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娟急匆匆地奔到锦花的卧房,只见锦花坐在桌子旁吃莲子汤,旁边还有一碗放着。锦花指了指那碗莲子,含笑说道:

“月娟,你肚子饿了没有?快坐下来吃莲子汤。”

“妈,阿秀来叫我,不是说妈有些儿事情跟我商量吗?”

锦花叫月娟到来是为了吃这碗莲子汤,一时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她坐下吃了几匙之后,便忍不住又向她低低地问。锦花笑了一笑,说道:

“我们且吃完了点心,慢慢再谈吧。”

月娟听妈这样说,遂不再问什么,低了头儿,只管匆匆地吃了莲子,不过芳心中不由得暗暗地猜疑着,觉得妈今天对自己的态度,至少是包含了一点神秘的成分。两人吃完了莲子,锦花方才拉了月娟的手,一同坐到长沙发上去。她把两道秋波,脉脉地向月娟望了良久,才笑着说道:

“月娟,我叫你到来,因为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商量。”

“妈,是什么事情?”

“你听着,好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怎么?妈,你连我的年纪都忘了?我不是十八岁了?”

“可不是?十八岁了,论年龄就不算小了。你应该想想你将来终身的事情,所以我做妈的就多么的给你开心呐。”

月娟想不到她会谈起自己的终身问题上去,一时那颗芳心更像小鹿似的乱撞,同时全身一阵子发烧,两颊也热辣辣的发红起来,遂羞涩地逗了她那么一瞥妩媚的目光,低垂了头儿,却漠不作答。锦花温和地抚摸着她的纤手,显出慈母疼爱女儿的神情,继续地说道:

“我老是这么想,女孩子长大了,就难免要离开我,到别人的家里去,因此我心里就时常很难过。月娟,你也曾经想到过这一层吗?”

“妈,你爱我,我知道。可是,我可以一辈子不离开你啊。”

“嗳,你又说孩子话,瞧哪一个姑娘长大了不嫁人的?”

“姑妈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哦……你姑妈,她……也许是另有缘故的。”

锦花想不到她会提起可卿这个人来,一时倒不免被她问住了,愕了一愕,方才支支吾吾地回答。月娟却奇怪地问道:

“妈,你说姑妈她又有什么缘故呢?”

“你是小孩子,我不好对你说。月娟,因为你长得美,所以有人来跟你说亲呢。我知道你一定还没有想到结婚这一回事,就是我也觉得你还没有到离开我的时候,所以我似乎有些儿舍不得。但是,那个孩子就痴心得不得了,而且你爸爸认为很满意,所以……所以……”

月娟听她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反复无常地说到这里,因为想起刚才花园里那个姓屠的曾经对自己有过一回求婚的事,所以她芳心里这一急,不免掩着脸儿哭起来了。锦花慌忙拍着她的肩胛,温和地问道:

“啊,好孩子,你别傻了,好好儿的哭起来干吗?”

“妈,我……我……”

“月娟,你怎么样?你全身有些发抖,你说话吞吞吐吐的,你难道怕我吗?”

“不,我没有怕你,因为妈是疼爱我的。”

月娟挂了丝丝泪痕,她摇头低低地回答。在她这后面一句话中,多少是包含了一点畏惧而所以奉承她的成分。锦花拿了手帕,假作慈祥地去擦揩她的眼泪,点点头,笑道:

“你知道我疼爱你,那就很好。月娟,你听从妈的话吗?”

“我……我……总听从妈的话。”

锦花在问到后面这一句话的时候,把脸上的笑容收起了,两眼似乎显现了凶恶的光芒。这叫月娟回答什么好呢?她想不答应,但是她又不敢,因此她口里虽然这么说,不过心里是十二分不愿意的。锦花听了,却又立刻堆下笑容来,拍着她的肩头,说道:

“好孩子,你听从妈的话,妈心里非常喜欢你,那么你不要老是显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呀,你应该对妈笑一笑。”

“妈,我不是在笑吗?”

锦花抱着月娟的身子,伸手去抬她的下巴。月娟那颗处女的芳心也弄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又像慈爱,又像妒忌着自己。在这无可奈何之中,也只好勉强地笑了一笑。锦花见她这么一笑,是相当的妩媚,令人十二分的可爱。因了她的可爱,不知为什么就更想到宗林英俊的脸庞,于是她的心头又开始妒恨起来,觉得在这情形之下,有了我,就没有了她。但表面上还含笑说道:

“月娟,好孩子,你虽然不是我亲生养的,不过你要把我看成亲娘一样才好,最好你要把我当作姊姊般的看待,因为我也长不了你几岁,所以让我们来像姊妹似的谈谈,你说好吗?”

