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宓太太锦花的心中,她是分外的得意,认为自己的计划是成功了。因为月娟配了人,宗林还逃得过我的掌握之中吗?所以这晚在外面和学海幽叙回家,睡得非常的香甜。因为她想着明天晚上该是和宗林同寻欢乐的时候了,又可以享受到新鲜的味儿了,那是多么兴奋的事情呢!可是万不料理想往往会和现实相反。第二天清晨,阿秀匆匆拿进了一封信来,说是小姐和胡先生昨晚十点多一同出去之后,没有回家过。而且在小姐房中,又发现了一封信,这不知是怎么的一回事?志万和锦花这时正在洗脸漱口,一听这个惊人的报告,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啊呀”的一声叫了起来。尤其是锦花的芳心,好像小鹿般地乱撞,粉脸儿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变成了死灰的颜色。因为她不知道这封信中写了什么话,万一把自己的秘密和阴谋完全暴露,那叫我还有什么脸面做人呢?心中一急,只觉两眼昏花,全身发软,一阵子瑟瑟发抖,她竟向后跌了下去。这么一来,志万和阿秀就急到锦花的身上去,连忙把她扶到床上躺下,急问怎么啦。锦花流着眼泪,说道:
“一个人良心不能太好的,我们这样恩待胡先生,谁知他竟把月娟姑娘拐骗走了。我想到月娟这孩子已配了屠先生,那可怎么好呢?”
“太太,你别急啊!这小子如此没有良心,我非报局捉获他重办不可。这封信里不知写了些什么,我且先看个明白。”
志万一面安慰她说,一面他把信儿拿来,很愤怒似的取出了信纸。锦花在志万取出信纸的时候,她的表情是紧张极了,心儿好像有针在猛刺般的疼痛,口里还故意这么预先地说道:
“这信中一定没有正经话,说不定还有不近人情的话儿乱咬人哩!”
“这信是月娟写的,我看了之后就知道了。”
锦花所以这么说一句,无非是心虚而已。但志万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急急地展开信笺,心慌意乱地念道:
亲爱的爸爸:
这封信显在您眼帘下的时候,我知道爸爸一定很恼怒,一定会痛恨!说女儿不孝,说女儿没有良心,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所以丢了您老人家走了。但是,女儿有不得已的苦衷,为了终身幸福做打算,我只有含了眼泪,硬了心肠,离开你们走了。
那妈确实是一番好心,她因为疼爱我,才给我配了人。这个屠许明先生,很有地位,很有产业,说来的确是个终身有靠的好夫君。然而,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并且生了一副怪骇人的嘴脸。爸爸,您给女儿想想,我到底还是个只有十八岁的女孩子,年轻人的心理,也许和年长的人有些不同。我觉得嫁给像屠先生那么有财有势的男子,那我情愿嫁给一个没有财产而有学问有才貌的青年比较幸福得多。所以我是深深地爱上了胡先生,因为他是个有道德有思想的好青年。爸爸此刻虽然不知道,但天上的神明是很了解他的。他救了一个人的贞节,他保全了一个人的声誉,他是多么的伟大呢!
爸爸,这次我和胡先生出走,完全是我的主张。我不能在买卖式的婚姻里牺牲我的前程,毁了我的青春,所以我不顾一切的危险,要求胡先生带我走了。爸爸,你假使有一点点慈悲心肠,那你一定不会来追究我们,因为与人方便,即与自己方便,这对你老人家是有好报的。
最后,我要求爸爸不必痛恨胡先生,因为胡先生是好人,你要恨也只顾恨我这个不孝女儿的身上。女儿今生若没有报答您老人家的机会,那么来生也当变犬马来报答爸爸。爸爸,女儿流着泪向您恳求,饶恕了我们,原谅了我们吧!祝您老人家健康!
不孝女娟含泪留书
即日
志万读完了这一封信,他不免怔怔地愕住了。因为信中有两句话,使自己感到奇怪。“他保全了一个人的贞节,他救了一个人的声誉”,这两个人到底是谁呢?志万拿了信纸只管呆呆地出神。锦花在床上真是急得快要生心脏病了,她软绵绵的连一些力气都没有了,但口里忍不住急急问道:
“志万,她……她……信中怎么说呢?”
