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保猛可从床上疯狂似的跳了起来,因为这举动是突如其来的,所以玲玲倒忍不住吃了一惊。连忙把他身子又按住了,急急地说道:“弟弟,你怎么了?不要这个样子呀!你好好地躺着要紧。”
“不,不!我要回去了,我不愿在这儿再多待一刻,我的心头觉得太痛苦了。”
这也许是因为一杯白兰地的缘故,所以晓保心中突然地滋长了这一份的勇敢。他连说了两个不字,便毫无留恋地穿上衣裤、套上皮鞋,跌跌撞撞地向房门外走了。玲玲起初还想再劝阻他,但转念一想,他若在我这儿病倒了,叫我岂不是多找麻烦?现在他既然自己肯回去,这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我若再去留住他,那我不是变成一个大傻瓜了吗?玲玲在这样一想之下,她的心里反而暗暗欢喜,便送也不送他的,眼望着他歪歪斜斜地走到楼下去了。
晓保走出了大门,迎着早晨的秋风,只觉寒意砭骨,忍不住又抖了两抖。他的头脑非常昏沉,两脚软弱无力,当他跨出弄堂口的时候,忽然见有一个女子,正坐上了一辆人力车,向前拉去。晓保定睛一看,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心中又爱又恨的陶绿美。看她的光景,大概是到保险公司里去办公的。不知怎么的,晓保心头跳跃得厉害,而且情不自禁地哎呀一声叫起来。经他这一声哎呀,车上的绿美,也不由得回过头来看望。她在看到了晓保之后,她的粉脸上也显现了无限惊奇的颜色,嘴唇皮掀动了一下,好像有开口招呼的意思。但是不知如何的一个感觉之下,她立刻又装出视若无睹的样子,把脸别转了去,自管地让车夫向前直拉了。
晓保站在弄堂口,他的神情有些惨然,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觉甜酸苦辣涌上了心头。他想不到一个女子变起心来,会这么狠。怪不得俗语说,最毒妇人心。又道是女人是祸水,美人似蛇蝎。唉!可见这些字眼,也绝不是无稽之谈。想我对待绿美,情深义厚,也可谓至矣尽矣!在这样患难之中,她全靠我的帮助,方才有今天过着安定生活的日子。万不料她有了好日子,就把我这个帮她忙的人忘记了。想当初心心相印,海誓山盟,说我们已经是一对未婚夫妻了。但谁料到今天的结局,却是这么令人心痛呢!起初晓保心中对于绿美另有爱人,似乎还是一个疑问。但经过昨天南京大戏院亲眼目睹之后,加上此刻绿美见了自己当作没有见到的情形,这就完全证实绿美是负了自己。一时更觉得自己所以和玲玲发生苟且的行为,也是因受了绿美刺激所致。换句话说,自己今日的荒唐,并所受的苦楚,也完全是绿美害的。想不到自己初入情场,就会被女子害到这样悲惨的地步。晓保的身子本来已经是难以支撑了,现在心中又加重了这一层刺激,他只觉得有一股子气愤从心坎涌上来,顿时头晕目眩,眼睛里一片漆黑,也看不见什么东西了,两脚一软,身子便在弄堂口倒下了。
晓保在弄堂口昏厥了过去,这当然惊动了许多路人,大家都围拢了来。有的说他是中了风,有的说他是发羊癫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但却没有一个人出主意,该把他怎么办才好。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弄内走出一个女子来,她不知道弄口围了一丛人是做什么的,遂向人丛里张望了一下。这一张望,不禁使她啊的一声叫起来,立刻分开众人,蹲下身子,连忙把晓保抱了起来,口里急急地说道:“晓保!晓保!你……你……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原来这个女子就是陶红美,红美因为在昨夜已经答应嫁给子云了,并且子云叫她不用再到舞场去了。虽然这是一幕假戏,不过为了报仇,在必要的时候,说不定假戏会真做的。红美心中没有别的牵挂,她牵挂的只有大保这一个痴情的人。她记得大保为自己曾经生过相思病,要不是自己这一封信去安慰他,恐怕他的相思会入骨起来。那么我现在既然不能把终身委托给大保,我就应该爽爽快快地拒绝大保,使大保在我身上死了这条心,那么我纵然为报仇而牺牲了性命,也可以口眼紧闭,一无挂念了。红美在这样打算之下,她等绿美上写字间去之后,此刻走到弄口烟纸店里来打电话给大保,预备下午约他在咖啡馆里谈话。万不料才到弄堂口,却见到晓保躺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一时芳心里又惊又奇,忍不住抱了他急叫起来。但这时晓保在一度昏厥之后,脸色死灰,眼睛紧闭,连手脚都已冰凉了。红美见他好像死过去了,感到害怕和讨厌。她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一面摇撼着他的身子,一面连连地叫喊。
这时旁边也有好管闲事的人,向红美问道:“这个人是你的谁呀?”
