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雅再也想不到管闲事却会又管到关于自己身上的问题起来,因为尚武两眼望着自己,显然他是包含了一种责问的意思。因为这眼睛的责问,实在比口里责问还要使自己感到难堪,所以她的两颊由绯红而转变成灰白起来了。当时尚武又向那妇人低低地问道:

“大嫂,你且不要伤心,我问你,你丈夫叫什么名字呢?”

“我丈夫叫王阿炳,他是斫柴为生的。平日之间,已经是苦得难以生活了。现在连一个赚苦钱的人都抽去了,这叫我们几个没用的妇孺怎么还能活得下去呢?”

王大嫂一面回答,一面那眼泪又像断线珍珠一般地扑簌簌直滚落下来了。尚武点点头,接着又问道:

“他今年几岁了?”

“他已经三十五岁哩。”

“什么?三十五岁了?照理,第一期的壮丁还不到这个年龄呀,况且他的负担这么重,又没一个帮助生产的人,应该可以免役的。马小姐,这件事不知又怎么的了?”

尚武听了,满面显出怒恼的样子。这回他再也忍熬不住地别过脸来,望了梨雅一眼,俏皮地问。梨雅的脸由灰白而转成铁青,她气得两手冰冷,全身几乎有些发抖起来,说道:

“我真想不到爸爸竟会糊涂得这个样儿,那叫我做子女的实在是太心痛一点儿了。王大嫂,你不要伤心,你丈夫王阿炳,我一定给你向爸爸好好去调查吧!”

“原来这位小姐的爸爸就是办这抽壮丁的吗?哦!我的好小姐!你若把我丈夫放回家来,那你真是我们的重生父母了。快快让我们向你一拜,以表谢意。”

王大嫂听梨雅这样回答,在她心中好像是绝处逢生一般地欢喜,立刻抱了婴孩,趴在地上,向她拜了下去。那两个孩子,见他母亲这个样子,他们也都纷纷跪倒,跟着叩头。慌得梨雅急忙把她扶起,她不知用什么话去安慰王大嫂才好,一时心头只觉辛酸万分,眼泪却滚滚地落了下来。尚武见她这个情景,知道梨雅实在是个好姑娘,从她淌泪而猜想,可见她内心是痛苦得怎一份样儿了,遂也不过分地拿话去难堪她,只向王大嫂说道:

“王大嫂,假使在三天之内,你丈夫没有释放,那么你尽管到县政府来告状好了。现在这个县长并不糊涂,他一定会给你们有个公正的评判。”

“谢谢先生小姐!小妇人今日得遇两位,真是拨云见天的了。敢问两位尊姓大名,也好让小妇人记在心里,永远不忘记你们的大恩。”

“王大嫂,你也不用细问,这是我们应该帮助你的。好了,我们该回去了,你就照我的话办吧。”

尚武不愿把姓名告诉,遂很正经地回答,一面已是站起身子来了。梨雅知道他要走的意思,遂跟着走出屋子。王大嫂拉了两个孩子,一直送到门口,还是千恩万谢地谢个不了。尚武解了马匹,拉着缰绳,和王大嫂点点头,便和梨雅匆匆地走了。两人过了那条板桥,尚武方才望了梨雅一眼,开口问道:

“马小姐,我叫那妇人三天之内到县政府去告状,你听了心中有些怨恨我吗?”

“不,我绝对没有怨恨你,因为你有限期给我的,就是叫我向父亲去说,在三天之内把这些不应抽的壮丁统统释放,假使父亲不肯听从我的劝告,那么他明天犯罪入狱,就是斫了头,那也是可怜不足惜的了。”

“马小姐,你真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姑娘!我真是万分地敬佩你!不过,我希望你父亲能够听从你的劝告才好。”

梨雅明白他问这句话的意思,遂沉着脸色,用了大义凛然的态度,说出了这两句话。尚武心中很感动,遂紧紧地握住了她的纤手,竭口地向她称赞。梨雅却没有回答,她垂下粉脸,显然在她内心是感到羞愧和痛苦的交流。两人走了一程路,看看天色已晚,林鸟归山,斜阳西坠,暮云四布。远望垂柳,如烟如雾,想不到黄昏的景色倒更显好看动人。尚武低低说道:

“时候不早,若步行回城,恐怕为时太晚。我的意思,不妨一马双驮,不知马小姐的意思如何?”

