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云向八号楼上前厢房做什么去呢?原来这个熊少奶奶玲玲就是子云的外室,玲玲虽然是子云的小老婆之一,但差不多已经要被子云遗忘了。今天因为时已深夜,觉得现成的公馆就在眼前,所以他便到玲玲这儿来宿夜了。说起来事情太不凑巧,其实也可以说太巧了。偏偏今天晚上,玲玲却勾引了晓保在房中欢娱。当时两人被一阵敲门声音惊醒之后,玲玲固然吃了一惊,而晓保心中害怕,使他不免瑟瑟地发起抖来。因为自己一向洁身自爱,从来不做荒唐的行为。今日为了一时的错误,恐怕要铸成终生的遗恨了。玲玲见晓保好像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遂连忙把晓保脱下的所有衣服,全都塞到晓保的手里。一面轻轻下床,给他拿了皮鞋,拉了晓保身子,向阳台外面走。也不及说什么话,把皮鞋一放,就轻轻拉上玻璃窗,把晓保关到阳台上去了。玲玲在拉拢窗帘之后,那颗芳心才觉稍微安定一点儿。但子云在外面敲门的声音越加急越加响了,而且口里还连声地叫道:“玲玲!玲玲!快开门!快开门!”

“嗯!是谁?是谁?”

玲玲在房中一个人大做戏文,故意装作刚被吵醒的样子,显出惊慌的口吻,连问了两声是谁。子云这个人自己做了贼,也会防别人做贼的。起初心中也有些生疑,怎么玲玲竟没有回答的声音?此刻听玲玲好像从睡梦中醒过来的语气,这才放下心来。遂含了笑容,急急地说道:“玲玲,是我呀!你怎么这样子好睡呀?”

“你是谁?深更半夜的做什么来?”

“哎呀!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吗?我是子云。玲玲,你快开门吧!”

“哎呀,你是熊大少爷!对不起,这么久的日子没有听到你声音了,也怪不得我听起来觉得很陌生了呀!”

“玲玲,你不要说俏皮话了,快给我先开了门,你要打要骂,我任你责罚好了。我……我……内急得要命,实在有些熬不住了。”

玲玲为什么不肯立刻开门呢?当然其中还有一点儿小道理。原来她是在收拾床上刚才派用场时候的一点儿小道具,一股脑儿统统塞进夜壶箱里。然后拖着睡鞋,把房门轻轻地开了。她别转屁股,有些生气的表情,一面揉着眼皮,一面又自管地回到床上去躺进被窝里了。子云把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他也来不及再说什么话,便急急地坐到马桶上去大便了。

玲玲这时见了,方才又冷笑了一声,说道:“哦,原来你是为了要大便,才到这儿来的,那么你把我这里竟当作马路旁的坑棚间看待了?哼!子云,你今天既然来了,我非跟你算账不可,你当初把我当作什么看待?你如今又把我当作什么看待?我们女人难道真的不值一文钱就随你们男子任意玩弄吗?我这种生活过不下去了,你今天得给我爽爽快快有个解决的办法!”

“玲玲,你火气不要这么大,我虽然人没有来,但生活费可曾短少你一个铜子儿吗?你怎么说活不下去了呢?你说这话,莫非是另外找到什么好户头了?所以预备跟我闹开,去换换新鲜的口味了。”

子云坐在便桶上,取了一支烟卷吸着。他向玲玲薄怒娇嗔的脸望了一会儿,却死样怪气地笑嘻嘻回答。玲玲听他还向自己咬一口,一时便急得跳起来,故作要哭泣的神态,恨恨地说道:“好,好,你自己抛弃了我,你还来冤枉我。子云,你说这些话,我问你良心到底有没有呢?老实对你说,我要有好户头的话,我也不会给你死守在这屋子里了。子云,你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你不是明明害了我吗?”

“好了,好了,是我说着跟你开玩笑的,你又何苦认真呢?半夜三更,不要哭呀!别人家听见了,还以为死了什么人呢?”

