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美回到家里,想不到子云也坐在房中,而床上的晓保还没有回家,一时芳心中倒不免微惊。但她表面上竭力镇静了态度,先向子云笑嘻嘻地说道:“熊先生,你多早晚来的?我刚出去了不多一会儿,真对不起得很。”

“没有关系,我也只来了不多一会儿。你在买东西吗?”

子云含了微笑回答,但红美却故作没有听见他后面这一句问话,把身子挨近床边,向晓保望了一眼。见他两颊像火炭一般血红,显然热度相当高,遂微蹙了眉尖儿,很忧愁的样子,说道:“好好的来游玩,怎么竟会病了起来?妹妹,那可怎么办呢?”

“可不是?我心里也这样想,我预备给他请个大夫来看看。”绿美颦锁翠眉回答,她的芳心中是感到十二分的着急。

子云向红美招招手,红美走到他身边。子云低低地说道:“我早晨已经给你找好了一幢房子,此刻我是特地来伴你去看看的,不料你妹夫又生了病,不知你走得开身吗?”

“没有关系,妹夫生病,有我妹妹会照料。你既然找好了房子,我当然马上跟你一同去看的。不知地址在什么地方?”

“在派克路桃花新村四号,完全是小洋房的式样,房子很清洁,里面还有卫生设备,天井是个小园地,还可以种植些花草,我看看倒着实很不错。”

“要多少顶费呢?”

“他们讨价是一万元,我看八千元也差不多的了。”

“那么你付了定洋没有?”

“我怕你不欢喜,所以没有付定洋,此刻我伴你去看过了后,马上可以顶下来的。听说房主要回乡去,假使把屋子内家具全部顶进,他要两万元。我嫌这些家具太旧了一点儿,所以不大喜欢。”

“让我去看看,假使有七成新的话,我的意思就顶下来吧!买新的虽好,但到底太花费了,我也代你肉疼。”红美一面说,一面把秋波脉脉含情地望了他一眼回答。

子云对于她这几句话是很听得进去,觉得红美不是一个贪心不足只知奢侈的普通舞女,显然是个很会理家的贤妻良母的典型。他乐得什么似的,遂笑嘻嘻地站起身子,说:“我们走吧!”红美从外面回家,本来没有脱去大衣,遂向绿美叮嘱几句,和子云一同到外面去了。

绿美待姐姐走后,她心中是滋长了悲哀的辛酸,一时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恐怖,她情不自禁地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绿美这一哭,把床上的晓保却弄得莫名其妙,还以为她是为了自己生病的缘故,这就低低地说道:“绿美,我这是一点儿小病,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不要难过呀!”

“晓保,我不是为了你的生病而哭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哭呢?”

“我为姐姐而哭的。唉,姐姐太苦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益发不明白起来了。刚才那个姓熊的是你姐姐的什么人?”

“是姐姐的舞客,他要讨姐姐做妻子。”

“哦,所以他今天陪伴姐姐去看房子是不是?”

“是的。”

“咦!这话你就更显矛盾了,你姐姐嫁了人,她不是有了归宿吗?你怎么还说姐姐太苦呢?”

“因为……因为……我姐姐并不是预备真的嫁给他。”

绿美支支吾吾的方才这么回答,但晓保听了,更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这个葫芦里一定还有特别的蹊跷,于是急急地问道:“大姐不肯嫁给他?那么干吗又跟他一同去看房子呢?”

“因为姐姐要报仇!”

晓保不禁啊了一声,他更糊涂起来,忍不住从床上靠起了身子,呆若木鸡地望着她气鼓鼓的粉脸,追问道:“报仇?难道这子云是你姐姐的仇人?”

“是的,晓保。你躺下来,我可以详详细细地告诉你。”绿美见他吃惊的样子,遂忙坐到床边,把他身子柔软地又扶下来。一面流着眼泪,一面咬牙切齿地痛恨着说道:“我姐姐的丈夫姓宋名祖贻,他在汉口大通银行做职员,这个熊子云就是该行的行长。有一次宴会上,他见了我的姐姐,因为我姐姐太美丽的缘故,因此子云这恶奴便设计请姐夫和姐姐吃饭。结果,我姐夫被他用毒酒害死,当时姐姐到法院去告他,不料他却逃到上海来了。我们姐妹两人所以流浪到上海来,大半也是为了找寻仇人的缘故。”

“那么这个子云难道不认识你姐姐就是被害死的祖贻妻子了吗?”

