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落了这么大的一场暴风雨,舞厅里跳茶舞的舞客当然是十分稀少,真所谓小猫三只四只,景象至为惨淡。那班音乐队平日是奏得那么兴奋热狂,此刻却像有气无力的,奏出那样不调匀的声音,舞池里几个坐冷板凳的舞女也垂头丧气的,脸上浮现了忧抑的神色。总而言之,这时的舞厅里至少是包含了一些凄凉的成分。

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身穿西服的少年,他嘴里吸着烟卷,手托着下巴,好像呆呆地在沉思的样子。这少年是谁?原来就是追求红美和绿美姐妹两人而没有达到目的的汪贤琳。提起贤琳这个人,真是非常可怜,他除了办公时间之外,差不多没有一刻不在恋爱圈子里自寻烦恼。当初他想爱绿美,但绿美对他是流水无情,因此他沉醉在舞厅里,预备在舞女身上找一点儿爱的慰藉,果然,让他发现了红美。因为红美和绿美的容貌相仿,所以贤琳一颗心,便深深地又想爱上了红美。在他也无非是慰情聊胜于无的意思,但红美又偏是个伤心人别有怀抱,她当然不肯堕入爱的情网,所以给贤琳又是一个大失所望。贤琳在女人身上一再地受着打击,他内心自然非常痛苦。在他是绝不会谅解红美的苦衷,还只道欢场中的女子,当然是只认花花绿绿的钞票,而不管你是张郎李郎,只要有钱,就是爱情。所以他又悔恨自己的知识浅薄,不该和舞女谈爱情。因此他曾经和红美说过这几句话:“好,好!原来欢场中的女子,都是口是心非、只认金钱、不懂情义的贱货!算我瞎了眼睛,从此以后,烂掉我脚后跟也不跑舞厅了……”

在有一个时期之中,贤琳确实是风平浪静地安宁着不想再谈恋爱,那么他现在怎么又跑起舞厅来了呢?原来红美和子云这一回惨死的事情,在各报上当然又作为曲折离奇社会新闻的好资料,所以贤琳在知道了其中这一段曲折故事之后,他对红美不免又深深地敬爱起来。原来红美当初对自己冷淡,实在还有这一层苦衷,那么自己骂她是个不懂情义的贱货,这不是太委屈了她吗?可怜她因为要替夫报仇,情愿牺牲一切的幸福,而和仇人同归于尽,她实在可说是个千古第一多情人了。从中可知在欢场中的女子,不是个个无情无义只贪金钱的,其中多情的好姑娘自也不在少数呀!贤琳在这么一想之下,于是他把对红美说的这句“烂掉脚后跟”的话,又忘记得一干二净了。他还想在舞厅里找寻爱的对象,以慰藉他这颗寂寞而枯燥的心。

“这位先生,你一个人坐着不冷清吗?我给你介绍一个顶刮刮又美丽又温文又大方的小姐可好?”

在舞厅里生意清淡的时候,那几位靠女人吃饭的“大班”先生,他们在每个舞客面前含了笑容当然是显得特别殷勤。贤琳抬头望了他一眼,觉得这位大班先生的西装笔挺,头发光亮,要如在马路上行走的时候,真会把他当作什么洋行里大班那么看待。遂微微地一笑,说道:“也好,你要介绍一位性情好一点儿的姑娘。”

“保险,保险!你这位先生放心,回头你一看之后,保险你称心满意!”舞女大班还把大拇指一竖,笑嘻嘻地回答。

不多一会儿,他领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走来,把沙发椅子移开,叫她坐下,在他似乎已完成了一件使命的样子,便自管走开去了。贤琳见那姑娘生得淡淡柳眉,活活秋波,倒也妩媚可爱,心中倒很满意。遂向她点点头,含笑问道:“这位小姐贵姓?”

“敝姓夏,你这位先生贵姓?好像有些面熟。”

贤琳听她说面熟,心中倒不免一欢喜,遂满面春风地笑道:“真的吗?我姓汪,夏小姐芳名是……”

“小名秀娟,汪先生大号是……”

“草字贤琳,夏小姐在这儿舞厅伴舞很久了吗?”

