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洛会死得很惨,是满清入关以来第一个凌迟处死的犯人。为此,刑部尚书党崇雅又要派人去请教骆养性;所派的人,便是已调到刑部的原任兵部启心郎张奉先。
骆养性是在佛堂中接见客人,略作寒暄,动问来意;张奉先说:“如今又有件事麻烦骆大人,想请你老指点,那里去觅一个凌迟处死的刽子手?”
“凌迟!谁啊?”
“喏,就是三年前我陪他来过的那个何洛会。”
“喔!”骆养性问道:“就是谋害肃亲王豪格的何洛会?”
“是啊!”张奉先感叹地说:“真是冤冤相报。”
这句话触动了骆养性的心境,想起不知有多少人,枉死在他前明锦衣卫都指挥使任内,顿时脸色大变,闭上眼睛,一面喃喃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面急速地捻数着佛珠。
他在忏悔宿孽,张奉先不敢打扰;直到他念完一百遍“阿弥陀佛”;张开眼来,方又发问:
“骆大人,有这样的刽子手吧?”
“有。”骆养性问道:“何洛会犯了甚麽大逆不道的罪,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因为他是真正的叛逆。肃亲王提拔了他,後来投到摄政王那里,算计肃亲王;不但肃亲王死在他手里,连肃亲王的儿子都放不过。所以两黄旗大臣,恨极了他。这还在其次,皇上要为胞兄报仇,坚持要用极刑,才会凌迟处死。”
“听说皇上亲政了。”骆养性问:“皇上今年多大?”
“十四岁。不过,他的生日大,万寿在正月里,好当十五岁。”
“到底只有十五岁。前朝的皇上,这个年岁,刚刚‘出阁读书’。如今这位皇上,能够亲裁政事了吗?”
“怎麽不能?皇上生得又高又大;听说快要有皇子了。”
“喔、喔。”骆养性点点头,“开国之王,都是这样的,禀赋特厚。”
“骆大人,”张奉先急於把话题拉回了,“凌迟又叫‘鱼鳞剐’,听说是拿一张鱼网把犯人裹紧了,让肌肉突出来,一片一片地剐,是这样的吗?”
“那有多费事?不是!”骆养性答说:“凌迟名为千刀万剐,其实只是‘扎八刀’。”他放下佛珠,比着手势说:“眼帘上两刀,片下两片皮,不能断,垂下来正好把眼睛盖住;胸面前两刀;两胳膊、两大腿各一刀,一共八刀,然後砍脑袋。”
“眼帘多薄,能片下两片皮来,还不能断。”张奉先怀疑:“行吗?”
“手段到家了就行。”
“犯人受得了吗?”
“只要肯花钱,把犯人绑上柱子的时候,看准部位,在左胸上扎一刀;心跳一停,就甚麽知觉都没有了。”
“花钱小事,这是阴功积德。”张奉先又问:“骆大人,你见过‘扎八刀’吧?”
这句话又问坏了,只见骆养性颜色惨沮,闭目不语;原来他是想起了袁崇焕。
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进士出身,天启六年正月守宁远时,大破清兵;清太祖的攻势,自此受阻,未几驾崩,宁远之败,为他一生的恨事。
天启七年七月,袁崇焕因不容於魏忠贤而罢官。第二年也就是崇祯元年四月,复起袁崇焕为兵部尚书,总督蓟辽军务,特赐尚方宝剑,许以便宜行事;袁崇焕感恩图报,许下诺言,五年可以恢复全辽。
其时总兵毛文龙率水师驻登莱大海中的皮岛,官文书中称为“东江”。由於朝廷无法按时给饷,因而毛文龙以通商筹饷为名,利用水师船只走私,与朝鲜及清兵皆有联络,清军许多必须的军用物资,皆由毛文龙供给,因为发了大财,不时以得自满洲的人蔘、貂皮,贿赂朝中的权贵及太监,是故毛文龙虽有资敌的行为,而始终能盘踞在东江,胡作非为。
这些行径,自然为袁崇焕所不许;而毛文龙势成跋扈,而恃有朝中的奥援,亦不服袁崇焕的监督指挥。劝之不听,去之不可,袁崇焕动了杀机;由於有尚方宝剑在手,先斩後奏。崇祯皇帝不以袁崇焕此举为然,但事已如此,只能表示支持;而平日受了毛文龙好处的,对袁崇焕则无不切齿痛恨,骆养性便是其中之一。
从此以後,即不断有人在皇帝面前进谗,说袁崇焕有意与清军通和,但毛文龙不从,所以必欲去之而後快。因此,当崇祯二年十月,清太宗领兵毁边墙内犯,直扑京师,而袁崇焕率领祖大寿等部将,回师急援时,进谗的人便有了新的说辞,说清军之来,是袁崇焕所勾引,用意在胁迫明朝定城下之盟。崇祯皇帝耳朵很软,竟信以为真,私下指派两名太监,出城侦探军情。
这两名太监,一出城就为清军所擒。於是范文程向清太宗献了一条反间计,他是引用楚汉相争时,陈平定计,使项羽怀疑他的谋主范增的故事;而清太宗别有用意……他熟读满文的三国演义,想起“蒋干盗书”那一段,决定照计而行。
这天晚上,监守两名太监的降将高鸿中、鲍承先,故意用低得恰恰可以让两名太监听见的声音耳语,说跟袁崇焕已有密约,事情马上可以成功了。第三天,故意装作疏忽,制造了一个让太监脱逃的机会;一回宫自然据实面奏。崇祯皇帝将袁崇焕召至平台,诘问毛文龙被杀之事,一言不合,下之於狱。祖大寿得报大惊,率所部星夜奔赴锦州。
清太宗攻城不下,旋即退兵;而袁崇焕的案子由於“阉党”罗织种种罪状,以至袁崇焕在崇祯三年中秋後一日,凌迟处死。骆养性想起这段往事,自不免惊心动魄。
好久,他的心境才能平复,睁开眼来对张奉先说:“我找一个手段好的人给你;你跟他们堂官去说,多赏他几两银子,让何洛会少受一点儿活罪。”
