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动地的大事,终於发生了,多尔衮的近侍苏克萨哈、詹岱、穆济伦卖主求荣,出首上告多尔衮生前谋反大逆。

在此以前,倒真的发生了一件谋反的大案,主角是英亲王阿济格……太祖努尔哈赤有十六子,地位高下,要看他生母的身分及本人的战功而定,两项都占优势的,就是第八子皇太极,亦就是继承大位的太宗。在太祖晚年,最宠爱的妃子称号叫做“大妃”,她为太祖生了三个儿子,即是排行第十二的阿济格,第十四的多尔衮,以及十五的豫亲王多铎。这同母的三弟兄,掌握了八旗一半的兵力,而且尽皆精粹;其中的多尔衮最得太宗的宠信,地位在诸王以上,因此,当今顺治皇帝六岁即位後,他以摄政王的身分,大权独揽。阿济格自知才具不及多尔衮亦情甘退让,但多尔衮一死,阿济格的想法便不同了,他认为应该由他来接替多尔衮的地位与权力,因而与其他诸王发生了尖锐的冲突。阿济格决定命他的儿子劳亲领兵迎多尔衮之丧,打算以武力夺权,却以操之过急,为诸王设计制服,加以监禁。那知阿济格在狱中大吵大闹,甚至纵火,诸王会议,决定处死。

大妃的三个儿子,最先死的是“下江南”立过大功的豫亲王多铎,殁於顺治六年;接着是多尔衮;如今阿济格又死於非命,同母三兄弟一个不存,偌大的兵力自然亦为诸王所瓜分。这一来造成了郑亲王济尔哈朗的机会。

济尔哈朗是太祖的胞侄。太祖同胞手足五人,他居长;老三叫舒尔哈齐,以有异心,为太祖所诛。但他的次子阿敏、幼子济哈尔朗却为太祖所重用,专领镶蓝一旗;自阿敏在太宗年间去世後,镶蓝旗的旗主便是济尔哈朗。

当太宗去世後,皇位本应由他的长子肃亲王豪格继承,但势力最大的多尔衮力主由太宗第九子福临即位,就是当今的皇帝;当时由太祖第二子礼亲王代善主持会议,选定多尔衮及济尔哈朗辅政,但多尔衮专断跋扈;济尔哈朗含恨在心,已非一日。及至阿济格卤莽割裂,自速其死,颇有才干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势力地位为诸王之冠,因而策动苏克萨哈等人首告多尔衮;他以辅政王的身分,召集会议,对多尔衮作了最严厉的处置。

这件大事,在方玄成与冒辟疆初见面时,已经发动,但直至二月十五日方始昭告天下。方玄成亦在这一天方能出宫,与冒辟疆第二次见面;连方家弟兄都聚集在方拱乾起坐之处,听他谈宫闱秘辛。

先是传观方玄成抄回来的上谕。多尔衮的处分,总结一句,由追尊为“成宗义皇帝”而废为“庶人”;罪名是“悖逆”,其下又分好几款,一款是“自称皇父摄政王”;又一款是“亲到皇宫内院”。这便引发了冒辟疆内心存在已久的一个疑问。

“前两年,张苍水有两首‘宫词’,想来已传抄到北方了?”

冒辟疆说得比较含蓄,“宫词”之上有“建夷”二字。建州就是满洲;夷指女真族,建夷是明朝的遗民志士对清朝皇室的称呼,在北京如果公然有此二字出口,便成大逆不道,所以冒辟疆只说“宫词”,自能意会。

这两首宫词,出於在浙东舟山群岛,奉明朝鲁王监国的义师领袖张苍水之手;生死存亡,势不两立的双方,对骂当然没有好话,那两首“建夷宫词”,真可说是丑诋,第一首是咏一桩千古奇闻……太后下嫁,诗中说:大内太后所住的慈宁宫中,喜气洋洋,大摆筵席,是寿酒,也是喜酒。是公主出阁吗?不是!礼部所拟,从未有过的大礼仪注,竟是太后的大婚典礼。

“‘上寿觞为合卺尊,慈宁宫里栏盈门,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南边传说,太后已经下嫁给摄政王多尔衮。第二首开头两句:‘掖庭犹说册阏氏,妙选孀闺作母仪’,匈奴的皇后,称号叫做阏氏;孀闺当然指当今的孝庄太后。可是,”冒辟疆问:“後面两句:‘椒寝梦回云雨散,错将虾子作龙儿’,这两句就不大明白了,譬如说:甚麽叫‘虾子’?”

“满洲话侍卫叫‘虾’,虾子就是侍卫之子。”方玄成答说:“多尔衮无子,以他的胞弟豫亲王多铎之子多尔博为嗣,虾子即指多尔博。”

“喔,这意思是说,多尔衮如果做了皇帝,将来当然传位给多尔博,这就是‘虾子作龙儿’,可是何以谓之‘错’呢?”

方玄成笑道:“这你就要去问张苍水了。”

“大概是这麽个意思。”方拱乾提出他的看法,“摄政王如果正位,则当初既然立今上为帝,将来当然仍旧传位给今上;以多尔博为嗣,是多此一举,故谓之‘错将虾子作龙儿’。”

“老伯的说法极通。”冒辟疆问道:“那麽,到底有没有太后下嫁这回事呢?”

“决无此事。”方玄成说:“误会之起,必由於多尔衮自称‘皇父摄政王’之故。”

“皇父就是太上皇。”冒辟疆蹙眉说道:“这也可以‘窃号自娱’的吗?”

