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灰暗的,好像愁眉不展地沉着脸儿。忽然刮起了几阵西风,那像重峦怪峰般的浮云,更像卷土似的掩了上来,仿佛沙漠之中散布着无数的牛羊,在互相地倾轧蠢动,又宛如万马奔腾地横掠在天际,正在冲锋杀敌的样子。
风是愈刮愈狂,更施展着它无限的威力,把那几扇玻璃窗子也吹得飒飒作响。玻璃好像不堪那暴力的威胁,而发出了不平挣扎的吼声。这时室内的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的头发是那么蓬松散乱着,两颊像火炭似的一团,从这情形看来,显然她身子是有一点儿不舒服。她听了那发狂的风声,微仰了粉脸,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忽然看到一片落叶,在狂风的旋涡间已经失却了它自主的能力,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地飘飞。也不知什么缘故,那姑娘的眼角旁,顿时涌上一颗晶莹莹的泪水来。同时她的耳朵旁边,好像流动了这么几句话:
“妹妹,你不要哭呀!人生百年,也等于白驹过隙,早死迟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想你姐姐本是一个未亡人,虽然我到了上海之后,也有一个知心着意的好朋友,他待我是多么痴心,我几次被他的热情感动而几乎丧失了理智,但祖贻悲惨沉痛的血海大仇,终于提醒了我在情海中的迷恋。妹妹,常言道: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之别。我今日为报仇而死,我死亦瞑目了。你不要伤心,好在晓保和你已经言归于好了。这在我当然是更感到死无挂念的了……
“妹妹,我不是都给你安排好了吗?况且你有晓保爱护你,你将来一定有幸福的乐园。所以你不要难过,你不要哭呀!”
原来这个少女就是陶绿美,绿美自从晓保和姐姐红美死了之后,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是多么悲痛欲绝呢。她觉得心头是空空洞洞的,好像失却一颗心那么的心酸难受,终日泪不干地伤心忧郁,因此愁愁闷闷的也就生起病来了。此刻她见了西风中的落叶,不免触景生情,所以姐姐过去对自己说的那最后几句话,又在她脑海里浮现上来,她觉得姐姐可怜,同时也感到自己可怜,因此忍不住又暗暗地哭泣了一回。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一阵阵的电光,忽暗忽明地在天空中闪烁着。在每一次闪烁之后,那天上的浓云也就更加聚拢,四周显现得很恐怖,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黑暗世界了。
轰隆,轰隆!突然山崩海倒似的来了一个响雷,跟着便有蛇一般的电火蹿出浓云堆来。刹那间,倾盆似的暴雨,好像幽壑间的山瀑冲破了这一片大地上的尘幕,使天空中那飘飞的落叶,终于消失在雨水而坠入泥地里了。
绿美觉得姐姐始终像一片落叶,但现在那片落叶是永远找到归宿了,她不会在这黑暗的世界中再受着无限的烦恼了。正在静静地悲思,泪珠儿占有了她整个的面庞。忽然门外一阵笃笃的声音,显然是有什么人来了。绿美慌忙地收束了眼泪,低低地问道:“是谁?”
“是我,陶小姐。我是乔大保。”
“哦!乔先生吗?请进来吧。”
随了绿美这两句话,那门锁一转动,就见一个年轻的男子悄悄地推门进房。绿美见大保头上戴了呢帽,身上穿了大衣,但浑身却被雨水淋得像落汤鸡似的,一时心中很过不去,便呀了一声,说道:“乔先生,这么大的雨,您怎么会来呀?”
