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梨雅被父亲喝回家去之后,心中便终觉闷闷不乐,因为她对于平日父亲的所为,自己虽然并不十分去过问,但是每逢人们谈到父亲的时候,好像是谈一种秘密的样子,不是一见我就避讳,就是掉转话锋来虚情假意地敷衍我。梨雅虽然还只有十八岁的女孩子,不过凭她聪明的感觉所得,终认为父亲的行为有不良的地方,所以会受到外界这样不欢迎。因为自己从小没有了亲娘,父亲是代替了母亲一样地疼爱自己抚养自己,所以自己除了觉得他温和慈爱之外,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即使有,我也会十分地原谅他老人家。不过,今天他要和潘连三合作一同和柳县长作对,这似乎太使自己感到心痛一点儿。因为柳县长是个仁爱的好县长,他并不自私自利、糊糊涂涂地做事,那么这对于我们全县的百姓是十分有利益有保障,不但如此而已,就是对于前线的抗战,又何尝不是有莫大的帮助呢!现在爸爸要和他作对,老实说,这不是和柳县长作对,这简直和我们国家在作对,那不是成了抗战中的叛逆了吗?梨雅是个具有正义感的姑娘,她并不因父女关系而稍存了庇护之心,她觉得在这个时代中,应以国家为前提。谁不爱祖国,谁就是我们的公敌,所以她想劝父亲猛省、觉悟,应该和县长合作。然而这几天父亲和自己很少有见面的机会,一天到晚和表哥进进出出、窃窃私议,好像十分忙碌的神气,因此使自己连一句话也插不上去和父亲细说了。

这天梨雅很闷烦地坐在家里,眼望着风和日暖,莺啼燕语,觉得这么好的春天,何不到城外去闲散一会儿呢?于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悄悄地出城去游玩了。一路上柳绿桃红,芳草鲜美,但只见青山绿水,云白天蓝,燕子在天空中环绕盘飞,蝴蝶在野花上嫣然舞蹈,正是良辰美景,使人心旷神怡,梨雅置身其境,把一腔闲愁,早已付之东流。正在彳亍徐行,独自欣赏,忽然一阵马蹄之声,哗啦啦地疾驰而来,梨雅回头一望,因为道路狭窄,两旁都是麦田,恐怕马匹来近,身子被踢,所以急急走到麦田里去躲。可是因为心慌意乱的缘故,脚下一滑,她便跌到麦田里去了。那后面骑马的少年,见梨雅明明是因躲避自己而跌入麦田的,所以心中颇感歉疚和不安,慌忙勒住丝缰,翻身跳下马来。只见梨雅尚在麦田内挣扎,一时忙去扶她,只见梨雅两手两脚都沾上了泥水,因为她又急又羞的缘故,所以那粉脸却相反地像玫瑰花般地通红起来了。那少年连忙含笑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骑马骑得太快了,害得你跌了一跤。现在你手脚都弄脏了,那可怎么好呢?”

“……这怪不了你,原是我自己不小心的缘故。”

梨雅虽然是个开明的女学生,不过被一个陌生的男子扶抱着身子,一时也觉得有些难为情,所以涨红了两颊,支吾了一会儿,方才秋波脉脉含情地望了他一眼,低低地回答。两人在四目相对的时候,忽然都“咦”了一声,好像有些面熟的样子,梨雅先急急地插嘴说上去道:

“你……你……不是县长的公子柳先生吗?”

“不敢,不敢,在下正是柳尚武,您……您……莫非就是马小姐吗?”

原来这个少年就是柳尚武,他当时听梨雅这么招呼他,这就微微一笑,一面谦虚地回答,一面也低低地问她。梨雅点点头,却觉得无话可说,因此低了头,望着自己两只遭了污泥的手,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柳尚武慌忙在袋内摸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来,交到梨雅的手里,说道:

“马小姐,你快擦干净了手吧。”

“脏了你雪白的手帕,那也不大好。”

“没有关系,手帕弄脏了,不是可以洗的吗?马小姐,你只管揩好了,你何必这样客气呢?”

“谢谢你,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梨雅见他这么多情的样子,一颗芳心倒不免深深地感动起来,遂含笑道谢,把手擦干净了。尚武又叫她揩了衣服上的泥水渍,梨雅说回家终要换去的,还是任它去吧。尚武说道:

“马小姐怎么一个人在城外走呢?到什么地方去吗?”