“你不能拿我们汉唐以来的制度,来看他们。”方玄成说:“域外的‘教父’、‘神父’,就直接称之为父;孝庄太后称汤若望即是如此。多尔衮自称皇父之父,与教父之父的意思是相同的。”

来自德国的天主教士汤若望,为孝庄太后的教父,这是冒辟疆上次来京时,就听说了的,所以对方玄成所谈,完全能够理解;这样,剩下来就只有一个疑问了:“椒寝梦回云雨散。”

“多尔衮的罪状中有‘亲到皇宫内院’一款,看来他真有盗嫂的丑行!”冒辟疆又说:“至少这首诗的第三句张苍水并未厚诬新朝。”

“是的。不过其来有自;这几天我看了许多涉案亲贵大臣的‘亲供’,才知道孝庄太后的苦心。”

看方玄成要继续谈下去,方拱乾便用手势拦住了他,“宫闱之事,只可促膝深谈。”他向次子方亨咸看了一眼,微微将头一摆。

於是方亨咸起身出屋,只听他在关照老管家方升,关闭中门,这是示意回避,以防泄密。

※※※

“话要从太祖晚年谈起。太祖有十五个儿子,大家都以为礼亲王代善居长;不是!太祖建号‘天命’以後,由‘四大贝勒’共主国事,四大贝勒是……。”

四大贝勒是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除了阿敏是太祖胞弟舒尔哈齐之子以外,其余三人都是太祖之子,只不同母而已;排行是第二、第五、第八。

四大贝勒皆是手握兵权,亦就是“旗主”,代善正红旗、阿敏镶蓝旗、莽古尔泰正蓝旗;惟有皇八子也就是四贝勒皇太极,独掌正黄、镶黄两旗,在弟兄之中,他的势力最大,战功最高。

天命十一年,也就是明朝天启六年,太祖六十八岁,自知大限将至,召集“四大贝勒”及成年而有作为、被称为“四小贝勒”的子孙四人,口授遗嘱,说昆弟自相残杀,必至败亡;勉以重义轻财,“但得一物,八家均分公用,毋得分外私取。”又引金世宗训勉太子:“国家当以赏示信,以罚示威,商贾积货,农夫积粟”的话说:“尔八家继我之後,亦当如是。”太祖当时只想在白山黑水之间,自成一国,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子孙会取明朝而代之。

这是盛夏之事,到了初秋,精神大为不济,带了他所宠爱的大妃及大妃所生的两个小儿子,十五岁的多尔衮、十三岁的多铎,到盛京……那时还叫渖阳……附近的清河温泉去休养,可是身子却越来越虚弱,势将不起,四大贝勒会商结果,决定将太祖送回宫中;走到离渖阳四十里,一处叫靉鸡堡的地方,太祖去世了,这天是八月十一。

去世的时刻是午後未时,匆匆入殓,由群臣轮班抬着灵柩,初更时分,赶回渖阳,入宫治丧。

其时的渖阳,到处都是哭声;及至将灵柩停放在“大政厅”,并开放宫禁,许多百官军民至灵前瞻拜时,更是哭声震天,但四大贝勒却无暇举哀,他们有一件大事,必须连夜处置停当。

“请大妃出来。”大贝勒代善向大妃的侍女说:“请大妃出来受‘天命皇帝’的遗命。”

大妃在寝宫中正噙着眼泪在检点太祖平日服御的衣物,以便焚化;听说有“遗命”,不免诧异,四大贝勒市这几天陆续到达清河温泉的,每次召见,都有她在旁边,太祖交代子侄的话,每一句她都听见,主要的是宣布镶红、正白、镶白三旗,由行十二的阿济格、行十四的多尔衮、行十五的多铎分掌,谆谆叮嘱,四大贝勒必须善待幼弟。除此以外,如说还有甚麽遗命,她怎麽不知道?也许在她偶离病榻时,太祖曾经召见他们,有所交代;可是太祖左右侍奉的“包衣”,都是她挑选来的,倘有这样的情形,何以没有一个人来告诉她?

怀着这样的疑问,来到寝宫的大厅,首先使她不安的是,除了来通报的那名侍女以外,其余在寝宫中执役的侍卫与包衣,都不知道到那里去了?

四大贝勒的年龄都长於大妃;她才三十七岁,体态丰腴、腻发如云,在一身缟素的陪衬之下,皮肤如羊脂白玉,使得大贝勒代善不敢逼视。丧次不行常礼,他只低着头说:“天命皇帝遗命,大妃一定要殉葬。”

大妃魂飞天外,摇摇欲倒,赶紧扶着桌子,闭上眼睛,支撑住了,才张眼问说:“是甚麽时候交代的?我怎麽不知道?”

“是七月初六,动身到清河的前一天留下来的遗命。”

“有这样的事吗?”大妃一脸的迷惘惊恐,“这一个多月,天命皇帝一再告诉我,要好好教养我的三个儿子,又说,别以为阿济格已跟着哥哥们一起办事,到底还不到二十岁,要我格外管得紧。如果天命皇帝要我跟了去,又何必跟我说这些话?”

“那,”代善结结巴巴地说:“那也许是‘阿玛’安慰你的话。”满洲话称父亲为“阿玛”。

“你是说,你阿玛在骗我?”

这一下,代善更无以为答了,於是四贝勒皇太极闪身说道:“不是阿玛在骗大妃;是阿玛借你的口,传遗命给我们,阿济格年纪还轻,办事如有差错,应该宽恕他、教导他,不必责罚。”

“是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同声附和:“一定是这个意思。”

“可是多尔衮、多铎呢?”提到两个小儿子,大妃悲从中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且哭且抽搐着说:“多铎才十三岁,还离不开我。”

“天命皇帝在阴间不能没有人服侍。”皇太极流着眼泪说:“大妃你请放心去吧!弟弟们有我照看;如果我不当他们是同胞手足,天也不容我。”

大妃不作声,只是哀哀地痛哭;哭声中断断续续地在申诉:“老头!你看你的儿子在逼我;我不要死啊!我十二岁起就伺候你,辛辛苦苦廿六年,落得这麽一个下场!老头,你怎麽不睁开眼来看看啊!”

场面搞得非常尴尬,四大贝勒悄悄退到一边,低声商量;莽古尔泰主张采取强制手段,皇太极认为需要耐心,等大妃哭倦了,总会有句话,反正只要死咬住“遗命”二字不怕大妃不就范。

两人的意见,大相迳庭,问到阿敏,他因为是太祖的侄子,亲疏之间隔了一层,不便多说;最後是大贝勒代善,觉得逼迫不宜过甚,因而决定照皇太极的办法,尽量等待。

※※※

曙色将现,多铎早就蜷伏在一方虎皮上睡熟了,多尔衮却还睁大的一双眼睛凝望着西下的残月,内心有种大祸临头、茫然无依的恐惧,但他尽力克制着,不让他的心事表现在脸上。

突然,一只温软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微微一惊,但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忘忧的温馨;他缓缓地转过脸来,看到她的眼睛是湿润的。

“你在哭?”