“我坐车子刚跳下弄堂口,那大雨就落下来了。陶小姐,您怎么病了吗?”大保脱了呢帽,放在桌子上。一面取了手帕擦拭脸上沾着的雨水,一面回头向她望着,很关切地低问。
绿美点点头,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说道:“大概受了一点儿风寒,没有什么关系。乔先生,您把大衣也脱下来晾晾干吧。真对不起,还劳您来望我,可是我有病在身,却恕我不能招待你了。”
“哪里哪里!陶小姐,你说得别那么客气呀!你生了病,我本来也不知道,是舅父告诉我,说你已请了好多天病假,我才晓得的。陶小姐,你可曾请大夫瞧过没有?”大保听从绿美的话,把大衣也脱下了,丢在沙发上,然后走到床边去,一面低低地说,这神情是显得十二分的温和。绿美点点头,说道:“今天早晨房东太太给我去挂了号,请陆伯民大夫来诊治过一次。”
“陆大夫怎么说呢?你这病是什么病症?”
“他说外感风邪,内积忧虑,且吃一剂方子,再作道理。”
“唉!陶小姐,我劝你终得放宽一点儿胸怀,身子保重要紧。”大保听她这样回答,他微微地蹙了眉毛,却是叹了一口气,然后用了忠实的态度,向她劝告。
绿美听他这样说,却沉默了一回,不知怎么的,心中反而更加伤感起来,眼皮儿又慢慢地润湿了。大保被她一哭,心中想起了红美,于是也黯然神伤,呆呆地愕住了一回。绿美方才一撩眼皮,向他瞟了一下,低低地说道:“乔先生,你请坐一会儿,真不好意思,请你自己在热水瓶里倒杯茶喝吧!”
“我不要喝茶,陶小姐,你不用招待我的。”大保这才退到椅子上去坐下了,他在袋内摸出烟卷来吸着说。
这时房中是阴沉沉的,窗外风雨之声,俄而似千军呐喊,俄而似万马奔腾,听到他们两人的耳朵里,不觉有些心惊肉跳。绿美因为室内光线太暗淡,遂伸出玉臂来,在床头边的电灯开关上亮了电灯,这就见灯光四周弥漫了一圈一圈从大保口里喷出来的烟雾。大保好像在沉思的样子,抬头望了她一眼,低低说道:“陶小姐,你既然有病,应该雇个女佣服侍你才好。否则,晚上要茶要水,怎么办呢?难道你自己拿吗?这到底太不便当了。”
“幸亏这儿房东太太倒很热心,她时常抽空上来服侍我的,我终希望睡两三天就好起来,所以一时里要雇用老妈子,那也很不容易。”
“我想你还是住到我家中去,因为我爸妈对你的印象也很好。”
“谢谢你好意,但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再说我是有病之人,住在你们府上到底也太不方便了。”绿美摇了摇头,婉言地谢绝了。
大保见她不肯,当然不好意思强劝她,遂沉吟了一回,又想到了似的问道:“陶小姐,你喝过药没有?”
“还没有送来。”
“谁在给你煎呢?”
“叫药店里代煎好了送来的。”
大保听了,方才明白,遂点点头,不再说话,于是四周的空气,又相当的沉寂,只有外面暴雨狂风的声音,好像天空要倒坍下来的样子。大家这样呆呆地沉默着,这也不是一回事。绿美觉得自己站在主人的地位,应该要想些什么话来谈谈,否则,倒似乎冷淡了人家。于是随便问道:“乔先生,学校里快放寒假了吧!”
“是的,只有二十天光景,下星期开始要大考了。”
“姐姐在日的时候,时常说你人品很好,而且又很用功,我想你学校里成绩一定是很不错的。”
“很惭愧!像我这样的青年,对社会国家实在太没有贡献了。”
绿美所以这样地搭讪着,也无非是调和着这室内寂寞的空气。但听到大保的耳里,他感到有些惶恐,两颊不免浮现了一层红晕,很不好意思地回答着。绿美还含笑连说了两声太客气,经过了这几句谈话,好像又觉得没有什么可说了。忽然梳妆台上的那架座钟鸣了四下,绿美才意识到时候已经不早了,遂向大保望了一眼,央求着说道:“乔先生,对不起!代我去叫一声房东太太好吗?”
“你有什么事情要办,我给你干好了。”
“不,我怎么敢劳你……”
“没有关系,陶小姐。我和你虽然还只有刚才认识,但你和我弟弟认识久了,而且我和你姐姐也认识久了。所以说起来,我们之间也可算是老朋友了,那你何必还要跟我太客气呢?”