“不要驰骋太快,因为我怕跌下马来。”

梨雅再也想不到尚武会说出这几句话来,一时红晕了粉脸,真觉得难以回答。因为自己一个女孩儿家,要和一个男子并骑马上,这到底有些难为情。不过自己若拒绝了他,在他心中必然失望,那真是左右为难的了。梨雅这样想着,自不免沉吟了一会儿。但到底因为芳心之中对他也有一种好感,所以竟大胆地答应他了。尚武笑道:

“你放心,我不是叫你坐后面,我叫你坐前面,那再也不会掉下马来了。”

“好的,我来试一试。”

梨雅掀着笑窝儿,很高兴地回答。尚武于是把她扶抱上马,然后自己跃身跳上,梨雅的娇躯就偎在尚武的怀内。尚武的脸凑在梨雅的云发上,微风吹来,只觉一阵细香扑鼻,令人心神欲醉,一时便不住地荡漾起来,遂笑问道:

“你这样坐着,还觉舒服吗?”

“很好。”

“那么我挥鞭了!”

尚武不及她回答,就挥了一马鞭子,两腿在马腹上一夹,只听哗啦啦的一阵马蹄声响,就疾驰而去了。不上一刻工夫,两人已到县城相近,梨雅恐怕被熟人看见不雅,遂悄悄地向尚武说道:

“离城已经近了,我就在此刻跳下了吧。”

“好的。”

尚武知道她芳心中的意思,遂点头说好,把马缰勒住,扶她下马,因为偶一不慎,未免有搂触到梨雅软绵绵的胸部,这使梨雅赧赧然地娇羞万状,秋波瞟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嗔意。尚武实是无心,但见她情景,好像怪自己故意轻薄,所以也很不好意思,心头别别乱跳,那脸也微微地红了。梨雅见他很窘的模样,方才嫣然一笑,说道:

“柳先生,那么我们各自回家了,明儿见吧。”

“马小姐,可是你不要忘了王阿炳的事情。”

“你放心,这是最要紧的事情,我怎么会忘记?”

梨雅点点头回答,尚武伸手和她又握了握,方才跨上马背,正欲前行的时候,忽然又想起来了,遂向梨雅说道:

“马小姐,明天你能到我舍间来给我听一个回音吗?”

“也好,但柳先生的府上在哪儿?我还不知道。”

“就在县政府里面那进屋子里,你一问就知道了。”

“那我知道了,柳先生,再见。”

尚武也回说一声再见,遂把马鞭一挥,绝尘而去。梨雅眼望着尚武去远,方才匆匆地回家。梨雅的家是在中山路旁边,那里也有一个花园,其实这花园本来是个打谷场,在农忙的时候晒谷打谷用的。因为近年来,马四雄威吓一时,遂也自命风雅,就把打谷场的地基略加修葺,点缀了一些茅亭小桥,堆砌了一些乱石假山,种植了一些垂柳红桃,居然也成了一个私人花园的样子了。

梨雅回到家里,先急急地奔回卧房。只见小丫头紫霞坐在房中干绣花,一见小姐回来,便起身相迎,问道:

“小姐,你在什么地方玩?厨房里快开饭了呢。”

“我在城外散步,谁知却跌了一跤,快倒面盆水来,我要洗脸洗手换衣服哩。”

紫霞听了,连忙答应,去倒了面盆水。梨雅遂洗濯干净,然后换了旗袍,对镜理理云发,问道:

“老爷在家吗?”

“出去了,还没有回来过。”

梨雅听了,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觉得爸爸活了这么大的年纪,做出事情来,竟这样地没有头绪呢。紫霞悄悄地问道:

“小姐,你饿了没有?要不叫厨房里先开饭给你吃?”

“不,我倒不饿,还是等爸爸回来一同吃吧。”

梨雅摇摇头回答,一面便歪到床上去躺了一会儿。她手托香腮,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柳先生这样有志气有才干有思想的青年,老实说,在这个县城内可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看他对待自己的神情,好像是不免有情的样子。假使我能够嫁到像他这么一个丈夫,这也不算辱没我的好模样儿了。梨雅想到这里,全身一阵子热燥,两颊立刻会像玫瑰花朵儿般地绯红起来,暗自骂声小妮子,真想痴了,难道不怕羞耻吗?然而仔细一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算不了什么。况且爸爸干了这种犯法的行为,在他个人的人格而说,固然是对不住良心,在大众幸福而着想,简直是杀不可赦。现在柳先生的意思,只要爸爸肯悔悟,肯改过自新,便可以不追究一切。这样宽厚待人,在县长固然是别具苦心,在柳先生的意思又何尝不是为了我的缘故呢?梨雅只管呆呆地思忖,时钟不觉敲了八下。紫霞忍不住又说道:

