順僅半月之糧,此絕證矣。仍發電令合肥速援,毋坐視。談密事直至黃昏。

「榮金吾」謂榮祿。步軍統領猶如漢朝執金吾,故以此相稱。至所謂「密事」,則議和,翁同龢十二日記:

退後聞寧壽宮叫起,恭邸奏昨事,太后遍詢臣等,臣對釋疑忌則可,其他未可知,且偏重尤不可,蓋速雞不飛,亦默制之法。凡四刻乃退。是日恭奏對語頗雜,不得體,余不謂然。

此段日記,翁同龢晚年已加刪改,語意曖昧,但知為謀和。翁同龢接前又記:

出至直房,孫徐擬密寄,自書之,不假章京手。待遞下未初三刻矣,余攜之赴督辦處,兩邸咸在,樵野亦來,當面交訖。申正余與邸語不洽,拂衣先歸。

據「近代中國史事日誌」,是日「以金州失守,太后命張蔭桓赴津晤李鴻章,商邀各國調停。」因此可知:

一、翁同龢之所謂「偏重尤不可」,指俄國而言。

二、孫、徐即軍機中主和最力的孫毓汶、徐用儀。「擬密寄」,即下達李鴻章的「廷寄」。

三、「樵野亦來,當面交訖」,即以「廷寄」交張蔭桓,攜往天津面交李鴻章。

四、「與邸語不洽,拂衣先歸」,自是因和戰各持己見之故。此「邸」當指慶王。翁同龢對恭王頗為尊敬,且年齡亦相彷彿;即令「不洽」,不致有「拂衣」的過當舉動。

張蔭桓赴津晤李鴻章後,李有覆奏,主加意籠絡俄、英、法,而且仍舊深信,「稍遲俄當有舉動」。至於張蔭桓何日回京,如何覆命,翁同龢記而刪去。惟十月十三日所記保存,實為史筆。記云:

言者請下罪己詔,上深韙之。

臣進曰:「此即盛德,然秉筆甚難,假如土木、宦官等事,可臚列乎?抑諱弗著乎?諱則不誠,著則不可。宜省中留覽,躬自刻責而已。」餘所陳甚多,同官舌橋。

「土木」指頤和園,「宦官」指李蓮英。「餘所陳甚多,同官舌橋」,可以想像,翁同龢針對慈禧,大發了一頓牢騷。恭王歿後,翁同龢即被逐,實種因於此日。

其實李鴻章因奉有密旨,正式展開和議,先派洋員德璀琳赴日試探,而有一極荒唐的舉動。翁同龢十月十六日記:

是日見合肥致兩邸書,謂德璀琳請頭品頂帶,已權宜授之,可詫也。

李鴻章亟謀求和,且深知慈禧太后亦復如此,故悍然作此年羹堯所不敢作之事,自是有恃無恐。但手段實甚拙劣,如德璀琳果然有用,且有所要挾,不妨酬以重金,而不可假以名器;因為這一來無異向日本示弱。對付日本最宜避忌的一著,便是示弱,適足以啟其得寸進尺的野心。

宮闈多故

很顯然地,慈禧的威望,此時已遭到極大的挑戰,廟堂如此,宮內更為尖銳。未幾而有珍妃被黜之事。翁同龢十月廿九日記:

皇太后召見樞臣於儀鸞殿,先問旅順事,次及宮闈事,謂瑾珍二妃有祈請干預種種劣蹟,即降旨降為貴人等語。臣再三請緩辦,聖意不謂然。是日上未在座,因請問,上知之否?諭云:「皇帝意正爾。」命即退,前後不及一刻也。回直房,余與萊山擬稿,似尚妥協。

記下又敘處置不法太監事:

魯伯陽、玉銘、宜麟皆從中官乞請,河南撫裕寬欲營福州將軍,未果,內監永祿、常泰、高姓皆發,又一名忘之,皆西邊人也。

「皆發」謂配發吉林;「西邊」指陝甘。其中裕寬一案,與珍妃有關。據清人筆記,裕寬所營者為四川總督,先謀之李蓮英,索賄過鉅,不諧。裕寬為珍妃家親戚,由太監高萬枝媒介,珍妃為之乞請於帝。李蓮英偵知其事,面奏慈禧;因召珍妃詰問,珍妃坦承此事,並謂:「上行下效,不是老佛爺開端,誰敢如此?」慈禧震怒,行家法杖責;先朝妃嬪及恭王之女大公主,環跪乞恩,因而決定與瑾妃並降為貴人。翁同龢、孫毓汶所擬的上論:

朕欽奉慈禧皇太后懿旨:本朝家法嚴明,凡在宮闈,從不准干預朝政,瑾妃、珍妃承侍掖庭,向稱淑慎,是以優加恩眷,洊陟崇封,乃近來習尚浮華,屢有乞請之事,皇帝深慮漸不可長,據實面陳,若不量予儆戒,恐左右近侍,藉以為彙緣蒙蔽之階,患有不可勝防者。瑾妃、珍妃均著降為貴人,以示薄懲而肅內政。

據此可知,慈禧先召德宗面詢,確有其事;且降封為德宗所同意,慈禧謂樞臣:「皇帝意正爾。」亦非虛語。翁同龢次日記:「上語昨事,意極坦坦」,足見珍妃確有過失。翁同龢是日又記:

有彈濟寧者(文學士)詆訾過當,上亦不甚怒也。見起語長,濟寧辨語懇切,上云:「但盡心竭力,不汝責。」

文廷式彈劾孫毓汶,連翁同龢亦謂之「詆訾過當」,則其中必有意氣之語。文廷式與盛伯羲交好,光緒十年恭王被逐的內幕,曾備聞之於盛伯羲,彈章中當亦論及;而論及此事,適中慈禧心病,因為當時是慈禧想用醇王,先逐恭王,其事由孫毓汶所策劃,十年之間,國事至此,頤和園成而旅順失;醇王歿而恭王復起,在慈禧是至為難堪痛心之事。乃文廷式只為其女弟子珍妃被黜,借彈孫毓汶以抒其積憤,疏中暗侵慈禧,致自種其被禍之因,且亦禍延珍妃及志銳,可謂不智。翁同龢十一月初二日記云:

午初三刻傳太后見起,午正二刻入見於儀鸞殿,論兵事,斥李相貽誤,而深慮淮軍難馭,以為暫不可動,禮邸、蘭公頗贊此論,次及言者雜遝,如昨論孫某,語涉狂誕(孫今日赴總署,不在列),事定當將此輩整頓。次及二妃,語極多,謂種種驕縱,肆無忌憚,因及珍位下內監高萬枝諸多不法,若再審問,恐興大獄,於政體有傷,應寫明發,飭交刑部即日正法等因。臣奏言,明發即有傷政體,若果無可貸,宜交內務府撲殺之,聖意為大是,遂定議退。

慈禧已公然提出警告,而仍有不畏禍的言官。翁同龢十一月初四日記:

封奏五件,高爕曾一件,指斥前日懿旨,謂樞不應惟阿取容,無所匡救。並有挾私朋比,淆亂國是,若不精白乃心,則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必誅殛之云云。語多狂誕。午正,皇太后召見樞臣於儀鸞殿,首指高摺,以為離間,必加辯駁,慈容艴然。諸臣再三勸解,臣謂明無弗照,聖無弗容。既調護於先,何必搜求於後,且軍務倥偬,朝局囂凌,宜以靜攝之,毋為所動,聖意頗回。

高爕曾,湖北孝感人,同治十三年甲戌科進士,為李鴻藻的門生。所指斥的,即根據翁同龢的建議,將高萬枝交內務府撲殺的懿旨。十一月初二日又有一道懿旨,將珍妃之兄志銳,自熱河撤回京當差。高爕曾借責樞臣以斥慈禧,過去從無如此大膽者,故「慈容艴然」。而翁同龢所論,雖為勸解,實亦為救高爕曾。

高爕曾的態度,為清議對慈禧高度不滿已有表面化的反映,在慈禧除了憤怒以外,更加的是警惕。如果不抓緊權力,「帝黨」將有使她更難堪的行動出現,而「后黨」則多自危,深恐「帝黨」得勢,彼輩將遭黜,因而以慈禧為中心,愈趨於緊密,同時「后黨」的領導者,亦正逐漸形成之中,此即是榮祿。

高爕曾是李鴻藻的門生,與翁同龢的關係頗深;但在后黨看,其人顯然是帝黨。嚴格而言,正如唐朝的「牛李之爭」,牛僧孺有黨,李德裕無黨,所謂「李黨」是牛僧孺等加諸於政敵的一頂帽子,目的在為其黨徒指明攻擊的目標。彼時的后黨、帝黨亦然,后有黨,帝無黨,道理很簡單,忠君為天經地義,無所謂黨。帝黨不過是后黨為所有反對黨製造的一個名詞而已。

后黨包括三大集團,一個是宦官集團;一個是醇王系統的神機營集團;再一個是北洋官僚集團。宦官集團自然以李蓮英為首;神機營集團比較複雜,包括內務府及親貴中的守舊派等等,此一集團起先並無固定的領導者,而且色彩亦並不太顯明,自榮祿回京,並出任步軍統領以後,很快地成為此一集團的首領,而且將此一集團造成為后黨的核心。至於北洋官僚集團,可以盛宣懷為代表人物。

后黨三大集團的宗旨是一樣的,即是鞏固慈禧的權力,以期在慈禧的庇護之下,消極方面維護私人既得利益;積極方面相機奪取政柄。至於手段方面,初步是以削弱翁同龢的影響力為主;此非后黨不欲攻倒翁同龢,而是慈禧對翁同龢猶有兩三分念舊之心,同時還存著能為己用的希望。

但在和戰的問題上,翁同龢主戰的態度,始終不變;所變的是偏離了他的原則。本意是求乾綱大振,致君於有為之地;及至明知事不可為,而為了自己的名聲,執持如故,變成「為主戰而主戰」,實不能不謂之誤國。

當時最痛苦的是李鴻章。好比一場賭局,明知輸定了,而仍不能不悉索敝賦,湊賭注押在「死門」上。而且輸光了還不能一走了之,猶須善後;他早已料定了,將來談和仍舊是他的事。當時如非翁同龢的牽制;則上有慈禧太后作主,內有恭王及軍機如孫毓汶、徐用儀支持,且外亦必有劉坤一、張之洞的默許,應該可以「少輸當贏」,早就和得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