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美病体痊愈之后,照常到国华保险公司里去办事,这天星期六,下午是休假的。高瘦鸥见绿美理舒齐了文件,预备走的样子,遂向她低低地说道:“陶小姐,你慢些走,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谈谈。”

“哦!”绿美口里虽然是这样地答应着,不过她芳心之中却十二分地怀疑。暗想:“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难道我请了几天病假,他要停我的生意了吗?”一面想,一面在写字台旁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高瘦鸥把抽屉锁好,他坐到沙发椅子上去,指了指旁边另外一张沙发椅,微微地笑道:“陶小姐,你坐到这儿来吧,我们好说话。”

“高老伯,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吗?”绿美小心翼翼地坐到沙发椅子上去,凝眸含颦地望着他,这就忍熬不住地问。在她这意态上看来,显然是十二分猜疑。

高瘦鸥微微地沉吟了一回,遂直截了当地笑道:“没有别的事情,我想跟你讨一杯喜酒喝。”

“……”

高瘦鸥会对她说这一句话,那是绿美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心头别别地一跳,两颊上立刻飞起了一阵红晕。这叫一个女孩儿家羞人答答的回答什么好呢?因此低下头来,自然默不作声。

高瘦鸥知道她是怕着难为情的缘故,遂吸了一口雪茄,喷去了烟雾,低低地又说道:“陶小姐,我还没有向你告诉对方是什么人,现在我应该向你详细地说一说。这孩子是我的外甥,就是乔大保。你当然也知道啰!因为他是晓保的哥哥。他们的妈就是我的妹妹,她前两天到我家里来,说起陶小姐的人才,她是十分欢喜,所以怨恨晓保没有福气,竟会短命而死。不过她认为陶小姐不能给她做媳妇,这是一件太可惜的事情,因此她想把陶小姐给大保做妻子,特地叫我做个大媒。我是从来没有跟人做过媒,而且我也不大喜欢多管闲账。但是,这次因为一面是我的外甥,一面又是我公司里的职员,所以我觉得这似乎应该有一管的义务,陶小姐,不知你的心中也赞成这一头姻缘吗?”

“……”

绿美听他絮絮地说了这一大套的话,方才知道这头婚事还是大保的妈在主动,虽然心里也有些愿意,但也不好意思地就自己这么答应下来。所以她低了头,两手只管玩弄着一方小帕,依然默不作声。

高瘦鸥见她老是不说话,一时倒不免觉得有些窘住了。不过他是老成人,自然很有口才,遂又低声说道:“本来我给你做媒,我也不应该向你自己直截了当地说。不过你自从姐姐死了之后,可说孤零零的再也没有第二个的家属了。那么我认为你自己尽管可以做主意地回答我,根本可以不必怕什么难为情了。”

高瘦鸥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但绿美依然垂了粉脸默不作答,于是他又接下去说道:“照我看来,一个女孩儿家长大之后,就免不了要嫁一个丈夫。尤其是像陶小姐这么孤零零的身世,那是很需要找一个归宿不可的。大保这孩子在大学里念书,而且下学期就可以毕业了。一个大学生,毕业之后,不难找到一个相当的职业,所以对于你们往后生活问题,我可以说是绝不用担忧的。陶小姐,你的年纪也不算小了,你还是爽爽快快地回答我吧!”

“承蒙高老伯这么热心地关怀我,我当然非常地感激你。不过我的意思,结婚的时间,最好在他毕业之后,不知高老伯也认为我这意思对吗?”绿美觉得事到如此,也只好厚厚面皮,向他从实地回答了。

高瘦鸥听了,十分欢喜,便连连点头,含了笑容说道:“陶小姐这意思好极了,我也很赞成,那么我就这样回答他们。不过双方认为满意之后,大家可以先订一个婚,这样你和大保尽管可以先走动走动了。”

“要你老伯费心,这叫我真感激你。”

“不要客气,结婚的时候多给我喝几杯喜酒吧!”高瘦鸥望着她海棠花一般娇艳的粉脸,很得意地回答。绿美不胜娇羞的神情,忍不住也赧赧然地笑起来。

既然事情说定之后,绿美便欢欢喜喜地和瘦鸥作别,匆匆地回到家里来。不料到家还没有十分钟,大保穿了笔挺的西服,也来找绿美了。不知怎么的,此刻绿美见了大保,满心眼儿里都充满了难为情,那颗芳心也像小鹿般地乱撞着。不过表面上只好竭力镇静了态度,显出毫不介意的样子,说道:“乔先生,你这时候怎么会来呀?”

“今天星期六,下午休息。我想你病好之后,老是闷在家里也不大妥当,所以想请你到外面去玩玩儿,散散心,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啊?”大保一面在桌边坐下,一面望着她粉脸微笑着说。

绿美给他倒了一杯茶,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你预备到什么地方去玩儿呢?”

