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

时辰钟敲了九下,夜虽然不能说十分的深沉,但时候确实也不算早。在乡村里的居民,这时候恐怕家家户户的早已睡在黑甜乡中去了。不过,在上海那就显得不同。尤其在仲夏的季节,都会里舞厅、咖啡馆、夜花园、戏院子,也许还只有刚上市面哩!宓志万的公馆,人少而房屋大,所以一到晚上,四周是格外静悄悄的,一些儿声音也没有。这里是一间厢房,不大也不小,里面的家生收拾得很清洁,此刻亮了一盏五十支光的电灯。在灯光之下,可以见到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男子,低了头儿,在整理一只皮箱内的物件。看他的眼神,好像有些慌张的成分。他一面整理,一面不时地回过头去向窗外、门外张望,似乎怕有人会偷窥他的意思。匆匆地整理舒齐,把皮箱合上。他皱了眉尖儿,在室内团团地踱着圈子,因为天气热,心思又不安宁,一阵阵焦躁,使他额上会冒出黄豆般大的汗点来。他一面摸手帕揩拭,一面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的处境太危险了,我不能留恋下去了。我若再不走,我一定要做一个犯了罪的不法之徒了。那么,我顾不了许多,我走,我应该连夜就走。”

他自言自语地说到这里,立刻又把手儿扪住自己的嘴。神经脆弱地很快地走到房门口去一张望,见没有什么人在偷听,这才放下心来。他又走到床边,提了皮箱,预备趁这时没有人在,他就向外走了。但走到房门口的时候,他又停止了步,心中暗想:“我此刻走还太早一些,万一宓太太因天气热没有睡,我们若在花园里碰见了,那叫我怎么地回答她。我千万不能太以鲁莽,且到花园里先去巡视一周,看有没有人在。假使果然没有一个人影子,那我就可以放大了胆子出走了。”他想定了主意,把皮箱又放到桌子底下去,然后镇静了态度,悄悄地走到花园里来了。

诸位读者,在看过《花月争艳》小说的当然已经明白那个青年是什么人了。但没有看过《花月争艳》的,自然不会知道,我就此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个青年原来就是胡宗林,他是一个刚从学校毕了业的大学生,因为他的身世很孤零,所以亲戚朋友甚为稀少。为了生活,只好由王处长的介绍,到宓志万公馆来做一个英文教授。但没有多久的日子,不料这位风流的宓太太,却偏偏又看中了他,要他做宓太太旗袍角下的俘虏。胡宗林虽然是个热情的青年,但他却有坚毅而清醒的理智。他不肯随俗浮沉地做一个不清白的人,所以他情愿打破饭碗,预备悄悄地离开这个宓公馆了。

这时宗林一路在花园里踱步,一路暗暗地感叹着,觉得宓太太这种妇人实在太不应该了,她也不想想她丈夫在社会上是个多么有地位有名望的人,她竟会对我有这种廉耻心全无的存心,这是多么的丢脸啊!而且她为了自己,竟和她的女儿月娟争风吃醋,用种种手段来破坏我们的感情,使我和月娟不得不从此疏远冷淡起来。唉!她是卑鄙极了!可恶极了!虽然月娟不是她亲生的女儿,但她既然做了干妈的资格,她自然也得显出长辈的身份来呀!胡宗林越想越狠,越想越气,不禁暗暗地骂声“这混账女人,可杀之至”。谁知他话声未完,忽然从夜风中送来一阵女子嘤嘤啜泣的声音,凄切而哀怨,闻之令人鼻酸。宗林倒是惊讶起来,暗想,谁在哭泣啊?难道丫头阿秀受了主人委屈,一个人在花园里伤心吗?于是循声而往,东张西望地走了过去。

今夜月色很清辉,月亮姑娘显出圆圆的脸庞儿,她在云端里面好像窥情郎似的一会儿显露,一会儿又躲避起来,把花园里四周的景物,照映的十分明朗。宗林见那个小小池塘旁边,石栏杆上坐着一个少女,那哭声正是从她口里发出来的,遂慌忙仔细地望去,不由“啊呀”一声叫起来。原来这少女不是别人,却是自己心爱而又不敢爱的月娟姑娘。这就情不自禁地急急奔了过去,连声地叫道:

“月娟!月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泣呢?”