大保说着话,已站起身子来,满面显着温情的微笑。绿美虽然觉得他说得未免有些自说自话,不过芳心中却并没有感到他的讨厌可憎,遂也微微地笑起来,秋波盈盈地逗给他一个媚眼,说道:“我想时候不早,叫房东太太代我买一点儿点心来给你吃,别的没有什么事情。”
“那可不用了,因为我一点儿也没有饿,你是有病的人,我来望望你,谁知倒叫你为了我忙起来,这叫我心中不是反而不安吗?”
“忙不了什么,其实这也是便当的事情。”
“但是我真的不饿呀!瞧,外面雨落得这样大,麻烦人家也不好意思。”大保说到这里,忽然另外又有一个感觉浮上他的脑海,这就呀了一声叫起来,显出埋怨自己的表情,望着她红红的娇靥,笑道,“瞧我这人真也太糊涂了,只管自己,没有想到人家,也许你肚子有些饿了呢。要如真的你想吃些什么,我马上可以给你去买了来,其实这一些小雨原算不了什么的!”
“谢谢你,我实在也不想吃什么。”绿美听他一会儿说雨大,一会儿又说是一点点儿小雨,这前后说的真是太显矛盾一点儿了,因此忍不住抿嘴好笑起来了。不过仔细地想来,他完全是为了对自己热心的表示,所以她又向大保很感激地回答。
大保被她一笑,觉得她这一笑似乎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作用,这就不免有些难为情,微红了脸儿,又退回到椅子上去坐下了。就在这时,房外又有人敲门了。大保连忙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穿雨衣的男子,手里拿了两只小小的热水瓶,向大保问道:“你们这儿姓陶吗?”
“是的,你是送药来的吗?”大保一望而知是送药来的,遂一面点头回答,一面伸手接过药瓶。那送药的也就匆匆地下去了。
绿美望着大保,问道:“药送来了吗?”
“唔!陶小姐,我把头汁儿药先倒出来,服侍你喝下了。早点儿喝下,早可以见效。”大保一面回答着说,一面取过玻璃杯,把头汁儿药倒在玻璃杯内,然后又在热水瓶里倒了一杯开水,预备给她过嘴用的。他拿了药杯,走到床边,绿美带着很感激的表情望了他一眼,先开口说道:“这可好了,你是客人,怎么倒叫客人来服侍我?那叫我太不好意思了。”
“只怕我粗手毛脚的不会服侍,假使你不嫌我的话,我倒愿意给你做个看护。”
“这……哪儿敢当呢?”
绿美听他这样说,心中不免荡漾了一下,她粉颊上的酒窝也不免深深地掀了起来。大保见她虽在病中,但这意态还是那么妩媚可爱,心中也很欢喜,手捧着药杯子,微微地笑道:“药快凉了,还是早些喝了吧!”
“这药汁儿不知苦不苦?我生平就最怕吃苦味的药。”
“让我先尝尝看。唔!不苦,一点儿也不苦,你放心喝好了!”
大保听绿美这样说,为了要表示自己多情起见,遂把杯子先凑到自己口边去试了试。虽然这药汁儿的滋味是苦得难咽,但他假意还装出一点儿不苦的表情,一面坐到床边,一面挽着绿美的脖子,服侍她喝下药去。绿美在喝到口里的时候,方知上了他的当,不由紧锁柳眉,呀了一声,但大保却连说快喝快喝,不要怕呀!绿美不好意思把喝到口里的药汁儿再吐出来,因此勉勉强强地也只好大口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在喝完了之后,绿美方才急急地说道:“对不起,快拿开水给我过嘴。”
大保连忙给她连喝几口开水,然后端着痰盂罐,让她吐去了开水。大保又把自己手帕拿来,给她揩拭嘴旁的水渍,微笑道:“可不是?一点儿也不苦的!”
“啊呀!苦得我要命!你还说不苦哩!”
