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美待绿美到保险公司去上写字间之后,她便忙碌着料理好家务。下午吃过了饭,对镜好好地梳洗了一番,然后披上一件元细呢的夹大衣,挟了黑漆皮包,匆匆先到外面烟纸店里去打个电话。她打给谁呢?原来红美虽然自己心事重重,不过她还是很关心妹妹和晓保的情感问题。因为在她心中想来,晓保是个很诚实的青年。他所以写这一封信给绿美,绝不是为了他另爱别人的缘故,一定是有人在从中搬弄是非,离间他们两人的爱情。那么只要找到了晓保之后,彼此经过一番详细的解释,事情就不难水落石出。所以红美早晨已经打电话到晓保的家里,因为晓保已经到学校去了,所以此刻她又打电话到晓保的学校里去。但天下的事情,偏偏是那么令人不如意,打来打去,却没有打通。瞧瞧时候已经快近下午两点了,因此她没有办法,只好自管坐车到大光明影戏院去赴熊子云的约会了。

人力车到大光明门口停下,红美刚付了车资,只见子云满面含笑地迎了上来,和红美握了一阵子手,十分欢喜地说道:“陶小姐,我一点钟就等在这里,把我两条腿都站立得酸了起来。我伸长了头颈,心里只管忐忑地跳跃着,我怕你不来了,那就叫我太失望了。幸而你是有信用的人,我一见你跳下人力车,便三脚两步地奔出来迎接你。在我真好像是得到了一件宝贝似的欢喜哩!陶小姐,花楼的票子已经买好了,我们快点儿上楼去吧!”

“其实我这人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答应了人家之后,我是绝不失信用的。熊先生自己太性急,这么早就来等着我,这可怨不了我不好啊!”红美一面和他向楼上走,一面把秋波水盈盈地斜乜他一眼,很妩媚地回答。

子云望着她的粉脸,好像馋涎欲滴的样子,笑嘻嘻地说道:“那当然,那当然,我怎么敢怨你不好呢?你已经不失信用地到来,我实在是对你表示感激还来不及呢!不过我所以这么性急,实在因为对陶小姐的印象太好了。我昨天回家之后,就一整夜没有好好地睡。就是合上眼,我也会梦见你,你对我真好,我心里一快乐,便醒来了。所以我真恨,恨我为什么不梦下去,那时我还量了自己一个耳刮子。陶小姐,你说我这个人好笑不好笑?”

“不,我觉得你一点儿也不好笑。”

“为什么?”

“因为你这种情形,完全是对我一种痴心的证据,我除了安慰、快乐、感激之外,我怎么会笑你?熊先生,你对我真可说是一见如故。”

“我听了你这几句话,我的心里真是感到舒服极了。陶小姐,你是一朵解语的花,你完全了解我对你这一番痴心,我总算是得到一个知心的人了。”

红美用了一本正经的态度,向子云竭力地灌迷汤,好在子云并不知道这是迷汤,他认为红美也是一个多情的姑娘,那么自己在不断的努力追求之下,还怕她不投入自己的怀抱里来吗?子云这样思忖着,他心中乐得什么似的,于是也笑嘻嘻地奉承她说。两人说话时,已由侍童领到对号入座处坐下。子云买了两包留兰香糖,自己嚼了一片,余下的拿到红美的手里。红美也不说什么,剥了纸,塞在口里嚼着。子云向她望了一眼,又低低地道:“陶小姐,我觉得你是我生命中一个知音,但不知你对我是否也有这种感觉呢?”

“我虽然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是我又不敢这么想。”

“那为什么呢?我倒有些不明白了。”

“因为认你做知音的人一定不少,我也许会挨不到这个资格的。”

“不,不!我觉得除了你陶小姐之外,谁也不配做我的朋友,对于‘知音’这两个字,在旁人是更没有资格谈得到了。陶小姐,我今天向你做诚恳的表白,子云愿意给陶小姐做终生的奴役。陶小姐说月亮是方的,我也绝不敢表示否认。总而言之,陶小姐是我的生命之火,没有陶小姐,我的前途完全变成黑暗无光的了。”

子云趁此机会,便竭力地向红美灌迷汤,他好像是一个入了迷的信徒,在主耶稣面前,做虔诚祷告的样子。但子云的迷汤,红美是心中雪亮的,她忍不住俏皮地问道:“那么你在没有遇到我之前,你的前途,到底是黑暗还是光明的呢?”