“快半年了,汪先生一定常来这儿玩儿的,所以我终觉得有些面熟。”秀娟秋波脉脉地凝望着贤琳清秀的面目,低低地说。

贤琳暗想:“我在有一个时期中,确实时常来这儿玩儿的,想不到她竟这样注意我吗?”遂含笑点点头,把烟卷递一支给她,却没有作答。秀娟很快地划了火柴,给他燃着了烟卷。然后自己点了火,吸了一口烟,很曼妙地把烟喷了,望着他呆呆地出了一回子神。贤琳忍不住好笑道:“你为什么老是望着我出神?”

“我在想,你好像是和谁跳过舞的舞客……”

“你也不用想了,我老实地告诉你吧!从前我是跳陶秀琴的。”

“啊!对了,可是陶秀琴现在和子云闹成了惨案,这件事情你知道吗?”秀娟啊了一声,忍不住向他惊奇地问。

贤琳点点头,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真曲折离奇,当初我哪里想得到呢?”

“可不是?熊子云本是我的舞客,他自从见了秀琴之后,便失魂落魄地迷恋着她,谁知这该死的东西,真是自寻死路!”

“我想你在当初多少有些醋意的成分,对不对?”贤琳望了她一眼,俏皮地问,脸上还微微地笑。

秀娟不免红了脸,连忙一本正经的样子,辩白着道:“你不要瞎三话四,我会跟这种人吃醋吗?老实说,姓熊这家伙真不是人,他是专门玩弄女性的魔鬼!今日死在秀琴的手中,给我们女界同胞也终算是出了一口气了!”

“我说秀琴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女性,她不但有决心,而且又勇敢。像她这种烈性的女子,在这社会上实在是很难得的!”

秀娟听他这样赞颂地说,便神秘地一笑,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我想秀琴这次死了,你一定曾经为她流过不少的眼泪。”

“你这话也未免过甚其词了,我和秀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无非是一个很普通的舞客罢了。”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把她敬佩得五体投地的样子呢?”

“因为她的行动异于寻常之人,假使我和她毫不相识的,我得了这个消息,我也同样地表示敬佩,所以你倒不要误会我和她有特殊的关系。”

“不用辩白了,你这些话,我是不会相信的。”

“那么你难道还跟已死的秀琴来和我吃醋不成?”贤琳见她沉着脸色,大有不喜悦的表情,这就笑嘻嘻地望着她粉脸,低低地说。

秀娟听了,似嗔非嗔地白了他一眼,伸手轻轻地拧了他一下子大腿,嗯了一声,说道:“你说这些话,我不依……”

“哦哟!你忍心拧痛我吗?”贤琳趁势把她手握住了,涎着脸笑眯眯地问。

秀娟却把娇躯偎到他的胸怀里去,妩媚地一笑,低声儿说道:“谁叫你取笑我的?瞧我这样的人,够得着资格跟你吃醋吗?”

“为什么没有资格呢?我觉得你的脸蛋儿允称国色天香,美艳绝伦,假使我有你那么一个美丽的小姐作为终身的伴侣,那我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哩!”

秀娟那种柔情绵绵的意态,把贤琳时常在恋爱圈内失意的那颗心立刻又迷糊起来了。他觉得自己碰到的女子,要算秀娟最为热情了。虽然她口中是这么回答,不过她的表情和动作,对自己显然是十二分的亲热,可见她对我也不免有情啊!贤琳这样想着,心里是不住地荡漾。手趁势环抱着她的腰肢,由腰肢可以触到秀娟胸部,这使贤琳更有些神魂颠倒起来了。当时便色眯眯地笑道:“夏小姐,我并不说一句虚伪的话,我觉得你这个人很好。不过假使一见面就谈婚姻,这的确近乎盲目,所以我的意思,我们不妨先交一个朋友,不知道你愿意跟我交朋友吗?”

“交个朋友那是无所谓的事情,当然可以的。汪先生,我们去跳舞好吗?”

贤琳想不到她会自动地先要求自己跳舞,不免有些受宠若惊,遂含笑点头,挽了她的手,大家到舞池里去了。两人搂抱得紧紧的,一同跳着舞着,彼此甜情蜜意的真有说不出的亲热,贤琳道:“夏小姐的舞步跳得真好,我实在有些跟不上了。”

“哦哟!你这样客气做什么呢?我觉得你的舞步也不坏啊!汪先生,你府上有些什么人呢?”

“有爸爸,有妈妈……”

“还有你太太,是吗?”秀娟不等他说完,便先笑嘻嘻地说,还把秋波逗给他一个神秘的媚眼。

贤琳听了,连连摇头,很认真地否认道:“不,不,我还没有结过婚,哪里来什么太太呢?”