“不苦不成良药,药总有些苦味的。陶小姐,你还真像是个小孩子的模样。”
绿美听他还说不苦,便瞅了他一眼,哭里带笑地说。她把舌头伸了伸,表示开水过了嘴后还是十二分苦涩的意思,大保瞧了有趣,遂忍不住笑起来。但绿美被他一说还像小孩子似的,因此倒又不好意思了,望着他赧然地一笑,把粉脸别了转去。大保知道她是怕羞的意思,遂又一本正经的态度,说道:“喝了药后,是应该好好地睡一会儿。陶小姐,我给你被儿拢拢好吧!”
“乔先生,我真感谢你。”绿美见他这样温情蜜意地服侍自己,心中自然万分感动,遂转了转眸珠,低低地回答。但大保在给她拢被儿的时候,手指偶然碰到绿美的粉脸,觉得还是十二分烫手,这就皱眉说道:“陶小姐,你的热度很高呀!我说你千万要静静地休养才好。”
“我想喝了这药汁儿之后,明天热度一定会退尽的。”
“那当然啰!希望这样是再好也没有了。陶小姐,你静静地睡吧!”
“那么你……”
“我没有关系,在你房中坐一会儿好了,等你一觉醒来,我再服侍你喝二汁儿药。”
“哦!那味药实在太苦了,二汁儿药我不想喝了。”绿美听他真的要做看护似的服侍自己,这就哦了一声,微笑着回答。
大保忍不住好笑,遂搓搓手,说道:“别闹孩子气了,看了大夫,不喝药,那不是白看吗?”
“嗯……”
大保见她似乎不胜娇羞的意态,像小孩子撒娇地嗯了一声,嫣然地笑着,却别转身子去了,知道她有些难为情,遂退到沙发椅子上坐下,不由得呆呆地想了一回心事。偶然瞧到自己手指上那枚钻戒,这是红美临死时候给自己戴上的。她本来有着两枚,一枚套在自己手指上,还有一枚却套在绿美的手指上,她虽然口里并没有说什么话,但猜度她的用意,好像是希望我们结成一对的意思。因为她死的时候,绿美是曾经把晓保死了的消息向她告诉的。那么在她芳心里自然也很替绿美可怜,剩下了我们这一对破碎了心的可怜人,也只有互相慰藉的了。不过这儿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在红美给自己的信中,曾经有过这么几句话:“兹尚有一事相告,谅先生还在梦中。舍妹绿美与令弟晓保,情爱至笃,早已心心相印。我虽垂死之人,尚恋恋于同胞手足,我死之后,万望先生在尊大人处代为撮合,使我们弟妹得能花好月圆,结为良缘……”在她这几句话中想来,恐怕弟弟和绿美已发生过体肤之亲热了。虽然在自己原也不讲究这些问题,但良心上,好像有些对不住已死的弟弟了。大保想到这里,把心中的热望又冷了一半。一面又想,之所以和红美相爱,是因为彼此情投意合、惺惺相惜,现在绿美的容貌虽然和姐姐相像,但性情是否相同,那当然还不得而知,所以和绿美的关系,在眼前是只好算为一个极普通的朋友罢了。
大保是只管暗暗地细想着,外面的风雨好像细小得多了。但窗外的天空,确实是黑暗下来,一瞧手表,已经六点相近,床上的绿美,好久没有动静,大概已经是睡着了。大保忽然想到了一件什么事情,他便站起身子,披上大衣,戴上呢帽,悄悄地走出房外去了。
不到一刻钟之后,大保又悄悄地回来了,他手里拿了许多糖果以及面包、牛奶、肉松等食物,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又脱了大衣呢帽,回头望望床上的绿美,却还沉沉地睡得香甜。心中不由暗暗欢喜,她这一觉醒来之后,热度一定会减退一点儿。正在想时,忽然床上的绿美,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大保心中倒是吃了一惊,连忙走近床边去看,见她两眼还微微地闭着,知道她是在做梦了。于是轻轻地摇撼着她的身子,还低声呼道:“陶小姐,陶小姐,你梦魇了!”