“他……他……是我的弟弟。”红美在情急之下,不免涨红了脸,有些口吃地回答。
那个路人又急急地说道:“那么你们府上在哪里?还是快点儿送他回家吧!或者把他送到医院去。”
“我家就在这个弄里,先把他抱回家中去,再作道理吧!”
“既然这样,我帮助你,把他抱回家去好不好?”
“先生肯热心仗义地帮助我,那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
随了红美这两句话,那个路人就把晓保负在背上,跟着红美向十八号门口走了,一直负到楼上,放在床上。红美向他连连道谢,那路人却连说没有关系,便匆匆地自管去了。红美既把晓保弄到家里,但是又急了起来,到底怎么办才好呢?还是打电话把医生请到家里来给他诊治吧!红美这样想着,正欲回身出房的时候,忽听床上的晓保“嗳”了一声,好像苏醒过来的样子。一时不禁又暗暗欢喜,连忙去倒了一杯热开水,坐到床边,把晓保脖子挽起,给他喝了两口开水。晓保方才微微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当他发觉自己的身子已经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他脸上立刻浮现了无限的惊奇。尤其是看到红美的粉脸之后,他益发目瞪口呆起来。他两手摸摸自己纸白似的脸,又拉红美的手,说道:“你……你……是红美姐姐?我……我……没有在做梦吧?”
“不,不!你没有做梦,你跌倒在弄堂口,是我扶你到我家里来的。”
“姐姐……”
晓保听红美这样回答,他想不到绿美还不及一个红美。因为是过分感动和悲伤的缘故,他紧紧地握住了红美的手,眼泪便大颗地滚了下来。红美见他悲不自胜的样子,一时也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皮,用了哽咽的口吻低低地说道:“晓保,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你……好像是生病了,但是,你……你……为什么又一个人走到外面来?瞧你,这手是多么凉啊!”
“姐姐,我……我……”
红美这样问着晓保,但是叫晓保回答什么话才好呢?他叫了一声姐姐,却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因为他自己这可耻的行为,是不能向任何人坦白地宣布的啊!红美见他好像有什么隐痛的样子,心里更以为他是在悔恨自己不该写这封信给绿美,所以他说不出口。于是便先提起来说道:“晓保,你写给妹妹这封信,我也已经拜读过了……”
“姐姐,你……你……恨我吗?”
“不,我倒并没有恨你,因为我知道你写这一封信,是绝不会没有原因的。不过妹妹的心中,误认为你把她侮辱得太过分太冤枉了,所以她非常生气,而且还非常悲伤。她为了这一封信,曾经整整地哭了一夜。”
“这……我并没有冤枉她,可说完全是事实……”晓保听了红美这样说,明明有庇护自己妹妹的意思,一时用了十分认真的神色,低低地回答。
红美蹙了柳眉,奇怪道:“什么?完全是事实?你这话是打从哪里说起的?难道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肯定我妹妹真的另外爱别人了吗?”
“昨天下午在南京大戏院门口,我见她和一个穿西服的少年,挽手进去。刚才我在弄堂口,也遇见了她,她却理也不理我地跳上车子去了。从这几点情形看起来,她不是明明另有爱人了吗?”