出乎宗林意料之外的,谁知月娟见了宗林,不但没有回答,反而站起身子,头也不回地走开去了。宗林见了这个情形,心里自然非常难受。他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子,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

“奇怪!照说我也没有得罪她,她为什么不理我?她为什么要这样的恨我呢?可见我在这儿的缘分是满了!”

宗林这两句自言自语的话,听到了月娟的耳朵里,她却又停止了步,慢慢地回过身子来。老远的逗过来一瞥娇嗔的目光,恨恨地说道:

“胡先生,你自己说的话,比自己肚子里终该明白。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说我的坏话?你……太没有良心了!”

月娟说到这里,似乎委屈到了极点,她一面转身又向前走,一面掩着脸儿呜呜咽咽地哭泣得更伤心了。但宗林听了,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就抢步赶了上去,伸手拉住了她的臂膀,急急地说道:

“月娟,你在说什么话?你这些话我简直一些儿也听不懂。我……我到底说了你一些什么坏话?我……真有些莫名奇妙呢!”

“请你不要拉拉扯扯,我是一个轻贱的女子,当心玷污了你高尚的品格,这是多么可惜的呢!”

“月娟,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这样怨我恨我,你好歹也告诉我一个明白呀!倘然我果有不是之处,那我被你怨恨也是应该。不过我自己想想,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不说明白,叫我郁闷在心里,明天就是死了,也不是成个不明不白的鬼吗?”

宗林拉住她的手,被月娟恨恨地摔脱了,他没有落场似的只好伸手抬上去抓了抓头皮,显出一面孔哭笑不得的样子,低低地说。他这说话的声音是包含了万分凄凉的成分。月娟见他要哭出来的神气,一颗芳心,倒不免又软了起来,但表面上兀是鼓着红红的小腮子,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何必还要假惺惺作态呢?你在背后不是说我太轻狂、太没有姑娘的身份吗?你又说我勾引你,我要爱你,我是个不要脸的女子。在你心中,根本一些儿也不爱我的。这些话不是全都你说的吗?我……看你现在赖到什么地方去呢?”

“啊呀!这……些话是谁造出来的谣言?我……就根本没有说过这种话!我假使说过了,我马上就要被汽车、电车碾死的!”

宗林听她这样说,急得满头大汗地辩白着回答,他还表示有些气呼呼的样子。月娟见他发了重誓,倒也不免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皱了她弯弯细长的眉毛,秋波瞟了他一眼,说道:

“你真的没有说过吗?”

“当然真的没有说过。我平日多么地敬爱你,我如何会说你的坏话!就是别人要说你坏话,我也会抱不平呢!更何况是我自己呢!月娟,请你相信我,我并非是个赖小人,我这一点还可以自信,我并不是一个糊糊涂涂的青年。月娟,你是听谁告诉的?你能说给我听吗?”

月娟见他认乎其真地否认着说,遂把明眸呆呆地望着他英俊的脸儿,想了一会儿,说道:

“是我妈亲口对我说的。她说你在她面前说我不稳重,说我没有千金小姐的身份。我不相信我妈会凭空地造谣言,她是很疼爱我的!”

“你以为你这个妈是好人吗?”

宗林方才恍然大悟起来,他心里觉得十分的愤怒,想不到宓太太这个女人竟是这么阴险下流的东西!他气得铁青了脸儿,向月娟冷冷地问。月娟不解其意的神情,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殷红的嘴皮子,问道:

“你说我妈这人不好吗?”

“嗯!……”

“什么地方不好呢?”

月娟急急地追问他,但宗林想着宓志万对自己的好处,他一时支支吾吾地却又说不出口来。因为这种事情说开去,志万果然丢脸,而宓太太也没有脸面做人了。至于我呢,也许还会被宓太太恼羞成怒地反咬一口呢!那么这种事还是保守秘密的好。于是摇摇头说道:

“这话我不能说出来,不过,照她这样行为不改下去,将来一定还会发生很不幸的事情,那时候你就知道你妈的为人是有一点缺点的了!”