“你拿去自己看吧!”
志万把信纸丢到床上去,他取了雪茄,一面燃了火柴,一面连连猛吸,还在室内圈圈地踱步,表示心中这一分样儿的闷闷不乐。锦花见他这一种举动,还以为信中至少有关于自己的事情,难道他们真的把我秘密暴露在信上了吗?她急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两手拿着信纸,是颤抖得厉害,但也不得不先看一个明白,才可以拿话来辩白或洗雪。可是事情却是出乎意料之外,当锦花看完了这一封信之后,她不由得暗暗念了一声佛,全身力气又恢复了,心跳也似乎平静了许多。只不过她全身已急出了不少的冷汗,额角上更冒着黄豆般那么的大,她慢慢地坐起身子,叹了一口气,说道:
“原来这孩子是不赞成屠先生这一头婚事,但当面为什么不拒绝呢?真是太糊涂了!我也没有强迫她呀!她说好的,我以为她喜欢的呢!她爱上了胡先生,其实也只管跟我明白地说好了,难道我们会不依顺她吗?唉!现在怎么的好?”
“还有什么办法呢?她自己要走,叫我们也没有法子拉住她。到底不是我亲生养的,也只好由她去吧!不过她信中这两句话,我真有些弄不懂,她说胡先生救了一个人的贞节,又救了一个人的声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锦花,你可曾想得出来吗?”
志万坐到沙发上去,颓然地回答着。说到后面,他又表示奇怪的表情,向锦花一同研究着问。锦花全身热辣辣地发烧,虽然那颗心像小鹿般地乱撞,但她竭力地镇静了态度,凝眸故作沉思了一会儿,低低说道:
“她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叫人家怎么能想得出来呢?我说这孩子也太没有福气做人。老实说,她要好好儿嫁人,我们这一副嫁奁倒也不少了。现在呢,她跟着穷小子逃走了,以后生活怎么办?不是好好儿要吃一些苦了吗?所以年轻小姑娘,听了人家甜言蜜语的引诱,到底是容易上当呢!”
“不过,她信中写着并不是胡先生拐她走的,说是月娟要求他把她带走的。这不知又是什么意思呢?”
锦花听他这么说,不免冷笑了一声,她乌圆眸珠一转,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来,说道:
“你不要以为这个姑娘是个老实人,据我看来,人小心不小,倒实在是个很有心计的好角色呢!她恐怕我们报警察局追究他们,使胡先生要犯罪的,所以她故意这么写法,无非是减轻胡先生的责任而已。其实呢,小姑娘胆子到底没有这么大,一定是胡先生怂恿她,给她撑腰,才带她一同逃跑的。所以胡先生这人看他很老实的样子,不料竟可恶到如此地步!‘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老话真是不会错的了。”
锦花所以这样痛恨着宗林,是因为自己的计划失败了,她所怀念的粉红色美梦打破了,故把宗林恨入骨髓,一味地咬定是他拐骗的。志万听了,觉得这话倒也相当有理,不由恼怒地说道:
“这小子倒是太可恶了,我非跟王处长去办交涉不可。反正他们是亲戚,怕这小子逃到天边去不成?”
“那也不必多此一举了,你不是说究竟不是我们亲生养的吗?走了就走了,何苦把家丑事扬到外面去呢?还是成全他们吧!”
锦花见志万发了脾气,倒又含了笑容,向他低低劝阻了。原来她想到信中这两句“与人方便,即与自己方便”的话,她恐怕把胡先生捉住了后,反而会把自己的秘密拆穿,所以她把气愤和怨恨又平静下来。志万细细一想,觉得这话也对。其实,志万是个忠厚长者,兼之在这位娇妻面前,根本百依百顺,没有违拗她意思的胆量,遂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把烟灰弹了弹,说道:
“算了吧!譬如我去南京没有带她来,那不就完了吗?我当初是一番好心,她要辜负我的好心,叫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本来我是不肯罢休的,因为胡宗林这小子太对不住我了!不过,月娟信中既然这么地恳求我,我又何必瞎起劲呢?”
