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云既然给红美顶了房子,而且又给她在银行里开了存折,他当然要和红美马上同居起来。但红美还不肯答应,说非要举行一个仪式不可。否则,被人家说起来,自己总不脱是个小老婆的身份。对于这一个问题,子云颇感困难,说举行结婚仪式,那是万万办不到,假使叫自己请客吃饭,那倒可以答应的。为了这样,事情便僵了两三天。这日星期六,子云来约红美出去游玩。红美因为在昨天晚上,已经有过一番周密的考虑,而且又写了一封信给大保,她在今天原预备下一个最大的决心。因为在这些日子中,她心里的痛苦,实在觉得还是早点儿脱离了人世比较爽快。所以她此刻见了子云,与往日相反地显出特别亲热的样子。这叫子云心中自然十分喜欢,遂笑着说道:“秀琴,昨天我在乐品珠宝店里看好一只钻戒,不但光头好,而且镶嵌的式样也美观。你此刻和我一同去看,假使你喜欢的话,我就给你买下来,你看怎么样呢?”

“我手里不是已经有一枚戴着了吗?这种东西,花费太贵,你的钱,和我的钱一样,所以我不要买了。”

男子大都有些蜡烛脾气,越是听女子这么说,他便越要给她买下来不可。假使女子一定要男的买一枚钻戒,他却会相反地不舍得买的。子云也是这一种脾气,当时听了,便乐得耸了耸肩膀,笑道:“秀琴,你真是一个好姑娘!不过我喜欢买给你,不要说我身边原是有钱,假使没有钱的话,我也会去借了来给你买的。好妹妹,我们是夫妻了,我给你买了首饰,你戴在手指上,说起来也是我的面子呀!”

“你既然这样说,我们此刻就一块儿去吧!”红美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笑盈盈地回答。她一面取过大衣,一面正欲穿上。但子云连忙伸手接过,提了大衣领子,服侍红美穿上,两人便挽手到外面去了。子云原有自备汽车停在弄堂口,当时两人匆匆跳上车,便驶到乐品珠宝商店去买钻戒。买好钻戒出来,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左右。子云要去跳舞,红美没有拒绝,于是两人便到上海最富丽堂皇的维乐斯舞厅去欢乐了。

“秀琴,你看这枚钻戒光头真不错,在这暗红的霓虹灯光笼映之下,却更显得闪闪烁烁的耀眼哩!比你原有的一枚不是好得多了吗?”

“嗯,实在很好,那么我原有的一枚就还给你戴了,反正我有这一枚也尽够的了。”

两人在舞厅里坐着,大家静静地抽着烟卷。子云偶然望到她手指上新买的那枚钻戒的光芒,便笑嘻嘻地搭讪。表示他的眼光很好,给他拣到了这一枚钻戒。红美把手拿高一点儿,自己看了看,点头回答。她把原有的一枚要脱下来还给子云,却被子云阻住了,握了她软绵绵的纤手,说道:“不,我不要戴,你戴着吧!像你这一双葱尖儿似的玉手,戴了这一对钻戒,真是令人爱。我要戴的话,我明天不是可以再去买的吗?”

“其实我是肉痛你的钱。”

“不用肉痛的,我的钱赚得容易,这几天股票蹿头势真不错,昨天我二十万股的永纱,就赚得热昏。看相的说我今年遇到贵人,大交鸿运,看起来这句话是应着的了。”

“那么我是要靠你的福气了。”

“不,不!你别说反话,是我要靠靠你的鸿运。”

“怎么?我一个女人家有什么鸿运?你看我今天有这挺大的钻戒戴在手指上,还不是靠着你的福气吗?”

“不是,不是,你这是自己的福气。看相的说我遇到贵人,这贵人就是你,你是个大富大贵的贵人。你有很好的帮夫运,我自从遇到了你之后,我买进的股票,差不多没有一天不赚钱的。”

“真的吗……”红美听他这样说,心里不免暗暗好笑,但表面上还竭力装出不胜喜悦而又无限娇羞的神气,把身子倒向子云的怀里,笑盈盈地问。

子云对于红美这一副媚态对待自己,从认识以来,可以说还是第一次,一时乐得心花也怒放了。他情不自禁地把手去搂她的腰肢,因为红美是个杨柳细腰的缘故,子云的手指,环过她腰肢而可以接触到她的乳房处。手指的感觉是最灵敏的,软绵绵的好像沙利文面包一样,子云心里像春风吹动水波似的荡漾了一下,他觉得浑身都有些迷醉起来了。