“是。”张奉先答说:“我也是这麽想。”
※※※
忠於多尔衮的人还多,但除了罗什,何洛会手握兵权,可能会反抗以外,其余的人暂时都不必理会,甚至博尔惠都可以不死,只是与罗什同案,不能不一并处置而已。
采取这种宽大的政策,是为了求得政治的安全;只要能不影响清算多尔衮的工作,株连越少越好。当然对多尔衮的处置,必然是非常彻底的,随着削爵而来的是撤庙享,生母大妃的尊諡“孝烈武皇后”当然亦废除了。最严酷的措施是多尔衮的嗣子归宗,仍为多铎之子,改封贝勒;财产籍没入官……财产包括了多尔衮的姬妾奴仆在内,董小宛与“马鹞子”王辅臣便都隶属於“辛者库”了。
“辛者库”是满洲话,性质如前明的“浣衣局”……明朝的宦官衙门,编制很大,计分二监、四司、八局,合称“二十四衙门”,统由十二监之首的“司礼监”管辖。八局之中有个“浣衣局”,凡宫女年老、或妃嫔有罪斥退,都发交此局闲住,一直到死,以防泄漏大内机密,是名副其实的所谓“冷宫”。
多尔衮领兵入关,正白旗的包衣接收了明朝的二十四衙门,有的废除,有的改名;住在德胜门内,护国寺以北将养房胡同的浣衣局,改名为“辛者库”,专门收容亲贵获罪籍没的妻孥属人,与浣衣局不同的是,库分内外,区别男女。不过,董小宛虽在内库,却与外库的王辅臣,常能见面,但只是遥遥相望,颔首致意,无从交谈。
终於找到了一个机会……辛者库的厨房,由犯人轮番执役;这天轮到王辅臣挑水,水缸就在灶旁,因而发现了正在灶下烧火的董小宛。
“董姑娘!”他惊喜地喊。
“哟!是王将军。”
“王将军?”王辅臣苦笑着自嘲:“将军挑水!”
“我不也成了‘灶下婢’了吗?”董小宛笑道:“不过,这种天气,我这个差使还不坏。来!烤烤火。”
王辅臣略想一想说:“等我把水缸挑满了再来。董姑娘,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好!我等你。”
王辅臣身长力大,健步如飞,他人需要半天工夫,才能将四只“七石缸”中的水挑满;他只花了一个多时辰便已毕事。
“请坐,”董小宛在矮长凳上,将身子往里挪一挪,“你先烘烘手,暖和暖和,我请你吃点心。”
说完,取起火钳,从热灰中挟出来一枚烤熟了的白薯,等凉一凉,吹去了灰,用块布裹着,剥去了皮,送到王辅臣手中。
“真没有想到,咱们俩会坐在这儿吃烤白薯。”王辅臣说:“这两个多月,简直像做了一场梦。”
“梦还长着呢?王将军……。”
“董姑娘。”他打断她的话说:“你叫我辅臣好了。”
“好!”董小宛问:“辅臣,你在外面怎麽样?”
“不知道。现在乱得很,根本没有人管。”王辅臣说:“董姑娘,你不比我;听说太后已经交代了,你们有家的,可以由家里人来领;无家可归的,配给‘上三旗’的单身汉。”
“‘上三旗’?”董小宛不解地问:“只有两黄旗才是上旗;怎麽又多出一旗来了呢?”
“正白旗也归皇上了;不过,正白旗的‘包衣’归太后。”王辅臣略停一下,将话题拉了回来:“董姑娘,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前回你交给我的东西,我也没法儿亲自替你送到如皋。如今我可以替你想法子通知冒家;最好你写封信,我一定能替你送到。”
董小宛不作声,火光照在她脸上,是一种极深沉的橘红色,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些甚麽?
王辅臣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烤白薯,顺手拿起木瓢,舀了一瓢冷水,猛喝一气;抹抹嘴转脸看时,董小宛仍旧是那种木然的神情,不由得大感诧异。
“董姑娘,你怎麽说?”
“多谢你,辅臣!”董小宛说:“我如今是失节之妇,没有脸见冒公子了。”
王辅臣的诧异,又加了几分;总以为破镜重圆是她朝思暮想的事,谁知她会存着这样的念头。
“我的出身,你是知道的;不过,既然从了良,就应该从一而终。辅臣,你说是不是?”
“不,你是身不由己,没法子的事。”王辅臣说:“冒公子一定原谅你的。”
“可是,我不能原谅自己。”她低声吟道:“‘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王辅臣不知道她念的是甚麽;只抓住最後三个字问:“甚麽‘薛’夫人?”
董小宛没有理会他的话,管自己说道:“去年正月初二,我想寻死,为了冒家不能死;在进京路上,几次想死,怕害了你跟苏将军,想想也就算了。可是一进王府,你们交了差,我就害不着你们了,那又为甚麽不死呢?”董小宛抹去眼角的泪珠,“我恨我自己!辅臣,这就叫‘一失足成千古恨’。该死的时候不死,就再不能死得光明磊落了。”
王辅臣默然,好久才低声说了一句:“也许,我应该死在大同的。”说完,起身要走了。
“辅臣!”董小宛拉住他说:“是不是我的话刺伤了你?”
“不是刺伤;是我懂这个道理太晚了。”王辅臣复又坐了下来:“别谈我;谈你自己。你既然不愿回如皋,总得有个归宿:“如果我不是在辛者库,我愿意娶你。”他紧接着又说:“这也许是妄想,如今是连妄想都谈不上了。你想嫁怎麽样一个人,告诉我,我替你留意。”
“我没有想过这件事。”
“那就等想停当了告诉我。”
“好!”董小宛停了一下问:“你没有娶过媳妇?”
