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娟向锦花答应了这头婚事之后,锦花心中是非常的得意,她高高兴兴地打电话给牛依仁医生,告诉他婚事已经很顺利地成功了。牛依仁得到了这个消息,心里快活的什么似的,忍不住手舞足蹈地跳跃起来。当下他也急急地摇个电话给屠许明,说事情完全成功了。屠许明在电话里先送过来一阵哈哈的笑声,接着就说道:
“老牛,你真能干!你手段真高明!我心里太感激你了!”
“自己朋友,说什么‘感激’两个字呢!那么……那么……”
“哦!我知道。不是一辆三轮车吗?闲话一句,我姓屠的说出了的话,绝对不会赖掉。明天上午,我准定亲自送过来。是飞轮老牌,我在前几天早已给你看定的了,你明天见了保险满意。”
屠许明听他说了两个“那么”,却支支吾吾说不下去,一时也早已明白他意思了,遂立刻先笑嘻嘻地说出来。牛依仁听了,正中下怀,他耸了耸肩膀,笑出声音来,说道:
“谢谢你!还要劳烦你的驾,那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哪里!哪里!你给我辛辛苦苦地做媒,我谢谢你是应该的,怎么你反过来谢我呢?老牛,你真是太客气了!”
“老屠,你现在得了这么一个娇妻,我当然代你高兴,可是一想到我的太太,我心里真是又惭愧又难过。唉!真要命!”
“怎么啦,你太太?”
“昨夜我们吵了一夜,而且还打起架来呢!”
“啊呀,这是为什么呀?老牛,我说你不要发牛脾气了。常言道,‘宁可惊天动地,不能惊动玉皇大帝’,你……你……怎么能和太太打起架来?女人家怎么受得了?不是要哭死了吗?”
“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她自己命苦,嫁不着一个好丈夫呀!”
“笑话!笑话!我们是多年朋友,你的脾气我也知道,在太太们面前的功夫原也不错呀,这次如何会弄僵的呢?我劝你千万忍耐三分,太太要什么,你就想法子依顺依顺她。女人家都是小心眼儿的多,一占到小便宜,不是什么都太平了吗?”
“老屠,你不知道我的苦衷,我没有能力可以依顺她呀!”
牛依仁说的其实是一篇谎话,他无非要达到他的目的而已。原来当初屠许明要求牛依仁做媒的时候,曾经有过这么一句话,说倘若婚事成功,除了一辆三轮车之外,还送三克拉钻戒一枚,送给牛太太。牛依仁记在心里,自然不会忘记。但今天婚事既已成功,而屠许明把钻戒的话没有提起。牛依仁觉得开口讨吧,那倒有些难为情,所以他不得不急中生智地绕了圈子说出这话来。当时,屠许明听他这样为难的样子说着,这就忍不住地急急问道:
“你太太问你要什么东西呀?你能告诉我听听吗?”
“女人家太爱虚荣心,她见人家都带着三克拉四克拉的钻戒,所以非常眼痒,也要我给她买一枚。你想,我哪儿来这么许多钱呢?因此,我们夫妻之间就发生感情上的破裂了。”
屠许明虽然是个不中用的纨绔儿,他的转机有时候也很灵敏,听了牛依仁的话之后,猛可记得曾经向他答应送钻戒的一回事,这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忙说道:
“牛兄,你不要忧愁!一只钻戒,乃是区区小事。夫妻之间,为了这些儿感情劈裂,很是可惜。你放心,我明天送你一枚好了。三克拉,火油钻,保险你太太见了喜欢。”
“老屠,你跟我开玩笑吗?”
“孙子王八蛋跟你开玩笑!我明天把钻戒和三轮车一块儿送到府上,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相信!相信!那么我明天专诚恭候大驾。再见!再见!”
牛依仁知道他有的是钱,说出来的话,当然不会赖掉,一时喜欢得鸭子叫似的笑了一阵,便搁了听筒。喜孜孜地走进太太房里,向牛太太连连拱着两手,笑道:
“恭喜太太!恭喜太太!”
“瞧你这人又在发什么神经病了,我还有什么喜事呢?”