“她昨天下午在南京大戏院看电影,我也知道。她在外面的行动,十分公开,并没有一点儿秘密,因为她的心里是坦白无愧的。”
“哼!她约了男朋友在外面看电影,难道还能说是坦白无愧吗?”晓保对于红美这几句话,再也不能忍耐了,遂冷笑了一声,不顾什么的愤愤地回答。
红美笑了一笑,却很淡然地问道:“你知道这个少年是谁?”
“是谁?我怎么知道?”
“你既然不知道,那你应该先打听打听呀!”
“这不用打听,男女两人能够手挽手地一同出入于电影院,我觉得这总不见得是普通的关系了。”
“那也不尽然呀!比方说,你有一个女亲戚,两人碰面了,偶然高兴,两人去看一场电影,难道也能说你们是一对情人吗?”
“这个……那么……那男子和你们也是亲戚吗?”红美这几句话倒把晓保说得无话可答了,他有些悔意的样子,向红美急急地反问。
红美有些感慨的语气,说道:“假使不是为了你这一封信的缘故,我想她也绝不肯和汪贤琳去看电影的。”
“汪贤琳?他是谁?”
“他是保险公司的同事。一个男子,见了女人,无论是谁,总不免有些色眯眯地存了一种追求的希望。姓汪的对于绿美,当然也不会例外。但是妹妹既然把终身已私许了你,她不是一个青楼妓女,朝秦暮楚,送旧迎新。她是只知道从一而终,况且你是有恩于我们的,纵然妹妹有变心的意思,我也绝不许她这样做的。至于他们昨天下午在南京大戏院看戏,一则是偶然的应酬,二则是受了你的这封信的刺激。假使你不写这一封尖刀似的信给她,妹妹当然不会跟他一同去看电影。”
“可是刚才她见了我,为什么又理也不理呢?”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给你一种报复的意思。你也要为人家着想,假使你接到了这一封恶毒的信,我试问你,你的心中气不气呢?”
晓保被红美又说得哑口无言了,他呆呆地愣住了一会儿,却忍不住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红美却又缓和了口吻,低低地说道:“不过爱情这东西原是最小气的,和眼睛一样,眼睛里容不下一粒细微的灰沙,爱情中也不能有第三者的立足。不过你这封信是写在前天的夜里,那么我倒要问你,你又是听了谁的谗言,而相信绿美负了你呢?”
“照姐姐这么说来,完全是我误会了绿美对不对?”
“当然啰!我妹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岂肯三心二意地去爱上别人?我知道她是一心一意地爱上了你。老实说,妹妹假使对你真的有了恶感,我现在也不肯扶你回家里来呀!”
“唉,也许是我一时糊涂,因此上了人家的当了。”
晓保在细细地转念一想之下,方才觉悟到玲玲这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她是有心来离间他们的感情,她便趁机来勾引自己。万不料自己意志太薄弱,竟然真的会中了她的圈套。他既然明白了之后,当然是悔恨得了不得,于是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两句话,而且还接连地叹气。红美听了,遂急忙追问道:“晓保,你上了谁的当呢?”
“是前天下午,我们在金门分手,绿美说要温习功课,也和我各自回家。我在途中,遇到一个熊少奶,她是住在这儿八号里面的,和这里二房东有些亲戚关系。我和绿美租房子来的时候,也和她遇见过的。她告诉我,说她出来的时候,见绿美和一个西服少年挽手到家里去了。当时我听了,气得什么似的,其实我也因为是太爱绿美的缘故,所以便恨恨地写这一封信给绿美了。但现在仔细地一想,原是我的不好,我不该太过鲁莽,冒冒失失地就写这一封无情无义的信来骂绿美。姐姐,我错了,请你在绿美的面前,给我代为讨个饶吧!”
红美听他那种苦苦哀求的话,而且又见他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一时又怨恨他,又可怜他,遂低低地说道:“你既然已经明白过来,那么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但我真不明白,你刚才昏倒在弄堂口,难道是为了绿美没有理睬你的缘故吗?”