“娶过。”王辅臣答说:“大同城破的那天,上吊死了。”
“喔!”董小宛欲语还休,渐渐地将头低了下去。
王辅臣蓦然惊觉,“董姑娘,”他嗫嚅着说:“我忘掉忌讳了。”
“没有甚麽好忌讳的。”
“唗!”突然有人大喝一声:“你是干甚麽的?”
王辅臣吓一跳,急忙站了起来,只见水缸旁边,站着一个又高又胖,花白头发的妇人,识得她是管女犯的嬷嬷,姓德;急急陪笑说道:“德嬷嬷,我把四缸水都挑满了。”
“挑满了就该走人!在这儿穷泡甚麽?滚!”
“德嬷嬷!”董小宛探头出来说:“他是我的表兄,外号‘马鹞子’的王辅臣。”
“喔,”德嬷嬷的表情顿时不同了,声音也柔和了,“原来小宛在这里。”接着退後两步,招招手说:“你就是‘马鹞子’啊!出来,到亮处让我瞧一瞧!”
王辅臣便走了出来,本是卑躬屈节的,此时一长身,将腰直了起来,更显得挺拔。
“好帅气!真正是一表人才!”
这时在厨房内外执役的犯妇,都将视线集中在王辅臣身上;众目所视,不免发窘,王辅臣复又陪笑说道:“德嬷嬷,你老没有别的吩咐,我可要走了。”
“好!今儿我有事,没有工夫跟你聊聊天;等我闲一闲,派人来找你。”
“是。”王辅臣看了董小宛一眼,走出厨房提起他的水桶扁担,大步而去。
“德嬷嬷!你在那儿坐。”
“我也烤烤火。”德嬷嬷拉着董小宛一起在灶门口坐下,低声说道:“小宛,你的造化来了。昨儿个太后身边管事的麻喇姑找了我去,提到你,打算提拔你到太后宫里去当差;这一半天她会来看,你可得好好儿敷衍她。”
董小宛深感意外;这虽是个得以脱出辛者库的喜讯,但她凡事总是先为人着想,“我不懂宫里的规矩。”她说:“只怕干不下来。”
“你在王府待过,规矩都差不多。”德嬷嬷说:“太后人极好;麻喇姑也很好相与,你别担心。”
“说话呢?”董小宛问,“我还不会说‘国语’。”满洲话叫做“国语。”
“不!是汉话。”
董小宛想了一下,还有顾虑,“我听说,明朝的宫女,都是大脚;一叫就到,才能不误差遣。我可不是。”
“你不是放脚了吗?”
“放是放了,放不大;鞋子里得塞上好些棉絮。冬天还好,夏天就像脚上带着两只火炉,那滋味可不大好受。”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德嬷嬷说:“不过,我会把你的苦衷,都告诉麻喇姑;让她跟太后去回。”
“多谢德嬷嬷。”董小宛又说:“你最好把我说得不成材,免得将来,大家都不好。”
“你,”德嬷嬷问:“你的意思是不想到太后宫里当差。”
“也不完全是这样。我的意思是,最好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真的提拔我到了太后宫里,当差有甚麽不到的地方,上头也能包涵,说得挺好,做出来全不是那回事;到那时候,德嬷嬷,你就要落包涵了。那一来,我心里会过意不去。”
德嬷嬷将她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方始明白她的本意;“小宛,你做人真稳定。”她说:“我要举荐了你,一定有面子。”
“德嬷嬷,你别那麽说。”董小宛说:“我的命薄,我自己知道;所以我并不想往高枝上爬。不过,真的命中注定,非要我去干甚麽不可;我也只好尽心尽力求好。”
“对!你只要存了这麽一个想法,自然凡事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多谢德嬷嬷!”董小宛问:“我前儿听人说,在这里的人,如果有家里的人来领,可以放出去,不知道有这话没有?”
“有是有这话,不过还没有定局。”
“喔!”董小宛又问:“若是家里没有人的呢?”
“那就要看情形了。好的,譬如像你,就算不到太后宫里,也会有王府福晋来把你挑了去;剩下真是没有人要的,反正八旗年轻的光棍也很多,总能嫁得出去。”
“是的。这可真是皇恩浩荡的德政。”说着,小宛又从热灰中挟出来一个烤白薯,“德嬷嬷,你吃这一个;等凉一凉,我来撕皮。这烤白薯真香,可惜……”
“可惜甚麽?”
“可惜我在王府里做了两罐浆,一罐桂花,一罐玫瑰,不能带出来,不然拿来蘸烤白薯吃,那才真是色香味三绝。”
一听这话,德嬷嬷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你们江南人的饮食真讲究!”她说:“我家老头子最爱甜食,你倒把那做玫瑰浆、桂花浆的方子传给我;我再传给我儿媳妇,让她试着去做一做,只怕做不来。”
“很容易。把玫瑰花办,或者……。”
或者桂花,细细拣净,拿盐花泡过,捞出来晾乾,加上好白糖拌匀捣烂,密封在小磁缸中;十天半个月之後,再调上蜂蜜稀释。有好太阳的日子,打开缸盖晒一晒;不过一定得在缸口上蒙上亮纱,才不会有小虫子掉进去。
“听你说起来不麻烦嘛!可就是只有你们江南人才想得到。”德嬷嬷握着她的手问:“小宛,你今年几岁?”
“我是甲子年生的,今年二十八。”
“二十八!”德嬷嬷似乎大吃一惊,“我还以为你刚过二十呢?你的皮肤怎麽这麽嫩啊?”