“小姐,已经八点钟了,我看老爷怕不会回家来吃饭了。”

“那么你叫厨房里开饭吧。”

梨雅似乎也觉得有些肚子饿起来,遂从床上坐起身子,低低地回答。紫霞答应一声,便匆匆到厨房去了。不多一会儿,紫霞端了饭菜进房,梨雅因为心事重重,遂胡乱地吃了一碗,就叫紫霞收拾出去。梨雅洗过脸,漱了口,喝了一杯茶,因为心中烦闷,遂匆匆到花园里来散步了。这倒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原来爸爸和表哥也在花园里散步,而且还谈着话,好似在商量什么要紧事情的样子。梨雅很想偷听他们商量些什么话,遂躲在假山旁边,只见爸爸和表哥在池塘旁边站住了步,因为夜是很静悄的缘故,所以他们谈话的声音,也很清楚地从夜风中度到梨雅的耳朵里。这是马四雄在开口问道:

“志彪,你说下去吧。”

“姑爸,并非我说,表妹一年大如一年,还一点不知道事情的进出,没有事偏爱多管闲事。因此那陈老太婆也就仗了胆子,她以为陈阿狗真的快要放了,但等了几天,看没有消息,就满街满巷地吵,吵来吵去,就吵到县长的耳朵里去了。”

“其实县长那天在小酒店里的时候他就早知道了,现在县长又有什么意见呢?”

“结果县长给她撑腰,教她到县政府里去告状。这个老不死真有胆量,想不到真的请人递了呈子。”

“那你们干什么的?为什么事前不阻止他们呢?”

“事前谁知道呀?他们做事很秘密,现在我打听了消息,据说递了呈子的已经不止她一个人,五十个壮丁的家属都要告姑爸呢!”

梨雅听到这里,方知柳尚武说的倒也不是虚话,因为表哥也有这么消息呢。正在感到难过的时候,听爸爸一阵冷笑,虽然并没有听他有回答的声音,不过在这笑声之中可以明白他是万分不服气。这时沈志彪又接下去说道:

“因此这么一来,县长便抓住了理由,他马上把在押的五十个壮丁传了去,便问口供似的问了一个详细。你想,这批浑蛋,听说要放,还有什么话不说的?便加油加酱地说了几车子的话,几乎把姑爸说得体无完肤。县长安慰他们说,只要调查属实,便都要放他们呢。”

“我想事情是我经手办的,他就是要挑眼,也得看看风色,难道他还不知道我马四雄是个不好惹的人吗?”

“可是这位县长大人偏不懂什么叫作看风色,他以为秉公办事,不会十分地吃跌,那就真叫没有了办法。”

“你们这些人也太胆小了,才起点儿风,到了你们嘴里,就当是落了大雨了,真不中用!”

马四雄却毫不介意的样子,生气似的向志彪训斥着说。沈志彪愕了一愕,停了一刻,才又说道:

“姑爸,你总该知道这个柳县长可比不了别个。你不见他一到了任,就来了一记闷棍,把米价打得再不敢涨上来了吗?潘三老爷这样一个老奸巨猾的人,也只好躲在家里装生病哩。”

“哼!我并不是潘连三,假使老三肯听从我的话,来一个罢市,保险这个断命县长站不稳脚,可惜连三胆子太小,竟没有这么地做。”

“姑爸,这些事我们且别管它了,现在我们最要紧是说我们的事。柳县长对我们这样作对,我们总要想个办法去对付他才好,难道束手待毙吗?这当然没有这么傻。万一这五十个壮丁都被放了,他扯破了脸,把那些保甲长押起来,细细地一查问,倘然真相大白,我问姑爸在社会上还要做人吗?”

沈志彪这一篇话似乎把马四雄问住了,他皱了眉毛,也开始感到有些困难,不禁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拳头,恨恨地骂了一声这该死的小子,但到底还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很颓伤地说道:

“要是前几年的话,老实说,只要我马四雄开一声口,马上可以要了他的脑袋。但现在呢,情形不同了。第一,耳目众多,人手繁杂;第二,我的年纪也老了,性情也和善了,好像不肯再下这一种辣手;第三,我是一个有名望的人了,弄得不好,倒把自己搅在里面,名誉似乎也很有关系。为了这三点,我简直鼓不起一点儿勇气了。”

“姑爸,你这些话难道打算就这么罢休了不成?可是被他放了这五十个壮丁之后,那就证实姑爸的舞弊了。我试问姑爸的名誉还不是仍旧扫地了吗?”