“没有。”她急忙用手背拭一拭泪痕,复又说道:“你不也哭过。”

“我是哭阿玛。你呢?”他问:“为甚麽哭?不要骗我,说你没有哭;喏,证据在这里!”他一伸手指,从她眼角中抹下一滴泪水。

她不作声,但胸脯起伏得很厉害,呼吸急促,这说明了甚麽呢?他在想: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更沉重了。

“阿庄,”他问:“後面到底出了甚麽事?”

这话他问过好几遍了;“後面”是指太祖的寝宫。从靉鸡堡一回来,他与多铎便被带到四福晋这里,而且被“禁足”了,两黄旗的包衣守住各处通路,拦着他说:“四贝勒交代,请两位小爷别出去。”

“为甚麽?”

“不知道。反正四贝勒是这麽交代的。四贝勒令出如山,十四爷你别为难我们吧?”

多尔衮很讲理,并不怪他们,也不怪他四哥,因为在他的兄长中,四哥是他最敬佩的。

“四嫂呢?”

“在守灵。”

“阿庄呢?”多尔衮说:“一座院子,就我跟我弟弟两个人;又让你们这麽多人看住。莫非我四哥把我们看成犯了大罪的囚犯?不会吧。”

为头的包衣是镶黄旗的一个佐领,汉姓是姜,名叫姜文启,心有不忍;也知道阿庄与多尔衮是情窦初开的爱侣,便即说道:“我去跟四福晋请示,看看能不能把阿庄找了来陪陪你。”

阿庄回来了。他首先问他的母亲;阿庄不明就里,答一句:“我没有瞧见。”

“怎麽?我娘不是在陪灵?”

“没有。听说在寝宫收拾天命皇帝的东西,预备‘丢纸’。”

“丢纸”是满洲话。人死以後,将他生前一切使用之物焚化,以便在阴世照样享用,便叫“丢纸”。其中又分“大丢纸”、“小丢纸”,小丢纸是焚化衣饰甚麽;下葬以前还有大丢纸,将死者生前所住的整间房屋,包括内中的陈设付之一炬。

“你知道不知道,我四哥为甚麽把我们关在这里,不许出去?”

“不知道。”阿庄想起她姑母……四福晋的告诫,顾而言他地说:“别老提这些我不知道的事;咱们聊聊别的。”

“你说,聊些甚麽?”

阿庄想了一下,突然说道:“恭喜你啊!你也成了旗主了。天命皇帝给你的是那一旗?”

“正白。”多尔衮说:“多铎是镶白旗。”

“这样说,你们三弟兄一共得了三旗!大妃好福气。”

多尔衮心中一动,三旗兵马合在一起,可以做些甚麽事?首先想到的是,打起仗来,一定顺利。四哥的战功多,就因为他的兵马多,但也不过两旗;那麽有三旗岂非就会比四哥立更多的战功?

这样转着念头,雄心大起,他很起劲地说:“三旗兵马交给我一个人就好了。”

“你真是贪心不足。”阿庄笑道:“你才十五岁,就想一个人得三旗?”

“我不是想得三旗,我是说三旗交给我一个人来指挥;那时候你看,打到那里,胜到那里。”

阿庄显然为他所鼓舞了,痴痴地望着他,好一会才说:“那时候,你一定骄傲得甚麽人都不放在你眼里了。”

“不会的。至少对你不会。”多尔衮扳着她的肩,闻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那时候,我要到科尔沁旗去求婚。”

“想娶我姊姊?”阿庄故意这样问。

“你姊姊比我大,我不要娶个姊姊做老婆。”

“我姊姊长得美。”

“不见得。我看是你美,我要娶你。我一定要娶你!”多尔衮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抱住阿庄,没头没脸地吻她的脸。

“不要,不要!”

正在挣扎着,忽然听得大喝一声:“你们又在亲嘴了!”

声音虽大,却很稚气;转眼看去,打了一阵瞌睡、突然醒来的多铎,像只猫头鹰似地,睁一双圆鼓鼓的眼在瞪着他们。

两人一惊,身子自然松开了;阿庄走到多铎身旁,在虎皮上坐了下来,只说得一个字:“睡!”接着便将多铎一把搂住,他驯顺地享受着“小姊姊”怀中的温暖。

等将多铎哄得熟睡了,她将他轻轻放倒,仍旧与多尔衮偎依在一起;“阿庄,”他说:“我想去看我娘。”

“有事吗?”

“阿玛去世了,我娘一定很伤心,我想我在她身边比较好。”

“不!我陪你;你也陪我,别去。”

似水柔情,冲淡了他的思亲之心,但毕竟还是不能放心,“阿庄,”他说:“你能不能替我去打听一下,我娘是不是还在寝宫检点阿玛的遗物?为甚麽老不出来?”

阿庄正也怀着同样的疑问,便点头起身,想找人去打听,但茫然地前前後後寻觅,始终找不到一个来自寝宫的人,可以细问究竟;最後决定亲自到寝宫去看个明白,可是老远地便被拦住了。

话虽如此,仍有所获,至少证实了寝宫之中,确曾发生了不寻常的情况。不过,这一点并不宜於告诉多尔衮;她只是答覆他说:“我打听不出来。”

“你是找谁去打听的?”

“谁也没有找到。”

“麻喇姑呢?”

这一下提醒了阿庄。麻喇姑与她同族,也姓博尔济吉特氏。这一族的蒙古人,原为元朝皇室的後裔,属於内蒙古哲里木盟,共有十旗,最大的一族在察哈尔、热河边境的“科尔沁台地”,後来游牧的范围,逐渐向东扩张至松花江边,北至索伦,南至铁岭,分为两翼,以洮南为中心,其北为右翼,又分前、後、中三旗;洮南以南为左翼,同样地分为前、後、中三旗,合称“科尔沁六旗”。

这六旗之中,“科尔沁右翼中旗”,位於洮南之西,适居六旗的中心,势力最强,因而此旗旗长,为六旗的盟长,称号叫做“札萨克汗”。阿庄的祖父,亦即四福晋的父亲莽古斯,便是六旗的盟长。

早在太祖创业之初,便已想到科尔沁六旗与建州密迩,他要吞并“海西四部”的同族,不能不取得这六旗的支持,因而求婚於博尔济吉特氏;後来更为第八子皇太极求得莽古斯之女为妻,便是“四福晋”。阿庄是她的长兄塞桑之女,三年前接了她来玩,至今未归;麻喇姑虽亦是博尔济吉特氏族人,但她家的身分,不能与旗长相比,因而便成为阿庄的侍婢。

她比阿庄大两岁,生得又胖又黑,像个“浑小子”,但性情与她的外表,全不相称,不但脾气极好,而且心思极灵,不管阿庄要她做甚麽事,她总想得出办法能如她的愿。

“啊!我怎麽没有想到她?”