“你这话不错,我们从今以后,就把他们两个永远地忘了吧!”志万点点头,站起身子。这时阿秀端上早点心,给他们略微用过。锦花在衣橱里取下华丝纱长衫,服侍志万穿上,他便到市府办去了。这里锦花一个人坐在房中,自然闷闷不乐,遂向阿秀问道:
“你昨夜见小姐和胡先生出去,为什么不阻拦他们呢?他们手里不知道可曾拿了什么东西吗?”
“他们出去的时候,其实我也没有知道。早晨我见小姐不在房中,以为在胡先生那里读书,匆匆前去一看,谁知也不在。我心里奇怪,忙问门房,是门房才发告诉我,说昨夜小姐送胡先生上火车站去,小姐是空手的,胡先生提了一只皮箱,原是他自己带来的物件,所以也不疑有他。但昨夜小姐没有回家,才发也感到奇怪。我听了之后,连忙又到小姐房中,把屋内东西又检点一回,也没有缺少什么,只是桌子上留了一封信,所以我就拿给老爷、太太来了。”
锦花听她絮絮地告诉了之后,口里虽不说什么,但心中由不得暗暗想道:“宗林这小子真刁滑,他约我今夜的事情,原来存心给我吃一个空心汤团的。他带了月娟逃走,不是早就有计划了吗?怪不得月娟这妮子也假痴假呆柔顺地答应了婚事。想不到他们做好了圈套,给我上个大当。”思想起来,真是太可恨了。但转念一想,月娟心中没有说破我的秘密,这在他们还算是留一些交情哩!对于这一点,我倒不能不向他们表示感谢。否则,我虽然可以辩白,但以后志万对我少不得有注意行动的必要了,那是多么的不便当呢!锦花这么一想之下,她把心头的怨恨,消灭了大半。一时又想到学海说的,旧的虽然没有新的好,但新的到底没有旧的那么知心。我当时听了,还以为他完全是妒忌宗林,至少是包含了醋意的成分,但至今一想,方知学海说的,确实真话。宗林虽然是个年轻俊美的人儿,但他不了解我的深情,即使他生得再漂亮一点的话,这于我也没有什么好处啊!我现在唯一安慰的人,是只有学海一个人了。我应该好好爱护他,拉牢他,再不要让他从我的怀抱里溜走才好,否则,我的生活是太枯燥、太单调了!
“妈!妈!姊姊和胡先生呢?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在这个时候,小龙急急地奔进房来。他似乎也得到了这个消息,使他感到寂寞的悲哀,一面问着说,一面已经要哭出来的样子。锦花把他拉到怀内,抚摸着他头儿,低低地说道:
“你姊姊没有良心,胡先生是个拐子,他把你姊姊带着逃走了。”
“妈!姊姊为什么要跟胡先生走呢?胡先生又为什么要带了姊姊逃呢?他们真狠心,把我丢了,剩我一个人,不是太冷清吗?”
小龙一面偎在锦花怀内,一面眼泪鼻涕已是哭泣起来。锦花拍着他身子,只好向他哄了一会儿。这时可卿也走进来,见小龙哭泣,便来拉过他身子,一面给拭泪,一面问道:
“嫂嫂,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呢?月娟竟跟了胡先生逃走了吗?”
“唉!所以最难料的就是人心,像月娟这孩子,她到了我家之后,也算得待她好了,谁知变起心来竟这么快,叫人寒心不寒心?还有胡先生这个青年,外表看起来老实,但内心却是这样阴险卑鄙。所以以貌取人,这是最靠不住的!”
“那么哥哥打算怎么办呢?预备报局吗?”
“我劝他犯不着费这么大的心,又不是我亲生养的女儿,她要跟人逃走,你就是追回来了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成全了他们,也行些好事哩!”