“为什么不能说出来呢?我觉得你吞吞吐吐的样子,好像有什么亏心的事情。假使你的行为是光明正大的,那么你应该坦白无愧地说出来。”

月娟见他不肯告诉,心头不免有些儿疑心,遂用激将之法,拿话来刺激他。宗林向四周张望了一眼,低低地说道:

“我告诉你可以,但是你要保守秘密。”

“我一定不会向任何人去告诉的。你放心好了,我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的。”

“你的妈太风流了,她忘记是个长辈的身份,她竟然要爱上我……”

“啊?我妈要爱上你?”

这消息是太以惊人了,月娟忍不住地“啊”的一声叫起来。急得宗林连忙伸手扪住她的嘴,用了埋怨的口吻,低低说道:

“月娟,你怎么能高声地说出来?被人听见了,这可不是玩的呀!”

“我想不会有这种事情吧?”

宗林这举动,使月娟感到了难为情,红晕了粉颊,倒退了两步,摇摇头回答。宗林很焦急地问道:

“那么你以为我造谣言故意破坏你妈的名誉吗?”

“既然这是事实,你又为什么这样胆小害怕的样子呢?你怕被人听见,那明明是你心虚的缘故。”

月娟倒也是个心细的姑娘,她转了转乌圆眸珠,低低地说出来这几句话。宗林叹了一口气,把手指指天地,又指指自己胸口,一本正经地说道:

“天地良心,我要说半句谎话,我就不是人养的!”

“你这人好像拉车的,开口发咒,闭口念誓。我听人家说过,越会发咒念誓的人,他越不诚实的。”

“这……你就太冤枉人了。我因为你不相信我,我才起誓的。你说我不诚实,我也没办法,反正……”

宗林说到“反正”两个字,把下面要离开这儿的话却没有说出来,他很颓伤的样子,回过身去,便管自地走了。月娟见他走了,遂追上去,说道:

“胡先生,你慢些儿走,我还有话跟你说哩!”

“你还有什么话跟我说呢?反正我说出来的话,你也不会相信。”

宗林回过身子,有气无力地说,逗了她一瞥哀怨的目光,表示十二分的失望。月娟挨近他的身子,低低地说道:

“我真有些奇怪,难道我妈真的会爱上你?她……她怎么能对得住爸爸呢?唉!况且她不是比你长大了八九年吗?”

“我说你爸爸错了主意,他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年人,他不应该再娶这么一个热情的妇人。唉!我真为你爸爸的前途担忧。”

“那么,你没有接受我妈妈的爱吗?”

“月娟,你不应该这么问我,你岂不是侮辱了我?”

月娟见他满面怒意地说,一时望着他倒反而嫣然笑起来。秋波逗了他一瞥神秘的媚眼,低低地问道:

“是不是你拒绝了她?”

“那还用说吗?我到底是个有理智的青年,我怎么能和一个有夫之妇谈爱情?再说我也对不住你爸爸。”

“我想我妈一定很怨恨你的。”

“月娟,我索性全告诉了你吧!她显出种种淫荡的动作来勾引我,打动我,而甚至于抱住了我,要我跟她接吻。”

“要死快了!你胡说八道的,我可不要听。”

月娟绯红了粉颊,赧赧然地逗他一个娇嗔,啐了一口,摇头回答。宗林却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要有半句胡说八道,那我一定……”

“又来了!又来了!我不要听你再发咒的话,你还是说下去吧!我想你一定是得到很甜蜜的啰!”

宗林见她怪俏皮的表情,还微微地笑,一时也涨红了两颊,摇摇头,正色地说道:

“不!我决不勉强地敷衍!我用了种种方法,才逃过了这个难关。可是她约我明天晚上去跳舞,跳好舞就在外面过夜。她简直把我当作玩物看待!那真是岂有此理,太叫人可恨了!不过我当时答应了她,我说明天晚上准定跟她去游玩……”

“那么明天晚上就在眼前呀!到那时候你怎么办呢?”

月娟不等他说完,就代他着急地问下去,她心头是跳得厉害。想着妈妈这么的风流,她的两颊热辣辣地感到发烧。宗林微微地一笑,沉着脸色,低低地说道:

“你急什么?我今天晚上就想着离开这儿。”

“啊?你……预备上哪儿去呢?你不是在上海没有亲戚朋友的吗?你……到什么地方去安身呀?”