牛太太虽然还是个三十二岁的妇人,但生得满面麻皮,容貌是有些吓人的。不过常言道:“十个麻皮九个俏!”面孔虽是麻皮,腰肢儿却非常美妙,窈窈窕窕,走起路来好像杨柳弯来弯去,十分的婀娜动人。所以牛太太有时到外面去,上她当的浮滑少年很多。你道是怎么一回事?原来人家看到她的背影,都以为她是个美人儿,一般浮滑少年大家争先恐后吃她豆腐。但当牛太太回过头脸儿来的时候,真是叫人大倒胃口,吓得一般吃豆腐朋友都逃之夭夭,一哄而散。
牛太太嫁了牛依仁,心里终不大称心,因为牛依仁这个医生,虽然是挂了牌,但上门来就医的病家很少,所以一天到晚,非常空闲。一个医生,假使忙得一分钟一秒钟都没有空,当然是汽车洋房也可以享受起来。现在呢,牛医生天天过年三十夜,全靠几个朋友家里活动活动,开几张草头药方,捞一些外快。在这么情形之下,牛太太自然很苦恼。偏偏她又是一个爱打扮的女子,麻皮只管麻皮,但胭脂香粉儿唇膏还是只管拼命地涂下去。至于身上呢,一定要穿好的衣料,脚上高跟皮鞋不算,还要穿玻璃丝袜。她说的也有理由,脸上打扮不出花样来,一双脚非装潢得考究不可。假使让人家看到了,至少也可以发生一种美的感觉。牛依仁没有办法,只好自己身上哭死哭活地省下来,给太太花费。但牛太太仍旧不满足,对于牛依仁,可谓怨声载道。牛依仁今天好容易做成了一个媒,而且得到这样宝贵的酬谢,这也难怪他要快乐得忘形起来了。当时听太太薄怒娇嗔的样子,一时暗想:“倒不要说我太太麻皮难看,那种意态也着实有些娇媚哩!”于是又笑嘻嘻地急忙说道:
“不!不!我哪里发神经病?我是发了财哩!”
“发财?哼!吹什么牛皮?你这种医生还会发财吗?瞧瞧人家做医生的,多威风!有些还当选了参议院!你……呀!黄包车也没福坐,两脚车、十一路无轨电车……”
牛依仁见太太没有喜形于色,反而滔滔不绝向自己讽刺起来。不过,他听了这一番冷讥热嘲,也哈哈地又笑了一阵,把大拇指一竖,说道:
“我的太太,你不要嘲笑我!你不要小觑我!从明儿起,我交鸿运了。汽车坐不起,簇新的三轮车,照样坐给你看。不是吹牛皮,我还要给你戴三克拉的大钻戒。哈哈,问你高兴不高兴?”
牛太太听他疯话满口,还以为他真的有了神经病,遂走上前去,伸手按了按他的额角头。牛依仁被太太这一下举动,倒是弄得目瞪口呆,望着她满涂着香粉的脸儿,怔怔地问道:
“太太,你……你……这是做什么呀?”
“我摸摸你的额角头有没有热度?”
“胡说!胡说!我好好儿的,哪儿来热度?你咒念我生病吗?”
“没有热度,如何说起热昏话来呢?什么簇新三轮车,什么三克拉的钻戒,你在做梦吗?我倒不想戴三克拉的钻戒,有三钱重的金戒子戴,倒也心满意足的了。”
牛太太一面说,一面把手怨恨地在他额头上一拍,便别转身子,走到沙发上去坐下了。牛依仁扑哧的一声笑,拍拍胸脯,说道:
“你以为我哄哄你吗?其实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信,明天早晨,三轮车、钻戒一齐送到,那你就相信的了。”
那么我倒问你了,三轮车和钻戒是怎么得来的呢?
牛依仁说得那么认真的神气,牛太太也就有些相信起来了,遂皱了眉尖,怔怔地追问他。牛依仁于是把自己给屠许明做媒所得的报酬的话,向太太又一五一十详细地告诉。牛太太方才恍然大悟,一面大声地说道:
“依仁,我瞧你从今往后还是改行了吧,这短命医生有什么做头?还是专门给人家拉拉皮条吧!说不定倒可以拉进金条来呢!这个年头做人,终要做些新鲜的生意,那才有饭吃哩!”