红美虽然感觉到子云对自己不免有些轻薄的意思,然而在这一个场合之下,一个女子若不稍微牺牲一点儿色相,怎么能使一个男子拜倒在自己的旗袍角下呢?所以她故意把娇躯忸怩了一下,故作似嗔似喜的表情,嗯了一声,同时还伸手把他大腿上拧了一把,恨恨地说道:“子云,你这样不老实,我可恼了。”

“哎哟,秀琴!你不要太狠心,把我拧得痛死了。”

“那么你快放手。”

“不!要我放手,我宁可被你拧死。”

“难道你不怕痛了吗?”

“嗯!痛是痛的,不过痛在腿上,甜在手里,我觉得甜蜜可以掩去痛苦,就是把我痛死了,我也口眼紧闭了。”

“唉!我真想不到女色的魔力,有如此伟大,真令人一叹。”

红美听他这样说,心中不免有无限的感触,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身为女子的不幸,尤其是一个具有美色的女子,无怪要被外界认为是祸水了。但子云却还贼兮兮的样子,说道:“这又有什么可叹呢?男子好像是鱼,女子好像是水,鱼要是没有了水,岂不是活活地要干死了吗?秀琴,我现在好像正是一条跳在岸上的鱼,假使没有你,水来养活我,可怜我是快要到奄奄一息的地步了。秀琴,我求求你,你就可怜可怜我,千万不要再拿这些困难的问题来使我心中感到痛苦了。”

“不过水也要看情况而说的,假使这水里有毒的话,那么你这条鱼放在里面,不是更要死得快了吗?”

子云对于红美这几句话,他心中是起了误会的解释,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望着她粉脸,出了一回神,说道:“我知道你这盆水是清清洁洁的,怎么会有毒呢?那你不是跟我在大开玩笑了吗?”

“那倒说不定,也许是有毒的。”

“就是你有毒,我也不怕,只要让我这条鱼到你水里去游一游,就是我真的中毒而死,那我也不冤枉。”

“你甘愿饮鸩止渴吗?”

“心甘情愿,就是为你而死,做鬼岂不风流?”

“子云,我真想不到你会对我这么痴心,我若再不给你达到这个……愿望,那我这个人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

红美说到“这个”两字,她几乎把这个“死”字也要冲口说出来了。但到底立刻又忍熬住了,把“死”字跳过而说出了愿望的话。她的芳心中是感到了一阵痛快,觉得今天该是他死期到了。子云既然不知道红美心中是存了这一份报仇的意思,所以他还乐得骨头没有四两重,扬眉得意地笑道:“秀琴,你真的答应了我吗?”

“当然啰!我说的话绝对不假,子云,你不要再猴急了,今天晚上,一定叫你乐得死也情愿,你欢喜吗?”

“哦,我的天哪!我费了这许多的精力和财力,今天晚上总算也会给我达到愿望了。我心中的高兴,还有什么话可以来形容呢?秀琴,你待我的好处,我真是生生世世都不会忘你的。”

子云好像喜欢得要疯狂起来的样子,他把红美的手紧紧握住,还连连地摇撼了一阵回答。红美的粉脸上也含了惨痛的微笑,她全身相反地感到一阵凄凉的意味。但子云拉了她,却向舞池里去跳舞了。

两人在舞池里跳舞的时候,却和旁边一对舞侣撞了一下,大家回头去看,原来这一对舞侣不是别人,却是陈文达和夏秀娟。子云知道秀娟是被文达勾搭上了,虽然这是文达报复自己抢夺秀琴的意思,但秀娟已经被自己玩弄得厌了,原不足为奇。当下向文达含笑点点头,遂自管搂住了红美跳远开去。红美仰了粉脸,故意笑道:“你的爱人被陈先生夺去了,你心中不觉得酸溜溜吗?”

“不,秀娟是一个舞女,有钞票,大家都可以玩弄,算不了是我的爱人。”

“你这话不对,难道你把我也当作这么轻贱吗?”

“那又是你的多心病了,你现在根本不做舞女了,你不是已经做我熊子云的太太了吗?怎么去和这种女子相比呢?”