“也不能说完全是,或许我身子本来就有些不舒服。你摸摸我的额角,我此刻全身都觉得发烧,恐怕真的要生起病来了。睡在这里太不方便,我想回家去了。”晓保皱了眉头,满面显出痛苦的样子,凄凉地回答。
红美摸着他的额角,果然是十二分的烫手。而且他此刻的脸颊,红得紫酱色的,可知他内部热度是高到了怎样的程度。于是红美很关心地说道:“晓保,你既然真的病了,那么此刻当然也不能再到外面去吹风啊!我的意思,你且躺着睡一会儿,说不定到了下午热度会退的。等退了热度再回去吧!”
晓保没有回答,他只用了热情的目光,向红美望了一眼,但接着把眼皮合上,好像是在养神的样子。红美在床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鼻息之声,回眸看晓保,原来他已沉沉地睡熟了。红美芳心暗自想道:他们兄弟两人真是一对情痴,和我们姐妹也不知是缘是孽。想到这里,总觉无限悲酸,她的泪珠也从眼角旁大颗涌了上来。
晓保因为昨晚一夜没有睡,所以此刻在床上这一睡下去,也就不想再醒过来了。等他睡醒的时候,已经下午四时光景。秋天的季节,在四点钟的时候,室内已经显得暗沉沉的了。晓保睡着的时候,倒也不觉得什么,此刻醒转来,却觉得头痛如刀劈一样,这种苦楚,真不是千言万语所能形容的,晓保熬不住地呻吟起来。就在这时,有个女子走到床边来,低低地问道:“你醒来了吗?此刻觉得怎么样呢?”
“姐姐,我……的头实在痛得厉害。啊!你……你……是绿美。”
晓保以为问自己的一定是红美,但仔细一看,万不料站在床边的却已换作绿美了。他啊了一声,也不知是惊是喜,是痛苦是甜蜜,这就猛可地坐起身子,似乎要和绿美拉手的样子。但终于因为他病势剧烈的缘故,他坐起的身子却立刻又倒了下去。急得绿美连忙俯下身子,说了一声“你”,却没有再说下去。两人四目相对,只见眼泪都已贮满在眼眶里了。默默地呆住了一会儿,晓保方才颤声说道:“绿美,我错了,我不该写这一封信给你,请你可怜我,饶了我吧!”
“晓保,你不用再说这些话了,过去的误会,姐姐都已告诉了我,我明白了,你……你……好好的怎么会病起来的呢?”绿美情不自禁扑到他的怀里,一面哽咽着回答,一面眼泪又不断地流了下来。
晓保虽然浑身都感到不舒服,但是他有了绿美这两句话,再痛苦也会忘记得一干二净了。他摇摇头,一面还以手指去抿绿美颊上的泪水,低低地说道:“我没有什么病……绿美,你不要伤心呀!”
“还说没有病,你全身烫得这么厉害,你脸红得火炭似的一团,你这病可不轻呀!这是我害你的,你原谅我吧!”
晓保有了病说没有病,这听在绿美的耳鼓内,一颗芳心,是更感觉他的可怜,她把纤手摸到晓保的脸上,话声显得那样温柔。晓保听她这样说,一时真有说不出的安慰。不过他想到自己荒唐的行为,同时也感到说不出的羞愧,遂难过地说道:“绿美,你要这么说,这使我心中更感到难堪。你害我什么呢?你一点儿也没有错呀!我这样含血喷人地冤枉了你,你却一点儿不恨我,反而要我来原谅你。唉,那叫我还说什么话好呢?绿美,你待我太好了。”
“不,我听姐姐说,早晨因为我没有理睬你,所以你气得昏厥在地上,恐怕你此刻的病正是因此而起的。那不是我害了你吗?”
“不是,不是,那是你的猜疑,我刚才昏厥绝不是因你不理睬我所致。”
“那么好好的如何会昏厥呢?”
“我本来就要生病了,这绝不是为了你的缘故。绿美,你会恨我无情无义吗?”