“这大概是日子隔久了,又因为从前见面的日子不多,所以他便模糊了。不过姐姐身有血海大仇,她岂能含糊地忘怀呢?所以这次在舞厅里遇见了他,那岂不是一个报仇的好机会吗?”

晓保听了绿美告诉之后,方才恍然大悟。但心里又很觉猜疑,红美用什么方法来报她的大仇呢?遂又向绿美急急地问。绿美听了,满面显出沉痛的样子,说道:“姐姐她有她的计划,总而言之,她预备牺牲一切,去报这个血海大仇。反正日子是一天一天地近了,往后你总有明白的一天。”

“这个姓熊的不是好人,千万叫你姐姐小心才是。唉,想不到大姐的生命中还有这一回事,那真叫人意想不到。”晓保说完了这几句话,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表示代为感到无限遗恨的样子。

绿美这时又低低地问道:“你预备怎么样呢?并不是我讨厌你,因为你若不回去,家里人不是要急死了吗?”

“是的,我是不能不回去的。绿美,请你给我叫一辆汽车来,我此刻就该走了。”绿美这一句话才把晓保提醒过来,心中暗想,这可糟了,自己昨晚已经一夜没有回去,此刻若再不回家,恐怕家里人还以为自己失踪了呢!想到这里,遂下了决心回答。

绿美因为自己是个女子,当然不能留他,将来被他父母知道,倒要误会他在我家里和我发生了苟且的行为,因此把他迷惑得病起来。这个罪名,叫自己怎么担受得起?这就硬了心肠,给他去叫了一辆汽车。然后回到房里,把晓保扶起身,服侍他穿上衣服鞋子,低低地说道:“那么我送你回家去吧!”

“不用,你送我上汽车就行了。”晓保的脑子还是很清楚,因为自己一夜未归,此刻叫一个少女送回家去,而且又生了这样的病,这给爸妈知道,对于绿美的名誉很有关系。所以他摇摇头,婉言拒绝了。

绿美是个心细如发的姑娘,她当然也考虑到了这一层,遂也不再说什么。一面扶他下楼,但晓保走不了几步路,却觉头晕目眩,整个身子便扑倒在绿美的肩胛上了。而且他口里气吁喘喘,像难以支持的样子。绿美见了这个情形,心里非常惨痛,忍不住又凄凉地说道:“晓保,这是我害了你,我怎么对得起你呢?”

“不,绿美,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那叫我听了更加悲痛。因为那是我自己作孽,根本怨不了你的。”

晓保当然明白自己所以生病的缘故,他恨玲玲这个淫妇,他恨自己没有出息。今日生了病,真是有苦无处诉。他一面急急地声辩,一面忍不住也流下眼泪来。绿美以为他在懊悔不该听信旁人的话,来误会自己有了新爱,以致彼此起了裂痕。所以她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才好,用了很大的气力,把晓保扶到楼下,幸亏在楼下又碰着了房东太太,帮着扶出弄口,送上汽车。绿美的意思,要送他到家门口,然后回来。晓保执意不肯,绿美没有办法,只好向车夫叮嘱,把晓保要扶进家里,她又多给车夫几个酒钱。车夫答应,关上车厢,便呜呜地开远了。

绿美在暮色苍茫中目送汽车消失了影子,她的脸上兀自沾了丝丝的眼泪。房东太太站在旁边,方才低低问道:“陶小姐,王先生怎么会病的?”