“嗯!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绿美虽然是被大保叫醒了,但她口里还连说了两声“你不要走”,同时她的喉间还哭泣得息息有声,大保忍不住好笑道:“我没有走呀!陶小姐,你梦见了谁走啦?”
“哦!乔先生,我做了梦哪!”绿美睁开眼睛,向大保望了一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低低地告诉。
大保点点头,微笑着问道:“你梦中看见了什么人?他要走了,你不让他走吗?”
“我……梦见了姐姐……”绿美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回答,她蹙了细长的眉毛,脸上似乎浮现了无限的隐痛。
大保听她说梦见了红美,这句话也会勾起他的伤心,因此大保的笑容收敛了,而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急急地问道:“她对你说些什么话?可曾提起了我没有?”
“模模糊糊的,我记不清楚,因为她要走了,我拉住她不肯放。”
大保听了,没有再回答什么,他似乎默默地在悲哀的样子。绿美见了,心中暗想,可见大保和姐姐感情实在也不坏,否则,他也绝不会显出这样悲痛的表情了。于是又搭讪着问道:“乔先生,现在几点钟了?”
“已经六点多了,你这回倒睡得很好。”大保方才又平静了态度,向她低低地告诉。
绿美呀了一声,秋波逗了他一瞥感激的目光,说道:“想不到我已睡着两个钟点了,乔先生,你一个人就这么静静地陪伴在我房中吗?那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你不要客气,我想服侍你喝二汁儿的药了。”
“嗯!不,怎么你没有忘记叫我喝药这回事吗?”绿美一听到喝药,她又怕起来的样子,娇媚地回答。
大保听她问得有趣,倒忍不住又好笑起来,说道:“喝药是件最要紧的事情,我如何会忘记呢?”
“不过,我现在热度已退了不少,说不定明天就好起来了。”
“哪有好得这么快的?陶小姐,你还是喝了吧!”大保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就把二汁儿的药又倒向玻璃杯子内,向她认真地劝告。
绿美有些急的样子,说道:“我热度真的已退完了,你不相信,你不妨摸摸我的额角。”
“唔!热度稍许减一点儿,也不能说是全退完了。”绿美这句话听到大保的耳朵里,心中自然很甜蜜,遂不忍拂她的意思,伸手在她额角上轻轻地一按,沉吟着说。
绿美苦笑着道:“照你说,非喝了这二汁儿药不可了。”
“当然啰!我劝你还是喝了吧!喝的时候虽然苦,但明儿病体好了,又多么舒服呢!比方说,你病卧床上,不能起来,这才是真正的痛苦呢!陶小姐,我已给你买了橘子糖来,你喝了药后,我马上给你嘴里放进一块糖,那你就不会感到苦味了。”
绿美听了他这两句话,似乎感到了十分惊奇,呀了一声,秋波逗了他一瞥感激的目光,急促地问道:“乔先生,你什么时候出去给我买糖的呀?”
“刚出去不多一会儿,因为我知道你有些孩子气,回头醒来又要不肯吃药,所以我特地给你去买糖的。”
“乔先生,你为我想得真周到,这么大的雨,叫我太对不起你了。”
“我出去买糖的时候,雨已经细小了,此刻怕已经停止了吧。陶小姐,你现在总该喝药的了。”大保一面说,一面把药杯子凑到她的嘴旁去。
绿美心中是感激得了不得,她如何还有推拒的勇气呢?就是那药汁儿再苦一点儿的话,她也大口地喝下去了。大保慌忙又拿开水给她过了嘴,然后很快地把橘子糖塞到绿美的嘴里,笑着问道:“你嘴里吃了糖,那药味终比较苦的好一点儿吧?”
“唔!不觉得苦了。乔先生,你真太好了。”绿美点点头,情不自禁地回答,但既然说出了口之后,一时红着粉脸,倒不免又感觉难为情起来了。
大保这时的心里,虽然口中没有吃着糖,却是同样地感觉着甜蜜无比,遂笑道:“陶小姐,你别说这些话,我和你姐姐情投意合,虽不能说是心心相印,但我们的情分也可说像同胞手足一般深厚了。所以你既然是她的妹妹,那么也就是我的妹妹一样,我不过稍尽一点儿互助的义务,那也是我分内的事情呢!”