“这,”董小宛笑道:“我可就说不上来了。”
“你们江南女孩子,皮肤都生得嫩、生得白;不比我们旗下女子,常年在风沙里头过日子,又操劳干活,自然就老得快了。不过,你们会保养,也是真的。”
董小宛微笑着不作声,取一块乾净手绢铺在膝上,将烤白薯剥去了皮,连手绢托着,送到德嬷嬷手中。
“你先吃;我替你去倒热茶。”
在她去倒茶时,女伴都围了上来,向她打听消息……是人人关心的出处。董小宛因为德嬷嬷所说的处置办法,尚未定局;一传开来,有害无益,所以决定保守秘密。
“德嬷嬷没有跟我说,我也不便问她。不过,照我看,一定会有个妥当办法,大家最好耐心一点儿守着:‘守得云开见月明。’”
※※※
董小宛的“云”倒是开了;但她却羞见那一轮“明月”,因而尽管女伴纷纷向她道贺,她却苦在心里,只有用矜持的微笑作为答覆。
原来方玄成为了冒辟疆的“合浦还珠”,替他找到一个强有力的人援手;这个人就是天主教士汤若望。
汤若望本名约翰亚当.沙尔,出身为德国可仑地方的贵族,在罗马日耳曼学院毕业後,航海东来,先在澳门传教,崇祯二年入京;其时礼部侍郎徐光启,是天主教的“护法”,正在主持修订新历。原来明朝所用的“大统历”,本乎元朝的“授时历”,是参考阿拉伯天文学家所订的“回历”而制定。钦天监中,有二十四名“回子”;但由回回历演变而来的“大统历”为阴阳合历,照地支计算的一日十二时,每一时辰应该八又三分之一刻;太阳轨道应该三百六十五度又四分之一,为了计算方便,将它固定一时辰为八刻;太阳轨道为三百六十度,日久天长,误差增大,所以明朝中叶以後,对於天象的推算,如日月蚀、五星联珠等等,常有失误。所以特命徐光启为监督,设局修改历法。
由於汤若望是这方面的专家,因而受知於徐光启,成为历局的主要工作人员。徐光启亲自教他汉文,并且将他题了个汉化的名字,“若望”是约翰的译音;“汤”字则由英文“亚当”的尾音而来。
汤若望除了主持修历以外,还在崇祯十五年主持铸炮;大炮在那时封为“红衣大将军”,威力无比。汤若望一共铸造了二十尊,崇祯皇帝亲莅煤山。临视试炮,成绩非常圆满。崇祯特命再铸造重量不超过六十斤的小炮五百尊,他的想法是,不但便於携带,而且兵败退却时,士兵可以将小炮掮回来。
汤若望那时已经在华二十多年,深谙民情,接奉谕旨,放声大笑;他知道中国士兵在战败时,对於逃命很在行,那里还会自找麻烦,带回笨重的小炮?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遵旨办理,计算需要五万斤铜铁;五千斤铅。但这个数目奏报到御前时,数目变成五万斤铜铁;四十万斤铅。崇祯立即批准,只是小炮尚未铸成,流寇已经到了城下。
李自成的部队,是驻紮在外城的彰仪门外,由於城上安着汤若望所铸的大炮,不敢攻城,派一个在大同投降的镇守太监杜勳进城见崇祯,要求禅位。崇祯大怒,下诏亲征,但行至宣武门,太监塞路,阻挡前进;而守彰仪门的崇祯亲信的太监曹化淳,已经开城迎降;崇祯登煤山一望,但见烽火彻天,大势已去。於是归乾清宫,送太子於国丈周奎府第;剑砍长平公主;促皇后自尽。第二天……三月十九自缢於煤山方亭,他重订新历的愿望,亦随之归於泡影。
及至清兵入关,新朝定鼎,有件很要紧的事,便是颁历;七月间钦天监进呈顺治二年的“皇历”。但明朝大统历错误百出,是人尽皆知之事;而其时恰好汤若望上书摄政王多尔衮,推算出这年八月一日日蚀,京师及各省初蚀至起复的时刻方位,因此,多尔衮下令召见汤若望,垂询其事。汤若望指出钦天监所进“皇历”,有七大错误。钦天监官员虽不得不承认,但同时亦对汤若望的新历吹毛求疵,指摘不已。孰是孰非,并无定论,唯一考验的办法,便要看八月初一日蚀的推算了。
到得这天,多尔衮特派大学士冯铨至观象台考查。汤若望的弟子,预先将日蚀的过程作了观测图,与实际的情况对照,丝毫无误;而用回回历、大统历测算,时间上前者错了四刻;後者则相去更远。於是订历的任务,便归之於新任钦天监监正汤若望,而且定名为“时宪历”。
这是轰动四海的旷古奇闻。因为中国从古以来,推算日蚀,皆仅京师一地;这一次各省的省城,都能依照预先颁布的时刻,准时观察日蚀。自朝中大老至地方士庶,都认为汤若望是真正“学究天人”;尤其是礼亲王代善,佩服得五体投地,结成至交。圣母皇太后由代善口中了解了汤若望的一切,十分向往,终於皈依了天主教,“教父”便是汤若望。
※※※
“麻喇姑,”圣母皇太后问:“董小宛进宫来了吗?”
“是。”麻喇姑答说:“前天进来的。”
“人在那里?”
“在储秀宫。”麻喇姑说:“刚到的那一天,让懿靖大贵妃看见了;问起来她会绣花,懿靖大贵妃正想学这样玩艺,便把她要了去了。”
“这可有点儿麻烦。”圣母皇太后微皱着眉说:“我已经答应神父了。”神父指汤若望。
“喔,”麻喇姑问:“答应他甚麽?”