“不,我并不恨你,我恨这个熊少奶,她存了什么心思要破坏我们的爱情呢?唉!这种妇人实在是太可恶了。”
“是的,这种妇人太不知廉耻了,我此刻心中也痛恨她入骨呢!为了她搬弄是非,险些把我们感情破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想叫我痛恨不痛恨呢?”
晓保听绿美这样说,遂频频地点了点头,他有些咬牙切齿的样子,很表同情地回答。不过他想起和玲玲缠绵的一幕,他暗暗地又痛苦起来。他觉得这是自己终生的一个污点,永远洗不清的一个污点。想到这里,眼泪在眼角旁又展露了。绿美却把手帕给他轻轻地拭了,温情地说道:“晓保,你为什么又伤心起来?魔鬼虽然可恶,她千方百计要陷害我们到悲惨的境地,但我们要有坚毅的精神,要有确定的信仰,那么我们也绝不怕一切魔鬼来捉弄了。晓保,不要难过,我们现在不是又和好如初了吗?过去的譬如死了,未来的我们要认清目标做人。”
“绿美,你太伟大了,你真是一个宽宏大量的慈爱之神,我真不知用什么来报答你才好。”
“我希望你给我做一个忠实的丈夫,那你也就是报答我了。”绿美因为听晓保这样说,未免有些得意忘形,她秋波盈盈地逗给他一个媚眼,却忍不住赧然地笑起来说。不料绿美这一句话,又触痛了晓保的创伤,他无限羞愧地叹了一口气,大有黯然的神情。绿美有些不解其意地瞅住了他,怔怔地问道:“为什么叹气?难道你不肯做我忠实的丈夫吗?”
“并不是不肯,我实在觉得没有资格可以来配你。”
“这又何必向我客套呢?晓保,我们别的话不要说了,你此刻觉得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呢?”
“我想回头还是回家去吧!病在这儿,多么不方便。”晓保摇了摇头,他微蹙了眉尖儿回答。
绿美雪白的牙齿,微微地咬着殷红的嘴唇,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不方便’三字倒不成问题,老实说,我情愿为你请几天假,来服侍你的病。只不过有一个问题,你不回家,你家里的人不是要为你而焦急起来吗?还以为你是失踪了呢!所以这……”
“没有关系,我当然是要回去的。绿美,此刻几点钟了?”
“四点半了。”
“什么?下午四点半了?哪有这么快的呀?你几点钟回来的?”
“姐姐在上午十一时打电话给我,我吃好午饭,就请假回来。见你睡得好热,姐姐便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向告诉了我,说你是个痴情的可怜人,叫我向你解释一切,并且叫我对你温柔一点儿……”绿美絮絮地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为情,这就红了两颊,顿了一顿,却有些说不下去。
晓保听了,却很得意地笑了一笑,说道:“那么你一定是听姐姐的话啰,对不对?”
“我心里想恨你,但是不知怎么的,想想又很可怜你。因为你病了,我无论恨你到怎样的程度,我也不能不起一点儿爱怜之心。所以我就听从姐姐的话,马马虎虎跟你和好了吧!”
晓保听绿美这两句话,至少还包含了一点儿孩子气的成分,一时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了。他拉着她的纤手,说道:“这样说来,我心中是感激着大姐,却不用感激你的。哎,姐姐上哪儿去了?”
“姐姐有事情到外面去了。晓保,你上午十时睡起,睡到下午四时,足足睡了六个小时,我侍候在你旁边,却又不敢惊醒你,你此刻不知饿了没有?要不弄点儿稀粥你吃?”
“我一点儿也不饿,实在不想吃什么。只不过嘴里淡得很!”
“那么给你吃块糖好吗?”
“不要,我要吃……”
“你要吃什么呢?我可以给你去买呀!”
“我要吃你的嘴唇,这是现成的樱桃,用不着去买的。”晓保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被绿美一追问,方才厚了面皮,像孩子那么顽皮地憨然傻笑。
绿美啐了一口,恨恨地逗给他一个白眼,却红了粉脸不作答。晓保自觉失言,也很觉难堪,窘得呆呆地愕住了。绿美见他木然的神情,倒又误会了,遂偎过脸去,笑盈盈地说道:“怎么?板起了面孔,恨我吗?”