“我不敢说好,但听从妈的话,我又不敢说不好。”

“那么听着,你不要存了害怕的心理,你要把我先当作大姊般的看待,什么都不要瞒骗我,把你心里的意思全都说出来。比方说,有一天你大姊跑来问你,月娟,有人来给你做媒了,你觉得怎么样?那时候你怎么回答姊姊呢?”

“……”

“为什么不说?我想你一定会这么回答,自己还年轻,婚姻觉得太早,是吗?”

“是的。”

月娟红了脸儿,第一次固然怕难为情不好意思说,而且一个女孩儿家也说不出口,因此默不作答。直待锦花猜到她的意思,代说了,方才频频地点了一下头,低声说了是的两个字。锦花抚摸着她手,笑道:

“你不要说是的,难道你对姊姊也是恭恭敬敬地只回答是的两个字,而不再说别的话了吗?”

“……”

“傻孩子,你怎么老是望着我笑呢?我说假使你姊姊同意你拒绝这头亲事,那么这件事也就完了。不过,对方这个男子假使很好,很有地位,很有家产,而且很有学问,并且他愿意等着你,先跟你交个朋友,然后慢慢儿地提亲,那么你心中也有这个意思吗?”

锦花这一番话,把月娟似乎说动了心。她暗暗想道,妈说的对方是谁?难道就是这个胡先生吗?她这么一想,两颊红晕得好看,而且也十分喜悦,遂情不自禁地把秋波斜乜看她一眼,低低地问道:

“妈,你说的这个男子是谁呢?”

“哦,你想知道他吗?可是,我要你猜一猜。”

“我……我……实在猜不出。”

“咦,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锦花见她赧赧然的样子,便扑哧的一笑,低低地回答。月娟凝眸含蹙地沉思了一会儿,却摇摇头,表示猜不出谁来。锦花遂又正经地说道:

“这个男子虽然年纪大一点,不过良心很好,而且有财有地位,就是刚才牛依仁在花园里给你介绍的这个屠许明先生。”

“啊,就是那个满嘴胡说的大胖子吗?”

“怎么?他跟你说了什么话?”

“他……他……向我跪下求婚,我真被他弄得难为情极了。”

月娟见锦花的脸色又不大好看了,心头别别地乱跳,她支支吾吾地回答,似乎受了很大委屈的样子,垂下了粉脸。但锦花却笑起来拍拍她的肩胛说道:

“原来他向你求婚,这不错啊。一个女子能够有资格被人家求婚,我觉得那是很光荣的事情呀。况且屠先生的用情很真挚,你若嫁给了他,恐怕往后的福气就无穷无尽了。”

“妈,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什么?我为了你终身幸福的问题,很关怀地照顾你,怎么反说我跟你开玩笑呢?月娟,真的,屠先生是一个多情的男子。”

月娟觉得她对自己的态度,又硬又软,而且更带了哄骗的成分,竟然是把自己当作小孩子般的看待,一时十二分难过,她没有回答,低了头,连眼皮也不禁红起来了。锦花见她盈盈欲泪的样子,遂忙又温和了语气,说道:

“你有什么意见?你只管跟我说吧。是不是说屠先生年龄太大?”

“妈,我心里很奇怪着,他这样大的年纪了,难道还没有娶过妻子吗?”

“怎么?你以为他多大年纪?三十才出头呢。那算得了什么?不是正常娶亲的时候吗?”

“我并不是说他年纪大,我是说他那副讨人厌的嘴脸。”

“啊,你嫌他长得不俊是吗?不过你年轻,不懂世故人情,世界上这种人最忠厚、最老实,越是俊的男子,越靠不住。我心里也不早料到这么一层,像你这么一个姑娘,当然是不会爱上屠先生这种人的,大概你要和人家凭爱情而结合的吧。”

锦花见她噘起了小嘴,似有怨恨,虽然对于月娟的话,锦花的心中也有同感,不过她嘴里却偏偏违背着良心说话。月娟想了一会儿,便反问说道:

“我觉得两性的结合,要凭着爱情而结成夫妻,这样才有真正的幸福。比方说,妈和爹的结合,不是也凭着爱情吗?”