“神父跟我说,董小宛家的男主人进京来了,想把她领了回去,请我准许。这是件小事,我没有不许之理;谁知道已经让懿靖大贵妃挑了去!如今跟她去要人,只怕她心里会不舒服。”
原来当初太宗在盛京建立东西四宫时,懿靖大贵妃的封号为麟趾宫贵妃,位在所有妃嫔之上。如今圣母皇太后虽因母以子贵,由永福宫庄妃一跃而为皇太后;但论旧日地位,不能不对懿靖大贵妃格外尊重,因而有此顾虑。
“是啊!”麻喇姑也觉得有点麻烦,“糟的是,据说懿靖大贵妃跟董小宛还很投缘;跟她要人,只怕她不肯放。”
“可是,我已经答应神父了。”
“那……,”麻喇姑说:“只有跟懿靖大贵妃好好儿商量。”
“那你就去一趟。”
衔命来到储秀宫的麻喇姑,一进东厢养和殿,只见北窗下安着绣花绷子;懿靖大贵妃正聚精会神地在听董小宛讲解苏州的“顾绣”,与湖南的“湘绣”有何不同。麻喇姑不便打搅,在她们身後静静地站着听;董小宛讲得条理分明,极其细致,连她也听得出神了。
“喔,”董小宛偶尔发觉:“麻喇姑来了。”说着,身子向一旁退了两步。
回过身来的懿靖大贵妃等麻喇姑请安以後问:“有事吗?”
“是。”麻喇姑答说:“皇太后让我来跟大贵妃回一件事。”
一听这话,董小宛先自回避;稍稍地碎步後退,懿靖大贵妃一眼瞥见,立即提高了声音说:“小宛,你别走远了。”
“是。”
“我来正就是为她。”麻喇姑目送着董小宛的背影说:“也怪我不好。大贵妃把她挑了来,我忘了回奏皇太后;两下不接头,以至於出了一件尴尬的事。”接着,她将圣母皇太后已允许汤若望,准由她家男主人将董小宛领回的话说了一遍。
“原来她是有主儿的。”懿靖大贵妃讶异地说:“我问过她,问她娘家还有甚麽人;她怎麽说没有人呢?”
“娘家大概没有人,可是有夫家啊!她本来是江南一家冒姓人家的姨太太。”
“既是人家的姨太太,何以当初会到了九爷府里?”
这里面的内幕,麻喇姑不愿向懿靖大贵妃公开;只说:“董小宛本来是江南有名的红姑娘,名气跟平西王吴三桂的姨太太陈圆圆一样大。九爷是慕她的名,叫人到冒家把她硬要了来的。”
“原来这样子!”懿靖大贵妃略一沉吟,慨然说道:“这是人家破镜重圆的好事;我也不便拦着。不过,最好请皇太后当面问问她;汤神父专爱管这种闲事,听说李闯进京,他救了不少妇女,後来就有人假冒亲戚,把落难妇女骗了去送入火坑的。董小宛既是有名的姑娘,难保没有坏人打她的主意。”
“大贵妃说得是。我回去跟皇太后回奏。”
“你要不要现在就把她带了去?”
“是。”
於是懿靖大贵妃将董小宛找了来,当面交代她去见圣母皇太后。董小宛答应着,随麻喇姑一起到了慈宁宫;先由麻喇姑入内将懿靖大贵妃的意思,面奏了圣母皇太后,方始招呼她进殿。
这是董小宛第一次见圣母皇太后,低着头进了寝宫,跪下磕了三个头,口中说道:“奴才董小宛,恭请圣母皇太后万福金安。”
见此光景,圣母皇太后不免浮起异样的感觉,这几年她也接见过好些汉大臣的命妇,有的震栗失次;有的木讷无语,能完完整整说一句:“臣妾某氏给皇太后请安”的,已不多见;那就无怪乎看见从容尽礼,措词得体的董小宛,大为诧异了。
“你擡起头来,让我瞧瞧!”
“是。”董小宛微微擡头;略略偏向亮处,好让圣母皇太后看得清楚。
“你今年多大?”
“奴才今年二十八岁。”董小宛仍旧把头低了下去。
“二十八?”圣母皇太后问麻喇姑:“你看得出来吧?”
“真看不出。”
“真正看不出!”圣母皇太后问:“你念过书没有?”
“不敢说念过书。略为识得几个字而已。”
“你娘家姓董;夫家呢?”
“奴才原是江南如皋冒家的侍妾。”
“你家老爷叫甚麽名字?”
“单名一个襄阳的襄字;别号叫辟疆。”
“江南桐城方家,你知道不知道?”
“是。”董小宛答说:“桐城姓方的大族有两家,其中一家在前明教太子读过书,是冒家的世交。”
“喔,那末有个方玄成,你知道不知道。”
“是。他跟冒襄情同手足;因为是通家之好,所以奴才见过。”
圣母皇太后点点头,向麻喇姑说:“那就不错了。”
“是。”
“董小宛,我告诉你,冒襄进京来了。方玄成托汤神父;汤神父替冒襄来说情,想把你领回去。这是好事,我成全你。”
一听这话,董小宛心头五味杂陈,思潮汹涌,以至於竟忘了答话。
“给皇太后谢恩啊!”麻喇姑推了她一把。
董小宛这才省悟,磕一个头说:“奴才叩谢圣母皇太后天恩。”
“董小宛,”圣母皇太后问:“冒襄有没有功名?”
“他在前明是个秀才。”
“那末,”圣母皇太后又问:“这几年赶考了没有?”
“没有。”
“为甚麽?”
这话很难回答,董小宛不便说冒辟疆不仕新朝,志在复明;不过这也难不倒她,略为沉吟了一下说:“回圣母皇太后,冒襄的脾气不好,得罪的人很多;这几年一直躲避仇家,东奔西走,误了赶考。”
“不要紧!”圣母皇太后很热心地说:“我让皇帝交代下去,要江南的督抚替他作主。你会写字不会?”
“会。”
“那好!你把冒家的住处、名字写下来;我好让皇帝交代下去。”
“是!”董小宛复又磕头:“奴才代冒家父子,叩谢恩德。”
“麻喇姑,你领她去写字条。”
於是董小宛跪安退出,到了麻喇姑那里,由宫女到总管太监那里取来笔砚;她用正楷写的是:“冒起宗、曾任前明兵备副使,子冒襄,字辟疆,家住江苏省如皋县。”
“好了!”麻喇姑收起字条,“你回储秀宫去吧!等有了消息,我派人来通知你。”
“多谢麻喇姑!”董小宛问:“不知道我那天出宫?”