阿庄起身去找到麻喇姑,悄悄儿告诉她,到寝宫去看一看大妃在干甚麽?

“寝宫进不去。四大贝勒全在那儿。”

“我不管!”阿庄撒赖,也是撒娇,“你非打听到不可。”

“好啦。”

“还有,我跟十四爷在一起,你打听到了甚麽,别当着十四爷的面告诉我。”

“我明白。”麻喇姑说:“十四爷鬼得很,要瞒他,我就不能在他跟前露面,你回头来找我好了。”

※※※

连着三次,阿庄告诉多尔衮,始终没有找到麻喇姑;第四次回来,却带着泪痕,多尔衮虽捉住了她哭过的证据,确再也想不到,她已经第二次找到了麻喇姑,而且已经知道了寝宫中发生了甚麽事;还将要发生甚麽事?

可怜!她望着沉睡中的多铎,在心中自语:一觉醒来,就再也看不到他的亲娘了。

“阿庄!”多尔衮使劲摇撼她的肩头说:“後面到底发生了甚麽事?你一定知道,快告诉我!”

阿庄踌躇着把脸转了过去。这就更显得她一定有甚麽事瞒着他未说;多尔衮脸色渐变,最後倏地起立,将随身的一把鬼头解手刀,从胡桃木鞘中拔了出来说:“我要去看我娘,谁拦我,我跟谁拚命!”说完,身子朝前冲了过去。

阿庄大吃一惊,多尔衮如果真的不顾一切,奔到寝宫,会发生怎麽样的後果?她想都不敢想。

这一转念间,她无可选择:“你回来,你回来!”她在後面追撵着他说:“我告诉你!”

多尔衮并未“回来”,但亦不再前冲,握着解手刀的手垂了下来,但脸却上仰而且微偏着,那样子彷佛等待阿庄求情似地。

“把刀给我!”阿庄左手握住他的手腕,右手去夺他的刀。

多尔衮任她慌乱地将刀夺走,然後说道:“该你告诉我了吧?”

阿庄发觉她跟本不必这麽慌张,只须说一声:站住!把刀给我。便能阻止他去闯祸。她惊喜地发现,原来他是如此听话!

信心一生,思考便冷静而灵活了,“你要答应我,不许哭。”她说。

仅这一句话,便知不祥;多尔衮沉住气问:“我为甚麽要哭?”

“你别管!你答应了我,我自会告诉你;说!说我不哭。”

“我不哭。”

“那麽我告诉你,天命皇帝生前留下了话,他归天以後,要大妃跟着去服侍他……。”

“甚麽!”多尔衮双手紧握着她的肩,“你是说,阿玛要我娘殉葬?”

“是的,”阿庄紧接着说:“你答应过我的,你不哭。”

多尔衮眨了两下眼,将眼泪忍了回去,“我娘呢?”他问:“死了没有?”

“死了。”

“怎麽死的?”

“上吊。”

多尔衮一下子傻了,人像虚脱似地,摇摇欲倒,赶紧扶住墙壁,在一团乱丝般的意绪中,找出一句话来问:“我娘怎麽样?”

“甚麽怎麽样?”

“我娘临死之前,是不愿意死呢;还是……。”

“喔,”阿庄懂他的意思,“大妃很乐意去服侍天命皇帝。”

“她说了甚麽?”

“她只说有些舍不得你跟小铎;四贝勒给他磕头,发誓一定好好待你跟小铎。”

“你的话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阿庄只说了一半真话。大妃那里舍得去死?无奈四大贝勒不管她怎麽哭,怎麽哀求,都寒着脸不作声;於是大妃将天命皇帝所赐的华服珍饰,都穿戴了起来,在整个满洲仅此一面的西洋玻璃镜前,旋转着身子照左照右,照一回,哭一回,只是不肯死。

寝宫大厅的正梁上,早就垂着结了环的白绫,离地约莫八尺,下面是一张方凳;无奈大妃不肯站上去,不便强制。阿敏焦躁得几乎不能忍耐了,而就在这时,一个“虾”逮住了溜进去打探消息的麻喇姑。

“摘了她的脑袋!”阿敏大吼着,“大妃少个人服侍,正好叫她去。”

“慢一点。”皇太极问麻喇姑:“你想死还是想活?”

“我不想死。”

“那麽,你去服侍大妃升天;把大妃扶到凳子上去。”

“是。”麻喇姑哆嗦着向大妃走去。

“二哥!”皇太极轻喊一声,作个上前的手势。

代善微一颔首,领头跪在大妃面前说道:“天命皇帝在等着,请大妃升天吧!”

“请大妃禀告天命皇帝,我们一定遵照遗命,让阿济多、多尔衮、多铎各掌一旗;我会教养他们成人,帮他门立功让他们成为八旗的‘巴图鲁’。”跪在最後面的皇太极磕一个头说:“请大妃谨遵天命皇帝的嘱咐。”

“好!我死。”大妃霍地起立,势子太猛,脚步不稳;机警的麻喇姑一把扶住。

“送大妃昇天。”

代善起身,走到凳子前面……所有的男子,自四大贝勒至包衣,都跪下了;未跪的是两个女人,大妃与麻喇姑;两个人的腿都发软,但麻喇姑知道,在此一刻中,她是这出“戏”的主角,她如支持不住,这出“戏”就唱砸了。这样想着,顿觉不知那里来的一股力量,能搀着大妃走近凳子,把她扶了上去,抱住她的下半身。