“这……这……当然是黑暗的了。我遇到了陶小姐之后,方才像黎明的早晨,天空中透出了一线微明的曙光。你看我过去的神情是那么郁郁不乐,我现在觉得什么都像春天里一样有生气了。”子云被她问得愣住了,但立刻又掀动着嘴唇皮,很灵活地回答了这几句话。

红美微微地一笑,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说道:“这也不见得,我看秀娟小姐恐怕也是你生命之火中的一分子吧!”

“喏!喏!喏!你……这……两句话,不是明明跟我吃醋了吗?”

“熊先生,你可不要胡说八道,我凭什么资格来跟你吃醋?那不是天大的笑话!”红美见他贼兮兮的样子,遂故作薄怒娇嗔的意态,冷笑着回答。

子云见她有些恼怒的表示,一时心头倒吃了一惊,立刻赔了笑脸,说道:“陶小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以为我是一个见花折花的男子吗?不,不!你是绝对误会了我,我和夏秀娟根本是很清白的友谊关系。老实说,我并不爱她,我因为见她可怜,才叫她坐一张台子,比不得你陶小姐,虽然和她同样是舞女,不过在我的目光看起来,我觉得你什么都要高上她十倍。陶小姐,我实在熬不住了,我只好坦白地对你说,我爱你!”

“你爱我?”

“是的,我爱你,我爱你得快要发狂了。陶小姐,假使你可怜我这一番痴心的话,那你应该答应我爱你!”子云说到这里,脸涨得红红的,他紧紧地握住了红美的纤手,有些颤抖的口吻求爱着。

红美知道今天在戏院里必定有一幕精彩的演出,不过她还没有料到子云对自己有这么闪电式的求爱。这就镇静了态度,微微地一笑,问道:“熊先生,你到底爱我什么?哪几点是值得你可爱的?你能向我告诉一点儿听听吗?”

“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事情,你值得叫我爱的地方,就是你没有一点儿做舞女的习气,更没有做舞女那种轻贱的样子……”

“你这话太欺人了,难道做舞女的人都是轻骨头吗?哼!这叫我听了可有些不服气。”

“陶小姐,你老喜欢生气,这又何苦呢?因为有几个舞女,她们的行为,实在是非常浪漫。她们见了小白脸,情愿奉送了身体,还倒贴钞票。把我们有身价的人物,却视作犬马看待。你想,这种舞女还不是贱骨头吗?”

“那么你所说的,恐怕我也是这种舞女,对不起,你还是不要来爱我的好。”

“不,不!你绝不是这种舞女,你的态度大方极了,不是我故意捧你,贵族人家的太太,恐怕也没有像你那么雍容华贵吧!”

红美见他一面说,一面还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表示很认真的样子,一时又好气又好笑,遂白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这是承蒙你过分夸奖,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你虽然这么爱我,我却对你还不大信任,因为男子在我眼中看起来,可说是没有一个靠得住的。”

“那不要紧,我可以以许多贵重的东西给你做担保。”

“这倒不需要,我现在问你,你是真心地爱我,还是假意地爱我?”

“当然是真心地爱你,我要是假心假意的话,那我没有好死的!”

“好!凭你这一句话,那你预备怎么爱我呢?是不是今天晚上就跟你一同去开旅馆呢?”

子云听她开门见山地就说出了这几句话,一时心头倒荡漾了一下。但转念一想,陶小姐这个人不是普通的舞女可比,她说的话是有正反面的,我倒不要上她的圈套。于是摇摇头,说道:“不,不!我绝不敢这么轻视你。我爱你是永久的,不是什么暂时的,所以你假使答应爱我了,我当然要好好地筹备一下,岂能够草草地就相爱了呢?这似乎也侮辱爱的真意了。”

“你这几句话倒还说得中听,那么你预备怎样来计划一下呢?”

“我预备给你顶一幢房子,买一辆三轮车。其余的首饰不算,单拿以上几样东西来说,也很够给你作为保证了。”

“那么你的意思,让我给你做小老婆是不是?”