“乔先生,我姐姐负心了你,不知你恨她无情吗?”绿美听他这样说,心中不免又滋长了悲哀的滋味,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静默了一会儿之后,方又向他这么问。
大保的脸色也有些凄凉的成分,摇了摇头,说道:“不,我并不恨她无情,我觉得她是一个多情的人!世界上像她这样的女子太少了,她决心牺牲自己的一切,为丈夫报仇,这种用情是多么专一,这种精神是多么伟大呢!”
“是的,姐姐是太伟大了。”
绿美口里虽然这样回答,但心中自不免暗暗地想了一回心事。他所以待我这样的好,完全是为了姐姐的情分。他无非是看在姐姐的面上,给我尽了一点儿互助的义务,那么他的用情完全是纯洁的,是博爱的,因为听他这几句话,不是很赞成女子从一而终吗?我本是他弟弟的爱人,不,简直可说是未婚妻一样。因为我们到上海之后,晓保给我们租房子,给我们买家具,而且又给我介绍职业,他这样一手地帮助,不是完全地已尽了做未婚夫的责任了吗?况且来租房屋的时候,在二房东面前,我们自己也承认是对未婚夫妻了。虽然中途曾经发生一次误会而闹到彼此感情破裂,不过我们完全是受了魔鬼的捉弄,说起来我们大家都没有错呀!假使我因晓保死了,而再去爱上他的哥哥,这叫我良心问题上如何对得住晓保呢?再说大保也并没有忘情于姐姐,我更不忍去爱上了姐姐的情人呀!
绿美在这样思忖之下,又想起刚才的梦境来了。原来绿美梦中看见的并不是红美,却是晓保。她所以向大保圆了一个谎,完全是因为不好意思老实告诉的缘故。梦中的事情是很有些奇怪,她好像见大保来向她求爱,说她的姐姐死了,而他的弟弟也死了,那么剩下这一对可怜的人儿,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彼此是应该结成一对的。绿美似乎也感到自己身世的孤苦伶仃,因此就答应了大保。但是忽然之间,晓保怒气冲冲地站在绿美的面前,向她责骂没有情义,为什么负心了他?一面骂,一面又好像愤愤要走的样子,绿美心中一急,连忙伸手去拉住他的衣服,口里连喊着“你不要走”,就这样醒转了来。绿美是个思想新颖的女子,对于梦中之事,自然并不深信,她认为这完全是心有所思,故而睡有所梦了。因为刚才没有入睡之前,对于大保殷殷的服侍,她芳心里曾经有个不免有情的感觉,所以睡着了之后,也就难免梦想颠倒起来了。
可是此刻听了大保的话,她又误会大保对自己并没有儿女私情,因此她也不敢存着非分的妄想了。大保见绿美呆呆地沉思了良久,她心中想的事情,在大保当然是不会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想着了姐姐的惨死,所以在默默地伤心,于是低低地向她劝慰道:“陶小姐,你是有病之人,所以这些悲伤之事,也不要去想它了。因为人死不能复活,徒然伤悲,也是没有用的,我希望你保重身子要紧。”
“是的……乔先生,时候不早,你的晚饭怎么办呢?”绿美点点头,方才把话又拉扯到别的问题上去。
大保看了看表,说道:“七点不到,还早哩!你饿了没有?我还给你买了面包、牛奶等食物,假使你要吃一点儿的话,我可以冲一杯牛奶,弄两片面包给你吃。”
“乔先生,你叫我怎么好意思呢?”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你和红美是姐妹,我和晓保是兄弟,那么我和你说得亲热一点儿,不是也像兄妹一样吗?陶小姐,不,我想老实地叫你一声名字,不知你允许我这么喊吗?”