“嫂嫂这话倒也有理,心术不正的姑娘,留在家里,反多是非,走了倒清爽哩!只是小龙这孩子又得吵几天了!小龙,你别哭呀!譬如月娟和胡先生没有到我们家来的时候,你不是一个人游玩、读书的吗?他们不是个好人,你要被他们引诱坏的。他们走了,倒是你的造化哩!快跟我到外面去,回头赵老师就得来教书了,你快不要伤心了。”
可卿一面含笑向锦花回答,一面又低低地劝告小龙。小龙虽然是不哭了,但心头似乎还有一些余悲,眼泪汪汪地只好跟着可卿走到外面去了。两人来到会客室内的时候,那个国文教授赵博文已经来了。他也已经听门房才发告诉过了,心里非常得意,因为有了宗林在教书之后,他终觉得自己饭碗有些不大稳固,因宗林不但英文好,对国文也很有研究,所以他起初妒恨宗林,到后来没有办法,只好奉承宗林了。如今宗林一走,在他好比拔去了一枚眼中钉,那当然是乐得眉飞色舞了。当下见了可卿,便感慨万分的样子,连声叹气,说道:
“白小姐,这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想不到胡先生竟会做出这样卑鄙可耻的事情,那不是我们教育界里的败类吗?害群之马,真是可杀之至也。”
赵博文说到后面,竟然是摇头摆脑好像读文章那么的样子起来。白可卿见了,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遂说道:
“年轻的人,做事到底太糊涂,像胡先生这么少年老成,谁知他也会干出失足的事来,他的前途真是太危险了。”
“白小姐,你以为胡先生少年老成吗?错了!错了!这个小子,我当初一见他,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两只眼睛乌溜溜,好像做贼出身似的。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把大小姐偷去了。所以我说世界上唯有小伙子小白脸最靠不住,像我赵博文年纪虽然大一点,但心地忠厚,为人光明正大,鬼鬼祟祟事情不做的。就是爱上一个人,也喜欢清清白白地向人家求爱。白小姐,你觉得我这个赵博文还有资格跟人家谈爱情吗?”
赵博文平日之间,对于可卿原存了非分的妄想,所以趁此机会,便用话儿打动她这个老处女的芳心。白可卿虽然是个三十七岁的年纪了,但到底还是一个姑娘的身份。她似乎也明白赵博文对自己有些不怀好意,不过这种寿头寿脑的曲死,怎么会放在她的眼里呢?觉得他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时也不愿意回答他,忍不住嫣然一笑,拍拍小龙身子,说道:
“小龙,不要再难过了!快跟赵老师到书房里读书去,回头我拿西瓜给你吃。听姑姑的话,乖一些,知道了没有?”
原来小龙平日是归可卿领养的,晚上也是跟她睡的,所以小龙虽是锦花儿子,事实上还是和可卿亲热。当时听了可卿的叮嘱,遂点点头答应了。白可卿方才头也不回地管自回到房中去了。这时赵博文那个老甲鱼,见可卿虽然没有理睬自己,但却对自己嫣然一笑,这一笑不是留的暗示吗?对了,她一定怕难为情,所以没有回答我,看起来我是有着相当的希望哩!赵博文这么想着,呆呆地望着可卿的身子消失了以后,还木然出神着。满脸堆了笑容,嘴角旁一连串地还滴下涎水儿来。小龙见了,哈哈笑道:
“赵老师,你像隔壁王家三岁小弟弟一样,怎么流着涎水儿哩?”
“胡说!胡说!你这个小孩子胡说八道,当心打手心儿啊!快跟我到书房里读书去吧!”
赵博文听小龙这么一说,他苍老的脸儿也不由变成了猪肝色了,只好显出一面孔老师的态度,一面叱喝着,一面携着他手儿一同走到书房里去了。
这是五月里的天气,正午的时候,气候闷热极了。白可卿不放心小龙,遂匆匆到书房里来看望。小龙正在伏案写字,头上冒着汗水。赵博文却在一旁靠着,呼噜呼噜地打盹。这就十分生气,向小龙低低说道:
“小龙,这么热的天气,快别写了,息息罢!等凉快一些时候再写好了。你这样子闷坐着,回头怕要发痧的呢!”
“赵老师的吩咐,他说一页小楷一定要写好的。否则,十记手心,再也逃不了。”
小龙把手背在额角上来回揩拭着汗,愁眉苦脸的样子,低低地回答。白可卿把柳眉一竖,恨恨地冷笑一声,说道:
“你放心,他要打你,有我呢!怕什么?他自己倒是舒服的,呼噜呼噜打瞌睡,这还成什么体统?真是一个老饭桶!”