“这……是的,不过,我和你爹的年纪相差也很远,当初我父母做主的时候,好像我心中也有些不大愿意。后来因为要服从父母的命令,我是只好欢欢喜喜地答应了。好在如今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算怎么坏,况且他是个有地位的男子。没有了他,我哪儿有官太太做?我哪有这么舒服的日子过?这和屠先生跟你一样,哦,我想起了,屠先生还是一个参议员,他将来有希望,假使官运一亨通,在政治舞台上弄上个什么位置,那真算不了什么稀奇。月娟,我是一番好意,你要仔细地考虑一下才是。”

锦花现身说法,用了温和的语气,向她又低低地劝告。月娟任她说得天花乱坠,心里就是这么抱定一个不欢喜的宗旨。但是要口里完全坚决地拒绝,这又怕她不快乐,因此她垂了粉脸,只是装作没有听见似的不理睬。锦花竭力忍住气愤,依旧温言悦色地问道:

“月娟,我想你不愿意嫁给屠许明的缘故,大概不单是为了他长得那么的丑恶,我猜你还有别的原因吧?”

“不,我没有别的原因。”

“真的没有吗?我要你仔细地想一想。我也承认姓屠的不大可爱,但他总还不算是个坏人。所以你如果已经爱上别人的话,那就是另外的一件事了。月娟,你想一想,你还爱上别人没有?”

“我……没有呀。”

“为什么你又胆子小了呢?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要把我当作姊姊一样,切不要存了畏惧的心理。比方说,你爱我吗?”

锦花见她支支吾吾的神情,显然是不敢说出来的样子,这就用了俏皮的话,预备兜着圈子去套她。月娟听了,当然是点点头,说道:

“妈待我好,我怎么会呢?”

“是的,那么假使还有些别的人也待你好,你也爱他们吗?”

“当然啦,比方说,爸爸、姑妈、弟弟,他们都很好,我心里也十分爱他们。”

“这是你家庭里的人,那不用说,假使家庭以外的人呢?比方说,胡先生这一个青年,他教你书本,很关心你的前途,他不是也待你很好吗?”

“是的。”

月娟被她一提起宗林,芳心更是忐忑地跳得厉害起来,红晕了娇面,低低地只好说了一声是的,她便显出羞答答的样子。锦花觉得事情已经有个明显的表示了,不知怎么的,她鼻子管里就觉得有阵酸溜溜的气味,遂追问她道:

“那么你是不是心中也有了爱他的意思呢?”

“这……”

“这什么呢?月娟,你不要隐瞒我,你只管跟我老实说就好了。”

“我心里就只觉得他人很热心,很肯帮助人,很好罢了,但我却不敢说是已经有了爱上他的意思。”

月娟被她逼问得紧了,只好说出了这两句话。锦花淡淡地一笑,望着她的粉脸,内心好像有什么燃料在烧似的,她的脸也通红起来,说道:

“凭你这两句话,就显出你是已经有爱他的意思了。不过我要问你,他是不是同样地也爱上了你呢?”

“妈,我委实不知道爱不爱,因为胡先生肯同情我,所以我觉得他很好。不过……现在的情形又有变化了。”

“又有什么变化了?”

“妈,你不是叫我不能呼他为大哥吗?但是胡先生听我不叫他大哥了,他心中很生气,说从此以后,我们还是疏远一点,而且他也不愿意再教我读书了。”

月娟说完这几句话,她到底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心中一阵悲酸,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但月娟的伤心,却反而使锦花心中感到十二分的得意,很惊喜地问她。月娟的喉间已经哽咽住了,她说什么话,只频频的一点头,还是显出那么悲哀的样子。锦花眉尖一蹙,便计上心来,遂索性假作慈悲的神情,低低地说道:

“月娟,你不要伤心呀,我可以老实地告诉你,胡先生已经对我说过了,他并不爱你,因为他心目中已经另外爱上了一个人了。而且他在我面前又说了许多关于你不好听的坏话,他说你没有千金小姐的身份,又说你举止太轻狂,是个太不稳重的姑娘。不料这些话又被你爸爸听见了,你爸爸十分愤怒,他要把你叫来痛骂一顿,是我把你爸爸劝住了。我说小女孩知道什么男女间的爱情,她奔奔跳跳跟了胡先生游玩,也无非是不脱天真的成分,你要把她责骂,那事情未免看得太认真了。但你爸爸却还怒气未消地要把你嫁给姓屠的,说你若不答应,他就把你活活打死。”