马四雄听了这些话,全身不免打了一个寒栗,心中十分烦闷,这就默默地愕住了一会子。沈志彪遂又再三地激动他说道:

“无论什么事情是相对的,一个胜利,一个必定是失败的。假使这件事情,姑爸胜利了,那县长当然失败了。否则,姑爸不但名誉扫地,恐怕你的地位也要动摇了。因为姑爸可比不了我沈志彪,我沈志彪要如栽了跟斗,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还可以重新做人。你姑爸要如这一个跟斗栽下来,那就什么都完的了!”

梨雅躲在假山后面,听表哥一味地只管怂恿爸爸为非作恶,心中越听越气,越听越恨,这就再也忍熬不住了,遂从假山后闪身走了出来,向马四雄叫道:

“爸爸,你多早晚回家的?刚才我还等着你回来吃晚饭呢!”

“嗯,我和你表哥在外面吃的。”

马四雄突然见了女儿,他心头别别地一跳,脸上顿时会现出惊慌的神情,颤抖地回答。梨雅向四雄脸注视了一下,她转了转乌圆眸珠,低低地问道:

“爸爸,你喝了酒吗?”

“嗯,稍许喝了一点儿。”

“外面风大,爸爸,喝了酒是不好吹风的,我陪你到房中去歇息吧。”

梨雅不愿意在表哥面前向爸爸劝告,所以走到四雄旁边,扶了他身子,温和地说。四雄抚摸她的云发,疼爱地说道:

“孩子,难为你这样孝顺我,我真欢喜你。爸爸还有些事情要跟你表哥谈谈,你先回房去吧。”

“爸爸,我也有一件事情要问爸爸呢!”

梨雅听四雄不肯回房,她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只好先开口说了。四雄皱了眉头,猜疑的样子,问道:

“你有什么话问我呢?”

“就是……就是这个陈阿狗的事,到底怎么了?”

“什么陈阿狗?是谁?”

“爸爸,你怎么忘了?就是陈老太太的孙子。她们两代孤孀,环境太悲惨了。爸爸,你应该起一点儿慈悲心才是,救了他吧!”

马四雄被女儿这么地一说,他再也不能假装含糊下去了,只好“哦”了一声,表示记得了似的,说道:

“你说的就是他吗?我……我正在替他想法子调查呢,倘然他果然是单丁,那我就吩咐把他释放是了。”

“爸爸,到今天已经四五天了,再麻烦一点儿事情也早可以调查出来了,难道这些小事还没有调查明白吗?我想爸爸一定忘了,爸爸一定失信了!”

梨雅说这两句话的表情,有些撒娇的成分,摇撼着四雄的胳膊,那意态是分外妩媚。马四雄在心爱的女儿面前,真没有了法儿,不知该怎么地回答才好,回头见志彪却向自己连连地眨眼睛,这就正色地说道:

“梨雅,你是一个女孩儿家,你就别来管爸爸这些闲事吧。”

“爸爸,这不是闲事,这完全是正经事,我做女儿的为了爸爸的前途关系,我实在是不能不管。”

梨雅的脸色跟着四雄的脸部表情而严肃起来,她恨恨地白了志彪一眼,这会子说话语气是分外沉重而认真。沈志彪见姑爸不回答,遂代为说道:

“表妹,你年纪轻,不懂什么……”

“哼!你懂得多,才搬弄是非地调唆人。”

梨雅正苦没处出气,今听表哥开口,遂冷笑了一声,愤恨地向他顶撞。沈志彪急了起来,涨红了脸,说道:

“表妹,你……你……这是什么话呢?你知道这个新到任的混账县长吗?他要跟姑爸作对,他简直叫姑爸做不了人!”

“梨雅,你不知道,柳县长利用陈阿狗这一批壮丁,和我反对。我为了赌了这一口气,所以我倒反而不好过问了。”

四雄听志彪急急地解释,遂也插嘴向他低低地告诉缘故。梨雅却淡淡地一笑,问道:

“我真不明白,爸爸为国秉公办事,柳县长新到任,又没和爸爸新仇旧怨,他如何会向爸爸反对呢?”