“明儿就可以。”
“麻喇姑,”董小宛说:“最好是大後天。”
“为甚麽?”
“因为十一阿哥要我紮风筝,指明要紮一只蝴蝶;材料刚刚备齐,得要两天的工夫才能紮好。”
听得这话,麻喇姑大为注意,“十一阿哥跟你玩得到一块儿?”她问。
“是的。”董小宛答说:“除非大贵妃找我去谈刺绣;我总是陪着十一阿哥。”
“他肯听你的话?”
“是。”
“你能把这位小爷降服了,可真不容易。好吧!就是大後天。”
等董小宛一走,麻喇姑随即又入寝殿,将这件事当新闻似地面奏圣母皇太后……原来十一阿哥名叫博果尔,为懿靖大贵妃所出,比皇帝小三岁;“最小偏怜”,自幼惯养成极骄纵的脾气,宫女、太监见了他,无不头疼,所以能躲则躲;因为如此,越发使得博果尔觉得事事不如意,脾气也就更坏了。如今居然有个董小宛能经常跟他作伴,岂非异数?
“格格”,麻喇姑最後提出建议,“总算有了一个能哄十一阿哥的人,我看不如把她留下来吧?”
“来不及了,我已经让巴哈去通知神父了。”
“那也不要紧,跟神父把实情说一说;神父一定也赞成。”
圣母皇太后沉吟了一会说:“不好!神父一定已告诉人家了;说了话不能不算。你回头告诉巴哈,还是让冒家的人,大後天来领她好了。”
※※※
“十一阿哥,你该睡了。”
“不!”博果尔左臂搁在桌上,脑袋又搁在左臂上,偏着脸说:“我要看你紮风筝。”
“今晚上完不了工。你明天中午上书房回来就有了。”董小宛说:“下午让小顺子带你到御花园去放。”小顺子是个十七岁的小太监,他带领四名年龄相仿的同伴,专负照料博果尔之责。
“他会放吗?”
“他不会放,我会教他。”
“那,你陪我去放。”
“行。”董小宛再一次催促:“都说妥当了,你该去睡了吧?”
“董姊姊,”博果尔央求似地说:“我再待一会。”
董小宛看他眼皮涩重,料想他很快地就会入梦;到那时抱他上床就是。因而便不再理他,低着头管自己紮风筝。
“董姊姊!”
“嗯,”董小宛抬头看时,博果尔神态依旧,双眼却反而睁大了。
“董姊姊,你眼皮上的毛好长。”
“那叫睫毛。”
“怎麽写?”博果尔坐直了身子问。
董小宛心想,就教他写字,等他神思耗倦,也是驱之入梦的一法;便即说道:“我也收工了,我写给你看。”
将未完成的风筝移向一边,打开墨盒,舖一张白纸,董小宛提笔写了一个“睫”字;一点一画地写得很慢。
“看清楚了没有?”
“我会写了。”
“好!你写给我看。”
博果尔居然照她的笔顺,写得一笔不错;然後将纸摺了起来,有字的那面朝下,默写此字,再翻过来对照,“中间少写了一横。”他又补了一画。
“好聪明,一下就会了。”董小宛又写了个“蜨”字问说:“这个字你识不识?”
“不识。”
“就是这个字。”她提笔又写。
“原来就是蝴蝶的蝶。”
“不错。不过用这个‘蜨’字,就应该写成‘蚨蜨’。”董小宛边写边说:“或者写成‘蛱蜨’。”
“蝴蝶、蚨蜨、蛱蜨。”博果尔指指点点地,“还有另外写法没有?”
“有!蝴也可以写成胡。”
“这不是姓吗?”
“胡字还有好多用处。年纪大了长胡子,也可以用这个胡。”
“那怎麽叫胡蝶?”博果尔问:“莫非蝴蝶也长胡子?”
“可不是!”董小宛指着风筝上用铜丝所紮,还盘成螺旋形的两支蝶须问:“你看像不像蝴蝶长了两撇胡子?”
博果尔看了半天说:“像倒有点像,不过我不信蝴蝶会长胡子。董姊姊,你在唬人。”
“你明儿上书房,请问师傅,看我唬你了没有。”
“如果你唬我呢?”
“随便你罚。”
“罚你再替我紮一个大蜈蚣。”
“行!”董小宛问:“如果我没有唬你;你可又怎麽说?”
博果尔想了一下说:“你没有唬我;我就乖乖儿听你的话。”
“好!一言为定。”
“来!”
博果尔将小指伸了出来;董小宛便也伸小指跟他鈎一鈎,顺势捧起他的脸亲了一下,温柔地说:“乖!睡吧。”
“你替我脱衣服。”
“行!”
博果尔睡在懿靖大贵妃寝宫对面的一间屋子;董小宛照料他上了床,掖好了被,又在他颊上亲了亲,方始捻小了灯退了出来,关照“坐夜”的宫女留意火烛,便待回她的卧处。
那宫女名叫金梅,也管他叫“董姊姊”,她说:“我这儿有松子奶卷,你吃两个。”
“谢谢,那玩意太甜、太腻。”
“另外有‘克食’。”金梅很殷勤地,“我替你去倒杯热茶。”
董小宛却不过意,坐下来拈一块“小八件”,就着热茶慢慢咀嚼。
“董姊姊,恭喜你啊!听说你家有人来接你;太后许了放你出去了。”金梅叹口气说:“你可好了,我们可得受罪了。”
“金妹妹!”董小宛放下茶碗问道:“为甚麽你们会受罪?”