宗林这句话听到月娟耳朵里,她芳心中开始感到敬佩起来,一时情不自禁地拉住了他手儿,大有依依不舍的表情。但宗林却悲愤地说道:

“这么大的一个世界,我就不相信会没有我安身之所。假使我要做女人的玩物而在这里混一口饭吃,那我情愿饿死在马路上。”

“胡先生,你真是一个有志气有思想的好人!我刚才错怪了你,请你原谅我吧!”

月娟听他这样说,一时敬爱到了极点,秋波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大有凄然欲泪的样子。宗林摇摇头,把她纤手儿柔和地抚摸了一会儿,说道:

“这不是你的错,原是你妈太没有人格了。月娟,昨天你不是说你妈不许你叫我大哥吗?那时候也许你还不知道你妈的存心吧?现在我想你终该是明白了吧!她为了怕我们相互恋爱,所以故意把这师生关系来隔膜我们的情感,使我们不能接近。而她呢,一方面向我追求,最可笑的是,她要跟我认作姊弟,她说月娟和小龙都是我的外甥和外甥女。唉!天哪!她的用心是多么的阴险啊!”

“哦!这样说来我明白了,我知道了,但我却是上了她的当了!”

月娟“哦”了一声,恍然地说。她心中一阵子悲痛,两眼热泪早已滚滚地落了下来。宗林连忙急急地问道:

“月娟,你快告诉我,你怎么上了她的当呢?”

“胡先生,不!我偏叫你大哥!大哥,你也许还没有知道,我,我……我……已经是配了人……”

宗林听了她一句偏叫大哥的话,他心里是感到有些甜蜜。不过她后面说出来的这个惊人消息,使宗林把心头的甜蜜立刻变成了痛苦,忍不住“啊”了一声,紧紧握住她的手,灰白了脸色道:

“什么?你配了人?对方是谁呀?”

不料月娟却没有回答,伏在宗林的肩头上竟然是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宗林手儿摸着她乌黑的头发,眼角旁也展现了晶莹莹的泪水,低低地说道:

“月娟,你不要哭呀!被你妈听见了,是很不好的!”

“没有关系,她在八点钟的时间就出去了。你让我哭一会儿,出出气,胸口会好过一点儿的。”

月娟一面说,一面依然抽抽噎噎地哭。宗林听她这些话,多少还包含了一些孩子的成分,心中感到她的可爱,但也感到可怜。不过他知道了宓太太没有在家的消息,心头也放宽了不少,遂又安慰她说道:

“月娟!你不要伤心了,叫人听了怪悲酸的。你到底配给了谁?对方这人你瞧见过了没有?他的人品好不好呢?”

“你不要提起‘人品’这两个字了,难道你忘了那个蠢牛似的屠许明吗?他在花园里不是跌了一跤吗?其实他不是跌跤的,他跪在地上向我求婚。我因为不愿意告诉你们这些丑事,所以就瞒骗了你们。当时你不是问过我到底怎么一回事吗?”

“哦!哦!对了!我当初就觉得很可疑,因为他爬在地上就并不像跌倒的样子,原来就是这个家伙!月娟!你……你……难道愿意跟这种蠢货去过一辈子吗?”

宗林听他说出“屠许明”三个字,他认为月娟好比是牡丹,姓屠的仿佛是牛粪,在这样配偶的情形下,那实在太委屈了月娟,遂代为不平的神情,向她急急地问。月娟含泪说道:

“我岂是甘心情愿地嫁给他的呢?”

“那么你难道不会拒绝吗?这婚事是谁给你做的主意呢?”