“瞧电影好吗?”

“恐怕病体才好,要头晕眼花的。”

“那么到公园里去散散步怎么样?”

绿美听了,点头表示赞成。大保遂站起身子,在沙发上拿起绿美刚脱下的元细呢大衣,提了衣领子,表示要给绿美穿上的意思。绿美说声劳驾你,她便不客气地伸了两臂,让他服侍自己穿上了大衣,关上了房门,两人坐车到中山公园去游玩了。

在公园里最幽静的一角落里,大保绿美并肩坐在那张亮眼的长椅子上,绿美抬头望着天空张满着茂盛的绿叶,在绿叶丛内飞鸣着三三两两的小鸟儿,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地忙个不停。绿美觉得这个境地,实在是太幽静了。不过所可惜的是秋已深了,望着泥土地上的片片落叶,多少是包含了一点儿凄凉的意味。这时大保望了绿美一眼,低低地搭讪着道:“陶小姐,我妈很欢喜你住到我家里去,你为什么不答应呢?”

“因为我觉得很不方便。”

“这有什么不方便?难道我们还多着你一个人吃饭不成?”

“并不是指这吃饭问题而说的。”绿美摇摇头回答,因为刚才有过高瘦鸥向自己说亲的这一回事,所以她的粉脸忍不住地会微微地红了起来。

大保奇怪地又问道:“那么你说不方便,这是指什么而言的?”

“因为我和你们非亲非眷,假使我住到你的家里去,不是会被外界说闲话的吗?”

“哦!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大保哦了一声,情不自禁地说。但说到后面,又觉得不敢太以冒昧,因此顿了一顿,却又不说下去了。

绿美似乎有些不解其意的神气,秋波瞅住了他的脸,笑道:“你的意思怎么样?为什么说话欢喜吞吞吐吐的样子呢?”

“我怕说出来,你要恼怒我,所以我不敢说。”

凭大保这两句话,那已经是很明显的了。绿美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如何还有一个不明白的道理呢?这就低了头不言语了。

大保故意笑道:“可不是?我还没有说出来,你就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你别冤枉我!”

“真的吗?”绿美抬头这么否定,这使大保心头乐得甜蜜蜜的,他笑嘻嘻地问着。一面又扬着眉毛,趁此机会地说下去道,“陶小姐,我知道你不会生气,我现在熬不住了,向你大胆地说,我需要爱你……”

“爱我?”

大保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情不自禁紧紧地握住了她的纤手,那种意态是表示一万分忠实而真挚。绿美的心头感到紧张,被他握住了手,好像有一股热的电流灌注到全身,使每个细胞都起了异样的变化。这就瞟了他一眼,娇羞地问了这两个字。大保不待她说下去,立刻又很快地说道:“是的,不但我爱你,而且我爸妈也欢喜你。他们愿意把你作为自己的媳妇儿,所以我妈已请舅父来向你求婚了,不知你肯不肯受点儿委屈来嫁给我?”

“难道你把我的姐姐忘了?”

绿美故意向他这么逗了一句问,是看他用什么话来向自己辩解。果然,大保的脸一阵阵红起来,他握住了绿美的手放松了,似乎有些难过的样子,低了头,呆呆地木然了一回。绿美见他这个样子,心里暗暗好笑。这时大保忽然又抬头说道:“其实,我就是为了忘不了你姐姐的情分,所以来爱上你的。假使你姐姐魂而有知的话,她一定也赞成我们结成一对的。”

“姐姐没有跟你说过,你怎么知道姐姐有这个意思呢?”绿美微微地一笑,又向他俏皮地问。

大保倒被她问得又愕住了,忽然他看见了绿美手指上那枚钻戒,一时触动了灵机,便笑着说道:“你姐姐虽然没有跟我说过,但我知道她心中确实是有这一个意思。因为她临死的时候,不是把她手指上两枚钻戒分给我们两人各一枚吗?我想她的用意,就是她死之后,希望我们两人能够结成一对的表示。你想,我这话可说得有道理吗?”

“唉……”绿美这就无话可答,不过她想起了晓保,心头也有一阵说不出的不舒服,因此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保轻轻地又去抚摸她的手背,说道:“陶小姐,不,我想叫你一声名字,请你恕我冒昧。绿美,我们应该听从姐姐的话,你就答应我吧!”

“答应你也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呢?你快说吧!”

“不过我有一件要求。”

“你何必说得那么客气呢?你有什么要我做的事情,我能力及得到,我一定可以答应你。绿美,你只管说吧!”大保听她答应自己了,他心中这一欢喜,心花也几乎朵朵地乐开了,遂满含了笑容,向她急急地问。

绿美略一沉吟,方才低低说道:“我的意思,你应该给我姐姐一个名义,那么我心里才觉得安慰。”

“给她一个什么名义呢?”