可是,大妃的灵魂似乎出窍了,两眼似闭非闭,头歪到一边,整个身子的重量,一大半压在麻喇姑的肩头上,累的她冷汗淋漓。

要让大妃自己投环是万万不能了,皇太极便转身向他的心腹包衣石尔福招一招手唤了来,低声嘱咐了两句。

石尔福去找了个极壮硕的夥伴,一起走到凳子的旁边,那人跪下来,双手据地,石尔福便站在他背上,一伸手将白绫圈套拉开,套入大妃颏下,然後跳下来将凳子抽掉,大妃双足临空,丰腴的身子往下一压,将麻喇姑压的摔了一个斛斗,大妃悠悠晃晃地在空中打转。

※※※

多尔衮一直怀疑天命皇帝是否有此一道命大妃殉葬的遗命。不久,他又听得这样一种说法:大妃方在盛年,倘或不耐寂寞,为人所勾引,则此人便能透过大妃,控制三旗的兵力;天命皇帝率子侄辛苦缔造的基业,必不能长保,因而伪托遗命,逼大妃殉身,以绝後患。

他非常厌恶这种说法;可是他不能不承认这是很可能的,也是很合理的。他从小就知道,国事重於一切,是一条神圣不可侵犯的“家法”;他的大哥广略贝勒褚英,为父亲亲手处死,唯一的原因就是谏父不可背叛明朝。然则四大贝勒怕动摇国本,采取非常手段,无可厚非;他很冷静地在想,如果他是四大贝勒之一,亦会这样去做。

丧母的隐痛,在阿庄的多方安慰,四福晋的细心照料以及四贝勒深厚的关怀鼓舞之下,很快地消释了;同时又发生了一件能激起他的憧憬的大事,四贝勒皇太极成了天聪皇帝。

天命皇帝缔造了後金国,立下的制度是八旗共主,除四大贝勒以外,其余称小贝勒,议政时与四大贝勒并坐;但代善天性恬退,他的长子岳托、三子萨哈廉又是最佩服四贝勒,因而父子三人密议劝进,四贝勒原居四大贝勒之末,一跃为八旗的领袖,在天命皇帝殁後二十天的九月初一,在渖阳即位,以明年为天聪皇帝元年。

多尔衮知道他一定会蒙重用,憧憬着建立与天聪皇帝同样多的战功。果然,从天聪二年从征察哈尔开始,重要的战役,无不参与,亦无不有功。天聪九年在察哈尔更立了一件奇功……察哈尔的酋长林丹汗,是元顺帝的後裔,当元顺皇帝为明朝开国功臣第一的徐达攻入京城时,仓皇北狩,随身带着一颗“传国玺”,中道失去,入土两百余年,为一牧羊儿发现,归於林丹汗。天聪八年林丹汗兵败身死,部众投降;第二年多尔衮奉命去接收降众时,说服林丹汗之子额哲,献上“传国玺”。於是天聪十年四月,後金改国号为“清”,正式建元,以这年为崇德元年;立后封妃,建立五宫,四福晋成为皇后,居清宁中宫,东西四宫是:麟趾宫贵妃,关睢宫宸妃,永福宫庄妃,衍庆宫淑妃。

庄妃及宸妃就是阿庄和她的姊姊。她们早就回科尔沁旗了,直到天聪八年冬天,由阿庄的大哥吴克善,将两个妹妹进献於天聪皇帝;那时多尔衮出征在外,凯旋班师,才知道当年耳鬓厮磨的爱侣,在名份上已成为叔嫂,相顾黯然,只有将一段深情,埋在心底。

※※※

崇德八年……明朝崇祯十六年八月初九午夜,清朝第二代皇帝皇太极暴崩,年五十二,在位十七年,庙号太宗。

於是,长久以来存在於八旗军民心头的一个疑问,到了必须解答的时候,谁来继承皇位?

有人认为父死子继,天经地义;中宫有女无子,谈不到立嫡便应立长,由太宗的长子,比多尔衮大四岁的肃亲王豪格继位。

有人认为太祖定下了共主的制度,当初四贝勒居四大贝勒的末位,而能成为八旗的领袖,是因为他的才具过人,能够恢宏先人留下的基业,准此以论,应该推兄终弟及之义,由一致公认最具领导才能的睿亲王继承皇位。

双方都有理,双方都有力,双方都有心争取皇位;除了礼亲王所将的正红旗以外,其余七旗都严阵以待,在多尔衮这一面的,有他的一兄一弟,英亲王阿济格,豫亲王多铎;在豪格这一面的,又郑亲王济尔哈朗,及两黄旗的大臣。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谁也看不出,一旦开始火并,胜利属於那一方?而很可能的是两败俱伤,清朝就此瓦解。

作为八旗家长的礼亲王代善,忧心忡忡,夜不成眠,密召两个汉人来问计,一个叫范文程,字宪计,北宋名臣范仲淹之後,先世在明初迁居渖阳,他的曾祖范鏓是正德年间的进士,当过兵部尚书。此人有安邦定国之才,天命年间归顺後,为太宗所重用,官拜内秘书院大学士,他所参预的机密,比任何人都多。

另一个是福建南安人的洪承畴,字亨九,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崇祯初年,流寇大起,洪承畴在陕西剿匪,所向有功,是“闯王”李自成的克星。崇祯十二年……崇德四年冬天,由陕西三边总督调任蓟辽总督,专门对付清军;下一年春天,锦州被围,总兵祖大寿告急,洪承畴出山海关驻宁远,部下有八总兵、马步军共十七万,囤积一年粮草,作坚守之计。

这是洪承畴与守锦州的名将祖大寿所商定的战略。蓟辽总督自孙承宗、袁崇焕以来,都认为先守後攻是最好的策略;防守以大凌河为界,巩固锦州至山海关的阵地,稳紮稳打。因为清军人众马多,耗时一久,粮草就会接济不上,利在速战速决;对症发药,须以静制动,以拙限速,以重压轻,稳紮稳打,不可贪功;到得清军师老马疲,锐气渐消,开始撤退时,即为大举反攻的时机。但朝廷却稳不住,耐不得,以兵多饷艰,急於求功,命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芳麒去催洪承畴出兵开战。洪承畴迫不得已由宁远移驻锦州以南的松山,列阵於锦州西南七十里的乳峰山;先锋宣府总兵杨国柱,在锦州以南十里的吕洪山遇伏,突围时中箭阵亡而大败,囤粮的笔架山……葫芦岛为清军所获,清军将左翼四旗调至右翼,自锦西以北的塔山列阵直至海边,阻断了明军归路。