“哎!哎!太太,你说的轻一些好吗?被王妈听见了,怪难为情的呀!什么拉皮条,我是正大光明给人家做媒。‘拉皮条’三个字太下作,以后请太太说话留神些才好。”
“哼!别给我挣什么面子了!拉皮条和做媒,按诸实际,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偏说拉皮条,你把我怎么样?好好儿向你贡献一些意见,讲讲就要讲出气来了。”
“好,好,你说,你说,你只管说拉皮条,何苦呢,弹眼落睛的,人家还以为我们又在相骂了。嘻嘻!太太,亮晶晶的钻戒,要是戴在你的手上,那是真漂亮哩!”
牛依仁忍耐功夫相当好,太太一光火,他便会嘻嘻地笑出来,还挨近了她身子,把她手儿拉来,欣喜地说。牛太太这时心中也好像手指上已戴有一枚钻戒那么的高兴,面孔上的圆洞洞更加笑得深一些儿了。
这天晚上,他们夫妻两人睡在床里,各自做着好梦。牛依仁梦见自己进进出出坐了三轮车,威风凛凛,觉得从今以后,不是蹩脚医生了,我也可算是一位名医了。牛太太呢,梦见手里戴着挺大的钻戒,光芒四射,和隔壁王太太、张太太比较着,光头是那个好。两人心里得意万分,在睡梦中都哈哈地笑了醒来。睁眼向四周一打量,室内还是黑漆漆的,时钟刚敲子夜一点钟。牛依仁问道:
“太太,你为什么这样大笑呀?”
“问你呀!你不是也在大笑吗?”
牛依仁这就没有话说,因为他怕把实情告诉了以后,太太会骂自己小局面,为了一辆三轮车,就会做起梦来。牛太太和依仁一样爱面子,所以也不肯实说。两人翻来覆去地直到钟鸣三下,方才合眼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牛太太和依仁都怀了火一般的情绪,等候着屠许明的到来。但等来等去,直到十一点敲过,还不见屠许明的人儿到来。牛依仁心中的焦急,真所谓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室内团团地打圈子。牛太太有些不耐烦了,她忍熬不住,滔滔地骂道:
“我瞧你呀,这人说话一些儿信用也没有。吹什么牛皮呢?三轮车、钻戒,真是做梦!你算寻寻我的穷开心,倒叫我一夜没有好好儿地合眼。”
“太太,你不要冤枉我好吗?谁寻你开心呀!你不要性急,且等过了十二点以后,你再骂我好不好?”
牛依仁在大热天气里来回踱步,已经是汗冒如珠,再被太太一埋怨,他那件汗衫早已湿透的了,于是显现一副哭里带笑尴尬的面孔,低低地说。牛太太冷笑了一声,正欲开口大骂,幸而王妈匆匆奔上楼来,说道:
“老爷,外面有个屠先生来拜望你,他还叫人送来一辆簇新的三轮车哩!”
“哈哈!太太,你听!你听!我可会吹牛吗?屠兄果然来了。”
这消息立刻把室内形势恶劣的空气调和得欢愉起来。牛依仁把愁云拨开,露出兴奋的笑容,一面得意扬眉地说,一面早已三脚两步地奔到楼下去了。只见屠许明在客厅里坐着,拿了一把名人题着字画的折扇,不住地挥着,显然是热得厉害。于是连忙说道:
“老屠,你真是一个不失信用的老实人,真不愧是现代一个堂堂正正的参议院。你一登台后,为民喉舌,替我们造福无穷。快脱了长衫息息吧!王妈!王妈!拿手巾来!香烟也拿来!把汽水也开上来吧!”
牛依仁亲自给他脱了绸长衫,一面提高了嗓子,像酒馆店伙计那么一连串地吩咐着说着。屠许明慌忙摆手,连说:
“不用忙!不用忙!我们自家朋友,何必客气!”