“我也不知道,他好好的到我家来,忽然会头痛发热起来。唉!”绿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也无心多跟她说什么,向她道了谢,便自管回到家里。开亮了电灯,坐在写字台旁边,手托香腮,暗暗忧愁了一会儿。她这时心中有两重忧愁,第一是晓保这病不知要不要紧?第二是姐姐向子云报仇,她自己的生命不知有没有什么危险?她只管呆呆地沉思,所以连夜饭也不预备做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房外笃笃地有人敲了一下。绿美拭了拭眼皮,连忙起身问谁。只听外面是个男子的声音回答:“是我,陶小姐在家吗?”绿美开门一看,想不到却是汪贤琳,一时涨红了脸,发窘得了不得。因为自己曾经骗他说,自己是一个大家庭,有爸妈兄弟姐妹。现在他到了这里,那么西洋镜不完全地拆穿了吗?不过事已至此,也只好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道:“我真想不到汪先生这时候会来,里面请坐吧!”

“陶小姐下午请了假,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心里放不下,所以大胆来拜望你。来得实在太孟浪,还请你原谅。”贤琳一面走进房中,一面很不好意思地赔不是。

绿美很大方地连说没有关系,她还亲自倒一杯茶给他喝。贤琳道了谢,在椅子上坐下,说道:“只有陶小姐一个人在家里吗?”

“是的,家父母都在今天回乡下去了。”绿美是个机灵的姑娘,她在乌圆眸珠一转之下,便很快从容地回答。

贤琳虽然点点头,但心中却在狐疑着,因为这一间卧房内,只有一张床铺,假使她父母在的话,恐怕也是住不下,何况她从前对我说还有几个弟妹的呢?于是他猜测绿美的话,大半是靠不住的,遂又问道:“陶小姐下午就是送伯父母动身回乡下去的吗?”

“是的……”

“那么还有谁和陶小姐留在上海呢?”

“只有姐姐和我两个人。”

贤琳觉得陶小姐的身世多少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成分,他忽然瞥见室内挂着红美的照片,似乎使他想到了一个人。他立刻显出惊奇的目光,向小照注视了一会儿,急急地问道:“这张相片就是令姐吗?”

“嗯,是我姐姐。”

“你姐姐在什么地方办事呢?”

“她……她……在一家化妆品公司里做事的。”

绿美当然不知道贤琳曾经和姐姐跳过舞的,所以她支支吾吾地又回答了这一句话。但听到贤琳的耳朵里,他忍不住好笑起来,方才知道绿美对自己说的,句句都是假话,遂有意俏皮地说道:“我在新光舞厅里见到过一个舞女,很像这张照片里的令姐。”

“什么?你说的是……”

“对不起!我失言了,请你原谅。”贤琳见绿美粉脸失色,大有恼怒的样子,一时慌了,遂立刻抱歉道。

绿美冷笑了一声,她看了看表,然后很正经的态度,说道:“汪先生,对不起!过一会儿,我的未婚夫就要来了。虽然你是我的同事,不过恐怕引起他的误会,使我为难。请你……”

“哦,没有关系,那么我走了,再见!”贤琳当然明白她是下逐客令的意思,不管她真的有没有未婚夫,但绿美对自己处处地方都没有真心相待,我又何必痴心地爱恋她呢?想到这里,觉得自己不宜在情场上追求女性,欲除烦恼须学佛,我为什么要这样自寻痛苦呢?贤琳好像彻悟了,遂心灰意懒地站起身子,向绿美点点头,匆匆地走了。绿美的心头也不知是甜酸苦辣的滋味,她只觉沉闷极了,若不痛痛快快地出一口气,难免要昏厥在地上,因此倒在床上便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晚上,绿美很早地睡了。等她一觉醒来,已经子夜十二点了。她睁眸见室中亮着电灯,姐姐正在脱身上的大衣,显然是刚回来的样子,遂叫道:“姐姐,你回来了?”

“嗯,晓保呢?”

“他回家去了,我叫汽车送他回去的。”

“这样很好,但愿他回到家里,就这么睡两天病便好起来。妹妹,你瞧,这是五万元的一个存折,这是顶屋的一张收条,都是我的名字,你拿着吧!”红美坐到床边,把一个银行存折和顶屋的收条,都交给绿美,低低地说。

绿美呆住了一会儿,她微蹙了眉尖儿,也低低地说道:“姐姐,你交给我做什么?”