“为什么不能呢?你只管叫我名字好了,而且我也得叫你一声大哥,因为晓保在日的时候,他叫我姐姐也呼为大姐的。”
大保见她笑盈盈地回答,似乎很高兴的样子,遂点了点头,也显现了无限的喜悦。他回身到桌子边去,冲了牛奶,切了面包,忙碌了一阵,然后送到绿美面前,笑道:“我想你吃一点儿也好,饿着也伤身子的。”
“你服侍了我一整天,等我病好了之后,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你才好?”
“你又说这些话了,假使你真的承认我是你大哥的话,那么做大哥的照顾小妹一点儿还不是应该的事吗?根本就用不了谢谢两个字的。”
绿美听他一本正经地说,觉得他的存心是十分纯洁,既然他完全把我当作小妹妹般看待,那我也只好完全把他当作大哥一样看待了,遂微笑说道:“大哥,那么你也把牛奶冲一杯喝吧!我想你刚才点心也不曾吃,肚子一定也有些饿了的。”
“好的,我也冲一杯牛奶吧!”大保听她亲热热地叫着大哥,秋波盈盈地含了无限的如水柔情,一时心中也不免蜜意如云,遂含笑点头,也去冲了一杯牛奶喝了。
两人在喝着牛奶的时候,无形之中谈起了晓保的病死,大保似乎起了一个疑问,遂向绿美低低地说道:“绿妹,说起晓保的病症,医生说他是荒唐所致,我心中很奇怪,他平日也是一个洁身自爱的青年,况且有了你这么一个知心的女朋友,他如何还会到外面去荒唐呢?难道他一面和你相爱,一面又在灯红酒绿的欢场中胡调吗?”
“这件事说起来话长,因为他曾经和我发生了一次误会,疑心我爱上了别人,所以他便在外面荒唐起来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向他加以解释呢?”
“他写了一封尖刀一般厉害的信给我,骂得我狗血喷头、体无完肤,以后就避而不和我见面。那时候我也气愤极了,因此事情便闹成了僵局。唉!现在想起来,我就觉得非常懊悔。假使我早点儿跟他去解释,也许他不会这样去荒唐了。”绿美说到这里,还有半杯牛奶便再也喝不下去了。她微微地叹了一声,已是盈盈欲泣的样子。
大保也很难过似的说道:“后来又怎么会明白了呢?”
“后来他想明白了,可是他自己却失足毁灭了!”绿美把牛奶杯子放在床边的夜壶箱上,她的眼泪已扑簌簌地落下来了。
大保的心中是很想探问她和晓保有没有发生过密切的关系,可是这句话却始终没有勇气问出来,遂很抱憾地说道:“这是我不好,倒又引起你的伤心来了。其实,那也怨不了你的,原是晓保自己作孽,就是他误会你爱上了别人,那么他自己也不该去荒唐呀!现在他自己死了倒没有感觉了,却害了你,为他时时地痛苦伤心,所以我觉得他实在很对不起你!”
“唉……”
大保见她没有回答什么话,却深深地叹着气,一时也就不再提起。不料就在这当儿,房东太太匆匆地进来,笑着道:“要赌钱的人总是糊里糊涂的,我在隔壁打了雀牌,就忘记来照顾你了。陶小姐,你喝了药没有?”
“谢谢你,我已喝了。房东太太,你请坐吧!”绿美笑着回答。
大保见房东太太上来了,遂披上大衣,戴了呢帽,向绿美说道:“我走了,明天再来望你,晚上最好请房东太太多多照顾一点儿。”
“好的,好的,你这位先生放心是了。”房东太太望了大保一眼,微微地笑。绿美别的话也说不出,只叫了一声“大哥,你走好”,就眼望着大保身子在门框子里消失了。
大保匆匆地出了斯文里,他想到五味斋吃饭去,遂坐了车子,到五味斋门口停下。这时里面出来一对男女,手挽手,十分亲热,忽然门口旁预先埋伏着一个西服男子,他拔出手枪,砰砰的两声,那一对男女便同时跌倒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