红美听他这样说,方才回过了一点儿笑脸来。一曲音乐完毕,两人携手回座。茶室在五点钟为止,舞客都陆续地散去,子云和红美也挽手走出舞厅。秋天的季节,天空老是这么阴沉沉的,五点以后,天色差不多快要黑暗下来。红美见西风中飘荡的落叶,她心里是无限的感触,暗自想道,落叶啊落叶!你在今天晚上,终会得到一个永远的归宿,再不会给你满天空飘飞了吧!正在叹息着,子云回头望了她一眼,问道:“我们到荣光酒家吃晚饭去好吗?吃好了饭,我们一块儿进新屋,度良宵,其乐洋洋,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不要得意忘形,被人家听见了,像个什么样子?”红美秋波白了他一眼,这是一个妩媚的娇嗔。子云知道她是赞成的表示,遂连连称是,便和她跳上汽车,一同到荣光酒家去了。

从荣光酒家出来,子云虽没有酩酊大醉,但两脚歪歪斜斜的,好像跳华尔兹舞步的样子。红美也喝有三分醉意,她是因为要壮壮胆量的意思。这时子云紧紧地搂着她的腰肢,笑嘻嘻色眯眯的样子,说道:“秀琴,我们到新屋里去吧!先行交易,择吉开张,将来生意兴隆,一定出品精良,保险你五子登科,福寿绵绵。”

“你不要胡说八道,乱说醉话了,我们还是到大东旅社去开一个房间吧!因为我要洗个澡,你赞成吗?”

“我赞成,赞成,毫无异议。开旅馆,养儿子,更有意思。我们去……去……去吧!”

子云听她这样说,乐得心花朵朵开地回答。于是他们坐了汽车,便到大东旅馆门口跳下。子云吩咐车夫把汽车开回银行去,明天十点钟来接自己到银行。车夫答应,遂呜呜地开走了。

这里两人到了三楼,由茶房陪伴到三百五十号房间。不料子云因为在外面吹了风,此刻在房中热闷的空气下站定,他便哇的一声吐了起来。经此一吐,他便头昏眼花,身子摇摇欲倒。红美见了,暗暗欢喜,一面扶他睡在床上,一面叫茶房把吐出的东西扫去。她关上了房门,在桌子旁坐下,呆呆地出了一回神。只听床上的子云,却像小孩子似的吵叫秀琴,要她来陪伴睡觉。红美没有办法,只好倒向床上,和他并头躺下。不料子云搂着红美的脖子,在她小嘴上发狂地吻吮,同时他的手,在红美身上乱搓乱摸,简直是一条狗儿的样子。红美又急又羞,遂拦阻着他,说道:“子云,你刚才吐得很厉害,你要保重身子呀!”

“不,我的精神好极了,秀琴,你就答应我吧!”

“不行,我不能伤你身子,你给我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儿。等你一觉醒来,我再依顺你,你喜欢怎样就怎样。”

“那么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你要伴在我的身边。”

“当然啰!我一定伴着你,你静静地休息吧!”

“好!等我一觉醒过来,我要……我要……嘻嘻!我要甜蜜了。”

子云实在醉得厉害,况且经过一阵子呕吐之后,他的四肢也觉软绵无力。所以他心中的希望,就在这一觉醒来之后。他一面说,一面已经是沉沉地睡去了。红美等他有了鼻息声后,方才悄悄地跳下床来,坐到桌边,抽出大东旅社的信笺,提笔写道:

熊子云是个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他为了要夺朋友的妻子,把一个良善的青年活活害死,我今日是代夫报仇,也是为社会除害。我们死后,还望社会人士,给我正义的批评。幸甚!幸甚!

陶红美启

红美写毕,又取过一张信笺,她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方才又提笔写道:

在这幕惨剧发生之后,请发现人给我代劳通知我的家属及好友,第一个电话,是二零七八九,第二个电话是五四六三七。倘能照办,功德无量,薄命女感激不尽!

陶红美又启

红美写完了这两张字条,她就平放在桌子上,慢慢地站起身子,走到沙发旁拿起自己脱下的大衣,伸手在大衣袋内摸出一把预先藏好的雪亮剪刀。不知为什么,红美握了剪刀,此刻那双手瑟瑟地抖得厉害。同时她的心头,好像十五只吊水桶似的,七上八下地跳跃不停。她自己警告自己道:“红美,你为什么要这么胆小?你为什么要害怕呢?你看四周没有一个旁人,这种好机会假使错过了,哪里还再找得到第二个呢?”红美在这样转念之下,她的胆子大了,她手也不发抖了。偶然把两眼望到衣橱镜子里自己那副脸蛋,觉得怪和善的,并没有显出一点儿要杀人的凶相。于是她对了镜子,竭力装出狰狞的面孔,表示她是预备杀人的意思。不料正在这时,忽听床上的子云喃喃地叫道:“秀琴,你……你……好……”