见此光景,大同总兵王朴连夜遁走,宁远总兵吴三桂亦见机而作,但向西为清军所阻,只好退回来守松山以南的杏山;洪承畴嫡系的大将玉田总兵曹燮蛟,与前屯卫总兵王廷臣,率残卒一万余人,赶往松山与洪承畴固守,其余明兵狼奔豕突,死的死,投降的投降,阵亡的明兵,大部分是被挤入海中溺毙,先後丧士卒五万三千多人。

这是崇祯十四年八月间事。洪承畴在松山苦守六个月,存粮将尽时,副将夏成德献城投清;败报到京,说洪承畴殉难,举朝大震,崇祯皇帝尤为痛悼,赐祭十六坛;祭到第九坛,又有新的消息传来,洪承畴投降了。

破松山的是豪格,生擒了洪承畴、曹燮蛟、王廷臣及辽东巡抚邱民仰。提报传到盛京……渖阳,太宗传旨杀邱民仰、曹燮蛟、王廷臣,而以礼护送洪承畴到京。邱民仰等人本可不死的,是故意吓一吓洪承畴。

洪承畴没有被吓倒,到得盛京,住在宾馆中科头跣足,肆意谩骂;这也是故意的,要试探试探太宗对他的态度。

太宗是早就打算好了,一个洪承畴,一个祖大寿必须收服了为己所用。因为明朝之亡,是迟早间事,太宗已有逐鹿中原的雄心壮志,而竞争的对手,必然是李自成、张献忠这些流寇,洪承畴是办贼的好手。同时八旗常常“破边墙”直下山东,大肆掳掠而还,汉人无不切齿痛恨;一旦入关,人生路不熟,处处会遭遇抵抗,亦必须有洪承畴这样的人为他指挥战局,主持民政。

因此,太宗命范文程去劝降。宾馆相见,任由洪承畴大肆咆哮。范文程百般忍耐,慢慢地等他安静下来,从从容容地跟他谈古今治乱之理;正在谈着,梁上落下来一块燕泥,掉在他的衣服上。洪承畴一看机会来了,一面说话,一面很仔细拂去燕泥,拂了又拂,唯恐沾污了衣服似地。

范文程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回奏太宗说道:“洪承畴一定不会死。他对他的衣服尚且如此爱惜,何况他的性命?”他劝太宗待以殊礼,必可收效。

其实洪承畴早就想投降了,只是说不出口,借此机会透露他的本心。於是一出尔虞我诈的戏上演了。

那时是料峭春寒的二月,太宗看洪承畴征衣单薄,说一声:“洪先生不会受寒吧?”解下所御的貂褂亲自披在洪承畴身上。

洪承畴起初还是桀骜不驯的模样,瞪着眼望着太宗;望了好一会,忽然低下头去,叹口气说:“真是命世之主。”

太宗大喜,赏了一大批珍物,召诸将置酒大会,杂陈百戏,位置洪承畴於礼亲王代善以上。诸将大为不悦,尤其是肃亲王豪格,宴罢公然向他父亲抗议。

“皇上待洪承畴太过份了。”

太宗不以为忤,只问:“试问我们栉风沐雨、万苦千辛,为的是甚麽?”

“自然是想得到明朝的天下。”

“那就是了。”太宗微笑着说:“一入中原,我们都是瞎子,现在有个人来替我们领路,你们想,我应不应该高兴。”

因为如此,终太宗之世,洪承畴并未做官,第一,且让他优游自在,异日入关,再用其长;第二,是怕诸将不能与他共事。不过,太宗常召他入宫,决疑定计;代善亦深知洪承畴的大才,所以,此时找他与范文程一起来商量皇位谁属。

“两位看,睿王与肃王那个好,请说实话。”

“自然是睿王。”范、洪二人异口同声回答。

“可是不论中外,从来都是子承父业,睿王如果接位,名不正,言不顺,如何是好?”

范文程、洪承畴你看我,我看你,用眼色商量,决定由洪承畴发言。

“从来兄终弟及,除非先帝有遗言,否则视同窜位,必招大乱。但两雄相持不下,立肃王则睿王一定不服;而睿王是大清朝,必不可少的人物。”

“洪先生这话说得很透澈,请问计将安出?”

“父死子继的传统,必当遵从,肃王必不可立。先帝生十一子,现存八子,择贤而立。”

“大清朝的皇子,子以母贵;既立则母以子贵。”范文程接口:“要立恐怕只能立幼。”

“立幼更好,可以请睿王辅政。”

“那麽肃王呢?”礼亲王代善接着洪承畴的话问:“肃王亦不能不让他辅政吧?”

“不!”洪承畴说:“那是两虎相争的局面。万万不可。”

“肃王会閙!”代善说道:“我这个侄子的性情,我很清楚。”

“肃王这方面不能没有人。”范文程说:“郑王可以作肃王代表。”

“是的。”洪承畴附议,“这样安排比较妥当。”

礼亲王代善沉吟了好一会说:“照此安排,还是肃王比较吃亏,不知道他肯不肯答应?”

“处家庭之间,安有铢两相称的安排?”洪承畴大声说道:“有件事很明显的,睿王辅政而无肃王,诸将无可无不可;肃王辅政,而无睿王,诸将必不以为然。”

“说的是!”代善奋然而起,“吾志决矣!”