“不到什么地方去,没有目的地,因为住在家里闷得慌,所以到城外来散散心的。柳先生呢?也是驰骋着玩儿的?”

梨雅把手帕交还给他,一面低低地回答。尚武点点头,把手帕藏入袋内,望着她的两脚,笑道:

“我也因为心里很烦闷,所以骑马到城外来玩一会子。不料把马小姐弄成这个样子,那叫我心中真不好意思。”

“我不是早说过吗?这怪不了你,原是我自己不小心。”

“马小姐,鞋子里有水吗?要不脱下来晾一晾干?”

“不要紧,这原是皮鞋,不会漏水的。”

梨雅微笑着摇头回答,忽然她瞥见了什么,不禁“啊呀”一声叫了起来。尚武忙问做什么,梨雅把手向前一指,说了一声“你瞧”。尚武回头去望,原来是自己那匹马,因为跳下时没有在树杆子上拴好,所以马便慢慢地走远开去了,于是连忙赶上两步,在腰间取下一条绳索来,打了一个圆圈结,向那马头上套了过去,不偏不歪,齐巧落在马头颈里,尚武用力一拉,那匹马就被他拉了回来。梨雅见他竟有这一门功夫,芳心里愈加暗暗地敬佩,遂忍不住笑道:

“柳先生,你真好眼力,哪里学会了这一下子本领呢?”

“我在军校里受训时,学着玩的,现在越学越准,百步之外,百发百中,算不了什么稀奇。”

尚武很得意地回答,一面把绳索收起,打了一个圆圈子,依然拴在腰里,一面望着梨雅的粉脸,笑着说道:

“马小姐,你兴冲冲地出来游玩,现在把你弄成这个样子,你不是很扫兴吗?”

“那倒没有关系,我照常可以玩山游水的呀。柳先生到什么地方去玩?”

“我也没有一定目的地,况且这里原是陌生地方,所以也随便玩一会子的。”

“那么我来做个向导,领你去玩玩几个风景更幽美的地方可好?因为我在这儿是从小长大的,比你要熟悉得多。”

梨雅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两句话,不过既然说了出来,觉得自己是个姑娘的身份,那未免有些难为情,因此两颊就更红晕得娇艳起来了。尚武听了,知道她有意思和自己一同游玩,一时颇觉意外惊喜,遂甜蜜蜜地笑道:

“那好极了,马小姐肯领着我一块儿游玩,这还有什么话说?我当然是欢迎之至。马小姐,你会骑马吗?”

“从前在学校里我也骑着玩过,柳先生,你问我这个做什么啦?”

梨雅听尚武很欢迎自己,换句话说,他心中也很有意思和自己亲近,一时十分喜悦,一撩眼皮,转了转乌圆眼珠,问到后面这一句话,又表示不明白的样子。尚武牵了马缰,拍拍马鞍子,笑着说道:

“你会骑马,那就请你坐到马上来,我步行好了。”

“那怎么好意思?还是你自己坐着,我步行吧。”

“马小姐,你不要客气,刚才你跌了一跤,说不定有些跌痛了,那还能够步行吗?我没有关系,我能走的。”

尚武很诚恳地说,在他那温和言语之中可以看出他是个那么多情的青年。梨雅芳心里又感激、又欢喜、又羞涩、又心爱,她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满心眼儿里是甜蜜,于是红了脸,望着他俊美的面庞,却只是憨笑不答。柳尚武知道她是愿意的表示,遂伸手抱着她腰肢,扶她上马。梨雅骑在马鞍上,拉了马缰,心中有些吓丝丝,几乎要倒下来,一时忙把手一撑,不料齐巧撑在尚武的脸上,她羞涩得只好“呀”了一声叫起来。柳尚武急把她扶住了,笑道:

“别怕,别怕,你坐正了,不会跌下来。我站在你的旁边,给你拉着马头上的缰绳,那就没有关系了。”

“谢谢你,我舒服,这可叫柳先生太吃力了。”

“我不吃力什么,走几十里路,我是不怕的。”

尚武一面回答,一面牵了马向前走,两人这就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起来。尚武说道:

“马小姐,你还在学校里读书吗?”