白可卿说到这里,故意把砚台在桌子上重重地一敲,赵博文这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伸手揉了揉眼皮,一见到可卿的时候,他就显出尴尬的面孔,很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子,喃喃地说道:
“好睡!好睡!昨夜做了两篇文章,直到子夜一点才睡觉,所以今天真是太疲倦了。白小姐,你刚来吗?”
“我看你还是回到家去睡,睡爽快了再来教书吧!”
赵博文似乎也听得出她在讽刺自己,两颊涨得血红,伸手连连打了两记自己的额角,还骂说“该死!该死!”说道:
“我这个人确实太混蛋了!白小姐,请你原谅我这一次吧!”
“你自己舒舒服服睡觉,叫学生子大热天气一定要写小楷,那你这种手段,不是太专制了吗?现在是什么时代?你这么行,我看了不入眼,明天告诉了我哥哥,请你滚蛋!”
白可卿因为恨他平日对自己色眯眯,所以此刻趁机会把他大骂一顿,是叫他以后不敢对自己再有非分的妄想。她一面怒气冲冲地骂道,一面拉了小龙的手儿,吃午饭去了。
可怜赵博文心中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意欲拉住她,但可卿已去远了。他两脚发软,“扑”的一声,竟跪倒地上,滚滚地落下眼泪来了。正在这时,阿秀端了饭菜进来,一见他跪在地上,不由“哟”了一声,笑道:
“赵先生,你这么客气干吗?我端饭给您吃,这是我应该的事情,您何必跪着迎接呢?”
“啊呀!你这个小丫头,嘴尖薄舌的,怎么取笑到老夫头上来了?可恶之至!我哪里跪迎你呀?你也太混蛋了!”
赵博文被阿秀取笑得真是不好意思,两颊好像血喷猪头似的,叫了一声“啊呀”,一面慌忙站起,一面佯做恼怒地骂她。阿秀对于这位寿三麻子的赵先生,心中根本也没有一些怕惧的意思。她把饭菜放在桌子上,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兀是笑嘻嘻地说道:
“那么你跪在地上闹什么玩意儿?莫非你有些神经病吗?”
“胡说!胡说!我……我跪在地上,好在……练习表演,哎!哎!我是在练习表演呀!”
赵博文被她问住了,他煞费苦心地动着脑筋,终算给他想出这一句话来回答。阿秀因为感到有趣,遂怔怔地问道:
“你在表演什么呀?”
“我吗?哈哈,阿秀,你不要看我年纪老,却很会出风头呢!一个话剧团里,请我去客串演戏。我饰的角色,当一个风流翩翩的美少年,剧中我还要向一位小姐求婚。我怕登台时候表演得不好,所以随时随地在练习着。阿秀,我登台时候,送票子给你去看好吗?”
赵博文鬼话连篇地说着,连他自己也忍不住好笑起来了。阿秀撇了撇小嘴,却吃吃地笑得花枝乱抖。赵博文见阿秀笑得这样厉害,而且胸前两堆乳峰也微微地颤动,心中这就暗想,这个小姑娘倒也已经成熟了。白白的脸儿,皮肤倒也细腻。我追求白可卿没有希望,倒不妨动动阿秀的脑筋看。假使给我达到目的,这个处女的幽美,真是太使人神魂颠倒了。这么一想,于是肚子也不饿了,望了阿秀的脸儿,色眯眯地笑道:
“阿秀,你为什么笑得这样起劲呢?”
