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八年二月初十,半年之中再度到北京的冒辟疆,在西河沿三义店卸下简单的行囊以後,立即又雇车进城,直投西四牌楼路西,帅府胡同的方家。

到方家,他是几乎不需要通报,就可以直闯上房的。方拱乾……前明的东宫官属,在新朝亦仍旧职;辅导东宫太子的衙门,名为“詹事府”,堂官一正一副,官衔以“正、少”为别,方拱乾是“少詹事”。

他跟冒辟疆的父亲冒起宗,是同年至好,而且方冒两家在“国变”时曾共过患难,彼此的子弟,以排行相称,冒辟疆比方拱乾的长子方玄成大一岁,一个叫“大哥”;一个叫“大弟”。这回“大哥”进京,对“大弟”怀着莫大的期望,所以行装初卸,便来访晤,但见到的却只是方拱乾。

“算算你也该来了。”等冒辟疆行过大礼,方拱乾亲手扶起他来问道:“甚麽时候到的?”

“刚到。”

“行李呢?”

“在三义店。”

“来人啊!”方拱乾道:“到三义店把冒大少爷的行李运回来。”

“不,谢谢老伯。”冒辟疆说道:“我还是住店吧,比较方便。”

“我看你住回来的好。”方拱乾劝道:“这一阵子乱得很,睿亲王,喔,如今要称成宗义皇帝了,他的部下,甚麽人都有,你在那里住,我可真不能放心。”

“那,那又要打扰了。”冒辟疆问道:“睿亲王怎麽成了成宗义皇帝了呢?”

“这是二十多天前的事,你还在路上,怪不得不知道。”方拱乾答说:“这个尊諡跟庙号,实在很贴切,你想如果不是睿亲王多尔衮在‘一片石’大败李自成,清兵就不能入关,这是‘成’。入国以後他可以当皇帝不当,让给侄子,这就不是‘义’吗?”

冒辟疆的心情,顿时沉重了。多尔衮追尊为皇帝,他的姬妾便是妃嫔;从古到今,除非亡国,那有个将妃嫔放出宫来的道理?

“老伯,”他忍不住吐露心声:“看样子,我又是痴心妄想了。”

方拱乾以为他难过,同时也不免抱歉,如果不是他赞成方玄成写信给冒辟疆,远告多尔衮病殁关外喀喇城的消息,冒辟疆就不必千里迢迢,又多此一番跋涉,可是又谁想得到,多尔衮会成为皇帝?

当然,此时只有说些安慰的话,“事情也还不至於到绝望的地步。”他说,“等大毛回来了再商量。”大毛是方玄成的小名。

“大弟快回来了吧?”

“今天恐怕还不能回来。”方拱乾说:“内三院迁入大内了,他常在禁中值宿。”

国史院、秘书院、弘文院称为“内三院”,职掌机要。方玄成是弘文院的侍读学士,很受宠信。自从多尔衮一死,引起政局一连串的动荡不安,而皇帝虽以天赋独厚,无论体魄、心智皆与成人无异,但毕竟只有十四岁,凡事还须太后作主;内三院迁入大内,即是为了太后处事方便,只是参预密务的近臣如方玄成,可就不方便了。

但很意外地,方玄成竟然回来了,神色匆匆连跟冒辟疆多说几句话的工夫都没有,“我换了衣服,马上就得出去办事。”他将冒辟疆拉到一边,戒慎恐惧地用极低的声音说:“三、五天之内,或许会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你稍安毋躁,静以观变。”

最後那句话,表示还有希望,这对冒辟疆自然是极大的鼓舞。可是虽知有言外之意,却苦於无从猜测,只有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