这一声叫喊,真正把红美吓得魂不附体,急出了一身冷汗。她还以为自己的秘密被子云看穿了,慌忙把剪刀藏在背后,回身向床上一望,只听子云的鼻息,还在呼里呼噜地作声,方知他是在说梦话,一时惊魂稍定。但理智告诉她,无论一件什么事情,宜速不宜迟,迟则生变。既然她有了这一个信念,于是她的眉宇之间立刻浮现了一股子杀气。睁大了眼睛,她脑海里浮现了祖贻惨死的一幕,因此她咬牙切齿地猛可地奔到床边,举起手来,狠命地一剪刀戳了下去。

子云在醉梦中,受此一刀,不禁大叫一声“哎呀”,睁眸一见秀琴狰狞了双目,向自己第二刀又刺了下来,这就大喊“救命”,同时欲起身相敌。但红美这时力大无比,把吃奶的气力都拿了出来,他还莫名其妙,两眼狠视红美。红美冷笑道:“子云,你不要望着我,你还记得汉口宋祖贻被你害死的事情吗?告诉你,我就是宋夫人!你今日之死,还能说是冤枉吗?”

“救命!救命!”

子云听了红美的话,方才恍然大悟。虽然他有懊悔自己不该太贪女色之意,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心有不甘地叫了两声救命,便气绝身死。就在这时,房外叩门甚急,这当然是因为听了子云喊救命的缘故。红美料想自己难逃法网,倒不如一死干净。这就哈哈地一阵狂笑,她把手中的剪刀已向自己的喉管里猛可刺了进去。等茶房把房门开了进来,红美亦已倒在血泊之中了。当时茶房一见房中出了人命案子,都大吃一惊。直待见了桌子上两张字条之后,方才明白是件桃色纠纷的惨案。于是一面报捕,一面按照两个电话号码打了过去。第一个电话是阿菊接听,第二个电话是打给绿美,因为绿美是转接的,所以打不通,齐巧绿美在乔公馆,所以便和大保匆匆地坐车赶来。

等大保绿美赶到大东旅社,只见室内已经有了几名警士和一个警长。绿美不管一切地分开众人,把姐姐从地上抱了起来。只见红美的喉间,还有血水汩汩流出,一时心痛万分,哭叫姐姐。红美在已经预备咽气的时候,听了这熟悉的叫喊之声,她勉强地睁开眼睛来。一见了妹妹,脸上在惨白的成分中还露了一丝笑容,直叫了一声大保,意思是问大保在哪里。大保在旁边听了,立刻蹲下身子去,也泪流满面地叫道:“秀琴!你……”

“我……报了大仇……我死亦瞑目,晓保病怎么样了?”

“晓保……他……病……”

“我弟弟在一刻钟之前死了。”

绿美听姐姐问起晓保,她更加痛心疾首地哭泣起来。大保听绿美没有告诉下去,遂代为流着眼泪回答。红美听到这个消息,她心中一阵剧痛,想不到我们姐妹两人竟同样的命苦。这就眼睛向上一翻,便昏了过去。绿美抱了她身子,连连哭叫。红美又悠悠醒转,她脱下手指上两枚钻戒,一枚戴在绿美的手上,一枚戴在大保的手上,向他们两人各望了一眼,这回她便真的脱离人世了。绿美哭叫数声,姐姐已经不再作答,于是她便昏厥了过去。这时外面验尸所的车子也已经到了,警长因为红美留有遗书,内容情形,已经大白,凶犯既也同归于尽,这也可说冥冥中的果报。不过绿美既是红美的妹妹,理应带到警局略加询问。大保恐怕绿美害怕,遂伴她同往。

大东旅社的门口,停了两辆汽车,一辆是把红美和子云的尸体车往验尸所运去;一辆是大保绿美跟同警长到警局里去询问。这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马路上静悄悄、黑魆魆的。绿美坐在车厢里,眼望着阵阵西风,吹着街头的落叶,在半空中飘来飘去。这是象征着姐姐的命运啊!她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叶落西风》根据《红粉飘零》已经到此有个相当的煞尾,但剩下了绿美和大保这两个凄凉伤心之人将怎么结局好呢?诸位若有兴味,当请阅《情海归帆》,自有更曲折离奇、可歌可泣的故事。

民国三十六年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