子云看红美的神色,好像并没有喜悦的样子,一时倒呆呆地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红美方欲说什么,场子内灯光已慢慢地黑下来,接着电影便开始放映了。子云在黑暗之中,似乎要说什么话可以不受拘束一点儿,于是低低说道:“我以为两性结合,只要情深意蜜,彼此真心相爱,那已经是很幸福了。所以对于名义,我倒认为不十分重要。陶小姐,你说我的意思可是不是?”

“电影开映了,我们这问题且慢慢地谈吧!”

红美的两眼注视着银幕上出神,口里却有些讨厌的样子回答。子云终是不敢多说什么,两人静悄悄地看完了这场电影,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十分。挽手出了大光明电影院门口,子云方才很小心地问道:“陶小姐,我们到隔壁光明咖啡室去吃点儿点心好吗?”

“随便。”

红美毫无表情地说了这两个字,便跟着子云步入光明咖啡室。拣了一个座桌坐下,侍者拿上菜单。子云说拿两客炸鸡块、两杯牛奶、一盘西点,侍者答应,自管下去。这里子云递上烟盒,给红美吸烟,还拿打火机给她燃了火。两人吸完了半支烟卷,侍者把点心端上来。子云一面和红美吃着,一面又低低地说道:“陶小姐,我们现在可以把这问题继续谈下去了吧!你心中的意思,要我怎么样办,才称了你的心呢?没有关系,你只管说出来,我们大家不妨讨论讨论。”

“我先问你,你家里有几个太太了?”

“凭我这年纪,我要说还没有太太的话,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绝不瞒骗你,我确实是已经有了妻子,不过你说我有几个的话,那我当然不能承认的。”

“你既然承认是已经有了妻子的人了,那么你如何还可以再来爱上我呢?常言道,不犯二色,你犯了二色,你这个人就是不情不义。”

子云听红美这样说,一时脸上浮现了哭笑不得的神情,望着她倒是愣住了一会儿。他喝了一口牛奶,吃了一口鸡肉之后,方才说道:“陶小姐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不过无论什么事情,也要看情形而说的。照我说,我的太太,她固然没有在上海……”

“没有在上海?她在什么地方?”

“她在汉口的故乡……”

“那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到上海来住呢?”

“你不知道,这其中也有一个道理,因为我上面还有爸爸和妈妈,他们的思想非常陈旧而且固执,所以不愿让媳妇跟着儿子一同出远门。第二个原因,我这个黄脸婆子实在太没有资格做行长太太了,不但容貌丑陋,而且举止乡气,土头土脑。假使把她一同带到什么宴会上去,那真把我祖宗三代的脸都丢尽了呢!”

红美听他这样告诉,可知子云确实就是害死自己丈夫的那个魔鬼了。她想,他所以一个人在上海,显然是怕我在汉口控告他的缘故。不过奇怪的是,他见了我,怎么却并不认识了呢?但事实上我们只见过三次面,而且又是这么短短的一刹那。隔别日子久了,或许想不起了。今日撞在我的手里,真所谓冤家有孽的了。红美一面想,一面便故作笑容说道:“原来你的太太是个这样的丑妇吗?那倒怪不了你和她没有感情了……”

“可不是?陶小姐,你知道了我心中的痛苦之后,那你一定会同情我,绝不会再说我是个不情不义的丈夫了吧!老实说,我要有你那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好太太,我怎么还有另爱别人的心思呢?”

“照你说来,你是一定要爱上我了?”

子云听红美这样问,好像已经有些心软下来的样子,心中不免又感到欢喜起来,急点点头,说道:“当然啰!但是,陶小姐肯不肯可怜我呢?”

“假使你真心要爱上我,我就马马虎虎来做一个行长太太了……”

“陶小姐,你真的答应我了吗?”