“中学毕业之后,却闲在家里,我很想替国家做一些事情,可是爸爸因为疼我,不愿意我离开他去吃苦。否则,我早就到前线去干救护队的生活。”

梨雅低低地回答,同时把自己的抱负向他略为吐露了一点儿。尚武点点头,却故意激动她说道:

“不过干救护工作,不但很艰苦,而且也很危险,像马小姐那么娇嫩的身子,恐怕事实上也吃苦不起。”

“柳先生,你这话未免太小觑我了。一个人生长在世界上谁应该吃苦,谁应该享福呢?老实说,在这国难当头的今日时代里,不论贫富,都该为国出一些力才好呀!”

“这样说来,你倒是一个爱国的好女儿!”

尚武笑了一笑,低低地称赞她说。梨雅觉得他这句话可以从正反面而说的,这就红了脸,正色地说道:

“你别讥笑我,我以为爱护自己的国家,这是每个人民应有的天性,假使有人不爱祖国,而去爱别的国家,这还能算是一个有血肉有理智的人吗?那和畜生就差不多的了!”

“我并没有讥笑你,马小姐真会多心哩。”

两人说完了这几句话,大家方才又沉默了一会儿。马儿徐步而行,前面到了一个村庄,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还有几个村童,骑了水牛,横笛而歌,逍遥自在的样子令人羡煞。梨雅回头望了尚武一眼,含笑问道:

“你看这儿风景如何?”

“好极了,真是世外桃源。唉,咱们中国的好土地,又何尝只这儿这么一块呢?多少精华之地,都被敌人糟蹋得颓垣残壁,满目疮痍了!”

“所以保卫国土,这都是我们青年的责任,光叹气又有什么用呢?”

梨雅却向他俏皮地回答,倒把尚武说得脸红起来,遂点头连连称是。梨雅忽然把丝缰勒住,说道:

“好地方已经到了,我还是下马走走吧。”

“你瞧,前面还有一条板桥,过了板桥,你再下马吧。”

梨雅听了,不忍违拗,只好骑马过桥后,方才由尚武扶抱下马,因为马高,梨雅扑着下来,粉脸不免贴到尚武颊上去。但尚武很快地已把她抱着下马,回眸见梨雅的娇靥好像映日海棠,真有说不出的妩媚。两人相对望了一眼,都无话可说,忍不住赧赧然地笑起来了。这时尚武牵了马,梨雅挨着他的身旁,两人并肩向村子里走去,那边有一丛修竹,竹叶参天,十分清静幽雅。尚武说到那边去歇息可好,梨雅点头答应,大家遂走了过去,把马拴在竹竿子上。两人走到小河的旁边。只见河边长着青青的草,还有几株垂柳,柳丝嫩绿地飘舞不停,好像二八佳人似的在卖弄她风姿的神态,河水并不十分清洁,但也不算什么的肮脏,水面上飘着绿绿的浮萍,又浮了淡红的花瓣,远处还游着雪白的鹅,因此红红绿绿、青青白白,更觉十分好看。尚武说道:

“马小姐,我们坐下来谈谈,这里的风景太好了。”

“尤其在春天的季节,那当然是更好了。”

两人一面说,一面便在一片长长软软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大家凝眸远眺,静悄悄地过了一会儿,梨雅遂低低地问道:

“柳先生,你也打过仗吗?”

“我在军校毕业那一年,适值沪战发生,所以‘八一三’战事发生之后,我曾经在上海打过仗,后来受了伤,退到后方来。我爸爸是三十一军六十七师的旅长,因为抗战时期之内,武重于文,所以县长也非军队里的人来担任不可,否则是很不容易压制土豪劣绅的。”

尚武一面回答,一面却把两眼望着梨雅出神。梨雅听了他后面这两句话,且不管他是有心的还是无心的,不过自己听了,猛可想起自己爸爸的行为,她心头总觉得无限的惭愧,因此蹙了眉尖儿,脸上显出怨恨的表情,却是默不作答。尚武知道她有惭愧的意思,遂愕住了一会儿,方才很关切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马小姐,你现在可知道你处境的危险吗?”

“啊!你……你……这是什么话呢?”

尚武这一句话听到梨雅的耳朵里,她心中这一吃惊,真是非同小可,不禁惊慌了神色,向他急急地问。尚武一本正经地说道:

“有人在县政府里告你爸爸,说你爸爸收买壮丁。富家子弟,不管兄弟五个六个,只要多拿出几千元钱,就可以免役。贫苦子弟,不论是独子或全家都靠一人吃饭的,就不管死活地强拖了就走。你爸爸身为自卫团团长,不思为国公正办事,却一味地舞弊作恶,仗势欺压贫民,这些事实,不知道你也都明白了没有?”