“十一阿哥啊!也不知道你那儿来的神通,能让这位小爷爷服你。你一走了,再没有人能降得住他,不是我们受罪。”
“那、那可是没法子的事。”董小宛浮起浓重的歉意,“不过,十一阿哥也很讲理,你顺着他的性子,跟他说好话,他也很听话。”
一语未终,只听狞厉的一声猫叫;金梅手一松,一头波丝猫从她怀里跳下来,箭样的往外窜去。
“你必是碰着了牠不愿意让人碰的地方,或是逆着掳牠的毛。”董小宛说:“你就把十一阿哥看成一头猫好了。”
“难就难在这儿,像这头死猫,我也不知道怎麽把牠惹翻了。跟十一阿哥在一起,也是一样,不知道甚麽时候,甚麽缘故犯了他的脾气?”
董小宛来了不过三天,无法深谈;想了一下说道:“不管怎麽样;到底只有十一岁;这麽多大人,还能琢磨不出来一个应付他的法子?”
“就叫没法子。唉!”
董小宛不再答话,爱莫能助,空言无益;闲聊了一会,告辞而去……她有一间一个人住的小屋;孤灯独对,万感交集,只觉得怕见冒辟疆,再一次想到在摄政王府不能自裁,是件错尽错绝的事。
第一流的人物,终於出现了;那就是名满大江南北的“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他是在访友回乡途中,舟泊荒郊,偶然打听到曾匆匆见过一面,留下极深印象的董小宛隐居於此;乘兴夜访,但见一灯荧然,照出支立病骨,怜多於爱,无以相慰,又是匆匆别去,恍如一梦。
不过,这一面在命若游丝的董小宛,竟是一剂续命汤,“到底遇见了归宿!”她越思量越兴奋,不待天明,便催促她父亲立即雇一条船,“去追冒大爷。”
追上了冒辟疆,舍舟相就;冒辟疆大为诧异,不知她何以能霍然而癒?而且虽纤瘦,却是容光焕发,根本不像生过病的人。
“冒大爷。”她开门见山地说:“我跟你回如皋。”
这话在冒辟疆毫不觉得突兀,他是有名的美男子,北里名葩、蓬门碧玉,甘为夫子妾的,不知多少?像不久以前,陈圆圆如果不是为“国丈”嘉定伯周奎的豪奴夺而北归,此时也是冒家的少奶奶了。
但是,他此时却实在没有纳宠的心情与条件,老父身处危地;本人科场不利;而且还有最难克服的一层难处是无力为董小宛还债。
因此,水程相伴,胜处流连,一共十六天,一个提出十六次愿归冒家的要求;一个便冷面铁心地拒绝了十六次。到最後不由分说,另雇一条船,强迫她们父女回头,自己亦即解缆,迳回如皋。
这是五月初的话,到了十月里,董小宛遣他父亲来见冒辟强说,他女儿如今仍旧穿着相别时所着的那件银红方孔纱衫子,如果冒辟疆不允所请,她宁愿冻死。
这是一个异常棘手的难题,看来万难有圆满的结局,不道突然出现了柳暗花明的局面;曾与董小宛有一段香火因缘的钱牧斋,从常熟来到苏州,将紧追不舍的董小宛的债主都找了来;收集借据,叠起来有两三寸高,他出面来“讲倒帐”,计息还本。债主无不承诺。半天工夫,料理得清清楚楚,然後将她送到如皋终偿夙愿。
她记得钱牧斋曾以类似祖父的口吻,这样告诫过她:“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後种种譬如今日生。既曰从良,便是良家,千万要谨守闺训。”她亦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会恪守妇道。但如今妇人第一要紧的名节便守不住;一回江南,对钱牧斋还可腼颜相见,因为此老亦是失节之臣,但对誓不仕清的冒辟疆呢?
满腹心事,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只有尽力抛开,先应付了许了博果尔的诺言,再及其它。
※※※
“董姊姊,”博果尔在走廊上便即大喊:“我的风筝呢?”
闻声迎了出来的董小宛,只见博果尔连奔带跳,深怕他摔倒,急忙蹲下身来,张开双臂,大声说道:“别跑、别跑;看摔着。”
一句话刚完,博果尔已到了面前,脚下收不住势,扑向董小宛,“放大脚”根基不稳,两人一起倒在地上;她怕他的搁在她肩头的脑袋着地会磕破,急忙使劲将身子向右一滚,让他整个儿压在她身上,但自己的後脑杓,却“咚”地一下,重重地碰着了水磨青砖。
在一起摔倒时便已发笑的博果尔吓一大跳,急忙爬起来搀扶董小宛,“董姊姊,”他一面拉、一面问:“你疼不疼。”
“疼,也不疼。”
“我不懂你的话。”
“我一说你就明白了。”董小宛挣扎着起身,拂一拂衣上灰尘;撂一撂脑後头发,“你如果肯听我的话,以後别这麽乱跑,我就会不疼;不然我不但脑袋疼,心里也会疼。”
“我听。”博果尔毫不迟疑地回答。
“好!你饿了没有?”
“不饿。”
“如果不饿,就先给太后去请安;回来见了大贵妃吃饭……。”
“你得陪着我吃。”博果尔插进去说。
董小晚想了一下点点头:“行。”她接下来又说:“刚吃完饭,不宜跑啊跳啊,得歇半个时辰,才能让小顺子带你到御花园放风筝。”
她说一句,博果尔应一句。然後到後廊去看那具大风筝,展翅八尺,彩画鲜明;小顺子羡慕非凡,“董姊姊,”他说,“我这辈子要有你这手绝活就好了。”
“呸!”博果尔啐他,“你下辈子也不行。”
“你别这麽说。”董小宛教导他说:“人只要有志向,肯虚心去学,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等宫女将博果尔带往慈宁宫时,董小宛将放风筝的诀窍,细细地教了给小顺子,特别指示他要看准风向,要逆风而奔,亦就是让风筝兜足了迎面而来的风,然後才能鼓翼而上。
“今儿风不大,要辨风向,不太容易。”
“我教你一个简便的法子。”董小宛走到天井从腋下抽出一条白绸手绢,两指提起,轻轻一松手,绸绢往西北方向悠悠荡荡地飘了过去。
“我明白了。”小顺子很高兴地说:“今儿是东南风。”
“对!你真聪明。”董小宛用欣悦的声音夸赞,“一点就透。”
“董姊姊,”小顺子迟疑了一会问:“你真的要走了?”