“哼!”

“为什么冷笑呢?难道你不相信我这些话吗?”

“我笑十个舞客倒有九个说没有结过婚的,这不是有趣吗?”

“不过,我的确没有结过婚,你若不相信,可以到我家中去玩儿的,我家里只有爸妈和我三个人,此外是只有一个老妈子了。”贤琳十二分忠实的态度,向她低低地告诉。

秀娟听了,似乎有些意外喜悦的样子,转了转乌圆眸珠,露齿一笑,问道:“你这话可是真的吗?那么你能不能告诉你府上的地址?”

“既然请你到舍间去玩儿,那当然应该把地址告诉你的。我住在四马路群乐里十号,楼上统厢房就是,假使你不嫌弃地方小,只管到我家来玩玩儿好了。”

“我真的能到你家来玩儿吗?那么你爸妈会不会把我赶出去呢?”

“哪里哪里,我爸妈是很疼爱我的,他们绝不会这样无礼地对待我的朋友,所以这个你倒可以放心的!”

秀娟似乎有点儿喜悦,扬着眉毛,秋波斜瞟了他一眼,把她富有弹性的两个乳峰,软绵绵地紧偎住了他,笑道:“难道你爸妈允许你和一个做舞女的姑娘交朋友?”

“夏小姐,你这话不是说得奇怪吗?你额角上并没有写着舞女两个字,他们怎么知道你是做舞女的呢?”

“那么你不告诉他们我是个舞女吗?”

“当然啰!我一定说你是我中学里的同学,爸妈听了一定还会好好地招待你哩!”贤琳被她腰肢这一阵扭捏,他的胸部上的感觉,是有一阵说不出舒服的快感,遂偏了脸,去贴她的脸孔。

秀娟并不躲避,而且竭力地紧偎了他,一面又笑嘻嘻地说道:“汪先生,你现在可是在什么大学里念书吗?”

“不,我已经在做事情了。”

“那很好啊!你的经济不是可以独立了吗?假使你父母给你讨了妻子,那你不是也有能力可以养家了吗?”

“是的,虽然没有住洋房坐汽车的资格,但一口苦饭终有的吃的。夏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贤琳听她这样说,遂爽爽快快地索性向她求起爱来了。

秀娟见他俊美的脸蛋儿,一时芳心倒也怦然一动。不过彼此到底因为是初交,所以对于他的话,不敢深信。遂笑了一笑,俏皮地说道:“咦!你不是说先交一个朋友吗?因为一见面就谈婚姻的事情,我认为也太盲目一点儿了。”

“不错不错,我这人的情感太浓厚了。因为你对我很有情义的样子,所以我就情不自禁地会对你求起婚来,夏小姐,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吧!”

秀娟听他非常真挚的口吻,心里倒是荡漾了一下,遂把小嘴略为一歪斜,齐巧吻到他的颊上,笑嘻嘻地说道:“你何必说这些原谅的话呢?承蒙你一见倾心,就要爱上了我,彼此结成一对永远的伴侣,我自然十二分地感激你。假使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句句是事实,没有一句骗我,那我一定可以答应嫁给你。不过,我就怕社会太黑暗了,人心太险诈了,恐怕上了人家的当,所以我一时里不能委决哩!汪先生,既然你是真心爱我的,那么我们往后再说吧!”

“也好,这是所谓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的话了……”贤琳回答到这里的时候,音乐已经停止,两人遂携手回座。经过了这一次谈话之后,他们的形式上显得更加的亲热。贤琳从和女人结交到现在,觉得秀娟对待自己是第一个有这样热情的态度。他到底是个没有接近过女色的青年,所以他心眼儿里是满意极了,觉得秀娟假使真的肯嫁给自己,那自己一定非跟她结婚不可。想到这里,握了她纤手,又低低地问她说道:“夏小姐,那么你府上住在什么地方,而且有多少人,不是也应该向我告诉一个详细吗?”

“那当然,我住在厦门路益德里四号的楼上,家里有妈,有弟弟,有妹妹,还有婆婆,一共七个人。”

“难道没有爸爸吗?”