“这是什么人在诬告我爸爸呀?”

梨雅一听这些话,真是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遂涨红了脸向他慌慌张张地问。尚武听她这句话中多少还包含了一点儿庇护的意思,这就淡淡地一笑说道:

“我以为根据陈老太太的儿子陈阿狗这一件壮丁案子而着想,你爸爸确实有收买壮丁的嫌疑,那天在小酒馆店里,陈老太也还不是你陪着她来向你爸爸恳求的吗?我想马小姐也不用装聋作哑,你爸爸的行为,你做女儿的多少总有些知道的吧?”

“柳先生,我委实不知道爸爸有这一种寡廉鲜耻的行为。不过,我心中相信爸爸是绝不会这么糊涂的,那一定是爸爸手下人没有良心,所以贪赃舞弊。爸爸年纪老了,他一时里怎么管得了这许多呢?”

“你这话也许是不错,但告他的人何止一个两个?听说这次五十个壮丁的家属,要联合起来到县政府里去告你爸爸。假使这消息属实的话,我看你爸爸不但要站不住脚,而且也要犯罪了。”

尚武说到这里,望着她粉脸呆呆地出神。梨雅似乎忧心煎煎的模样,低下了螓首,却默不作声。尚武不知道她是存了什么的心,所以也静悄悄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方才表示关怀的口吻,说道:

“马小姐,你是一个女孩儿家,你在平日当然不会十分地去注意你爸爸的行动,所以你爸爸的行为,这和你原是不相干的。况且你的良心很好,你虽然是个千金小姐,不过你有一点儿慈悲心,你很愿意帮助一班贫苦人的忙,这些我是知道很详细的。”

“你知道很详细的?”

梨雅听他又这样地称赞自己,心里似乎感到惊奇,遂抬起粉脸,秋波瞅住了尚武的面孔,怔怔地问他,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的神气。尚武微微地一笑,说道:

“那天在小酒店里,你假使没有一点儿人类同情心的话,那么你也不会带着陈老太来求恳你的爸爸了。从这一点猜想,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姑娘。对于你爸爸收买壮丁的事,也许你真的不知,假使你知道了的话,我相信你一定也会向你爸爸劝阻的。”

“唉!”

梨雅想不到尚武会这么地说,觉得他真不愧是自己的知音。因为自己确实是个有正义感的人,如何会希望父亲做出这种丧失心肝的事情来呢?所以心中非常感触,悔不该生长在这一个家庭里来,她回答不出一句什么话,因此只好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尚武接着又说下去道:

“马小姐,不管你爸爸有没有如此不良的行为,但陈阿狗这一件事总是事实,所以我为你的处境设想,到将来不免玉石俱焚,这真是太可惜的了。”

“生不得其时,生不得其所,你为我可惜,又有什么用呢?”

尚武这两句话是包含了好心关切的意思,听在梨雅的耳朵里,真是徒唤负负,倍觉伤感,她惨然地回答,眼皮儿一红,已不免掉下泪来了。尚武听了,觉得她内心是包含了多少哀怨的成分,心中也代为难过,不由怜惜起来,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我想你爸爸假使肯认错,肯改过自新,从今好好地为国效劳,我倒可以向我爸爸去讨个情,希望你爸爸以后多干一些有益于老百姓的工作,或可将功赎罪,就怕你爸爸倚老卖老,还不肯认错,那事情就很为难的了。马小姐,你以为我这意思是不是呢?”

“柳先生,你肯这样地帮我们忙,那我还有什么可说呢?只要你能够代我们向你爸爸求情,那么我一定向爸爸去以利害说之。我想爸爸不是一个傻子,他难道喜欢身败名裂,情愿被社会上人士万世唾骂吗?”

梨雅感动得什么似的,她把手背去揉擦着眼皮,一本正经地回答。尚武听了,情不自禁把手紧紧地握了一阵,说道:

“那很好,我们两人各负责任,希望我们都能够达到成功的任务。老实说,在这抗战的时代中,我们后方的工作人员,是多么需要合作呢!所以你爸爸虽然是走错了一脚路,但能够回头是岸地改正,这还可以算是一个有勇敢的人。马小姐,我希望我们站在一条阵线上,能够一致对外,切不可自相倾轧。明白地说一句,日本人所以一步一步地侵略我国,其祸水何尝不是为了自相残杀而起的呢?像咱们这么土地广大的国家,若从外头杀进来,一时是杀不死灭不亡的。古人说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从家里自杀自灭地乱起来,那么才会弄到一败涂地,不可收拾呢!”