“是啊。”
“你一走,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小顺子又说:“而且,我们少了一个甚麽事都懂,甚麽事都肯帮忙的人。真是舍不得你。”
“我也一样,舍不得你们啊!只是,太后已经许了,我家里的人也来了;我不能不回去。”
“你的意思是……”
“是命!”董小宛打断他的话说:“你别胡猜,人,都是一个缘;我跟你们,也就是相聚这一阵子的缘,缘尽各散,不能勉强。”
小顺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面回身而去;一面自言自语地咕哝着:“我得跟金梅他们去商量商量。”
※※※
冒辟疆兴奋得彻夜不眠,坐以待旦;方玄成半夜起来小解,发现客房一灯荧然,便轻叩着窗户问说:“辟疆,你还没有睡?”
“啊,”冒辟疆起身开了门,“请进来。”
一看他衣服整齐,根本没有上床的准备,心里随即明白了,“你不是上朝,无须如此。”他说:“巴哈通知我,辰时以後,在北上门待命,还早得很呢!”
“我知道。”冒辟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无奈神驰心惊,魂梦不安,倒不如坐着看书,反倒是养神之道。”
“也难怪。”方玄成点点头,“这回破镜重圆,长相厮守,隐士身分,神仙生活,你这个‘遗民’做得很值得。”
“我亦不是故作清高。”冒辟疆说,“无奈在这种情形之下,你想我居然能入仕新朝,岂不是恬不知耻。”
“说得是,人各有志,我不相强。”方玄成又说:“我可是快要入宫了,卯时一过,我就派人来接你。回头见吧!”
好不容易捱到卯正时分,冒辟疆向方拱乾夫妇问过安,亲自到门房来等候。方玄成知道他心情焦急,早早就打发了跟班方升及车夫来;所以他等候未几,便即上了车,直驶北上门。
北上门为崇祯殉国之地的景山的正门,南面即是大内後门的玄武门,门外御河环绕,称为北池子,过桥即是北上门,左右长庑各五十间,是宫内太监办事之处,教习内务府子弟的“景山官学”;承应宫内庆典戏剧的“昇平署”,皆在北上门。至於宫眷家属定期“会亲”;或者宫女因年长放归,疾病告退,交领接头,当然亦在此处。
冒辟疆抵达时,还只是辰初时分只见太监与充宫中杂役的“苏拉”,穿梭往来,无不是行色匆匆;乱糟糟地也没有人来招呼他。不过廊下设着一列一列的长条凳,供人休憩;方升找到一个正对玄武门的空位,请冒辟疆坐了下来;两庑尽处空地上,有卖食物的小贩,方升替他买了一碗豆汁,一套烧饼果子来,小食消闲。
不久,方玄成来了,跟在他身後的是一个拖着花翎的侍卫;此人当然就是巴哈了,经方玄成引见後,彼此都很客气地寒暄了一番。
“冒公子,你得耐心等着。”巴哈说道:“董姑娘在宫里的人缘很好,都得找她去道别;只怕要到中午,才能见面。”
“是、是!”冒辟疆此时心理踏实了,多的日子也等了,何在乎这半天,“请问,有甚麽手续要办?”
“这倒不必费心,太后交代下来的事,方先生跟我自然都会替你办妥当。不过,人要认清楚,如今是冒公子亲自来领,我可以放心覆旨。你请宽望吧!一会儿我把董姑娘领了来。恭喜、恭喜!”巴哈抱拳说道:“恭喜你们团圆!”
“多谢、多谢!”满怀无可言喻的欢悦,双眼笑得都成了一条缝。
辰时、巳时都还容易消磨;一交午时,便有些坐立不安了,只眼只是凝视着桥南的玄武门。也不知是第几十回展望,终於发现了巴哈,後面跟着一个女子,又有一个太监提着箱笼;冒辟疆心都快跳出来了,急急奔了出去,再仔细看一看,似乎不像。
“是她吗?”他自语着,“头发不是这样子的;走路的姿势也不对,从没有这样跨大步走的。”
“不错。是董姨太。”方升在一旁接口;提醒他说:“冒大爷,你别忘了,董姨太现在是旗装;听说小脚都放大了。”
“啊!啊!”冒辟疆在自己额头上敲了一下,“看我这糊涂!”
由此开始,越看越像,他的心也越跳越快;但就在这步步相近的时候,出现了很不寻常的现象,有个侍卫从玄武门中冲了出来,左手按住腰刀,右手高扬,口中似乎在大喊。而刚要上桥的巴哈、董小宛及携物的太监,都回头了。
不但回头,而且在那侍卫与巴哈作了极短的接触以後,一行之众复又回入玄武门,转眼间影子消失。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冒辟疆满眼金星乱爆,握住方升的手臂,使劲摇撼着。
“冒公子,冒大爷;你别慌张,沉住气,我去打听”
用不着打听,巴哈自动来报告:“冒先生,想不到的事,十一阿哥听说董姑娘要走,大哭大闹,宫里吵翻了天。太后没法子,只好把董姑娘追了回去……”
一语未终,冒辟疆已是哭出声来,如丧考妣般呼天抢地,号啕大哭,以致於北上门所有的人都被惊动了。
“请回去吧!”巴哈劝道:“你就当董姑娘得了急病死掉了。天下美人多得很,冒公子,你是美男子,还怕不能再娶一个像董姑娘这样的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