“傻孩子,我是预备和子云同归于尽了,难道还要这些东西吗?我昨天早就对你说过,我所以这么计划,是怕你将来吃苦。现在你有了这一幢房子,还有这五万元的存折,我很放心。即使我死了之后,你也不会孤零零在社会上受冻饿之苦了。”

绿美听红美这样说,一时痛到心头,而且又感入骨髓,这就扑倒在姐姐的怀里,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失声哭了起来。红美被绿美一哭,她的心中,自然也万分悲酸,因此眼泪也大颗地滚落了满颊。但是她还哽咽着喉咙,凄然劝慰她道:“妹妹,你不要哭呀!人生百年,也等于白驹过隙,早死迟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想你姐姐本是一个未亡人,虽然我到了上海之后,也有一个知心的好朋友。他待我是多么的痴心,我几次为他的热情而几乎昏迷了理智。但祖贻悲惨沉痛的血海大仇,终于提醒了我在情海中的迷恋。妹妹,常言道: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之分别。我今日为报仇而死,我死亦瞑目的了。你不要伤心,好在晓保和你已经言归于好了,这在我是当然更感到死无牵挂了。”

“姐姐!你……叫我一个人怎么好呢?我……心都碎了。”绿美抽抽噎噎地哭了一回,方才挣扎着说出了这一句话。

红美却十二分镇定,她拿手帕给妹妹拭干了眼泪,反而安慰她说道:“妹妹,我不是都给你安排好了吗?况且你有晓保爱护你,你将来一定有幸福的乐园。所以你不要难过、不要哭呀!”

“我不是为了自己而难过,我是为了姐姐而伤心的呀!姐姐,你最好报了大仇,能够安然逃逸。那么你还有这个知心朋友,不是也可以如愿以偿了吗?否则,你叫他岂不是也要抱恨终身了吗?”

“能够这样,那当然是更好了。妹妹,不要再伤心,我们睡吧!”红美含了眼泪回答,她把妹妹身子纳入被里去,然后她自己也脱衣就寝了。

匆匆地过了一天,在这三天之中,绿美的心里,是没有一刻不挂念着晓保的病体。这是星期六的上午,绿美照旧在保险公司里办事。不知怎么的,她坐在写字台边,忽然眼跳心惊起来。一时暗暗着急,难道有什么祸事发生吗?正在这时,忽然见经理室门开了,外面走进一个五十多岁身穿西服的老者来。高瘦鸥一见,连忙起身相迎,叫道:“咦,老兄,你今天怎么会有空到这里来呀?”

“我是来找一个人的。”

绿美听他这样回答,遂向他仔细地一望,一时心便忐忑地乱跳。原来这个老者不是别人,就是从汉口到上海来的船上遇到的那个乔伯乐,而伯乐又是晓保的父亲。因为同在一个经理室中,所以也没有躲避的余地。这时伯乐也早已发现了绿美,遂走上去,说道:“你……你……不是陶绿美小姐吗?”

“是的,你就是乔老伯了。”绿美因为和他儿子有了爱情的关系,所以红晕了粉颊,站起身子来,表示很有礼貌的样子招呼着。

伯乐有些惭愧的意态,他不敢提起过去在船上的一回调戏的事,点点头,在羞愧的神情中又包含了痛苦的颜色,说道:“陶小姐,你和我儿子晓保是很要好的朋友吗?”

“是从小的同学,陶小姐到这里来办事,就是晓保介绍来的。伯乐兄,陶小姐真是一个温情而又干练的好姑娘。”瘦鸥不待绿美开口,便先代为回答,而且竭力赞美她的品性和人才。伯乐点头说了一句:“我很明白。”他灰白了脸色,欲语还停的样子,大有凄然泪下的样子。瘦鸥对于妹夫今天的态度,大感奇怪,遂急急问道:“你有什么心事吗?我觉得你的态度和往日大不相同了。”

“舅兄,是的,你不知道,我家晓保病得十分厉害。医生说他是伤寒症,恐怕很危险……”

伯乐说到“危险”两个字,他枯黄的脸上已经是老泪纵横了。绿美和瘦鸥不约而同“哎呀”一声叫起来。伯乐只见绿美的眼圈立刻红润起来,大有盈盈欲泪的样子。从这一点可见她和晓保爱得深厚了。这时瘦鸥又急急地问道:“好好的怎么会患起伤寒来?不知有多少日子了?”