“这……谁知道呢?我现在竟成了柳县长的眼中钉了。不过他也不明白,不量力,要知道他把我当眼钉子,要拔也就不容易呢!”

“爸爸,你也五十多岁年纪了,既然这样子,何苦烦这个心呢?地方上的事情,闭起眼睛来还是一切都不管。别人办得好也罢,不好也罢,反正不关你的事情,照爸爸现在的名望身份而说,我以为乐得养养精神,享享清福,还怕人不尊敬你吗?”

“孩子,你哪里知道?骑虎容易下虎难,我也很想撒手不干地方上的事,但事实上就办不到。”

“那为什么呢?这倒有些怪了。”

梨雅听爸爸说得那么为难的样子,一时弄得莫名其妙,怔怔地愕住了问他。四雄叹了一口气,说道:

“俗话说得好,墙倒众人推。投井落石、幸灾乐祸的人可多着呢!我现在兴旺的时候,他们尚且变尽方法来折磨我、欺压我;明儿我若败了下来,他们还不张开狗嘴咬了我吗?孩子,人情是冷的,世态是险恶的。况且,我的仇人又多,就说有几个在我提拔之下发了财,但一到危急的时候,要他们来帮助我,沾他们的光,这就很难的了。现在,大家都捧着我、尊敬我,我放个屁都是香的。我说一句话,就好像是法律。你以为他们是真正怕我吗?不,孩子,你要这么想,那就错了。他们怕我的不是人,是怕我手里有权力,假使一旦大权落了旁人手里,这些平素捧我敬我怕我的人,早已会翻过身子来骂我恨我陷害我了!哼!放心吧,孩子,只要爸爸活着,这一批浑蛋是挤不上来的。哈哈!我马四雄在地方上纵横了三十年,这次倒要试试栽跟斗吃跌的滋味了!哈哈!”

马四雄滔滔不绝地说完了这一大篇的话,他有些自负的神态,放浪不羁地狂笑起来了。梨雅听了,一时倒愕住了。但沈志彪却在一旁更壮四雄的胆量,笑道:

“姑爸,你放心吧,你要伸一个指头出来,比他们的腰还粗呢!”

“表哥,你这人真是浑蛋!爸爸所以会弄到这么糊涂,都是听了你的浑话呢!爸爸,我说你要如真的这么做,你也太想不明白了。柳先生到底是政府委任下来的县长,况且他办事认真,有才干有思想,他实在是个好县长。现在爸爸先跟他不和,闹意见,大家闹起来,弄得什么事都办不成,这于地方上有什么好处?于国家有什么好处?在这样艰难的抗战时期中,大家再闹着内乱,我试问爸爸的良心问题上说得过去吗?”

梨雅这一番正义的话,直问得马四雄面红耳赤,却是哑口无言,良久,才徐徐地说道:

“照你说来,倒还是他理由对的了?”

“我也不知道谁理由对,谁理由不对。我只知道谁真心为国办事,谁就对!谁泯灭着良心祸国殃民,谁就不对!”

“哼!他为什么国?他简直是为了跟我捣蛋罢了!”

“假使爸爸对的,他跟你捣蛋,也不会发生多大的效力。假使是爸爸错了,他纵然不跟你捣蛋,是非曲直也难逃公论啊!”

马四雄说的句句都是强辩,而梨雅说的却句句都是正大光明的言语,因此四雄简直为之语塞,涨红了脸,愤愤地说道:

“是非曲直难逃公论,难道我有什么错处被人抓在手里了不成?”

“嘿!爸爸,你在做梦不成?现在外面都说爸爸拿着壮丁在做买卖呢,这可不是玩的事,要如传说成了事实,杀头罪名还嫌轻哩!”

梨雅毫不容情地冷笑了一声,就像一枚箭似的刺穿了马四雄的胸心。马四雄心头震动得很厉害,他焦灼地抓着光秃秃发青的头皮,恨恨地说道:

“外面这些谣言都是捕风捉影,胡说白道!该死!可杀之至!”

“常言道,无风不起浪。假使完全是造的谣言,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讲呢?”

“当然,他们因为恨我怕我,所以在新县长面前,就预备这样地害我了。”

“姑爸,照我的猜想,造谣的人恐怕就是这个柳县长吧。”

沈志彪听四雄语气颤而哀,简直有些怕的样子,这就在旁边又插嘴说,表示代抱不平的样子。四雄这就接上去说道:

“所以啰,他自己先想在壮丁身上发一票财,怎么反而赖到我的头上来了呢?岂不是太浑蛋了吗?”