一面拉了依仁走到大门口外来,果然见门口停了一辆天蓝色簇新三轮车。牛依仁不等他开口,先摇头摆脑地说了两声“好!好”,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跳上车子去坐下,哈哈大笑了一阵,说道:
“老屠,这辆三轮车好极了,我非常满意!”
“只要你满意,那就很好。因为你给我做成功这头婚事,我也非常满意啊!还有,还有你太太呢?我也给她高兴高兴。”
“哟,屠先生,什么香风把你吹来的呀?我们好久不见了,你又长得胖了,俊了啊!满面红光,给我们喝喜酒哪!你心里多热哪!比这五月里的太阳更热吧!”
两人正在说着,不料牛太太齐巧也走到门外来看三轮车。当下向屠许明斜乜了一个媚眼,把手向他肩胛上一搭,一连串地说出这几句喜洋洋的话。屠许明一见牛太太,心头跳一跳,因为她是取笑着说,所以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儿。两眼眯成了一条线,满面浮涌着胖肉,赧然地说道:
“牛太太,你真会说笑,我……我还不是托你们贤伉俪的福气,才……有这个美丽的好妻子吗?”
“哪里!哪里!这是你自己体福无穷啊!”
牛依仁一面说着,一面俯着身子,把牛太太一把拖上三轮车来,并肩坐下。望着太太满面洞洞的粉颊,春风得意地笑道:
“太太,你……瞧,明儿我们这样坐着一同到外面去兜兜风,白相相,这不是太以舒服了吗?”
“很对!很对!老牛,我来给你做车夫,试试看。”
屠许明心里一高兴,他把两只格子纺绸衫袖子管一卷,那把折扇插到衣领上去,就跳到驾驶的坐垫上坐下,不过他并没有真的踏动,响了响铃声,却是装作驶行的样子。牛依仁夫妇见了这个情形,心中真是得意极了,这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牛太太说道:
“屠先生,你是堂堂一个参议院,怎么做起我们车夫来了?那我们真是太阔绰了。快下来,我们到屋子里去坐吧!”
随了牛太太这两句话,大家一面笑,一面便跳下车子,一同走进屋子里来。仆妇王妈已把汽水拿上,牛太太亲手接过,笑盈盈地送到许明手里,说道:
“屠先生,大热的天气,你一定口渴得很,快喝一杯汽水凉凉心!”
屠许明接了汽水杯子,一口气咕嘟咕嘟地喝完了后,方才伸手在袋内摸出一只小小蓝丝绒的盒子,打开盒盖,递到牛太太的面前去。牛太太这时眼睛仿佛见到太阳一般地明亮了一下,立刻眉开眼笑显出娇媚的样子,“呀”了一声,说道:
“屠先生,这……是一枚挺名贵的钻戒呀!你……真的送给我吗?屠先生,你太好了!我是多么感激你呀!”
牛太太说到这里,她也管不得你依仁在旁边,竟偎到屠许明的身旁,把手按住了他的肩胛,嗲声嗲气地说出了这几句话。一面取过钻戒,一面戴在手指上,横看竖看地看个不停。屠许明胖胖的身体,被牛太太这么的一来,全身顿觉痒丝丝起来。他通红了脸儿,慌忙倒退了两步,很不好意思地说道:
“牛太太,你不要这样的客气!小小一枚钻戒,那算得了什么呢?”
“太太,你看看这枚钻戒的光头好不好?”
“光头好极了,完全是火油钻!隔墙张太太那枚还没有这一枚好哩!”
牛依仁也走近太太身边来,笑嘻嘻地问。牛太太伸过手去,拉开了嘴儿,扬了眉儿,颊上的笑容这就没有平复的时候了。两人头并头地只管看着钻戒的好坏。屠许明见牛依仁并不把婚事提起,心中不免有些焦虑,遂连忙问道:
“老牛,你说宓太太打电话给你过的吗?”
“哦!哦!不错,她说宓小姐完全答应,宓先生那儿也毫无问题,婚事已经拿稳成功的了。”
牛依仁方才回过身子去,向他很兴奋地回答。屠许明嘴儿一掀,嘻嘻地笑出声来,把折扇挥了两挥,说道:
“那么她可曾说起聘礼聘金的问题吗?”