“连今天已经有五天了,这孩子在星期一的晚上没有回家,直到第二天下午五点多才回来。他说是星期一晚上在朋友那儿吃夜饭,饭后就病倒在朋友家里,所以才第二天回家的。他这句话,我当然有点儿猜疑,因为医生说他是患的……”

伯乐说到这里,因为绿美在旁,他便挨近瘦鸥的身子,低低地说了“夹阴”两字,一面又连声地叹气,表示怨恨的样子,说道:“所以我肯定他和三朋四友在胡闹。”

“晓保是一个很自爱的孩子,我想不至于会这么荒唐吧!”

绿美虽然听不清伯乐跟瘦鸥在低声说着什么,不过凭伯乐这几句话想来,她也觉得晓保是有着荒唐的行为了。因为伯乐说他星期一晚上没有回家,那么他既没有住在我的家里,显然是在外面做不正当的娱乐了。绿美想到这里,一时十分悲伤,要想落泪,但又不好意思,因此沉痛地呆站着。这时伯乐又说道:“晓保刚才对我说,他有一个知心的朋友,就是陶小姐,并且说在舅兄公司中办事。他很想和陶小姐见见面,谈几句话,所以我急忙坐车赶来。陶小姐,你此刻能不能跟我一块儿去一次呢?”

“好的,我马上跟你去吧!”绿美用了哽咽的口吻,颤抖着说。一面心慌意乱地披上了那件元细呢夹大衣,预备匆匆要走的样子。瘦鸥说明天早晨也去望晓保,并叮嘱伯乐要给他请几个有名的西医诊治诊治。伯乐点头答应,遂和绿美一同匆匆地出去,坐上了伯乐的自备汽车,一同到了乔公馆。

伯乐和绿美三脚两步地跨进了晓保的卧房,只见有个西医和看护正提了药箱出来。伯乐急问怎么了,那西医摇摇头,便自管走了。绿美见了这情景,她芳心一阵子剧痛,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抢步奔到床边,只见床前有个五十上下的妇人,已经在抽抽噎噎地哭泣了。绿美在这个时候,也顾不得羞涩两个字了,遂伏到床边,拉了晓保的手,直声叫了“晓保”两个字,她喉间已经有骨鲠住,眼泪像断线珍珠一般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晓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已经是不住地在叹气。此刻突然见了绿美,他脸上浮现了一丝苦笑,然而这笑的样子是那么骇人。绿美想不到一个俊美的小白脸,病了还只五天,竟然会形成了骷髅的样子,她心痛如割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晓保紧紧地抓住了绿美的臂膀,他好像要哭,但是却没有眼泪。气喘了好一会儿,两眼直视着绿美,勉强地说道:“绿美,我……对不住你……我……就抛弃你死了!”

“晓保,你别说这些话,你还有年老的爸爸和娘亲,你纵然忍心抛弃了我,你也不忍抛弃他们这两个老人家呀!”

绿美这几句话,引逗得伯乐夫妇俩也失声痛哭起来。晓保摇摇头,他的眼角旁也涌上一颗晶莹莹的泪水,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是一个不孝的孩子,我对不住父母,我对不住国家,我也对不住绿美。我……我自己作孽,我自己受苦受灾。我死了之后,好在还有哥哥侍奉爸妈老人家,那我也放心了。只是绿美,我向你说什么好呢?我……请你能够饶恕我!”

“晓保,你不要说这些话了,你还是静静地休养吧!”

“绿美,你恨我吗?”