“什么话好开玩笑,你就拿这种话来含血喷人,有什么好听不好听?老实说我本来就像活孤孀一样,有谁知道我的苦楚?你今夜到来,没有一句好话安慰我,反而对我这么神气活现,我问你,你是安着什么心思?假使你不要我了,你也爽爽快快地说一句闲话。唉!我是前世作了什么孽,今生才这么命苦啊!呀,天哪!你还是给我早点儿死去了好啊!”

玲玲见子云的神情和语气一无怜悯自己之意,心里这就怨恨到了极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这许多眼泪,马上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子云这时已离开了便桶,坐到床边,就此脱去了衣裤,一同钻进被窝里去,抱住了玲玲的身子,吻住她的小嘴,温情蜜意地赔不是道:“玲玲,好了,夫妻两个,吵几句嘴算得了什么?何苦就这么认真呢?说来说去,总是我不好,现在,我向你赔个不是吧!”

“不要你来赔不是,本来我们还像什么夫妻?你无非把我当作妓女看待罢了。高兴就来一次,不高兴就十天八天不见一个人影子。你以前怎么样对我说的?你问问良心看,你对得住我吗?”玲玲恨恨地把他推开了,别转了身子,一面絮絮地怨恨着,一面兀自抽抽噎噎地哭得非常伤心。

子云想起从前宠爱的时候,把她当作一件宝贝看待,夜夜伴在她身旁。现在把她丢在脑后,好像打入冷房,平心而论,也觉自己太无情义。因此把她身子又竭力扳了过来,一手摸到她的胸部去,低低地说道:“我的良心上确实对不住你,不过在我心中当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因为这几天物价飞涨,原因是东北发生了战事,所以人心惶惶,我每天忙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为了赚几个钱,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呀!”

“省省吧!你真把我当三岁小孩子看待了。就是银行里进进出出事情忙,也忙不到你做行长的身上来呀!况且银行里五点钟一敲,便可以离写字间,总不见得一直忙到现在夜里十二点钟呀!子云,我劝你良心也摆得当中一点儿吧!一个人要想想人家,要想想自己,假使把你换作了我的地位,你心中恨不恨呢?”

玲玲这一番话,在怨恨之中多少还包含了一点儿可怜的成分。一个男子,是最怕女子用这一下子功夫的,所以子云是完全地软化了,他除了连连赔不是之外,又向她说了许多好话。同时他的手,由上而下地渐渐不老实起来。玲玲慌忙把他拉开了,秋波白了他一眼,哀怨地说道:“时候不早了,你给我安静一点儿睡吧!”

“一点钟没有敲,还不算迟。”

“不要,明天晚上你早些回来,我给你甜蜜。”

“等不及,我此刻那枚箭已扣在弦上了,实在不得不发。”

“可是,我那张弓偏不张,看你有什么办法?”

玲玲虽然是仰天睡着,但是她的四肢紧并在一处,睡得笔直直的,秋波逗了他一瞥勾人的目光,却妩媚十分地笑嘻嘻回答。子云果然没有发箭的力量,他只好用恳求的方法,低低地说道:“玲玲,你帮帮我的忙吧!”

“不行,反正我已经被人搁浅长远了,何必再自寻烦恼呢?”

“怎么说自寻烦恼呢?既然是搁浅长远了,那么难免有海枯石烂的危险,我看还是接受一点儿甘露吧!这是有益于你身体的。”

子云一面说,一面有些穷凶极恶的样子。玲玲的马其诺防线虽然防守得紧,然而被他精锐部队奋勇攻击,也有些不支将破。不过她还有条件地说道:“我问你,你今夜在什么地方玩儿?怎么会想到我这里来睡了?”

“在朋友那儿打牌,我忽然心血来潮,怕你干死了,所以特地来灌溉的!”

“谁和你贼秃嘻嘻的?你赢了还是输的?”

“不要问起了,从打牌到现在,今天牌风是最坏了,我打得气都气死了。”

“哼,我早已料到你是输的!”玲玲听了,冷笑了一声,秋波向他逗了一个白眼,大有怨恨的意思。

子云不明白地愣住了,望着她绷住了粉脸的神态,奇怪地问道:“你怎么会猜得着的?”