“哼!还不是这个自私自利的妈么?她用了种种的手段,表面上显示了分外的慈祥,谁知她暗地里是那么的凶恶。她说你在妈面前骂我轻骨头,而且爸爸也知道了,爸爸很生气,他老人家要打死我。我听了,心中是多么悲痛,我以为你是真的这样的没有良心,当时我把妈认作好人。她很会说话的,把我劝得有些糊里糊涂起来,因此我下了一个决心,预备牺牲我的身子,就答应嫁给他了。”

月娟无限怨恨的表情,絮絮地说到这里,眼泪又大颗儿地滚了下来。接着又抽抽噎噎地泣道:

“我过后想想,觉得这么一个蠢货,偶然看见他一次,也已经够觉得讨人厌了,假使要他给我做丈夫,那么我们就得日日夜夜地在一处,这不是把人闷都闷死了吗?所以我有些懊悔,我坐在花园里一个人伤心起来。”

“我想你还可以反对呀!好在只不过口头上一句话而已,你们又不曾订过婚约,那你还可以挣扎做一个自由的人。”

宗林也不忍心月娟去嫁给这么一个蠢东西,遂鼓励着向她劝告。月娟叹了一口气,拭了拭眼泪,说道:

“这就是没有亲爹娘的苦楚,否则,如何忍心把女儿终身向火坑里去丢送呢?大哥,你……你……是同情我身世的人,我……此刻心乱如麻,我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去跟妈毁约。你可怜我,你给我想一个安全的办法好吗?”

“我是马上就要离开这儿的人,我有什么能力可以帮助你?唉!我们四周太黑暗,我们是两头温顺的绵羊,落在屠夫的手里,还不是给他们任刮任割的没有一些儿反抗余地吗?”

宗林见月娟要自己帮忙,这就急得连连搓手,唉声叹气地表示没有办法。月娟涨红了两颊,汗水和眼泪一齐滚落到颊上。她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忽然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扳着宗林肩头,急急地说道:

“大哥,我能不能跟你一块儿走呢?”

“什么?你跟我一同走?”

月娟会提出这个要求来,宗林倒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心头别别一跳,很惊慌地反问她。月娟点点头,含泪说道:

“是的,我跟你一起走。你到东,我也到东;你到西,我也到西。大哥,你肯不肯带着我走?”

“这个……”

宗林说了这两个字,他那颗心儿几乎忐忑地要跳出脖子外来了。虽然是把月娟儿手儿握得紧紧的,但脸部上却显出为难的样子,接着就说道:

“这问题太重了,我们是否应该需要考虑考虑呢?”

“我没有什么考虑,我已决定跟你走,只要你心中不讨厌我。”

月娟非常决裂的样子,她两眼脉脉含情地望着宗林,大有需要他爱怜自己的意思。宗林放了她的手,来回走了几步,立刻又挨近月娟面前,说道:

“我以为有好几个问题是需要讨论的。第一,我这次出走,也是逼于不得已。我为了你爸爸的声望和地位,我情愿不辞而行,担个负恩忘义的罪名,让人家来骂我是个不中抬举的东西。第二,我走出这里之后,茫茫大地,何处安身,还没有一个预算。你跟我走也无非是一时之勇气,万一明天挨饿受苦起来,你心中不是会后悔吗?第三,我自己不别而行,已经要被人唾骂,现在再带了你一同走,在不明真相的人儿想来,终是骂我拐骗良家女子。假使你爸爸报了警察局,把我们捉住了,那我们不是要犯罪入狱了吗?所以这……这……就真觉得有些儿为难了。”

宗林滔滔地说了这一大篇的话,他又连连搓手不已,表示这行动太有些儿冒险性。月娟听了,心中又急又恨,又怨又愤,她没有办法,她只好呜呜咽咽又哭起来了。宗林被她一哭,心里紊乱得很,拍着她肩胛,说道:

“别哭!别哭!好在你妈已经出去了,我们还可以商量一会子呀!”

“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了,在当时我只知道你不爱我,所以我心中恨你,在一气之下,便糊糊涂涂答应了这一头盲目的婚姻。不过,我此刻已经明白那是妈造的谣言,大哥仍旧爱我的。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嫁给这个蠢货的。我心中已决定的了,我要跟大哥一块儿走。为了我终身一辈子的幸福关系,我只好负了爸爸。虽然大哥此去对于往后生活也没有把握,但我并不害怕。即使苦得没有饭吃,饿死在马路上,我也甘心。大哥,你……是不是真心的爱我呢?我希望你真诚地告诉我。”