“答应并非是件难事情,不过我当然也有一个条件。”红美见他喜之欲狂的神情,遂故意缓慢着语气,接着又说出了这一句话。

子云却毫不介意地含笑问道:“是个什么条件呢?陶小姐只要说得出,我总可以做得到。”

“那并不是一件为难的事,你要娶我做行长太太,那你得先跟你家中这位太太离婚。否则,要我给你做小老婆,我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

“这个……”

“怎么样……是不是有些办不到?”红美见他听了自己这几句话,脸上立刻收了笑容,微皱了眉头,显然是大有为难的样子。于是薄有怒意,向他正色地追问。

子云很慌张地说道:“并不是办不到,因为我父母是思想固执的人,他们一定不肯让我这样做的。”

“哼!你这话说得太矛盾了,我真不懂得你这两句话是怎么解释的。”

“陶小姐,请你不要生气,你应该谅解我的苦衷。你现在暂时受一点儿委屈,好在我父母年纪都已老了,他们终不见得在世界上永远地活下去。等他们百年之后,我不是便可以跟妻子离婚了吗?”

“那么我们这头婚姻,也等你父母百年之后再谈吧!”

子云见红美很安闲的样子,至少有些俏皮的成分回答,一时心中十分焦虑,便搓了搓手,很苦闷的神情,叹了一口气,说道:“但是,这……这……叫我怎么能够等得及呢?”

“你等不及,你还是去娶别的女人吧!假使你要娶我,那么你就得依我的条件。”红美很坚决地回答,表示毫无一点儿感情作用的样子,再没有什么通融的办法。

子云觉得这倒是一件难事情,遂取了一支烟卷,连连地吸着,似乎在大动其脑筋的神气。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子云忍不住又先开口说道:“陶小姐,你这一点就马马虎虎地受些委屈,我别的地方可以补足你的。”

“别的拿什么东西补足我呢?”

“比方说,我本来准备买一克拉钻戒给你,现在我就买三克拉钻戒。本来给你顶一幢石库门房子,我现在给你买一座小洋房。其实我这个黄脸婆子根本不在上海,人家谁知道你是大是小呢?陶小姐,你说我这话中听不中听呢?”

红美心中暗想,我所以有这个条件,也无非是故意刁难刁难他。其实他就是答应我这样办,我也未必真的会嫁给仇人做妻子呀!不过我要报仇,我终得牺牲一点儿。同时为了妹妹着想,我也不得不向他多骗一点儿钱。那么我万一因报仇而判了死刑之后,剩下妹妹这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她当然也不会受什么生活压迫的痛苦了。红美心中这样想着,她的神情自不免沉默了一会儿。子云猜测她的芳心,一定有些被洋房钻戒打动了。这就很快地把自己手上那枚挺大的钻戒先脱了下来,拉过红美的手,轻轻地给她套上了。红美却装作不知道,等戴在手指上了之后,方才故意呀了一声,秋波逗弄了他一瞥媚眼,羞涩似的问道:“熊先生,你这个算什么意思呀?”

“这枚钻戒虽然只有一克拉半大,但光头很好,完全是火油钻。陶小姐,你先戴着,明儿我再给你买两枚。”

“你给我戴上了,那么你自己不是没有戴了吗?”

“我明天马上可以去买进的。陶小姐,你喜欢住石库门住宅呢,还是爱住花园小洋房?”

“我说住小洋房太大了,倒反而嫌冷静。假使有两幢两下的石库门房子,那也很不错呀!熊先生,你说是不是?”

子云听她这样说,心中十分欢喜,把她手紧紧地握了一阵,点头说道:“那是你为我而打算的,我有你这么一个会持家的好太太,那我子云将来一定还要好好地发大财呢!秀琴,我以后该呼你名字了,请你也不要叫我熊先生吧!”

“你的意思,我叫你什么好?”

“叫名字吧!夫妇之间,男女平权,叫名字最妥当。”

“好,我就叫你子云。”

红美故作羞答答的样子,轻启樱唇,低低地叫了一声,但立刻红晕满颊地低垂下头来。子云瞧在眼睛里,真有说不出的甜蜜,遂笑嘻嘻地说道:“秀琴,那么我明天就去顶房子,你可以不必再上舞厅去伴舞了。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最好告诉我,那么我可以直接到你家里来找你。”

“你叫我不去伴舞,那么这几天生活怎么过呢?”