“王爷请稍安勿躁。”范文程说:“王爷以皇族家长的地位,应该能压得住肃王,可是必得一本大公,始於国事有益。”

“当着太祖、太宗在天之灵,敢说一句,我的本心完全是为了大局;倘有私心,神鬼不容。”

“王爷的本心,固然可质天日,不过诸位小王与贝勒,一向都倾心睿王;要请王爷好好约束他们。”

“这一层关系重大。”洪承畴也说:“我估计肃王必不服,一定会勒兵观变,王爷不可授人以隙”

“是,是!”礼亲王代善敬谨受教,“两位的金玉良言,我一定步步留心。”

於是代善徵询睿、肃两王以外的皇族的意见,大家都认为这是无办法之中唯一的办法。既然众议佥同,就可以向双方当事人提出了。

睿亲王多尔衮考虑了一下,同意了;但肃亲王豪格却坚持必须由他与多尔衮同时辅政;历经多少人多日的苦劝,豪格执意不回。“国不可一日无君”,半个月过去,还不知道大清朝的嗣君是谁?不免人心惶惶,真要出乱子了。

最後是范文程与洪承畴连袂去劝,首先说明诸将的意向,劝豪格不可违犯众意;然後又说:外间的传言,肃王坚持要一同辅政,是为了排斥郑王;如果再坚持下去,郑王心生芥蒂,便是肃王自己树敌,不智之甚。

这句话打动了豪格,难题终於有了答案。於是由礼亲王代善召集皇族及八旗大臣,共立嗣君。他首先宣布豪格自甘退让,大大地赞扬了一番,然後说道:“本朝家法,皇子子以母贵,只能立幼;立幼便须由才德俱胜的亲王辅政,我举睿亲王跟郑亲王,诸位以为如何?”

“好!”年纪最轻的豫亲王多铎,首先表示赞成。

诸王皆无异议,事情便算决定了;代善接着说道:“如今只有麟趾宫贵妃生的十一阿哥博穆果尔;永福宫……。”

一语未毕,多尔衮抢着说道:“自然是九阿哥继位。”

此言一出,无不错愕;豪格抗声说道:“九阿哥的生母是永福宫庄妃;十一阿哥的生母是麟趾宫贵妃,论子以母贵,当然是十一阿哥当皇上。”

“你这话虽合道理,昧於事实。十一阿哥才四岁,平日娇生惯养,极其任性,试问我这辅政的,跟他怎麽打交道?如果跟他说不明白,只好我作主,你们又说我擅专。这个罪名,我可当不起。”

豪格语塞。郑亲王济尔哈朗不能不替他帮腔,便接口说道:“可是,九阿哥也不过六岁啊!”

“他是崇德三年正月里生的,等於七岁。”多尔衮又说:“至於资质、体魄都比他弟弟好,很懂事了。为国择君,我亦是一本大公。诸位如果不信,不妨请两位阿哥出来,当面试验。”

大家都同意这个办法,派内大臣鄂硕、何洛会,去永福宫奉迎庄妃……阿庄所生的皇九子福临,与皇十一子博穆果尔。

不一会,鄂硕抱着博穆果尔出来;一放下地他便爬到代善身上嚷着:“二大爷,我摸摸你的胡子。”

天真烂漫的博穆果尔有趣倒是有趣,无奈缺少人君之度;比起从从容容走了来,方面大耳、神态沉静的福临,大家心里都已作了选择。

“好了。”代善拉开博穆果尔的小手道:“大家还要问问两位阿哥的话不要?”

“要!”多尔衮说:“择君是何等大事!越慎重越好。”

“这话也说得是。”代善点点头,“我来问。”他抓住博穆果尔乱动的手说:“十一阿哥,你要当皇上不要?”

“要。”

“你知道皇上怎麽当吗?”

“知道。”

这话不像童稚之言,大家都注意了,只听代善又说:“好!你说给我听听,该怎麽当?”

“要用好人,不要坏人。”博穆果尔眨着眼,边想边说:“要亲近百姓;还有要打倒明朝的昏君。”

一听这话,无不惊异;多尔衮似乎言过其实,不由得都转脸去望,但见他微笑不语,似乎胸有成竹在。

“你们两位是辅政叔王。”代善看着睿王跟郑王说道:“该问问十一阿哥。”

这表示代善亦有所改变,认为博穆果尔继位仍有可能;但多尔衮仍有十足的信心,开口问道:“十一阿哥,你说当皇上有甚麽好处?”

这话将博穆果尔问住了。

“当皇上像阿玛一样,随便发脾气好了。谁要不准我上树掏小雀儿,我打谁的屁股。”

有的笑,有的皱眉,只有豪格发怒,恨博穆果尔是扶不起的阿斗,扫了他的面子,当时摆出大哥的神色喝道:“好了,好了,下来!别只是敬天法祖、民胞物与的大道理;当皇上有甚麽好处却没有教过他。”

“别慌!”多尔衮将语气放得很柔和,“慢慢儿想。”

博穆果尔是娇纵惯了的,一听挨了骂,顿时眼泪汪汪地,代善赶紧搂着他说:“别哭,别哭!你大哥跟你闹着玩的。乖,让鄂硕抱你回去,掏小雀儿去吧!”

博穆果尔委委屈屈地让鄂硕抱着走了;多尔衮便说:“也得问一问九阿哥,仍旧请礼亲王主持吧!”

“好!”代善向侍卫说道:“端张椅子来!”

端来的椅子搁在中间,因为福临继位,虽未明白宣示,但事成定局,所以请他坐在中间。福临也就居之不疑地坐下了。

“请问九阿哥,你愿意不愿意当皇上?”

“诸位伯伯、叔叔要我当,我就不能不当。”

“九阿哥知道皇上该怎麽当吗?”

“我不知道,可以问伯伯、叔叔、诸位大臣。”

“这叫纳谏。”代善说道:“你问我,我当然详详细细告诉你,如果话不中听,你会不会不高兴?”

“是好话嘛!我干嘛不高兴?”

“好了!”代善踌躇了一会,站起身来说:“咱们行礼吧!”

这等於宣布了九阿哥福临继承皇位,如果大家都没有异议,由他领导着行了君臣大礼,便是乾坤已定。不道大家都已默认了代善的选择,惟有豪格攘臂而起,还有意见。

“请问礼亲王,其中有没有私意?”

“私意?”代善愕然,“甚麽私意?”

豪格欲语又止;然後说道:“倘或辅政两王中,有人废立篡位,怎麽说?”

“那是乱臣贼子,人人可诛,而且是绝不会有的事。”

“不然。”豪格停了一下,终於说得很露骨了,“如今是大众公议,到了那时候,用皇太后出面,说应该让位,怎麽办?”