尚武滔滔地说完了这一大篇的话,一时万分感慨,不觉愤世嫉俗,悲从中来,也不免落下几点英雄泪来。梨雅觉得他这些话都是血性流露,一时感动到了极点,也滚滚泪下。一对热血儿女,大家泪眼相望地哭泣了一会儿。梨雅愤然说道:

“柳先生说的话,句句金玉,我从生以来,这十八年中从没有如此感动过。是的,国家已经到了累卵之危的时候,假使再为个人私欲而干违背良心的事情,这如何还能算是一个人呢?现在您给我们有了一个自新之机会,这实在可说是恩同再造。假使爸爸再要执迷不悟,那我也顾不得父女之情,以大义两字为前提了!”

“好!你真是一个爱国的好女儿,我心中敬爱极了!”

尚武听了这话,破涕为笑,把她手紧紧地握了一阵,情不自禁地说出敬爱两个字来。梨雅听了,颇觉有些难为情,红着粉脸,却垂下头来了。大家又静了一会儿,梨雅悄悄问道:

“柳先生,你妈还很年轻呀。”

“是的,今年四十一岁了。她很有思想,很爱国家,她和妹妹在战地服务过。这次跟随爸爸到这儿来上任,她预备开设一个医院,给大众谋一些幸福。”

“你真福气,有这么一个好的家庭,真叫我心中感到羡慕。”

梨雅听了,很眼痒的神气,低低地说。尚武心里很是得意,但口中还谦逊着说道:

“那也算不了什么的。”

“你有爸,有妈,还有妹妹。况且爸妈都很有知识,很有思想,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呀!所以,在这样优良家庭中生长的青年,怎么还不是一个好的呢?”

“哪里哪里,这个好字实在还不够资格。只不过在这一个时代里做人,不荒唐,不苟安,不醉生梦死,对得住良心,对得住国家,那也是的了。”

尚武听她说一个好字,他忍不住微微地笑出声音来,但立刻又平静了脸色,很正经地回答。梨雅说这一个好字,原也是一时脱口而出,现在被他这么一谦虚,倒反而难为情起来,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红晕了脸,不说什么了。尚武于是也开口问道:

“马小姐,那么你府上除了爸爸之外,还有什么人呢?妈妈和弟妹也都有吗?”

“我妈是早已在我幼年时候死了,所以除了我们父女两人之外,兄弟姊妹一个都没有。”

“你爸爸这些年来倒没有娶续弦吗?”

“对于这一点,所以我很感动。爸爸对我母亲有情义,就是我,因此也少吃了后母的苦头哩。”

“不过后母也并非是一定个个都坏心眼儿的,当然,世界上好的后母也不少。照马小姐这样说,你的身世也很孤苦伶仃,没有了慈母的女孩子,确实是太可怜了。”

梨雅听尚武还这么同情自己的口吻回答,一时心中便更觉悲哀起来,眼圈又发红了,叹了一口气,含泪说道:

“可不是?所以我见了你父母双全,我心里是多么眼热呢!柳先生,我是个知识浅薄的女孩子,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还希望你不吝赐教,那我心中就更感激着你了。”

“别客气,只要你不嫌我粗俗,那我们就不妨交一个朋友,大家为国家为民族来干一番有意义的工作。”

尚武知道她很有和自己交朋友的意思,心里自然十分欢喜,遂点了点头,诚恳地回答。梨雅忙也笑道:

“我愿意在柳先生领导之下,努力前进,为国效劳。就怕我的力量不够,派不着什么用场,那就糟了。”

“马小姐,被你这么一提,我倒又想起一件心事来了。”

“你想起什么心事来了?”

“那天在小酒馆店里,我还见到两个年轻的男子,其中一个就是开这小酒店的儿子,不知道你也认识他吗?”

梨雅听他好好忽然提起这个人来,一时有些莫名其妙,很不了解地望着他,怔怔地反问道:

“柳先生,你忽然问起这个人来做什么呀?”