“哈哈,你不要说孩子话了,你要知道,从今天起,你便是一位行长太太了,我叫你不用去伴舞,那我当然会给你生活费呀!我此刻身边有五百元钱,你先拿去。我明儿给你到银行里去开一个存折,在你名下存五万元钱,那你总可以一百二十分的放心了。”

“子云,你待我这样好,我真是感激你。”红美听他这样说,心里也十分安慰,遂把五百元钱老实不客气地放进自己皮包里去,含了得意而欢悦的笑容,热情地回答。

子云暗想,金钱万能,这句话真是不错。但他表面上还一本正经地笑道:“秀琴,我们既然成了夫妻,那还用得到感激这两个字吗?”

“唉,我这人也真糊涂得很,不知靠你吃饭的人一共有几个?”

“这倒是你感觉喜欢的一件事情,靠我吃饭的人,可说一个也没有。”

“真的吗?那么你在上海难道就只有一个人不成?”

“虽然我还有一个妹妹,但妹妹她自己有吃饭的本领,用不到姐姐去养活她的。”

子云听她只有姐妹两个人,心里不免乐得什么似的。暗想,姐姐既然这样美丽,那么妹妹当然也是一个绝色的人才,说不定我老熊还有一箭双雕的希望,那不是我交上桃花运了吗?想到这里,便笑出声音来说道:“就是多养你妹妹一个人,那也绝对不成问题。你妹妹今年几岁了?”

“还只有十八岁。”

“比你小几岁?她在什么地方办事?也在做舞女吗?”

“我比妹妹大三岁。哼!你这话又气人了,难道我们女子吃饭的职业就只配做舞女吗?告诉你,我妹妹的才学很好,她在写字间里做职员。”

“对不起,这是我失言了,请你不要生气。原来你妹妹的才学很好,那么她的脸蛋儿也和你生得一样美丽吗?”

子云见她薄怒娇嗔的样子,遂慌忙赔了笑脸说好话。因为他有着得陇望蜀的存心,因此情不自禁地向她又问出了这后面一句话。红美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便淡淡地一笑,用了俏皮的口吻,说道:“这些你可以不必向我打听了,我告诉你,我妹妹是已经有着未婚夫的人了。即使你想见一个爱一个,妹妹也未必会爱上你啊!”

“秀琴,你这人真有趣,怎么一会儿又和你妹妹吃起干醋来了?”子云被红美一语道破,心中十分难为情,因此红了脸,只好笑嘻嘻厚脸皮地回答。红美噘了噘小嘴,逗给他一个白眼,却并不作答。过了一会儿,子云又说道:“正经的,你府上住在哪儿?我明天顶好了房子,可以陪你去一同看看呀!”

“住在青岛路斯文里十八号的前楼。”

“什么?斯文里吗?”

“嗯。为什么这样惊奇的样子?”

“哦,哦!没有什么,因为……因为……我有个朋友也住在斯文里的,那边房子倒还不错,就是太老式一点儿。我现在给你顶一幢房子,至少要新式一点儿,最好有卫生设备,你说是吗?”子云被她猜疑地一问,一时连忙哦哦了两声,竭力掩饰他脸部慌张的表情,向她笑嘻嘻地回答。

红美点头说道:“那当然,最好要有浴室、抽水马桶,冬天有水汀,夏天有冷气。不过……我也并不一定要这样的房子,假使没有卫生设备,我也可以马马虎虎地将就一点儿。但是我有一个条件,过户的名字要用陶秀琴,你看怎么样?”

“用你的名字虽然没有关系,不过外界说起来,好像有些不大好听。”

红美见子云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好像大有为难的神气。这就冷笑了一声,绷住了粉脸说道:“请问有什么不大好听?”

“我想一个家庭的组成,说起来做丈夫的总是一家之主,那么这过户的名字怎么能用女人家的呢?秀琴,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用意?”