“这个倒没有说起,我想今天下午到宓家去进行谈判这一件婚事。反正你是有钱的人,他们要的聘礼聘金,你终有办法可以答应的。老实说,讨妻子最合算,聘礼聘金拿过去,他们又不会赖没你。像宓志万那么的身份,至少还要赔一副好嫁奁呢!所以老屠,你真是交上鸿运啦!”
屠许明听了依仁这些话,暗暗一想,觉得此话真有道理,一时乐得心花都开放起来。遂耸了耸肩膀,连说劳驾费心。一面又说那么我要回去了。牛太太特别客气地留他吃了午饭再走,说已经是十二点半了。屠许明情意难却,遂也答应下来。
吃完午饭,时已一点半钟,屠许明正欲告别回去,忽然来了电话。牛依仁连忙走到桌子旁,拿了听筒,问道:
“你是谁?啊!……原来是宓太太吗?好极了,我正欲到府上来。你有什么事情吩咐吗?”
“昨天我打电话给你,不是说这头婚姻不是没有问题吗?”
“对呀!对呀!我跟屠许明已经说过了。屠先生非常喜欢,他预备马上拣个日子先来订婚哩!”
“可是,现在事情有了变化。”
“什么?有了变化!难道是谁不答应了吗?”
锦花在那边回答了这两句,仿佛是一枚尖锐的利箭,顿时把牛依仁的心儿刺痛了,他灰白了脸色,情不自禁地问她。站在旁边的牛太太和屠许明,听了牛依仁的话,也震惊得“啊呀”一声大叫起来。不料这时候牛依仁的两手发抖,额角上汗如雨冒,两眼定住,面如纸白,全身只觉软绵绵的,竟昏跌到地上去了。
牛依仁这么一来,急得牛太太和屠许明连忙把他带扶带抱地搀到沙发上坐下。牛太太一面摇撼他身子,一面几乎哭出声音来,连连地叫喊。过了好一会儿,牛依仁才悠悠醒转,泪流如雨般地说了两句“完了!完了!”牛太太急急问道:
“什么完了?你快告诉我呀!宓太太还跟你说些儿什么呢?”
“她说这头婚事有了变化,不知是谁不答应了。她叫我马上到她公馆里去一次呢!唉!想不到笃定泰山的事情又会发生枝节,那我们的命不是太苦了吗?”
牛依仁想到已经到手的那辆三轮车和钻戒,他一阵子心痛,几乎要失声痛哭起来。牛太太似乎也理会他这一句命苦的话,一时心若刀割,红了脸儿,推着他的身子,恨恨地说道:
“啊呀,你这个死坯,你急又有什么用呢?既然宓太太叫你去一次,你还不快些儿去吗?或许事情还有挽回的地步呢!”
“对!对!那么我马上就去吧!”
牛依仁方才猛可跳起身子来,赞成地回答。一面高叫王妈,吩咐她把楼上自己的长衫短衫拿下来。屠许明这个人虽然带有些瘟生的成分,但他的门槛倒也相当的精,一听婚事有了变化,觉得成功的希望已经少了把握,那么,他当然没有这么发憨,白白地送给牛依仁三轮车和钻戒,这不是发神经病了吗?于是显现了一副尴尬的面孔,向牛依仁一本正经地说道:
“老牛,你昨天说得好好儿的,今天怎么会突然地发生变化起来?这叫我心中有些儿可疑,莫非你是存心来欺骗我的吗?”
“啊呀!老屠,你不要太冤枉我!我若存心欺骗你,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王八蛋,我是狗,我是猪猡,我是……”
“够了,够了!其实‘畜生’两个字已经可以包括下面这几样东西,何必啰啰唆唆地多派下去呢!”
“那么请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欺骗你,我是完全真真心心来给你做月老的!老屠,你放心,凭我三寸不烂之舌,也许还可以把他们说得回心转意呢!你静静地等我的好消息吧!”
牛依仁哭里带笑的神情,向他急急地解释并安慰着说。这时王妈把长衫拿下,牛依仁连忙穿上。屠许明也披上了长衫,见牛依仁三脚两步向门外跑,遂一把拉了回来,说道:
“老牛,对不起,慢些儿走!”