“当然是未婚妻的名义啰!这样也不辜负你们俩痴心痴意地相爱了一场。你说我这意思可对?”

大保听她这样提议,心里由不得暗暗地沉吟了一回。绿美见他蹙了眉毛,好像有些为难的样子,这就不大快活地说道:“怎么?你觉得这件事难以办到吗?”

“不,并不是这个意思。”

“你说,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对于这一点,似乎有些问题。这问题倒并不是在我的身上,却是在你姐姐的身上,所以我们还需要加以讨论才好。”

绿美见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了这几句话,一时她也有些疑惑不决起来。她凝眸含颦地望着他脸,似乎有些不太了解的样子,问道:“你说,有什么困难的问题呢?”

“你姐姐不是已经嫁过丈夫了吗?而且她们贤伉俪情爱深厚,所以你姐姐才念念不忘这血海大仇而终于情愿牺牲自己的生命,完成了她报仇的志愿。那么她死了之后,当然是和你姐夫到阴间里去团圆的。她活的时候,尚且苦苦地向我要求,希望我能够不要自私自利,应该成全她始终如一的贞节。虽然她也非常地爱我,不过她的爱是万分的纯洁和伟大。我除了敬爱之外,又感到五体投地的钦仰。所以她今日既然已经完了平生之愿,我怎么再能自说自话地去损坏她的名节呢?绿美,你仔细想一想,我若真的这样做,那么敬爱她倒反而变成侮辱她了,你说是不是?”

大保这一番话听到绿美的耳朵里,她是只有连连地点头,表示他的话说得对极了的意思,遂含了笑容,低低地说道:“难得你想得这么仔细,我确实是太糊涂了。姐姐是宋家的人,那么她死了之后,当然也是宋家之鬼。假使把她做了你的未婚妻,倒反而埋没了她为夫报仇的一番苦心了。”

“对啦,对啦!所以我们要报答姐姐成全我们的恩德,我们是只有另想别的办法不可。”

“不过,我们用什么别的办法呢?”绿美点头回答,她把秋波脉脉含情地望着大保,是要大保动动脑筋的意思。

大保想了一会儿,忽然把手在膝踝上一拍,笑道:“有了,有了!”

“你快说,你快说,是什么好办法?”

“你姐姐不是没有生育一个孩子吗?那么他们夫妇两人岂不是绝了后代了吗?所以我的意思,将来我们结婚之后,第一个生下来的孩子,就立在你姐姐名下做儿子。让这个孩子姓宋,并且告诉他父亲和母亲是我们的姐姐和姐夫,要他叫我们为姨爹姨妈,这样你的姐姐和姐夫就不会做无祀之鬼了。你想,我这报答的办法是不是很好了?”

绿美觉得他这一番意思好是很好,但不过未免有点儿自说自话,这就绯红了两颊,秋波却恨恨地逗给他一个娇嗔,没有作答。大保见了,笑嘻嘻说道:“为什么?你不赞成吗?”

“并不是说不赞成……”

“那么你干吗给我白眼看?”

“我说你这个老面皮,什么话都说得出,不怕难为情吗?”绿美伸手在自己颊上划了划,撇了撇嘴,连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大保见她这副神态,真有些讨人欢喜,遂憨然地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呀?结了婚之后,生孩子是正大光明的事情,用得着怕难为情吗?”

“既然这么说,我也有一个要求。”

“你有什么要求呀?”

“我们第一个孩子,就立在姐姐的名下。我们第二个孩子,应该立在晓保的名下,这样使他也有了后代。不知你也赞成我的意思吗?”

大保听她这样说,知道她和晓保的感情实在也很不错。遂点了点头,紧紧地握了她的手,说道:“你这意思,我当然赞成,就是你不说,我也有这一个存心,不过……”

“不过什么呢?”

“不过我们应该早一点儿结婚,而且要努力生产,因为生下来第一第二两个孩子,还不能算是自己的儿子。你想,等生下第三个孩子的时候,最快也得在三四年之后呢!”大保笑了一笑,方才说出了这么两句话。绿美的粉脸仿佛喝过了酒一般地娇艳起来,似嗔非嗔地啐了他一口,忍不住抿着嘴儿也哧哧地笑了。

大保忙又说道:“怎么?难道我这话说得不对吗?”

“你要想早点儿结婚,可是我的意思,最早也得在你大学毕业之后。否则,我可不能答应你。”

“那没有关系,下学期我可以毕业了,照你意思,明年下半年我们也可以团圆了。不过,我们应该先来一个订婚的仪式,你以为对吗?”