月娟抬起海棠着雨般的粉脸,眼泪盈盈地望着宗林,一面滔滔不绝地说,一面又不断地落下泪水来。宗林觉得月娟这个意态固然是娇媚到了极点,而且也可怜到了极点。女人的眼泪,本来是最能打动男子心弦的法宝,何况是一个美丽女人的眼泪,所以使宗林的情感更加激动起来。他想月娟真痴心,她对我真专一,我如何忍心眼看着她步入烦恼的苦海中里去呢?因此猛可抱住了她娇躯,急急地说道:

“月娟,我……诚……实地说,我爱你!我真心地爱你!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心中就爱上了你。”

“你既然这么真心地爱我,那么为什么要疏远我?还说以后不要我再叫你大哥,我听了心里多么难过。”

“你还不明白吗?我是受了你妈的威胁!我害怕将来会发生意外不幸的事情,我才忍痛含泪地跟你这么说,其实我心中也跟你同样地感到难过呀!”

“大哥,那么你就带我一同走吧!我们都不吃妈的饭了,我们还害怕什么呢?”

“可是……”

“你不用说下去了,我已经明白你意思了,你怕担负个拐骗的罪名是不是?”

“我……心里觉得对不住你爸爸。”

“大哥,你要是答应了我妈的爱,那你才对不住爸爸呀!如今你离开这儿,我觉得你是很对得起我的爸爸了。至于你带我走,你是救我的终身,你是救我的幸福,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大哥,你假使可怜我的,那么你就受一些委屈,就担个拐骗的罪名吧!好在我心中感激你,我明白我们是为了追求光明才一同脱离这儿的。我们决不是无耻的淫奔。即使外界不原谅我,老天是一定能同情我们的。大哥,你……你……到底怎么啦?肯不肯答应我这个要求呢?”

月娟是说得那么的透彻,那么的光明,宗林心头如何能无动于衷呢?他呆呆地点了点头,但口里还是没有说什么话。月娟知道他仍然有委决不下的意思,一时急急地问道:

“大哥,你爽爽快快地说吧!你即使是真的不肯带我走,那么我也决不勉强你,我还是早些脱离这苦海吧,可以永远地解除我心头的烦恼和痛苦!”

月娟说到这里,猛可推开宗林的身子,她奔向池塘旁边去,表示要投池自杀的意思。宗林心中一急,真是非同小可,立刻没命地追上去,一把抱住了月娟,说道:

“月娟!月娟!你……这……可使不得,我……们一同走吧!”

“大哥,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要向你叩头。”

宗林到底情不自禁地答应了,月娟连连地叩头。宗林慌忙地把她扶起身子,连说不要这样。月娟带泪笑道:

“大哥,我今生今世忘不了你的大恩。”

“月娟,别这么说吧!那么我们不宜迟,还是早些儿走吧!你是否需要带一些什么东西呢?”

“我没有什么东西,无非是几件随身要换的衣服罢了。大哥,我马上去整理,你也回房去收拾收拾吧!”

月娟一面说,一面就匆匆地奔回房中去了。宗林眼望着她娇小的身子奔远了以后,由不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暗暗说道:

“宓老伯,这不是我存心不良,因为环境逼得我们只有出此下策,你不能怨恨我负了你啊!”

宗林一面说,一面匆匆地奔回卧房,提了皮箱,在房中四周又打量了一回,茫然地也不知跟谁说了声“再见”,他就急急地走到月娟的房内来。只见月娟坐在桌旁,还埋首疾书着,一时惊奇地问道:

“月娟,你还在写些儿什么?”

“我留一封信给爸爸,请爸爸原谅我这一次的出走。”

“你怎么样写呢?”

“我写好了,你瞧一遍吧!”

月娟一面说着,一面已写好了信,交到宗林手里。宗林见她字迹十分潦草,可见是心慌意乱的缘故。虽然她没有好好地读过书,但却也写得通顺,遂点头说好,这样你爸爸一定会同情你的。月娟遂又写了信封,把信纸套入,放在桌上,然后提了一个衣包,说声“走吧”。宗林忙道:

“你把这个衣包藏在我的皮箱里吧!免得门房见了疑心。”

“也好,我只说送你上车站去的,因为你请假回乡下去,门房听了就不会追究了。”

月娟一面把衣包藏入他的皮箱内,一面又预先想好应对门房的话。宗林点头称好。于是两人不知不觉地脱离宓公馆,像小鸟儿似的飞到自由的天空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