“因为我怕你们男子没有真心的爱,尤其是你们身拥财产的富翁们。万一你明儿把我抛弃了,那么我有了这一幢房子,至少也是我的一点儿保障。你说丈夫是一家之主,其实你这话又显着矛盾了。你刚才不是说男女平权吗?那么就是给妻子名字过户,这也算不了坍你的台呀!假使你真心爱我的,我想你一定会答应我。否则,那你一定是存了玩弄的心思,说不定将来会把我抛到脑后去的。”

子云当初的心里也非常怀疑,恐怕自己花了钱,费了心血,她却是一个骗局,把自己一脚踢开,她倒去另爱了小白脸,这不是叫自己无处伸冤吗?所以他用了沉重的语气,问她是什么用意。现在听她这样说,可见她还在不信任自己,一时倒又放下心来。于是笑了一笑,说道:“原来你是怕我没有真心地爱你,其实这是你疑心病太重的缘故。也好,为了使你相信我没有假情假意,那我就决定答应你这样办。”

“子云,你样样都依顺了我,那你真是我的好丈夫。”

红美把手搭到他的大腿上去,还轻轻地捏了一把。眉开眼笑的情形,真叫子云有些神魂颠倒起来,遂把她手握住了,遮着身子,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个香。红美慌忙又挣脱回来,恨恨地逗给他一个甜心的娇嗔。子云看了,那颗心更是荡漾得厉害,他把两眼色眯眯地盯住了红美,像有些精神失常似的傻笑起来了。

从光明咖啡室出来,已经六点将近了。子云要到舞厅去游玩,红美当然没有违拗他。两人坐车到新光舞厅,拣了一个座桌坐下。因为子云觉得很兴奋,遂叫侍者拿两瓶啤酒喝,喝了酒后,和红美到舞池里去欢舞。他的举止上难免有些轻薄的意思,红美为了要报仇,没有办法,也只好含了痛苦的微笑,咬牙切齿地忍受着。舞毕回座,子云当然十分欢喜,望着红美的粉脸,好像最好把她一口吞下去的样子。不料就在这时,却见一个中服男子,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说道:“老熊,你好啊!怎么不打一个电话给我,竟一个人独遛了吗?”

“我知道你会到这儿来的,老陈,一块儿坐吧!”

“陈先生,你几个人来的?”

原来这个姓陈的不是别人,就是昨夜坐红美台子的陈文达。文达自从见了红美之后,自然也有一种野心的企图,因为到舞厅里去白相的男子,十个倒有九个是想转舞女身体的念头。真正为跳舞而跳舞的男子,老实说,简直是一个也拣不出的。此刻他见子云和红美坐在一起心中自然大不高兴。不过自己和子云是要好的朋友,况且头寸紧的时候,还要在他银行里透支款子用用。所以心中虽然不快乐,脸上还只好含了苦笑搭讪着。当时子云见了文达,因为红美是他的户头,心中也有些不好意思。遂站起身子,一面叫他坐下,一面递给他一支香烟。红美当然是认识的,所以也含笑向他低低地问。

文达坐下之后,吸了一口烟卷,笑道:“我也一个人来的,原是来望望陶小姐,不料却被老熊捷足先得了。”

“老陈,我还没有告诉你,从今天起,陶小姐不做舞女了,她便是熊子云的太太。你该叫她一声熊家嫂嫂了,哈哈!我明天请你吃喜酒。”

子云听文达这样说,可见他也明明爱上了秀琴,一时假装微醉的样子,哈哈地笑着,一面向文达加以郑重的声明,是叫文达可以死了心的意思。文达这一句捷足先得的话,原是说坐台子先后的意思。可是万不料他真的已把秀琴娶做姨太太了,一时只觉得有股子酸溜溜的气味,直冲上了头顶,他的脸色几乎也气得发青起来,但是他还是笑着说道:“老熊,你不要开玩笑了,陶小姐昨夜就跟我说好的,她是答应嫁给我的。”

“陈先生,请你放尊重一点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不能随便瞎说的呀!”

“哈哈,老陈,你听到了没有?我可以不必和你争论,只要听陶小姐说,她承认谁是她的‘黑漆板凳’?我老实对你说,我们一切条件都已谈好,不到一星期,你就可以到我们新公馆来吵我们的新房。哈哈!哈哈!”

