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花听了阿秀的报告,遂点了点头。她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略加修饰了一番,方才姗姗地走到会客室里来。这是出乎锦花意料之外的事情,想不到屠许明是个大胖子,胖得像电影上胖明星一样的难看。锦花微蹙了一下眉尖,不免倒抽了一口冷气,暗想,这么一个丑样子,那叫月娟心里如何会爱上他呢?就在这时,牛依仁早已笑着摆了摆手,给他们介绍道:

“这位是宓太太,这位是屠许明先生,是……现代大名鼎鼎的参议员。”

“宓太太,我……我来得很孟浪,请你还得特别原谅才好。”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屠先生的大名,报纸上我早已时常看见,你真是一位为民喉舌的正义者,我希望你将来还得替我们老百姓多多地造福才好。”

锦花见他一本正经地向自己鞠躬行礼,遂连忙弯了弯腰肢,也笑盈盈地回答。屠许明红了脸儿,似乎不好意思的样子,摇摇头,却说不上什么话来。这时阿秀端上茶来,锦花向她问道:

“小姐在哪里?”

“在花园里吧,要不去叫她?”

“不用,牛医生,我说你陪伴屠先生也到花园里去游玩吧,说不定遇见月娟,就想烦你介绍介绍。屠先生,你不用受拘束,没有关系,只管和我女儿谈谈好了。”

牛依仁听说,遂点头连说好的好的。他便带了屠许明,和锦花作别,一同到花园里来。许明似乎有点担心的样子,皱了两条浓眉,说道:

“嗳,嗳,老牛,你觉得这事情可有些希望没有?我看这位宓太太好像和我很淡漠的样子,只怕事情有些靠不住。”

“许明,我说你这个人太会多疑了。今天原是宓太太打电话来关照我的,她说志万和她都很赞成这个婚姻,不过她不情愿强迫女儿答应亲事,因为现在讲究文明,老古板的方法不时行了,所以特地叫我请你到这里来游玩,假使你能够求得小姐的同意……”

牛依仁见他担忧,遂向他竭力地安慰并鼓励。屠许明伸手摸摸自己,显出很为难的样子,瞪了眼睛,急道:

“什么?要我自己去征求小姐的同意?”

“嗯,嗯,不错啊。向女人求爱,这是一件最容易的事情,就是騃子也会呀。何况你是过来之人,那你更是个中老手了。”

“老牛,你真和我开玩笑了,我从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亲自向女人求过爱呢?这……这……我可不会呀。”

许明急红了脸,连连摇手,表示不会求爱的意思。牛依仁搓了搓手,沉吟了一会儿,便拍拍他的肩头,故作轻易的很的表示,笑道:

“许明,我说你不要胆小,现在第一步计划,你先和月娟交个朋友,然后你再向她求婚,再后就可以结婚。这是爱情三部曲,做完了这三步之后,她不就成了你的太太了吗?我说这是最便当的事情,你如何不会呢?”

“这……这可怎么办?那真是要我的性命了。老牛,你是我的老朋友,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吗?我一见了女人,脸就通红起来,就是一些普通朋友的话,我也说不出来,何况叫我向女人求爱,那是更加死脱外国人了。”

牛依仁听他这样说,心中也不免暗暗忧煎起来。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便笑了一笑,用了激将之法面对他讥笑问道:

“你既然这样怕难为情,我真不懂你参议员是怎样做的,这几天开大会,你在这么多人面前难道没有发表过什么意见吗?”

“这……这,我做了参议员,当然发表过意见的。”

“那么你贡献了一点什么意见呢?”

“无论什么家庭、公司、团体甚至国家,要思想一致,行动一致,这实在是真不容易,单说我们参议员,也要分为两三派。前几天开大会,从早晨九点到下午两点多,为了一件议案,彼此争执,大家弄得面红耳赤,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始终没有一个结论来。”

“那后来怎样解决的呢?”

“后来还是我说了一句话,总算把这件议案解决了。”

屠许明一本正经地回答,表示他的才能超越了一切的参议员。牛依仁显出十二分惊奇的样子,连连点头,赞不绝口地说道:

“大才,大才,真是了不得的大才。那么你说了句什么话?总算才把双方争论解决了呢?”