“我听说你饰演一个风流翩翩的美少年,实在是世间少有的。赵先生,唔……在我眼睛里看来,觉得你完全还是个小白脸!哈哈……”
阿秀怪淘气的,一面絮扎地说,一面益发大笑起来。赵博文听他这一番赞美,以为阿秀真的有爱上自己的意思,他心中一乐,把心花也乐开了。这就眯了眼睛,贼秃嘻嘻地说道:
“承蒙夸奖,真是太不敢当,太不敢当了!阿秀,你在我眼睛里看来,真好比是天仙一样!我来形容一些给你听听好吗?你的眉毛,淡淡的好像春山远隐;你的眼睛,活活儿好像秋波荡漾,赛过是芙蓉出水;你的小嘴,真所谓是樱桃那么一粒;你的胸部,高峰矗立;你的腰肢,好像是柳条那么的婀娜;你的头,你的脚,啊,没有一处不好,没有一处不美,真可说西子复生,王嫱再世。也许她们见了你阿秀,也要望尘莫及,自惭形秽了。”
“够了!够了!赵先生,你在念些什么?我竟一些儿也听不懂呢!”
“什么?你听不懂吗?……”
赵博文说了这么多赞美的话,自以为非常的得意,可是万料不到阿秀却这样回答,他自然感到大大失望,觉得这一番脑筋真是白费的了,因此皱了眉毛,向她急急地问。阿秀不作答,却是回身要走。赵博文慌忙又叫住她说道:
“阿秀,你别走!我……我……再念首诗给你听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懂吗?”
“你在读什么文章?那我就更加听不懂了。”
阿秀眨了眨眼睛,摇摇头儿,更加莫名奇妙地回答。赵博文心中又急又痛苦,叹了一口气,抓抓头皮,连连说道:
“可惜!可惜!这么好的诗,你竟听不懂吗?”
“我们做丫头的,连一个字也不认识,怎么能懂诗呢?赵先生,你自己本来在发寿呀!”
“那么让我解释给你听听好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是‘起兴’起兴两个字,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什么‘新鲜’,什么‘陈旧’,你咬文嚼字的,等于在白说!”
“啊呀!这就尴尬了!你听错了!我说的不是什么新鲜不新鲜!好,算了算了!‘起兴’就是‘起兴’,好在上面这两句不太重要。重要的意思,还在后面这两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是说一个漂亮美丽的姑娘,这好比就是你;‘君子好逑’,君子好比……好比就是我,我……见了窈窕淑女,我……就……非常……”
赵博文说到后面,神情显出特别慌张的样子,话声有些颤抖,他伸了两手,似乎要去拥抱阿秀的神气。阿秀连忙向后倒退两步,白了她一眼,说道:
“赵先生,你两只手做什么?是不是发鸡爪疯了?”
“哎!什么鸡爪疯?我……我……就是‘君子好逑’。阿秀,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照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这还有什么不懂的吗?”
“我真的不懂,赵先生!饭菜凉了,快吃饭吧!”
阿秀摇头回答,身子向房门外走出去了。赵博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出了这些话,谁知她一些也不知道,那真是辜负了我一番情意。一时在万分失望之余,不免有些怨恨,遂脱口骂道:
“真正倒霉,对牛弹琴,我是一番空高兴。”
“什么?赵先生,你骂我吗?我本来原不要听你念什么文章和什么诗句呀!谁叫你啰哩啰唆放什么狗臭屁的?自己说话吃栗子似的,活了这一把年纪,连话都说不清楚呢,还骂我对牛弹琴!你才是一只不懂道理的老黄牛哩!”
原来阿秀并没有走远,听博文骂她对牛弹琴,心中一气愤,仗了锦花平日很宠爱她的势力,就猛可返身奔进房来,恶狠狠地把博文大骂了一顿,还啐了他一口,方才匆匆地又奔出去了。这一顿骂,真是把博文骂得狗血喷头,两颊发青,要想争论,却是无话可说。况且闹到东翁面前,问起争吵原因,自己怎么能说得出口来?所以也只有自认晦气,闷闷地坐到桌旁来吃午饭了。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可卿拿了一盘子西瓜来给小龙解渴。因为博文也在旁边,遂叫他一同吃点。博文见可卿又对自己这么客气起来,心中忍不住又暗暗喜欢,想到:“白小姐刚才一定是吓吓我的意思,她大概并没有真的讨厌我吧!和阿秀这种黄毛丫头谈恋爱,原是自己太无聊。她懂得了什么叫情?什么叫爱呢?”赵博文在恋爱圈子里倒也有百折不挠的精神,他此刻一面笑嘻嘻地吃着西瓜,一面望着可卿倒又在转她的念头了。
小龙吃完西瓜,便到花园里去游玩了。赵博文见四下无人,遂望着可卿,显着很谦和的态度,低低地说道:
“白小姐,刚才上午的事情,千万请你帮个忙,原谅我一次吧!假使你不跟东翁去告诉,那我心中就感激不尽的了。”
“放心吧!我不是这样喜欢管闲事的人,敲碎你的饭碗,这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对!对!白小姐这两句话说得对极了,你真是一个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哩!”