“干吗?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想……事情既然没有十分把握,那么……那么……嘻嘻,这枚钻戒和三轮车还是仍旧给我带回家去吧!”
屠许明连说了两个“那么”,还嘻嘻地一笑,方才认乎其真地回答。牛依仁和牛太太听了,那颗心好像吊水桶那么七上八下地乱撞起来,遂皱了眉尖,拍拍屠许明肩胛,说道:
“老屠,你的气派也太小了!事情到底还没有完全的绝望,你何必急急地要讨回去呢?等我到宓公馆去了回来之后,这头婚事,成还不成,那就完全可以明白了。假使成功的,我们立刻进行订婚手续;不成功,我再还给你也不迟呀!难道这几年我们朋友交情,连这一点点信用都没有吗?你只管放心,我绝对不会赖没你的。”
“老牛,你也不必生气,并非我屠许明不信用你,实在因为手续如此。假使婚事没有问题,那我仍旧会把这两件礼物送过来的。现在呢,很对不起,我非带回去不可!”
屠许明见牛依仁有些生气的样子,这就把面孔一板,很严肃地回答,表示铁面无私的一些儿也不卖交情。牛依仁这就望了望太太的脸儿,怔怔地愕住了。牛太太气得脸孔上圆洞洞更加深凹起来,不由冷笑了一声,恨恨地说道:
“依仁,还他就还他好了,有什么大不了呢!我瞧你这个媒索性不要做了,一个人没有钻戒又不是活不了了的。哼!神气什么?”
牛太太说到这里,把那枚钻戒脱下来,在桌子上恨恨地一丢,表示闹决裂的样子。牛依仁正欲打圆场,弄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料屠许明却拿了钻戒向外就走,在大门口方又回过头来,向牛依仁说道:
“老屠,不要当我洋盘!你有本事做成功这头婚事,我马上再可以送过来的,否则,我不能受到这种无名损失。再见!”
牛依仁追到门外,只见屠许明亲自把那辆三轮车推到弄门口去了,一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耳听太太的哭声却播送到耳朵里来。于是慌忙又走进屋子,见太太倒在沙发上,哭得十分的伤心,遂埋怨她说道:
“你……你不应该这样强硬的态度对付他,现在你又肉疼哭起来了,否则,照我意思,恳求他留下一样在我这儿,说不定他也肯的。现在……唉!什么都完了!”
“我……想想真正肉疼,偷鸡不着蚀一把米,一瓶汽水、两支香烟、一顿午饭,偏偏这发胖浮尸胃口又好,一连串地就吃了五碗饭,我们不是也无名损失吗?你真是死人,还来埋怨我,竟会老老实实把钻戒、三轮车让他拿回去。要知道我做了红面孔,你是应该做白面孔的,难道打圆场也不会吗?我终算戴了两个小时的钻戒,这不是在做梦吗?昨夜梦中的时间也要长一些哩!嗬!嗬!我真是太命苦了!”
牛太太一面骂,一面眼泪鼻涕地又哭泣起来。牛依仁一时连连搓手,垂头丧气地叹息一会儿,忽然又略作喜色地和他说道:
“太太,你且不要伤心呀!我此刻马上到宓家去,也许事情还有希望呢!只要婚姻成功,不怕他不把钻戒、三轮车送过来。”
“短命死坯!那么你快些去呀!还在这儿啰嗦些什么?”
也算是牛依仁倒霉,被牛太太骂得哑子吃黄连般的有苦说不出,只好三脚两步急匆匆地赶到宓公馆来了。牛依仁在会客室里见到了锦花,急问婚事变化的原因。锦花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告诉你,月娟这孩子太糊涂,竟跟了胡先生逃走了。”
“啊!逃走了?”
牛依仁全身的冷汗好像蒸气水般地冒出来,他觉得事情是完全地绝望了,他眼前仿佛见三轮车和钻戒被火烧了,烧得他两颊发红,有些忘其所以然地猛可站起身子,伸张两手,接着叫道:
“啊!天哪!我的三轮车!太太的钻戒!完了,什么都完了!”