“唉!有爸爸就好了,我还会来干这舞女的事情吗?”贤琳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她的心事,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脸上浮了惨淡的神色,大有盈盈泪下的样子。

贤琳很同情她,遂拍拍她的肩胛,又低声问道:“这么多的人都要你一个人负担生活费,那你确实是太苦一些了。夏小姐,你弟弟妹妹几岁了?”

“我大的弟弟十六岁,小的还只有九岁;大的妹妹十七岁,小的还在吃奶哩!”

秀娟末了这句话不免说漏了,贤琳心中就起了一个疑问,遂望了她一眼,笑嘻嘻问道:“你不是说爸爸已经死了吗?怎么你小的妹妹还在吃奶呢?那么这是谁和你妈一同养的呀?”

“这……”

“你不用支支吾吾了,我明白了,或许你的妈另外有人了吗?”贤琳见她绯红了粉脸,显然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的样子,这就老实不客气地,便拿这些话去问她。

秀娟觉得骗不了他,遂只好从实告诉他道:“我妈为了生活程度高,而我一个人赚钱,又不够开销,所以她出此下策,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是的,生活的鞭策,使一般穷苦的人太没有办法了。”贤琳口里虽然是很同情地回答,但心中的热望却不免降低了许多,觉得上海地方,要找一分身世很清白的人家,实在不大容易。比方说,秀娟的母亲死了丈夫,却又和人搭上了手,这虽然是环境不良,使她有说不出来的苦衷,不过在外界说起来,又是一件多么不名誉的事情。虽然我的思想很新,绝不会计较这一点儿问题,然而这消息若传到我父母的耳中,他们老人家不是要大大地不快活了吗?

贤琳这一阵子思忖,自不免沉吟了一回,但秀娟心头却感到有些不安,遂低低地问道:“汪先生,你听了这个消息,心里很不快活了吗?”

“不,我没有不快活。”

“我不相信,你一定骗我,我知道你心中一定瞧不起我!”

“你这是什么话?我干吗瞧不起你?又不是你自己干了不正当的行为。你放心,我不是这样一个旧脑筋的人。”

秀娟听他这样安慰自己,虽然十分地感激他,不过,她想到了自己的身子已经让熊子云和陈文达糟蹋过了,因此不免又悲哀起来。她又愁眉苦脸地,微微叹了一口气。贤琳忙又温和地问道:“夏小姐,你为什么叹气呢?”

“我觉得像我们这样的女子实在是太苦命了!投不着一个好家庭,所以才干这些下贱工作。否则,谁说不是一位千金小姐呢?”

“其实做舞女并不下贱,只要不上人家的当,保守自己的清白,不出卖自己的灵魂,做舞女也是一件正当的职业啊!所以你不要这样说,你应该看重自己的身份,跟恶劣的环境去奋斗,那么才有光明的前途!”

“谢谢你,你有这么好的思想,那么你并没有把我当作玩物看待吗?”

“不,不,我绝对没有这种失人格的意思。不过,我在考虑一个问题,觉得有些困难的地方。”贤琳连声地否定,认真地向她解释。但说到后面,却又微蹙了眉尖儿,表示很有些为难的样子。

秀娟听他这样说,方知他是个很有人格的青年,一时懊悔自己遇人不良,以致失了女孩儿的清白,假使早碰到他这么一个诚实忠厚的青年,那岂不是自己的幸福吗?现在自己是一个残花败柳的身子了,是什么都已完的了。秀娟一面想,一面暗自伤心,但口里却急急问道:“你说是个什么问题呢?”

“因为你的家庭,都要你负担养活的。所以我觉得你要嫁人的问题,这似乎有些困难。”

“不要紧,我妈有了人之后,我的责任已卸脱了一半。再说我妹妹也有十七岁了,她明年也可以做舞女了。我不能为了这一个家庭,就把我的终身幸福永远地丢了!”秀娟鼓着小嘴,说完了这几句话,表示十分怨恨的意思。

贤琳点点头,不知怎么的,见了她那种楚楚可怜的意态,心中会激起了同情的悲哀,遂握了她的手,又向她低低地安慰了一番。不料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舞女大班又含笑走了上来,低低地说道:“对不起,请夏小姐转一只台子。”

“没有关系,夏小姐请便吧。”

“汪先生,我们再跳一支舞。”这倒出乎贤琳意料,秀娟并不立刻就走,还要跟贤琳再舞一次。因为秀娟既然这么说,贤琳当然是没有拒绝的道理,遂站起身子,和秀娟一同到舞池里去了。贤琳很得意地望着她笑道:“夏小姐,你不怕得罪别的客人吗?”