“你如要赢了的话,你还会想得到到我这里来吗?早已到不知什么烂污货那里过夜去了。你说我这句话可猜到你心眼里去了吗?”

“不对,不对,我今天齐巧是赢的。”

“赢的吗?你把皮夹拿出来给我看!”

“此刻看什么皮夹?等会儿,我给你看好了。”

“等会儿我不要看了,就是此刻我有些魔力来克服你。”

子云见她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还望着自己娇憨地媚笑,一时倒也没有了办法,遂把手指去捻她紫葡萄似的一颗,说道:“那么你到底预备怎么样呢?你有条件只管开过来,我一定照数接受。”

“这是你自己说的,现在百物都在飞涨,那么我的生活费是否够用呢?”

“当然不够用了,我很明白,自下月起,照数加倍,你总满足了。”

“这个月难道就不用补贴我了?”

“当然补足,这一点点儿小事,你不说,我也会给你的。”

“那么先给我五百块钱,此路才能通行。”

“不过我此刻身边没有现钞。”

“什么?你不是说赢了钱吗?”

“我和你说着玩儿的,但你不用着急,我虽然没有现钞,我还可以开支票给你,先开一千元给你怎么样?”

“今夜你怎么倒又慷慨起来?会不会是张空头支票?”

“好了,好了,你如何这样不信任我了?我到底是个银行行长,假使再开空头支票,那不是坍完了做银行行长的台了吗?”子云一面笑嘻嘻回答,一面从床上坐起,撩过西服上褂,取出支票簿子来,开了一张即期一千元的支票,还盖了印章,交到玲玲手里,笑道:“现在你还有什么条件没有?”

“没有了……”

“好,那么我可以活跃了。玲玲,女色的魔力虽大,但金钱比女色魔力更大。”

随了他们这两句话,室内电灯熄灭了。子云这时的全副精神,都注意在他的工作上。玲玲偶然回头望到窗外的阳台上,谁知薄纱的窗帘帷帐上却映着一个人影子,使她猛可想到阳台里还躲着一个乔晓保。她心中这一吃惊,随手连忙又开亮了电灯,因为室内有了光线之后,那外面的人影子自然消失了。子云不明白她是什么缘故,遂急忙问道:“怎么你又把电灯开了?”

“看看你那股子劲道儿到底怎样狠天狠地。”

玲玲故作放浪形骸的荡态,向子云曲意地迷恋。子云在过分兴奋之下,也就酣然入梦。起初玲玲心中还记着阳台里的晓保,预备让子云睡熟了之后,放晓保逃走。不料等子云酣然入梦,她自己也已筋疲力尽,人事不知了。