“我说的话很简单,你听着,现在时候不早了,大家要解决议案,还是延到下午再作道理,此刻我们肚子饿了,应该可以散会了。”

“哦,你提议的原来是这几句话。”

牛依仁还聚精会神地听他告诉,直等他说出了这些话,一时也忍不住哑然失笑起来。但屠许明还十二分得意的表情,鼻子管内哼了一声,说道:

“真的,我这几句话发生了很大的效力,被我这么一提呀,大家肚子都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凭良心说,午饭饿到两点钟吃,谁也受不了呀。”

“嗯,大才,大才。在参议员开大会的时候,你尚且说一句话可以解决困难的问题,那何况一件小小求爱问题,我想在你是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了。”

牛依仁不愿有所讽刺他,还一味地向他奉承。但许明听了,却又抱了两拳,向依仁连连地拱手,显出尴尬的面孔,说道:

“老牛,你不要捧我,你不要捧我,开大会,我倒很会。只是向女人求爱,我实在一点儿也不会。”

“你胆子尽管放大一点好了,她是一个小姑娘,你难道还怕她不成?”

“并不是我怕她,但我见了女人,我的舌头就好像故意和我作对起来,那可怎么办呢?”

“不会的,现在你是参议员,比不了从前,你在大庭广众之间,尚且敢发表议论,那何况在一个小姑娘的面前呢?你放心吧。”

“嗳,向女人求爱,这完全是新派,我简直是做不出来。”

屠许明自言自语地说着,他皱了眉头,搓着双手,表示难以实行。牛依仁故作生气的样子,把脚一顿,说道:

“好了,好了,我也不稀罕你送我一辆三轮车了,既然你这样没有勇气,我看你啊,一生一世就讨不着老婆了。”

“嗳,嗳,嗳,老牛,你不要生气,你不要走呀。我们慢慢再商量吧。”

屠许明见牛依仁回身要走的模样,那就不免急了起来,遂赶上一步,拉住了他,又低低地央求。牛依仁有些怨恨的神气,埋怨他道:

“瞧你这人,还是那么一点儿主意都拿不稳。我什么事情都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呢?”

“老牛,我求求你,你能不能教我一个办法呢?”

“你要我怎样教你?”

“比方说,我见了这位小姐,第一句该说些什么话,第二句又该说些什么话,那预先不是都要有个计划吗?老牛,你足智多谋,你教我,我一定重重酬谢你,除了这一辆三轮车之外,我一定再送一枚钻戒给你太太戴,你看怎么样?”

牛依仁听他这样恳求,而且还有这么一个交换条件,心里一欢喜,绷住了的脸立刻又浮现出来笑容,说道:

“你这话当真的吗?”

“不……不……不骗你,孙子王八蛋才说一句假话。”

屠许明唾沫横飞地回答,他脸儿是涨得那么红红的。牛依仁想想倒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遂摇摇头儿,笑道:

“其实我们是老朋友,对于酬谢两字,那可谈不到,我也无非跟你开玩笑而已。”

“这是应该的事情,我记得头一个女人结婚的时候,媒人要二十四罐老酒,三十二只火腿,照现在市价计算,也许还是一辆三轮车,一枚钻戒,便宜得多呢。”

“不过,钻戒也有大小分别,内人原有一枚一克拉半的钻戒,她嫌光头不好,所以没有戴在手上。”

“这个你放心,我要么不送,送给你太太起码三克拉独立钻一枚。”

“老屠,我和你随便说的,你不用听在耳朵里,我怎么会叫你真的大大破钞呢?那我们也不成为老朋友了。”

牛依仁心里乐得什么似的,不免喜形于色,拉开了嘴儿,嘻嘻地笑起来。但是他口里还这么辩白着,因为他还怕有些难为情的意思。屠许明连连摇手,也笑嘻嘻地说道: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只要事情办成,那是绝对不成问题的。老牛,那么你快点儿教教我呀,第一句先怎么说呢?”

“这是很便当的事情,你可以先夸奖她一番呀。”

“可是,怎么样夸奖呢?你最好先装个样子给我看看。趁着这个时候四下无人,我马上可以实习实习。”

屠许明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急急地追问。牛依仁伸手摸着自己的下巴,沉吟了一会,方才若有心得般地笑嘻嘻说道:

“比方说,你见到了月娟小姐,我给你介绍了之后,你向她恭恭敬敬地一鞠躬,含笑赞美她说:‘啊,小姐,你长得多俊呀。’”

“啊,小姐,你长得多俊呀。”

牛依仁见他弯倒了腰肢,好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这就摇摇头,忍不住笑起来,说道:

“不用弯得太倒,你又不是日本人,何必行九十度鞠躬礼,四十五度很够标准了。”

“嗯,晓得,晓得,那么以后怎么样呢?”