“不,我没有恨你,我希望你快些好起来。这黑暗可怕的社会,谁都有失足的过失,只要能够自新,你还是一个好青年。”

“我在临死之前,能够听见我心爱朋友宽恕安慰的话,我总算是死也瞑目了。”

“晓保,你为什么要说死呢?我希望你会好起来。”

“只怕是不中用了。”

晓保说了这一句话,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眼珠向上一泛,眼皮慢慢地低垂下来,急得乔太太和绿美大声地哭喊,才算把晓保又喊醒了过来。他的两眼已经失去了精神,很散漫的光芒,望着床边的三个人,默默地并无一语。这时伯乐夫妇和绿美的心中,也知道晓保是在外荒唐成病,所以他会向绿美这么忏悔。一时又怨恨又悲痛,除了流泪之外,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就在这时,大保匆匆从学校里回来。一见房中多了一个姑娘,倒不免呆了一呆。经伯乐介绍之后,方才知道。但心中暗想,秀琴姓陶,她也姓陶,听秀琴告诉,她原有一个妹妹,难道里面就是她的妹妹吗?本欲向她细问,但是弟弟病得这个样子,自己也不好意思再问这些空话了。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晓保的神色也一分一分地转变得可怕了。他刚才还会和绿美说话,此刻除了不住叹气之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伯乐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他是见多识广,知道自己的儿子性命,恐怕连今晚都难以逃过的了。他虽然悲痛,但也不得不到外面去吩咐账房,准备给小少爷料理后事。绿美本来要告别回家,因为她不忍眼看心爱的人咽气。但乔太太留住了她,说晓保回头找不见陶小姐,他要难过的。绿美没有办法,在这情形之下,她是只有在乔公馆吃夜饭了。

其实晚餐的时候,谁都吃不下,也无非是应个景而已。九点钟敲过后,晓保气喘更急,已经是奄奄一息。大家围在床边,正暗暗地伤心流泪,忽然小丫头阿菊拿了一封信进来,说是大少爷的。大保一听,连忙接过来看,见具名“陶秀琴”三字,他心中别别地一跳,遂拭了眼泪,走到窗口旁,拆开信封,展了信笺,低低地吟道:

大保先生惠鉴:

我很感激你待我的情深义厚,真是使我没齿难忘。虽然你不嫌我是个庸俗的女子、是个苦命的女子,而仍旧痴心痴意地要爱着我。然而我固然愧对乔先生,但同时我的心中尚有一件未报的血海大仇。可怜我从故乡漂流到上海,受尽了社会的磨折,遍尝了世态的炎凉,人情薄于秋云,到处是张满了魔鬼的爪牙,它们是无不想把一个可怜的人更沉沦到苦海里去。但我在这黑漫漫的苦海里,终于找到了仇人,这是杀我丈夫的仇人。我现在除了报仇两字,别的什么都没有可留恋。虽然我对你不免还有些依依之情,然而事到如今,我亦只好做一个无情之人了。好在乔先生是个有作为的青年,大概绝不会为了儿女之私,而忘了青年在社会上之责任吧!最后,我希望你忘了过去的一切,忘了我这个最苦命的女子,这不但是你之大幸,就是我死于九泉之下,亦慰甚幸甚。

兹尚有一事相告,谅乔先生还在梦中。舍妹绿美与令弟晓保,情爱至笃,早已心心相印,我虽是垂死之人,尚恋恋于同胞手足,我死之后,万望乔先生在令尊大人处代为撮合,使我们弟妹得能花好月圆,结为良缘,这在我们不是也感到一件欢喜的事情吗?话到这里,觉得无可再言,遂搁笔不写,今生无缘,唯期来生耳!专此奉达,无任歉疚,还祈原宥,不胜感盼。

敬祝

前途光明!

薄命女子秀琴挥泪作别 十月八日夜

大保看完了这一封信,忍不住“哎呀”了一声。他把绿美悄悄地拉到房外,将信塞到她的手里,急急地问道:“陶小姐,秀琴就是你的姐姐吗?”

“是的,这是她的化名,她的真名叫红美。唉!我真想不到姐姐说的那一个知心好朋友,原来还是晓保的哥哥。姐姐,你哪里知道晓保已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呢?”

绿美被大保这么一来,一时还弄得莫名其妙,连忙先急急地看信,直待阅毕此信,方才恍然大悟。想到姐姐说的花好月圆之句,忍不住失声哭泣起来。就在这时房内乔太太哭泣,伯乐挥泪不已。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来。阿菊奔来报告,说大东旅社三百五十号来了电话,那边发生桃色惨案,有张字条留着,请大少爷去见最后一面。大保和绿美一听,知道是红美的遗书,他们心中一急,也顾不了晓保,两人便疯狂似的奔出大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