文达见子云得意的样子,他心中也愈加生气和恼怒。暗想,这小子倒是可恶,他估了我的“比”,我可不肯向他罢休的。但是秀琴已经自愿被他金钱所买到,一时叫自己真有说不出的苦楚。于是涨红了脸,却强笑着不作声。子云知道他有些酸素作用,趁着酒兴,索性气气他,遂站起身子,挽了红美的手,向文达说声“你坐一会儿”,他们便亲亲热热地到舞池里去了。

文达眼看他们去欢舞了,他咬牙切齿的,把烟卷恨恨地向痰盂里一掷,暗自骂声“他妈的,女子都是水性杨花的,我一定叫他们不得太平”。文达暗暗盘算了一回,他便匆匆地走到电话间来。摇了一个电话到大华舞厅,说叫夏秀娟听电话。原来夏秀娟茶舞时间,是在大华舞厅。不多一会儿,有个女子的声音,嗲声嗲气地问道:“喂,侬叫啥人听电话?”

“夏秀娟小姐,你是谁?”

“我正是秀娟呀,你是熊先生吗?”

“不是,我是熊先生的朋友陈文达,昨夜在新光舞厅坐陶秀琴台子的陈文达。”

“哦!原来是陈先生,有什么贵干吗?”

“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的熊先生,已经被陶秀琴夺去了,知道吗?”

“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此刻都在新光舞厅跳茶舞,是熊先生亲口说的,他要我叫秀琴为熊太太,说下星期他们决定在新公馆里组织家庭了。”

“哼!我昨天夜里就看出来了,熊先生对这烂污货色眯眯的样子,这不要脸的贱货,那双媚眼也老是向熊先生勾引。陈先生,你不是很爱秀琴吗?我想你应该跟熊先生办交涉呀!”

“我和秀琴根本是萍水之交,那倒没有什么关系,比不了你和熊先生,彼此都有深厚的交情。现在一旦被秀琴夺去了,我为你着想,所以非常不平。假使你认为自愿放弃,那么我这个电话算是白打给你了。”

文达的意思,原是要激怒秀娟,借秀娟的力量,去捣乱他们的爱情。万不料秀娟却反而来鼓动自己,要自己去跟熊子云办交涉,一时未免感到失望,遂故意又这么地回答,表示自己多此一举的意思。秀娟听了,方才很难过地说道:“陈先生,你来告诉我,我当然十分地感谢你。不过一个舞客对舞女变心,说起来也不是一回稀奇的事,我心中气愤,但事实上又有什么办法呢?唉!”

“夏小姐,你不要叹气,你此刻马上到新光舞厅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地就拉住这贱货痛打一顿……打出事情来,由我给你负责办理。你有没有这个勇气?”

“不过……我到底不是熊先生的家主婆,我能这样做吗?”

“没有关系,你若不打她一顿,你难道能消心头这口怨气吗?”

“好!只要有你肯给我撑腰,我马上就来。”

“当然我会给你撑腰,而且你茶舞时间的舞票,回头我也都赔偿你损失好了。你此刻快点儿坐车到来,我等着你。”

“好!那么我们回头见!”

文达见自己的计划成功,心中十分欢喜,遂搁下听筒,在糖果部买了一包香烟,便兴冲冲地回到座桌旁来。见子云和秀琴也已舞毕回座,子云先含笑招呼道:“老陈,你到哪里去了?”

“我买烟卷儿去了。”

“烟卷这里不是有吗?老陈,这一曲音乐倒很好,你和我太太去跳一次吧!”

“不,陶小姐既然不是舞女了,那我倒不能太随便,似乎应该避一些嫌疑了。”

“老陈,你的思想也未免太落伍了,跳舞是一种交际,也是一种高尚的娱乐。你没听海上某闻人,他活了七十多岁的年纪,照样和媳妇和女儿甚至孙女儿一同跳舞吗?没有关系,你只管和我太太跳好了。”子云笑嘻嘻地回答,表示落落大方的样子。

文达向红美望了一眼,红美却嫣然地一笑。女色的魔力真大,文达被红美一笑,他的怨恨又忘记了大半,果然挽了红美到舞池里去了。

他一面跳舞,一面便忍不住开口说道:“陶小姐,你和老熊的恋爱真有些像闪电式的快速,我万万料不到昨夜才和你分手,今天你就做了熊太太了。”

“可不是?我自己也做梦想不到能这么速成。不过熊先生既然对我真心地求爱,想我们做舞女的人,也不好一辈子在舞海里浮沉,能够找个归宿,当然也是一件好事情,所以我只好答应了他。”

红美微微地叹息着说,表示一个做舞女的苦楚,也无非出于不得已。文达很同情的样子,点了点头说道:“你这话也不错,不过你要知道,一个男子,他爱你的时候愈快,后来抛弃你的时候也愈快。老熊这个人,据我所知,被他玩弄过的舞女,少说也有两三打之多。并非我来离间你们的爱情,因为你是一个很温和很有希望的姑娘,希望不会落在魔鬼的手里,所以我代你表示可惜罢了。”

“那么落在你的手里,就一点儿也不可惜了?”