“牛医生,你……你在说些什么呢?”
锦花见他痴痴颠颠的表情,倒是感到了莫名其妙的骇异,她凝眸含颦地连忙急急问。牛依仁被她一问,这才警醒过原有的知觉来。因为这些隐情,除了自己肚子里明白,是很好不意思告诉别人的。这就慌慌张张地又圆了一个谎话,支支吾吾地说道:
“宓太太,你不知道,我女人昨天乘三轮到外面去买东西,在半路上竟掉落了一枚钻戒呢!我因为心里很肉痛,所以一想到了,忍不住口里就说出来。”
“哈哈!你这人真也有趣,没头没脑缠夹二先生似的竟又缠到这头上来了,那叫我听了不是莫名其妙吗?”
锦花方才恍然大悟,一时扑哧的一声,忍不住笑了一阵,低低地说。牛依仁这时忽然又显出愤怒的表情,握了拳头,说道:
“他妈的!这小子真是太可恶了!”
“牛医生!你在骂谁?”
“宓太太,我骂的就是这个混账胡宗林呀!他竟然胆敢拐骗良家女子。他……不是犯了罪吗?我想宓先生不能太老实,非追究他不可!”
牛依仁听问,遂回头向锦花望了一眼,表示代抱不平地说。锦花淡淡地一笑,摇了摇头,说道:
“那又何必小题大做呢?月娟也无非是我们买来的养女而已,她自己没有福气做大小姐,走了就走了,稀罕她什么海宝贝!”
“可是,可是……那就急坏了一个人了!”
牛依仁心中暗想,你把她当作海宝贝,但我却把她当作三轮车和钻戒看待呢!她走了,我就一些儿希望就没有了!他这样想着,急得满头大汗地回答。锦花奇怪地问道:
“急坏了谁呀?”
“咦!就是屠许明啊!他本来心里是多么的高兴,现在好像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真的快要疯了呢!”
牛依仁不能说是急坏了自己,眼珠一转,便说到屠许明上去。锦花吸了一口烟,嘬了一小嘴儿,把烟慢慢地喷去了,淡然地说道:
“本来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宓太太,你这是什么话?屠许明是现代的红人物,而且家里有的是钱。月娟小姐嫁给他做妻子,难道说是委屈她了吗?”
“但是有钱没有用,常言道‘黄金难买美人心’。爱情这样东西,在年轻人的眼光看来,那是多么的宝贝!我也仔细地想过,我现在倒很同情月娟起来。唉!爱情是太伟大了!”
锦花很有感触地回答,她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牛依仁却并不以为然,握了拳头,在自己手心上一击,说道:
“宓太太,难道你还赞成胡宗林这样拆白党似的行为吗?他把大小姐拐骗了去,一同逃走,这是最可耻的行动,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爱情’两个字呀!”
“牛医生,你是只会开几张药方而已,你怎么能了解小儿女们的心理。这些你是不懂的……”
“我不懂,你懂吗?”
“唔!我多少有些儿懂。牛医生,我们别谈这些了,请你去回绝屠先生一声。此刻我要去洗澡了,你自己随便坐一会儿吧!”
锦花点点头,站起身子,她便管自地回到卧房里去了。可怜牛依仁的心是碎了,他流着汗,流着泪,他几乎要哭出声音来。暗想:“我和太太终算在自备三轮车上坐过一分钟的时间,这好比是昙花一现,这简直是做了一个春梦。”
牛依仁一面想,一面垂头丧气地跨出了会客室,来到了花园里。忽然给他瞥见前面走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似乎在谈情说爱的样子。牛依仁仔细一看,原来是赵博文和白可卿小姐,这就暗想:赵博文这个老甲鱼色眯眯的一定在追求白小姐了。他妈的!这种老不死也想跟女人谈爱情,那真是太自不量力了。一面想,一面偷偷地跟了上去。当他听到赵博文向白可卿求爱的时候,猛可见可卿量了他一下子耳光,真是怪清脆的。牛依仁感到一阵子痛快,此刻他把三轮车的悲哀倒又忘记了,忍熬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