“不,我懊悔自己不该说这一句话,我恨自己,我并没有恨你。”
绿美忽然又偎过粉脸去,显出亲热的样子。这使晓保出乎意料地惊奇,但他仍然一本正经的态度,表示向她道歉。绿美笑了一声,妩媚地说道:“哎哟!你倒又假正经起来了,其实我们是对未婚夫妻,就是亲个嘴儿,那也算不了什么稀奇呀!保保,你亲吧,你亲吧!”
绿美说了一声“保保”,当他小孩子似的捧了脸,把她小嘴凑了上去,是给他亲吻的意思。不料晓保这回却摇了摇头,连忙把手心去推开她的小嘴。绿美奇怪得呆住了,咦了一声,说道:“怎么?嫌我脏吗?”
“哪里哪里?我是有病的人,我口里不很清洁,我怕传染给你,所以我不敢吻。等我病好了,你给我吻一个痛快好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那没有关系,假使你肯传染给我,我倒很欢喜。因为我至少可以分去你一半的病,你的病体不是可以好得快了吗?”
“绿美,有你这两句话,我真是到死都感激你的恩情。但是,我绝不忍心为了自己的病好得快,而把病传染一半给你的。”
“但是,我偏偏要吻你。”
绿美见他感激涕零的样子,十二分诚恳地回答。这就拨开他的手,把小嘴凑了上去,真的在他嘴唇上吻住了。两人正在领略着这温柔的滋味,忽然房门外有人笃笃地敲了两下。绿美娇红了粉脸,慌忙站起身子,离开床边,走到房门旁,一面开门,一面问是哪个。只见房门开处,进来一个三十五六岁的西服男子。因为是很陌生的,一点儿也不认识他,绿美不免很奇怪地问道:“喂,你找谁呀?”
“哦,对不起,请问这儿是不是住着一位陶秀琴小姐吗?”
“是的。你贵姓?”
“敝姓熊,草字子云,是陶小姐叫我今天来拜望她的。”
绿美一听“熊子云”三字,不禁“哦”了一声,她心里明白,这是姐姐的仇人,姐姐昨夜回家,已把她的计划向自己说过了。于是含笑说道:“原来是熊先生!请里面坐,姐姐刚出去买些东西,就回来的。她跟我说过了,熊先生来了,请等一会儿好了。”
“哦,好的,好的。陶小姐也对我说过,她还有一个妹妹的,那么这位想必就是陶二小姐了。”
“不敢,在下正是。熊先生,你请喝杯茶。”
绿美一面回答,一面特别客气地亲自还给他倒了一杯茶。子云连忙道谢,一面取了烟卷吸烟,一面暗暗地想到,原来她果然还有这么一位天仙似的妹妹,这叫我大有一箭双雕的希望了。一面想,一面又瞥见床上躺着一位年轻男子,因此他的希望又慢慢地消失了,同时还有些酸的感觉,遂忍熬不住地问道:“陶小姐,这位是……”
“哦,不错,我忘记了介绍,这位乔先生,他是我的未婚夫,今天偶然来玩儿,不知怎么竟生起病来了,所以躺在床上休养一会儿。”绿美恐怕他引起了误会,因此对姐姐有了异心。所以她故意直接地介绍,表示这位乔先生和姐姐毫无关系。
子云听绿美这样介绍,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暗想,这么说起来,我要一箭双雕,恐怕是没有希望了。晓保在子云进来的时候,听他做自我介绍之后,心头先吃了一惊,因为昨夜玲玲告诉的,她丈夫不也是叫熊子云吗?难道这个姓熊的就是玲玲的丈夫吗?不知怎么的,晓保在这样一想之下,他心头会别别地乱跳。因此别转了脸,故作睡着了的样子,并不向他招呼。室内虽然有着三个人,但此刻却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就在这当儿,忽然一阵革履之声,只见红美抑郁着脸色已步入房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