“因为这个人很有血性,很有勇气。他和他的同学想组织一个同学会,借团体的力量,为国家干一点儿工作,我很赞成他这一个组织,假使你认识他的话,不妨给我们介绍介绍。我们大可以联络起来,合作干一番事业。”

“你怎么知道他们要组织同学会呢?”

“那天我在旁边听见他们在要求他的父亲,希望他父亲能够给予他们有力的援助。不料这个可恶的父亲,不但没有答应帮助他们,反而将他们痛骂一顿。唉!假使中国只剩了这些老不死糊涂活在世界上的话,我觉得国家的前途实在是太危险了!”

尚武向她低低地告诉,当他说完了这些话之后,表示大有痛心疾首的样子。梨雅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说的这个老糊涂真是梁新记牙刷一毛不拔,我活了这十八年来,再没有看见过比他更刮皮更会打算盘的人了。”

“这个人到底姓什么叫什么的?我听见人家都称呼他为三老爷的。”

“他姓潘,名叫连三,因此人都呼之为潘三老爷。他的儿子名叫仁霖,倒确实是个很有志气的青年。不过因为他父亲的行为不好,所以我总觉得有些轻视他们,虽然有些认识,彼此也不大招呼的。假使你要和他交朋友的话,那么有机会,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介绍的。”

梨雅方才向他详细地诉说,表示十分温情地顺从他的意思。尚武点点头,认真地说道:

“鄙其父何忍抹其子?所以我们不应该拿轻视的目光去对待他,我们只有表示同情才好。”

“是的,以前也许是我太存一种偏见了。”

尚武这些话听到梨雅的耳朵里,使她猛可想到自己的父亲,这和潘连三可说是半斤八两之差别。我若看轻仁霖,岂不是看轻自己吗?在这么一想之下,更觉得尚武思想伟大,令人可敬,遂连连点头,表示很悔恨的意思回答。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尚武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道:

“马小姐,我们要不再到别的地方去闲散一会儿吗?”

“也好,那边村子里还有很好的景致呢。”

梨雅方才含笑起身,表示赞成的意思回答。尚武于是把马缰绳解下,拉在手里,和梨雅徐步而行。这时已经四点光景,太阳慢慢地有些偏西,微风吹着沿路的柳丝,纷纷地飞舞不停,好像不胜娇媚的样子。两人走了一会儿,不免有些口渴,梨雅说找份人家讨杯茶喝吧,于是挨近了一间茅屋的门口,轻轻地把门推开。却见屋子里有个年轻的少妇,手抱婴孩,在暗暗地哭泣。还有两个五六岁、八九岁的孩子,偎坐在那少妇的身旁,大概是因为母亲在哭的缘故,所以两个孩子也在抽抽噎噎地悲哭着。梨雅心中十分惊讶,遂向尚武说道:

“柳先生,你看这位大嫂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呢,哭得好伤心的,我们要不要进内去多管一点儿闲事呢?”

“我认为这是应该有一管的义务,很好,咱们进内去询问询问吧。”

尚武点头答应,遂把马匹拴在门口。两人轻步入内,那妇人见了两人进屋子来,忙收束眼泪,用了奇怪的目光,呆呆望着两人却并不说话。梨雅先开口说道:

“谢谢大嫂,讨杯茶喝好吗?”

“哦,没有关系,两位请坐吧。”

那妇人听了,方才有所明白,遂“哦”了一声,一面招待他们,一面亲自去倒了两杯茶,交到他们的手里。尚武和梨雅一面喝茶,一面向她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方徐徐地问道:

“这位大嫂不知因何悲伤,能否告诉我们听听吗?”

“两位有所不知,我丈夫被抽壮丁了,死扯活拉地硬拖了去。你们想,我一个年轻的女人家,还有这三个孩子,一家四口,全都靠着丈夫一个人来养活的。现在抽了他一个倒也罢了,家里我们这四个人可要活活地饿死了!”

那妇人一面诉说,一面流泪,说到后面,似乎心痛已极,这就更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呜咽起来。两个孩子,听母亲呜咽,他们也“哇”的一声哭了。尚武睹此惨状,有甚于巫峡啼猿,一时十分悲酸,却把眼睛只管向梨雅看望。梨雅是个聪明的姑娘,她怎么还有个不明白的道理,一时心痛若割,满面羞惭,几乎连耳根子都通红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