月娟一面听,一面想,难道胡先生真的在背后说我坏话吗?假使是真的,那就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了。一时想到自己真也太孩子气了,为什么要跟他放风筝游玩呢,而且又想起昨天晚上跟他擦背的一回事,心中便懊悔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太重感情,因此反被人家看轻。不过胡先生真也无赖,擦背原是他自己向我要求的,谁知道他转身反而说起我的丑话来了。原来他是假痴假呆地同情我,实在是还在暗地里捉弄我。怪不得他对我说,从此以后还是疏远一点的好。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和他接近,也无非是他先来和我发生好感罢了。月娟想到这里,委屈极了,况且又听爸爸要打死自己,她心中更加悲痛,一时便倒在锦花的怀中,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锦花被她一哭,还故作十分同情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好孩子,你不要哭呀,妈给你哭得心也碎了。我是知道你的脾气,你当然不会赞成这桩婚姻,所以当时代你也曾经向他们拒绝过,但是你爸爸的主意已经做定了,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好像事情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所以我此刻把你叫来问一问,同时叫你心中明白,你不要把小人认作君子,你待他真心,他待你假意,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无论一件什么事情,不要单求外表的美,尤其是婚姻对象。男的女的都是一样,表皮的美是没有用的,总要内心的美,才有价值。比方说,胡先生这样漂亮的青年,你们小姑娘都要爱上他,但是你哪里知道他内心是这样子不道德呢;比方说,屠先生这样一副丑态,但是他的性情一定十分温和,而且十分忠实。你假使求内心的美,那么你嫁给他,你将来一定不会吃苦的,不但不吃苦,并且还很福气。可怜的孩子,你不要哭呀,你仔细地想一想,你现在可想明白了吗?”

“妈,我想明白了。”

对于宗林这样不道德的行为,在月娟的芳心里确实是受了一个很重大的打击,她觉得自己是受了人家的愚弄,她感到无限的痛心。此刻她把锦花认作了唯一的生娘一样,躺在她的怀里,点了点头,十分痛苦地回答。锦花的内心是感到了胜利的快乐,不过她表面上还显出慈祥的态度,说道:

“好孩子,你明白了,那很好,胡先生是个无赖青年,你以后不要跟他多说话,我一定叫你爸爸把他辞歇了。因为这种不诚实的青年,小龙跟着他,反而要被他带坏的。”

“是的,并非我恨他,说这些话,为了弟弟的前途计,爸妈应该不要他住在家里才好。”

“你这话很对,我一定会向你爸爸劝告的。不过我要问你,你对于这桩婚姻到底抱怎样态度呢?”

“我……我……没有什么表示,我为了服从爸妈的命令,我……答应了。”

“是的,你真是一个孝顺的好女儿。”

月娟支支吾吾的样子,方才回答了这几句话,从她脸部上的表情猜想,也可见她是委委屈屈的,在内心感到十分痛苦了。锦花听她自愿答应,那真不啻是消灭了自己一个最厉害的情敌,于是含了春风得意的微笑,抱着月娟的身子,故意十二分慈爱地亲热着,她庆幸着自己计划成功,脑海里构成了甜蜜幻想的一幕。

晚上,志万又有宴会,没有回来。锦花并不以为得了新的,就忘了旧的,她浓妆艳服地打扮舒齐,到米高美去赴学海的约会。也许他们按照了速战速决的计划,所以锦花在子夜十二点不到,就匆匆地回家。见志万还未回来,这更是一件好事情,便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锦花醒来,见志万已睡在身旁,鼻息呼呼地显然还没有醒来。她望着白漆的天花板,含了笑容,想到今夜和宗林的约会,她心中真是甜蜜无比。因为这好像馆子里吃菜一样,昨夜吃广东小吃,似乎觉得厚味,那么今夜就试试川菜的滋味。想到这里,她红了脸儿,连自己也噗的一声笑起来了。不多一会儿,志万醒来了,两人遂匆匆起身。锦花故意问道:

“你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

“十二点半了,因为你睡得熟,所以我没有惊醒你。”

“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

“月娟对于这门婚姻她却很欢喜,这个姓屠的已经由牛医生伴着来过了,给他们两人都介绍了,看情形两人都有意思。”

“既然月娟自己认为满意,我们做父母的绝对没有问题。我想牛医生来了,就叫他问问男方的意思,或者先订个婚也不要紧。”

志万和锦花一面洗脸,一面互相说着。就在这个当儿,阿秀急急地走进房来,她手里拿了一封信,慌张着口吻,说:

“大小姐和胡先生昨晚十点钟一同出去之后,却没有回来过。今天我在大小姐房中发现一封信,这不知是怎么的一回事?”

志万和锦花听了,不禁呀了一声,顿时面面相觑,脸上都显出万分惊奇的神情。尤其是锦花的粉脸,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她不知道这封信中写的什么话,万一把自己的秘密完全暴露,这叫自己还有什么颜面做人,又不知宗林和月娟如何会出走,更不知以后的结局如何。请诸位阅读将出版的《情奔》便有一个详细的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