红美听他那种假慈悲的话,心中又好气又好笑,遂用了冷隽的口吻,对他很幽默地问。把个文达问得红了两颊,一时回答不出来。但红美又接下去说道:“这个年头谈恋爱也和做买卖一样,尤其是在这灯红酒绿的场所。当然啰!谁先接洽,谁便先做成买卖。陈先生是个多情人,我昨夜一见你,就觉得你这个人很好,可惜你没有早点儿向我求爱,否则,我要嫁人也一定先嫁给你的。”

“唉,陶小姐,事到如今,你还吊我什么胃口呢?说来说去,总是恨我没福消受罢了。”

文达听她还这么说,一时不免含了怨恨的表情,向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红美方欲再说什么,一节音乐已完,于是两人只好回座。音乐复起,子云便挽了红美,也到舞池里去婆娑欢舞了。这是子云意料不到的事情,等他们舞罢归座的时候,却见座桌边多坐了一个女子,而这个女子不是别人,却是夏秀娟。子云心头倒不免别别地一跳,但表面上还竭力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含笑招呼道:“咦,秀娟,你怎么也会到这儿来呀?”

“哼,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人呀!你有了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你就把我丢掉了吗?”秀娟不等他说完,就猛可地站起身子,一面破口大骂,一面却冲向红美,撩上手去,啪的一声,竟量了红美一个耳光。

红美做梦也想不到会挨秀娟这一记耳光,正欲对她理论,但秀娟却像疯了一般,挥了拳头,第二次又打了过来。子云这就把红美拉过一旁,自己拦住了秀娟,怒气冲冲地说道:“秀娟,你难道发了神经病?你……你能无缘无故地动手打人吗?”

“她夺了我的丈夫,她这不知廉耻心的妖精,我打了她怎么样?我和她拼命!”

“放你妈的臭屁!谁是你的丈夫?你这不要脸的泼妇!你有颜色,你只管拿出来,我要怕你,我不是熊子云!”

“夏秀娟!好了,好了,你识相一点儿吧!何苦讨没趣呢?还是快点儿走吧!”

文达见子云大发脾气地向秀娟大骂,知道事情难免要弄成僵局了,好在自己目的已达,于是连忙劝住了秀娟,而且拉了她的手,向舞厅外匆匆地走了。红美自落娘胎,从来也没有被人打过一记,今日受此委屈,气得全身发抖。因为她不是一个泼辣的个性,要骂人家也骂不来,动手打更加不会了。因此一肚子的气闷没处发泄,倒在沙发椅子上,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红美这一哭,当然急坏了子云。子云遂在旁边连声地劝慰,而且还满口地大骂秀娟。红美却认为秀娟今日侮辱自己,乃被子云所累。因此咬他一口,说是子云叫秀娟来打自己的。子云听了,指天指地,大发其咒,同时说秀琴今日吃亏,我夜里给你挣回面子。因为舞厅里的人都来看热闹,子云觉得这使秀琴更感到难堪,因此拉着她到外面吃晚饭去了。

在晋隆饭店晚餐的时候,子云向红美又说了许多的好话,才把红美满肚子的气愤慢慢地平了下去。吃毕了夜饭,子云要引逗红美高兴,特地又陪她一同去看话剧。从话剧院内出来,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子云遂送红美回家。在斯文里门口,红美向子云说道:“本该请你进去坐一会儿,但时候不早,我妹妹一定已经睡了。所以诸多不便,我也不和你客气了。”

“没有关系,反正我明天顶好房子,要来陪你一同去看的,那么我们明儿见!”

子云含笑回答,遂和红美握手分别。但是他并没走远,等红美走进十八号大门之后,他便匆匆地跨入八号的大门,直向楼上前厢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