子云和玲玲两人在房中沉沉睡去了,只苦了晓保一个人在阳台上受罪。他此刻虽然是把衣服鞋子都穿上了,不过他却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四面临空的阳台。他想跃身跳下去,但怕一个不小心跌伤身子。而且被人发觉,还只道自己是一个小偷,闹了开去,风声落到家里,那叫还有什么脸做人好呢?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忍耐一下。玲玲不是一个含糊的人,她回头总有办法放我逃走的。晓保这样宽慰着自己,他也只好含了痛苦的心,连呼吸都不敢地,呆呆地站立着。起初听房间里有吵嘴的声音,接着又听玲玲呜呜咽咽地哭了。他心中是怀了鬼胎,生怕事情闹僵了,把自己拖出来,那岂不是要吃官司了吗?幸亏过了一会儿,倒又不见什么动静了。而且电灯也都熄灭了,一时又暗想,难道他们睡了吗?但没有多少时候,电灯又开了,并且还播送出他们两人细碎笑谑的声音,这音韵至少包含了一点儿淫浪的成分。晓保知道他们是在玩儿着把戏了,一时心中暗暗猜疑,觉得玲玲这个女子说不定是一个做生意的淌牌,自己今天落在她的手中,也可谓大大地上当了。想到这里,真有说不出的悔恨。四周是那么静悄,显然夜是深沉了。远远地送过来大时鸣钟敲子夜一点的声音,把晓保那颗心更震撼得清醒过来。夜风一阵一阵地吹着他身子,虽然不是寒冬的夜里,但秋风的凄厉,也够使人感到难受。尤其是晓保才从热被窝内跳出来,此刻在阳台上受冷,他全身瑟瑟地发抖。他抬了头,望着黑漆的天空,夜凉如水,一轮明月,却在头顶上发射着清辉的光芒!晓保此刻心中羞惭,觉得自己这卑鄙的行为,实在很不好意思对这清白的明月。他慢慢地又低下头来,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时鸣钟当当鸣两点的敲声又在黑夜的空气中流动了,但却没有见玲玲来放自己逃走。室中的电灯虽然还亮着,不过静悄悄的却连一丝声息都没有。晓保心中开始有些奇怪,难道他们两人都睡着了吗?要想推窗进内去看个仔细,但到底没有这个胆量。这时候晓保心中的痛苦,真仿佛比坐在监狱里还要胜过十倍。因为他身上的衣服,已抵不住寒风的侵袭,只觉一阵阵的寒意,从骨髓里透了出来。可怜他心头悔恨极了,觉得为人在世,总要向光明的路上走,岂可以失足在邪路呢?假使自己糊里糊涂地荒唐,此刻又如何会在寒夜的阳台上受冻冷的痛苦呢?一阵阵想,一阵阵悔,他到底忍不住流起眼泪来了。

“啊!捉贼!捉贼!”

晓保正在悔恨交集、伤心落泪的时候,忽然一阵急促呼喊捉贼的声音,从夜风中吹了过来。一时心中无比焦急,真不是一支秃笔所能形容万一的。晓保暗想道:这叫作失意的人偏逢失意事,不要贼逃走了,别人家看见了我在阳台上痴立,因此误会我是一个小贼,那可怎么办呢?晓保在情急之下,还管得了什么呢?遂把身子在阳台上躺倒,脊背贴在冷冰冰的水门汀阳台地板上,这苦楚真有些叫人难熬。但房子中的人好像被一阵呼喊捉贼声吵醒了,只听男的叫道:“玲玲,玲玲!你听,你听,有贼呢!”

“不是我们家里,你管他什么,我们还是睡吧!”

“不行,也许那贼被人家追得急了,却逃到我们屋子里来,那么我们笃定地睡觉,东西不全都要被偷了吗?让我开了窗子到阳台外去张望张望。”

“你不要发神经病了,深更半夜,冻冷了身子,那可不是玩儿的事情。”

子云这两句话,不但玲玲听了急得满头大汗,抱住了子云身子不肯放松。听到阳台上躺着的晓保的耳鼓内,他更急得脸色灰白,那颗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了。幸亏这时弄堂里一阵嗒嗒的脚步声奔过,还有许多人口叫捉贼的声音,也由近而远了。只听房中玲玲的声音,又说道:“可不是?贼早已逃出弄堂去了,你还起来做什么呢?”

“那么我们睡吧!”

晓保在阳台里听了房中这一句话,方才把一颗极度紧张的心又松弛下来。玲玲也安心了许多,因为有过一度的睡眠,她的精神好了一点儿。心中想着阳台上的晓保,她也忍不住代为暗暗痛苦起来。而且又开始怀疑起来,难道晓保已经爬下阳台逃跑了,所以人家误会他是小贼了吗?这样一想之下,倒又暗暗地焦急万分。万一晓保被这般追贼的人捉住,不问三七二十一地一顿痛打,那不是叫他有冤无处申诉吗?玲玲想到这里,她当然是再也合不上眼皮了。想要起身推窗去看个仔细,但又怕惊醒了旁边的子云,她在乌圆眸珠一转之下,这就有了主意。她伸手把电灯开了,向窗帘上一望,果然,已经没有了一个人影子。玲玲这时心中,又欢喜又忧愁,欢喜的是晓保已经逃走了;但忧愁的,怕晓保被人误会是贼了。她也只好暗暗祷告着老天,但愿晓保安然无恙才好。玲玲祈祷了一会儿,于是又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八点钟敲过,子云便匆匆起身,玲玲服侍他梳洗完毕。子云点心也不吃,便预备匆匆要走了。玲玲还故作撒娇的表情,恋恋不舍的样子,说道:“子云,今天你去了之后,问君何日再到来?”