此言一出,满座失色;多尔衮的脸色尤其难看;气氛在沉静中闻得出剑拔弩张的血腥气。

六十岁的代善自觉遇到了他平生最严重的时刻;他认为他必须运用他的地位,采取有力的措施,但要保持他的家长的地位,维护家法的尊严,踩出去的每一步都要看准了,是众目所见,绝对公正的。

於是他用申斥的口吻说:“肃王不得有非分越礼之言。”接着又说:“不过辅政两王应该告天盟誓,凡事秉公处理,不得妄自尊大。”

这一回,豪格不再开口了;多尔衮与济尔哈朗亦无话说,显然的,代善的家长的权威,并未遭遇到挑战。

“你们还有甚麽话?趁早说。”

“我管礼部,我认为应该先正大位;再由辅政两王盟誓。”

说这话的是代善的孙子阿达礼。代善有子八人,最能干的是第三子萨哈璘,是太宗最赏识的一个侄子,崇德元年病殁,追封颖亲王;长子阿达礼袭爵,降封郡王,管礼部。

大家都觉得阿达礼的话不错。於是另设宝座,先请九阿哥正位,以皇帝的身分,口敕以多尔衮、济尔哈朗为辅政叔王;然後两王告天盟誓:“如果不秉公辅理、妄自尊大,如有人进以非分之言,即视此人为乱臣贼子,立置典刑。”

偌大危机,总算化解了。为此又白了多少胡须的代善,整个身心都懈弛了;因而忘记了范文程与洪承畴的忠告,没有能严格约束他的子孙,跟他一样坚守不偏不倚的立场。

※※※

“二伯,”由於是在代善家中,豪格用亲族的称谓:“有两个人劝十四叔当皇上,不知道十四叔来告诉了二伯没有?”

“没有。”代善问道:“那两个人是谁?可恶!”

豪格先不说那两个人的姓名,“十四叔没有来告诉二伯,亦没有甚麽处置,不就违反了‘如有人进以非分之言,即使此人为乱臣贼子,立置典刑’的誓言了吗?”

“那也不能这麽说,也许他这会儿正在料理呢!”

“是。”豪格又说:“现在皇帝刚刚即位,人心总不免浮动,像这样的事,似乎料理得越快越好。”

“这话也是。”代善问道:“到底那两个人是谁?”

“我也不大清楚,就清楚了也不敢说,倒像播弄是非似地。”豪格作为不在意似地说:“二伯何妨派个人去问一问。”

“这种事怎麽好嘴上说出来?”代善大不以为然,吩咐侍卫说:“把麻勒吉找来。”

麻勒吉是八旗的才子,通满汉文,他姓瓜尔佳氏,隶属於正黄旗,当一名任文字之役的笔帖式。找到以後,代善命他写一封信给多尔衮,询问豪格所讦举之事。

“用汉文,还是国书?”

“自然用国书。”

所谓“国书”便是满洲文字。女真族之有文字,始於金太祖命完颜希尹始制“国字”,但不甚完善,以致失传;满洲一直使用蒙古文字,但满蒙语言有差异,因此满洲人通信必须先将满洲话译成蒙古话,方可形诸文字。清太祖崛起後,深感不便,部下有个叶赫那拉氏的额尔德尼,深通蒙文;太祖跟他说:“汉人读汉文,不习文字亦能懂;蒙古人亦复如此,只有我们满洲,必得先译成蒙古语,才能成文,不懂蒙古语就不知道写的是甚麽?你一定要创制满洲文。”太祖并且进一步指示“以蒙古字协我国语音,联尾为句,因文以见义即可。”本此宗旨创制的满洲文字,实际上只是译音而已。

因为是音译,所以麻勒吉为代善所写的这封信,纯粹是以笔代舌;文字所特有的微妙情意,无从表达。多尔衮作梦也想不到,这封信是由豪格而起,简简单单做了答覆。

快马急足,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覆信便已送到代善手中;拆开一看,颜色大变,花白的胡须,抖动得无法自制。

“怎麽?”豪格问到:“十四叔怎麽说?”

代善五中如沸,终於将抖个不住的手往前一伸:“你自己看去。”

豪格接来一看,多尔衮的回答是:阿达礼劝他自立为帝,誓死相从。硕托亦曾为此劝他,又说:“内大臣及侍卫皆从我谋,王可自立。”硕托是代善的次子,多战功亦多过失,所以只封贝子。代善的大儿子岳托,崇德三年阵亡於济南;硕托等於是他的长子。

“原来是他们叔侄俩!”豪格嘿嘿冷笑着,将多尔衮的信摺好了,放入口袋,迳自上马而去。

代善恍然大悟,豪格是故意不说硕托与阿达礼的名字,要看他如何处置?如果回护一子一孙,豪格立刻拿出多尔衮的亲笔信,号召八旗共诛贼臣;那时师出有名,多尔衮未见得能占上风,就算能勉强击败豪格,但八旗必陷於分裂的局面,且莫说问鼎中原,往後冤冤相报,杀伐相寻,太祖的基业必不可保。

於是请了范文程、洪承畴来商议,都认为豪格的手法,既阴且狠;舍大义灭亲之一途,无法挽救自相残杀的悲惨结局。

“仅言牺牲还不足,应该有个做法,此事如由王爷检举,则在睿亲王为徇庇,做得不算乾净;须睿亲王检举,王爷任凭公断,方显大义昭然。”

“是,是,范先生你说得不错。”代善老泪纵横地说:“我拿一子一孙的两条命,来保全睿亲王,大清王朝不能没有睿王。”

“王爷不必伤心!”洪承畴劝道:“伤了贝子跟颖郡王,牺牲诚然惨重,不过所得亦大,第一,王爷执法如山,有公无私的大节,足以为八旗树立楷模;其次,睿王感激王爷保全之德,自然唯命是从;最後肃王一定内疚於心,以後对王爷的话,不敢不听。”

代善亦只好以此自宽。第二天由多尔衮召集亲贵及八旗大臣,宣布颖郡王阿达礼、贝子硕托的罪状,立即处决。

在场的王公大臣,无不悚然动容,但有悲戚警惕,并无一个人有愤怒不服的表示。洪承畴看在眼里,默计心中,明朝已无可挽救,流寇不足以成大事,从元顺帝亡命大漠两百六十多年来,异族再一次要入主中原了。

从这天起,洪承畴才下定决心要助清朝取天下;而多尔衮与豪格,却结下了不解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