“怕什么?我有了你汪先生之后,别的客人真不放在我的眼里。”

“我说你在没有脱离做舞女之前,你终不能得罪任何的舞客。因为像你们在这个环境里做舞女,也有许多困难的地方。我很谅解你们的苦楚,所以你以后不要这个样子。”

“谢谢你这样明谅,我很感激你。”

两人说着话,便又亲亲热热地跳舞了。秀娟为要表示和他特别好起见,还把粉脸牢牢地贴着贤琳面孔。直到音乐停止,秀娟才对他嫣然地一笑,低低地说道:“你静静地等一会儿,我马上就过来陪你的。”

“好!”

贤琳满心眼儿甜蜜地说了一声好,方才匆匆地回座去了。这里秀娟跟了舞女大班到一个座桌旁,只见那边坐着的却是陈文达,秀娟勉强含笑地招呼了一声,遂在他身边坐下。侍者泡上了清茶,文达的脸色很不自然的,似乎已发觉了秀娟和贤琳这种亲热的样子。遂俏皮地说道:“秀娟,你现在又接到了一位财神爷爷般的阔客了吗?”

“陈先生,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做舞女的只知道拿舞票伴人跳舞,有什么财神不财神的?这种话叫人听了有些不入耳。”

文达在秀娟处碰了一个钉子,一时倒不免哑口无言,回答不出什么话来了。心中暗想:“我犯不着跟她吃醋,这种舞女,是不能用硬的态度对付她,应该用软的手段去笼络她才是。”这就反而笑道:“秀娟,你今天的火气好像特别大呀!这是为了什么缘故呀?”

“我们做舞女的是绝对不敢有火气的,对待客人都是一个样子,因为客人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假使靠一两个客人来跳舞的话,那么连我家中一只老虫都养不活了!”

秀娟这些话是有刺的,把文达那颗心刺得极度难堪起来,一时要想发作几句,但又怕事情弄僵。遂只好忍气吞声地说道:“秀娟,你这话说得太不落槛了,我今天来望望你总是好意,你不该存心和我吵嘴的样子呀!”

“你来望我,我当然很感激你。不过一见面,就说这些不三不四的闲话来俏皮我,我可受不了!”

“秀娟,我是和你开玩笑而说的,你又何苦认真呢?”文达见她还是绷住了脸,好像冷若冰霜的样子,一时有些悔恨自己不该去讥讽她,所以只好认个错,向她赔了笑脸说好话。

秀娟这才回过一点儿笑脸,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好!就算你是放屁,我不生你的气。陈先生,你好多日子不来了,我想你又在别的舞厅玩儿吧?”

“不,这是天晓得的事情,这两天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玩过,只坐在家里看看书,解个闷儿。”

“哦!原来是陈太太不许你出来玩儿是不是?哈哈!怕老婆会发财,你是应该听听你家主婆的话才是哪!”秀娟一面向他取笑着说,一面抿了嘴哧哧地笑。

文达微红了两颊,连连地摇头否认着说道:“不,你猜错了,我绝不会怕妻子,我是为了另一个缘故。”

“你为了什么缘故,能不能公开地宣布?”

“当然可以,我怕和子云一样,被人家一刀暗杀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子云因为从前害过人家的性命,所以现在会得到报应。你难道也做过害人的事情吗?”

“不,不,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是安分守己的良善之人。”文达被秀娟这样一说,不免急了起来,遂连连地摇手,急急地辩白。

秀娟逗给他一个娇嗔,撇了撇嘴,说道:“既然你是一个良善之人,你又怕什么呢?”

“我倒并非害怕,因为子云是我的朋友,他会遭到舞女的暗杀,使我觉得舞厅里有些危险性,因此心中就不免有些吓斯斯。”

“你心里大概这么想,不要夏秀娟也杀了我……”

“那我倒挺放心,你不是一个会杀人的姑娘。秀娟,这些我们少管闲账,还是到舞池里跳舞去吧!”

文达听秀娟这样说,心头倒是别别地一跳,但立刻又含了笑容,拉了秀娟的手,一同步入舞池里去了。在舞池里,文达要想和秀娟贴面孔,但秀娟却不答应,老是显出若即若离的样子。文达心中非常愤怒,在跳完了一曲音乐之后,便板起了面孔回到座位上来。秀娟知道他心中有些不乐意,遂假痴假呆地微侧了身子,装作一个不理会。文达终于忍熬不住地说道:“秀娟,你现在身份好像高一点儿了!”