“说不定,或许今天晚上再来,或许明天夜里来。”

“为什么日子说得这样近?请你说得远一点儿好不好?”

“玲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讨厌我吗?”玲玲这几句话,确实是引起了子云的疑惑。他皱了皱眉毛,大有不喜悦的样子。

玲玲笑了笑,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道:“我说你这人说的话作不得准,你与其给我吃空心汤团,那么你就说得稍微远几天,不过千万要守信用的。老实说,我猜到你今天夜里不会来的,就是明天夜里,你也未必会来。所以我希望你说得确实一点儿,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再来?我可以买一点儿好酒菜,等着你。”

“这倒很难说,你该知道我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的事情来起来,连自己也想不到。所以要我说一个准确到来的日子,我倒不能说。”

“可不是?我就猜到你的心眼儿上了,既然你不能确定,何必说今夜明夜,来故意甜我的心呢?”

玲玲把身子一扭,噘着小嘴儿,在生气的成分中大有伤心的样子。子云笑嘻嘻地把她搂在怀里,捧着她的粉脸,和她又亲了一个嘴,说我在一星期之内总有一天会到来的,你放心吧!玲玲也明白这种男子没有真心的爱,自己也无非向他灌灌迷汤敷衍敷衍而已。待把子云送走之后,她好像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因为虚心的缘故,早晨起来,连窗帘也不敢去拉开。此刻她走入房内,便伸手拉开窗帘幔。不料阳台外忽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窗门,玲玲吃了一惊,暗自想道:难道晓保还在阳台外面不成?急忙推开玻璃窗门一看,不由“哎呀”了一声,连忙俯身去扶,只见晓保已经冻僵在阳台上,脸色灰白,满身灰尘,狼狈不堪。玲玲急急把他抱入房内,让他躺倒在沙发上。又走到桌子旁边,倒了一杯热开水,给晓保喝了两口。晓保的眼泪,从眼角旁淌了下来。两只已失了神的眼睛,向玲玲怨恨地逗了一瞥,毫无气力地说道:“玲玲,你给我上了圈套,你害得我太苦了!”

“哎呀!我怎么想得到你还会躲在阳台上呀?我以为你已跳下阳台逃回去了。唉!这……这可怎么办?可怜你脸冻得那么凉,手已冷得发僵了。弟弟,我亲爱的弟弟!你也怨不了我呀!谁知道我这短命烂浮尸昨天夜里会到这里来的呢?唉!说起来真是太不巧了。弟弟,你现在快先喝两口热茶,我给你用热水洗脸暖手吧!”

玲玲听他这样埋怨,一时也觉得十分难过。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只好给他喝了一杯热茶,又拿热水倒在面盆内,给他两手浸在热水里,同时又亲手给他揩脸,待他的神情,是十二分的温柔。晓保虽然是喝了热茶,洗了热面巾,但此刻全身却瑟瑟地发抖得厉害,好像岳飞在风波亭的样子。玲玲皱了眉毛,低低地说道:“怎么抖得这个样子?你觉得冷吗?”

“我不是马路上的瘪三,我如何过得惯露天的生活?换了你,从热被窝里跳出,到露天外整整地冻了一夜,直到此刻太阳上了屋顶,恐怕你也会冻得生病的吧!”晓保听她这样不关痛痒地问自己,一时心中恨得什么似的,便愤愤地说出了这几句话。

玲玲听了,也觉得这不是玩儿的事,况且事先他还和我缠绵过一番,这是更容易生病的。因为晓保和自己发生关系,确实是自己去勾引他的,所以她的良心不免有些歉疚。遂又急急地说道:“那么你快脱了衣服,再到床上去睡一会儿吧!哦,我这里还有一瓶白兰地,你可以喝一杯,驱驱寒。但愿老天爷保佑,也许还不至于生病的!”