“以后,以后,以后……你再说,你长得太漂亮了,好像天上的安琪儿,好像地下的西施女。我见过的女人也不少,除了你小姐之外,我眼睛里就没有第二个女人了。”

“那么……那么我见了小姐之后,难道连我自己的母亲也没有了?”

“唉,你这人真笨,那是捧捧她的意思,难道你真的见了小姐,把世界上的女人都当作男子看待了吗?”

“嗯嗯,我知道了,那么以下再说些什么呀?”

屠许明被他这么一埋怨,才嗯嗯了两声,他牢牢地记在心里,又继续地向他追问。牛依仁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本正经的态度,说道:

“今日得见小姐,真是三生有幸!”

“今日得见小姐,真是三生有幸!”

“你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态度要温和,语气要柔软,脸上要带些笑容,表示非常高兴的样子。”

“我全记得,那么还有呢?”

“还有,要说到你自己的身上。”

“说我自己?怎么说说呢?”

“你不是有几百亩田吗?”

“是的,五百亩。”

“房子多少?”

“在乡下好几条街的房子,在上海也有几十幢。不过这次选举参议员的时候,我把乡下一条街的房子卖了,都花在运动费上面的。”

“你这些罗里吧唆的话是不用说的,被人家听见了,不坍台吗?你只说我在上海也有几十幢房子就是了。”

“晓得,晓得,我是和你老朋友说说,和小姐当然不会说了。”

“那么你银行里不是还有现款吗?”

“是的,大约有几千万。”

牛依仁把他家产都查点了,遂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很兴奋的样子,拍了他一下肩胛,笑嘻嘻地说道:

“你接着说自己,先介绍自己的脾气很温和,性情很忠实,尤其对待女人,不敢有所违抗的。于是你再说,这里你要注意,显出随随便便的口吻,说我家的田产倒也不多,只有一千亩。”

“我家田产倒也不多,只有一千亩……嗳,不行,不行。”

屠许明照着他语气,学着说了。但说到一千亩,忽又嗳了声,却连连摇头,回答不行不行。牛依仁倒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定住了眸珠,问道:

“为什么不行?”

“我家明明只有五百亩田,如何可以说一千亩呢?”

“你这人又傻了,求婚不加点虚头怎么行?”

“咦,你不是说我的性情很忠实吗?”

“喏,你这人就太老实了,常言道,事实宜假不宜真。比方说,你们做了参议员,现在好像很有地位,但在没有做到之前,都是行贿、运动、买通,谁不是用了欺诈不忠实的手段而得到呢?这和女人求爱是一样的道理,只要老婆骗到手,管他忠实不忠实呢?”

“对,对,你这话有意思,那么你重新教我一遍,对她怎么说?”

“你说,我房屋除了故乡的不算,在上海有一百多幢。”

“我房屋除了故乡的不算,在上海有一百多幢。”

“说到现款方面,我在银行有户头,少说也有一万万以上。”

“说到现款方面,我在银行有户头,少说也有一万万以上。”

“这就到了重要关头了。”

“这就到了重要关头了。”

牛依仁说一句,屠许明跟着学一句。但依仁听到在这里,却又连连摇头,笑了笑,说道:

“这话不是对她说的。”

“那么你对谁说的?”

“我是对你说的。”

“哦,我还以为是……”

屠许明起初有些目瞪口呆,到此方才恍然大悟,遂哦了一声,表示很不好意思的回答。牛依仁不等他说下去,便接口说道:

“你听着,于是你就说,我还没有结婚。”

“我还没有结婚。不过,我对她说的话她都能相信我吗?”

“你不要怀疑呀,你可以再补充一句说,‘小姐,你不相信,你可以问你妈,她全都知道,我没有说一句谎话’,你记着,记着,这是最后的关头到了,你要显出十二分诚恳的样子,向她跪下去。你看到没有?像我这样地跪下,把你两手向她伸张着,作拥抱的姿态,你口里要非常虔诚的语气,好像一个信徒,在主耶稣面前的祷告的神气。你说:‘哦,我的小姐,我心爱的小姐,我不能再瞒骗你了,我爱你,我爱你快要发狂了。我没有了你,我好像失了灵魂,我没有了你,我简直再也活不下去了。’老屠,你看过电影话剧没有?就像电影话剧里主角那么认真恳切的表情,最好你要流下眼泪来。”

牛依仁一面滔滔不绝地说,一面真的在泥地上跪了下来。屠许明见了,当然也只好跟着跪下。听他啰啰唆唆地说了一大套,一时记不清这么多,正欲叫他重复一遍,忽然听他又叫自己流眼泪,一时倒不免皱了双眉,显出为难的样子,说道:

“老牛,你叫我流眼泪,这可不行啊。我流不出来,怎么办?”