“又来了,你这是什么话?”

“为什么不肯给我贴面孔?”

“笑话!亏你问得出来?你是跳舞来的,不是贴面孔来的。”秀娟并不示弱的态度,向他理直气壮地问。

文达听了,益发大怒起来,遂冷笑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你现在另外有好户头了,所以把我忘记了是不是?老实说,你不用黄熟梅子卖什么青,又不是黄花闺女,裤带像灯草一样。哼!算得了什么稀奇?”

“什么?陈文达!你敢侮辱我?”

“骂你贱东西,你怎么样?”

“放屁!你这不要脸的奴才!你多了几个臭铜钿,你预备压死人吗?谈都不要谈,你有什么颜色拿出来,老娘绝不怕你姓陈的狗东西!”

秀娟倒也是一个相骂惯的老手,她猛可地站起身子,把桌子重重一拍,居然破口大骂起来。文达岂肯失这个面子,正欲挥拳把她殴打的时候,早已惊动了舞厅里的舞女大班等众人,大家上前把他们劝开,细问什么原因,秀娟听文达指手画脚地大骂贱东西、泼妇货,真觉不堪入耳,一时委屈万分,便呜呜咽咽地哭到马桶间里去了。这里舞女们又向文达说了许多好话,一场风波,才告平息。

秀娟在马桶间里哭泣了一回,经小姐妹和舞女大班的安慰,方才收束了泪痕,坐到贤琳的台子旁来。贤琳很奇怪地问道:“这是为了什么缘故,好好的竟和舞客吵闹起来了?”

“还不是为了你吗?”秀娟秋波盈盈地瞟了贤琳一眼,似乎还包含了十二分哀怨的成分,低低地说。

贤琳听了,倒不禁为之愕然,遂益发奇怪地问道:“为了我?这是打哪儿说起呢?”

“这个色眯眯的烂浮尸,他一定要和我贴了面孔跳舞,我不答应。他说我为什么和你贴面孔,骂我瞧中小白脸,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我说这是我的自由,用不到他管,因此就互相争吵起来了。唉!想想真是气煞人!”

秀娟絮絮地告诉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想自己的身世悲苦,更忍熬不住流下眼泪来了。贤琳听她这样说,又见她海棠带雨般的娇靥,备觉楚楚可怜。遂拉了她的手,柔情蜜意地抚摸了一回,安慰她说道:“夏小姐,那真对不起!为了我,叫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过你这份儿深情蜜意让我心里自然也格外地感激你了!”

“只要你知道我的心,我就是再为你受点儿委屈,我也甘心的了。”贤琳这几句话听到秀娟的耳朵里,她是得到了无上的安慰,遂频频地一点头,把娇躯靠到贤琳的怀内,明眸脉脉地望着他却破涕为笑了。

两人亲亲热热地又跳了几次舞,贤琳方才买了舞票,并且带着秀娟到五味斋去吃晚饭。文达这时已经气昏了,他心中的妒火和怒火已像波涛似的汹涌起来,于是偷偷地跟在他们后面,见两人步入五味斋之后,方才回到自己汽车旁来,向他的保镖张三低低地说了一阵,并且塞了一大叠钞票给张三。张三见了钞票,心中已经有些活动。而且又要博得主人的欢心,当下鼓作了勇气,就答应下来。

张三是文达新近雇用的保镖,文达所以会用起保镖来的原因,一方面固然是他在股票上发足了财,而另一方面是熊子云的惨死使他神经有些震动,所以竭力想保护自己生命的安全。可是万万想不到他今日在一怒之下,竟然相反地去陷害人家的生命了。

张三等在五味斋门口暗杀汪贤琳这一幕的情形,齐巧被大保发觉了,所以张三要开第二枪的时候,大保激起了见义勇为这四个字,遂飞起一脚,把张三踢得倒退两步。他握着的枪口向下一垂,砰砰两声,那子弹就射入水门汀里去了。张三见事不妙,于是翻身奔进小都会舞厅那个小弄中逃之夭夭了。大保因为手无寸铁,所以不便追获,俯身先去看看那倒在地下的两个人,只见贤琳已经是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