“嗯,你把白兰地酒快倒来我喝吧!我冷得实在受不住,完全由骨髓里冷出来的样子。唉!只怕我真的要生病了。”

晓保因为一夜未睡,此刻实在疲倦极了,连躺坐在沙发上都有些支撑不住了。遂连连点头,一面颤抖着手脱衣服。玲玲连忙去倒了一杯白兰地,给晓保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扶着他躺进床上的被窝里去,还小心地问他饿了没有。晓保哪里还吃得下东西,此刻睡在软绵绵热烘烘的被窝里,忽然想与昨夜躺在水门汀地上相较,真有天壤之别,遂怨恨地说道:“玲玲,你……也许是存心害我的吧。”

“哪里哪里!你不要冤枉我,我和你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害你呢?假使我存有害你的意思,那我马上没有好死的!”

玲玲涨红了粉脸,急急地辩白。她坐在床沿旁边,还捏了拳头,给晓保轻轻地捶敲额角。晓保依然很怨恨地说道:“既然不是存心害我,你为什么不来放我逃走呢?难道他……他……没有睡熟的时候吗?”

“这……这……说起来当然有个原因的,你躲在阳台上,假使室内电灯熄了,那窗幔上便有一个人影子映出来。为了这样,我不敢熄灯,生怕给断命烂浮尸发现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后来弄堂里有人捉贼,断命烂浮尸还要起来到阳台上来检查有没有贼逃进来。我心中这一急,一颗心真像吊水桶似的七上八下乱撞起来。幸亏被我阻拦了,他才沉沉地睡去。那时候我要来放你逃走,但又怕起来惊醒了他,所以先熄了电灯看看,窗帘上有没有你这个人影子。谁知这人影子却不见了。因此我心中便另有一个猜想,莫非你已由阳台逃下,所以引起人家误会,说不定刚才喊捉贼的声音,就是你被别人在追赶了。我这样一想,别的倒不担心,却忧愁你被别人捉住了,遭到一顿冤枉的痛打,那你怎么受得了呢?凭良心说,我并不向你讨好,我也一夜没有合眼。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躺在地上,这就无怪窗帘上那个人影子看不见了,唉!这……这……我又哪里料得到呢?”

“外面喊捉贼,我却静悄悄地站在阳台上,回头贼倒逃了,人家见了我,不是把我要当作贼看待吗?所以我也是不得已才躺在地上的,其实这硬板板的水门汀,冰冷得像石头似的,我喜欢睡吗?唉!这种滋味你哪里尝到过,真是比死还要难熬十倍哩!”

晓保听她还絮絮地说出了一篇大道理,一时要怨恨也没有用,他便也向玲玲告诉自己所以躺在地上的原因。说到后面,似乎还有些寒冷,身子情不自禁地又抖动了两下。玲玲听他说得滑稽,想想要笑出来,但怕晓保怨恨自己无情,只好竭力熬住了,还十分同情的样子,故意连声地叹气不止。这时晓保向玲玲又老实地问道:“玲玲,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请你详细告诉我,昨夜这个人到底是你的谁?”

“我是人家的姨太太,不早就向你告诉过了吗?昨夜这个烂浮尸,就是我的丈夫,这断命死乌龟,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昨夜撞了来,你想叫我恨不恨呢?”

“我明白了,这是给我一个教训。老天在警告我,一个青年怎么能如此荒唐呢?假使我昨夜没有受到这个打击,也许我今天还不会有这么快的觉悟。说起来,我一点儿不恨,我很感谢你的那个丈夫。玲玲,我们从此分手了,我要跳出这黑暗的魔窟,我要重新好好地做一个人!”

晓保到底不是一个天性好荒唐的青年,他之所以和玲玲发生苟且的行为,一半是因为受了绿美的刺激,一半是受不了恶劣环境层层的诱惑。但聪明的人,他不会永远地想不明白。虽然也有失足的时候,不过他到底还有觉悟的日子。所以晓保在说完了这几句话之后,他便猛可地揭开被窝儿,疯狂似的从床上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