“你可以想你生平最伤心的事情,比方说,你爸爸死了,你妈死了,这些都是最伤心的事,你一想起来,保险会流眼泪。”

“你不要胡说八道,我父母好好儿还在着,我怎么能想到他们死呢?老实说,我没有一件伤心的事,叫我流眼泪,那倒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个……你不流眼泪也不要紧。哦,有了,你可以假装哭,两手掩了脸装哭吧,这比流泪更要进一步。啊……老屠,不行,快起来,你瞧,那边月娟小姐不是来了吗?”

牛依仁说到这里,忽然瞥见月娟从那边池塘旁走了过来,他慌张地站起身子,忙又急急地说。屠许明好像是临到了什么大敌的样子,他简直有些害怕,虽然是站起了身子,但却是瑟瑟抖抖得厉害。就在这个当儿,月娟已走近了过来。她见到两人,似乎欲回身避走,但牛依仁早已招手叫道:

“月娟小姐,月娟小姐。”

“哦,牛伯伯,你叫我干吗?”

“我听你妈说,你有些儿头痛,叫我来按按你的脉息。”

月娟被依仁一招呼,只好含笑走过来问。牛依仁倒是愕住了,幸亏他转机还算灵敏,便笑嘻嘻地圆了一个谎回答。月娟有些莫名其妙的神情,摇摇头说道:

“牛伯伯,你弄错了,我没有头痛呀。”

“没有头痛吗?那更好了。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屠先生,这位是宓大小姐。”

“宓……宓……大小姐。”

牛依仁口齿很伶俐地立刻又掉转话头,把手一摆,给他们两人含笑介绍。月娟并不曾想到其中还有这些花样,所以她显出很大方的态度,向许明点头招呼。但屠许明却又涨红了猪肝色的脸,他鞠了一个四十五度的躬,口吃地还叫了一声。牛依仁很快地又接口说道:

“大小姐你一定晚上贪了凉,所以伤风头痛,我给你马上去开一张草头药方来,保险你一吃就好。”

“嗳,牛伯伯,你别费心,我……我没有什么呀。”

“开一张方子又不费什么事,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屠先生,你们谈谈你们谈谈吧。”

牛依仁被月娟一阻拦,他心中就急了,遂一面说,一面身子已向屋子里匆匆走了。于是这里就只剩了许明和月娟两个人。许明的心头像小鹿般地乱撞,他急得满头大汗呆住着,因为心中一急,把刚才牛依仁教他的几句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支支吾吾地欲说而又说不出来。月娟见他神色有异,心中很是奇怪,正欲回身走开。只见许明扑通一声向自己跪倒,口里喃喃说道:

“我……我……你……你……大小姐,我全跟你说了吧,我爱你,我要娶你,我要自杀。”

“啊,你,疯了?”

月娟听他说完了这几句痴头怪脑的话,而且还掩着脸,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这种出其不料的举动,叫月娟心中真是惊奇万分,而又无限的羞涩,一时不免手足失措,啊了一声大叫起来。齐巧宗林、博文、小龙三人从树篷里走出来,一听月娟叫声,便都奔上来问什么事。牛依仁其实没有走远,他在假山后面窥张,一见事情弄僵了,便匆匆地奔回来,急中生智地把许明扶起,连连说道: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屠先生不当心摔了一跤。”

“喔唷,喔唷,老牛,你扶我到屋子里去吧。我这一跤跌得不轻呀,喔唷,喔唷。”

屠许明到此,也不得不装出跌伤的样子,连头也不敢抬一抬,叫牛依仁扶着向屋子里走了。月娟通红了粉脸,目送着两人走远,但她的神态还有些木然无知的模样,怔怔地愕住着。宗林奇怪地问道:

“月娟,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什么,他和我撞了一下。”

“姊姊,你的力气好大,这么一个大胖子被你撞倒了,你却好好儿站着没有跌倒吗?”

月娟因为不愿意把这件求婚的事向大家告诉,遂红了脸,低低地掩饰着。宗林似乎有些不大相信,却被小龙说上了这两句话,倒引得大家都忍不住好笑起来了。因为小龙上课的时间到了,宗林遂到书房里去。这里月娟一个人便回到自己卧房来,想起了刚才这一件事情,不禁蹙锁了翠眉,不由得暗暗地猜想了一会儿。午后三点光景的时候,月娟正在房中习字,忽然阿秀来请她,说太太有话跟大小姐商量。月娟心头别别地一跳,因为不知道要和自己商量些什么,她便急匆匆地奔到上房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