“不过,我要关照你一句话,你以后对小龙不要太认真,像刚才那种情形,叫我瞧了,实在很生气哩!”
“一定,一定听从白小姐的话,其实我对小龙一向是放松的……”
“但太放松了也不好,叫他不是成个顽皮的孩子了吗?”
“是!是!我一定不太紧,也不太松!白小姐,你看怎么样?”
赵博文很会奉承地连声说是,他像小丑似的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问。可卿见他神情至少近乎有些滑稽的成分,这就忍不住又嫣然好笑起来。赵博文见她一笑,觉得真有说不出的妩媚好看,他心里荡漾了一下,遂笑嘻嘻地又说道:
“白小姐,我在这儿教了这么多日子的书,却还没有知道你到底有多大的岁数了?”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就不过随便这么问一声。”
可卿这么一反问,赵博文自然红了脸儿,很不好意思起来,遂竭力镇静了态度,表示毫无作用的回答。可卿微微一笑,说道:
“我老了,已经三十七岁了。”
“啊?三十七岁了吗?我却一些儿也看不出来。”
“怎么?”
“我说你生得真嫩面,我以为你还只有二十七八岁呢!”
“嘿!赵先生,你开什么玩笑?”
可卿逗了他一个白眼,“嘿”的一声笑了。这白眼是很有些媚意的成分,赵博文心头忐忑了一下,却一本正经地说道:
“真的!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你确实看不上有三十七岁的样子。比方说我吧,今年四十八岁了,那和你就差得远了。”
“你也还好,不怎么的苍老。”
赵博文对于可卿这句敷衍的话,认为是她有意思的了,他真有些受宠若惊起来,伸手摸了一下面颊,笑嘻嘻说道:
“真的吗?其实我就是因为多长了几根胡髭而已,假使刚剃过头的时候,人家都说我四十岁还不上呢!”
“嗯!”
可卿应是应了出来,但立刻又扑哧一声笑了。赵博文不知她笑的是什么意思,一时倒愕住了一会儿。他心里竭力想跟她说些亲密的话,但又不敢过分的冒昧,因此红了脸儿,真有些局促不安的神气。可卿站起身子,却预备走了,赵博文连忙送着出来,说道:
“白小姐,你找小龙去吗?我说你真能干,虽然还是个姑娘的地位,但东翁倒也全仗着你在家里照料着一切呢!将来也不知谁有福气能娶你这么一个好好贤德的太太哩!”
赵博文跟着她一同走到花园里来,笑嘻嘻地说,表示非常羡慕的样子。可卿听他越说越上来了,知道他又在老睡昏了,遂白了他一眼,却并不理睬。赵博文真不识趣,还啰啰唆唆地说道:
“我真怨恨,假使早在二十年之前跟你认识了,那是多好呢!”
“这是什么意思?”
“白小姐,我不瞒你说,我自从认识你之后,我心里就嵌上了你一个影子,觉得你这人太好了!假使我能够……爱……上你,我……就是死了也甘心哩!白小姐,你……不知也有和我同样的感觉吗?”
白可卿听到这里,心中已经十分的恼怒,意欲抢白他几句。谁知赵博文一面说,一面竟动手去拉可卿雪白的臂膀。可卿在这情形之下,真是忍无可忍,她愤愤地撩上手来,就在他颊上“啪”的一声,老实不客气地量了一计耳光。正欲叱喝,忽听后面有阵笑声先哈哈地送过来了。两人连忙回头去看,原来是牛依仁医生悄悄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呢!赵博文这时心中一羞愧,真是哭笑不得,无地自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