“爸爸,并非我庇护县长,你这话是冤枉他的。因为我今天在城外闲散,走过一家乡村人家,里面一个妇人、三个孩子,大家都抽抽噎噎地哭得伤心。问了缘故,方知她丈夫王阿炳被抽壮丁了。”

“抽壮丁为国打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难道是我害了他不成?”

“爸爸,你别忙,我话还没有说完呢!假使在合理合法的情形下抽壮丁,人家纵然为国牺牲了性命,那也不叫冤枉的。不过照王阿炳的环境而说,既无叔伯,又鲜兄弟,一家四口,都要他一个人打柴为生。只此一点,就可免役。何况他的年纪已经三十五岁了,这一期的壮丁,也根本轮不到他呀。对于以上情形,并非耳闻,是我目睹。爸爸,这难道也是县长的不是吗?”

梨雅后面这一句话问得有力量,这叫四雄竟是开口不得。沈志彪也为之哑口无言,木然而站。良久,四雄才说道:

“这一点也许是我手下人弄错了,志彪,你记下来,明天调查一下,放了他也无关系。”

“姑爸,你……”

“还说什么?我吩咐你,你就应着吧!”

沈志彪待欲说什么,却见四雄向自己连连丢眼风,这就不再辩说,点头答应了。梨雅见爸爸和表哥狼狈为奸,却是执迷不悟,一时心中甚为悲痛,皱了眉毛,秋波脉脉地凝望着池水出神。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映在池水面上,好像两个明月,上下争辉。微风吹过,粼粼然池面上起了皱碧叠纹,闪闪烁烁好像倒翻了水银一般地耀人眼目。梨雅愕住了一会儿,方才抬头望着四雄,叫道:

“爸爸。”

“你还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时候不早,好好地回房去安睡吧。”

“不,爸爸,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今夜非跟爸爸解决一下不可!”

“唉!你这糊涂的孩子!你要跟我解决什么问题呢?”

梨雅在这个时候,她已顾不得什么了,遂厚了面皮,却显出十二分认真的态度说道:

“爸爸,我刚才在半路上遇到县长的少爷,因为那天在小酒店里我们曾经见过一面的,所以彼此便谈起话来。他们父子两人很关怀我们父女两人的前途,他说已经有许多壮丁的家属到县政府去告你,说爸爸把壮丁做买卖,这是罪名很重的。他又说县长当然不相信,要好好地调查。倘然果是实情,这五十个壮丁便要完全放去,那时爸爸恐怕就要军法从事了。不过县长认为抗战时期中不应损失人才,只要能改过自新,县长仍旧希望和爸爸合作,为国效劳。所以我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明天我和爸爸一同到县长那儿去一次,这一件壮丁的风潮不是可以平静了吗?”

马四雄听了梨雅这一番话,那颗心儿倒是微微地一动。但沈志彪却早已连连摇手,先急急地说道:

“姑爸,这是万万也使不得,你若去一承认,那就中了他们的圈套了。表妹年轻无知,如何知道人心的险诈呢!”

“对!对!梨雅,枉为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你竟被人利用了。”

“爸爸,我没有被人利用,我虽然愚笨,但我也看得出人家一番真心好意的至诚之情。你再听表哥这混账的话,到那时候犯了杀身大祸,我看爸爸就悔之莫及了。”

梨雅恶狠狠地向志彪怒目而视,觉得表哥真是一个罪恶之魁首,爸爸的一切行动,恐怕都是表哥的计谋。她气得铁青了面孔,叫了一声爸爸,话声是那么痛苦。但马四雄听了,并不了解女儿的一番好心,他反而气得全身发抖,戟指着骂道:

“你咒念我,你希望我遭杀身大祸!我辛辛苦苦地把你抚养到十八岁,你算翅膀长成了,听了外面混账小子的话,你就叫我去上圈套,去送死!你想谋死我的老命吗?好!好!我养了你这么一个不孝的孩子,我做人还有什么滋味呢?我倒不如爽爽快快死了干净吗?”

马四雄从来没有骂过梨雅,今天这样地发怒,实在还是破题第一遭。但是既然这么地骂过了之后,他却又感到肉疼起来,所以故意做作地要走向池旁边去,好像要跳池自尽的样子。这么一来,把梨雅急得花容失色,泪如雨下,立刻抢步上前,拉住四雄的衣袖,叫了一声爸爸,她的身子便向四雄直挺挺地跪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