绿美点头说好,表示同意的意思。他们两人既然商量定当了,那么高瘦鸥这一个媒人也就比较容易做的了。

斜阳已经偏西了,深秋的风至少包含了一点儿刺人的锋芒,吹在身上,很感到一些肌肤生寒。大保恐怕绿美病后身体孱弱,容易伤风,遂征求了绿美的意思,两人挽手步出了中山公园的大门。天下的事情,正也凑巧,在门口忽然遇到了汪贤琳,大家在见面之下,当然不得不彼此打招呼了。贤琳在过去曾经到绿美家中去拜望过,那时候绿美因为刚送晓保生病人回家去,心里十分烦恼,所以向贤琳下逐客令,态度十分的冷淡。贤琳此刻在见到大保和绿美这样亲热地手挽手在一处行走,心中方才恍然大悟。暗自想到,绿美所以不肯接受自己的爱,原来她已经和大保爱上了。因为大保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因此他此刻既然知道了之后,不但并无妒忌之意,反而显出了十二分欢喜的样子,笑起来道:“今天很是难得,我们竟在这儿碰见了,我想请一个东道,不知两位肯不肯赏小弟一个面子啊?”

“汪先生,你何必这么客气呢?倒叫我们很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老实说,乔先生是我的恩人,陶小姐又是我的同事,说起来我们都是相识的,我们不是应该叙叙吗?”

乔大保听贤琳很热诚地说,一时倒也不好意思拒绝了,遂含笑点头,表示答应叨扰他了。绿美见大保答应,自己也就没有话说。贤琳十分欢喜,当时在附近坐了一辆出差汽车,大家一同开大南京路金门饭店。贤琳请他们吃饭,特地点了六个名贵的小菜,还拿了三瓶啤酒,亲自给他们两人慢慢地斟了一杯。大保道了谢,一面向他搭讪着说道:“汪先生,我们好多天不见了,你现在完全地好了?”

“好了,好了,谢谢你!我出院之后,本当早想亲自登门来向您道谢救命之恩,实在因为还未十分复元,所以在家又休养了几天。今天是星期六,我在家中住着实在闷气得很,所以到公园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万不料和你们会遇见了,这正是比约好了还凑巧呀!所以我今天特别的兴奋!乔先生,陶小姐,来,我们喝酒吧!”贤琳含了笑容,一面滔滔地说话,一面握起了杯子,向他们举了举,是请两人喝酒的意思。大保和绿美也把杯子举着,三人碰了碰玻璃杯,一面喝,一面向主人道谢。贤琳听了却连连摇头,笑嘻嘻地说道:“你们不要谢啊!我这第一杯酒,是谢谢乔先生的救命之恩。还有这第二杯酒哩!”

“第二杯又是为了什么呢?”

“第二杯是贺你们贤伉俪白头到老,幸福无量!”

大保听贤琳冒冒失失地竟说出这两句话来,虽然是感到无限的甜蜜和欢喜,但同时也感到无限的惊奇。望了绿美一眼,不免有些木然的样子,暗自想到:“我们两人在公园里还只有刚刚私下订了婚哩!怎么他就先知道了呢?难道我们刚才的谈话,都被他听去了不成?”大保自管暗暗地猜疑,但贤琳却又笑嘻嘻地说道:“乔先生,你感到奇怪吗?不过,我当然也有一点儿根据而所以说这两句话的。因为我在这过去曾经听陶小姐说过,她是已经有着未婚夫了。不过,在当初我并不知道她的未婚夫是谁,今天瞧到了你们之后,我才明白陶小姐的未婚夫原来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嘿!那我不是要向你们好好庆贺一番吗?”

“汪先生,你这样说,我们真是太不敢当了!”

贤琳这些话听到绿美的耳朵里,猛可想起过去在家中曾经对他下逐客令时候的话,心中这才有些明白了。但大保的心里,自然还有一点儿莫名其妙的。不过他见绿美向自己微微地点点头,这就理会她的意思,于是老实不客气地承认了,表示很谦虚地回答。但贤琳依然十二分殷勤的态度,把他们招待得非常周到,这一餐晚饭直吃到九点钟敲过,方才完毕。大保和绿美向他说了一声谢谢,彼此才匆匆地分手别去。

大保等贤琳走后,他望了绿美一眼,忍不住哧哧地好笑起来,握着她的纤手,低低地问道:“绿美,哎,哎,这……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呢?他如何已经知道我们是一对未婚夫妻了?难道你老早就跟他告诉过吗?”

“不,你不知道,这在其中还有一点儿曲折。”

“是些什么曲折呢,你能告诉我吗?”

“因为他和我既然是同事的关系,所以他在过去对我也竭力有追求的表示。我为了避免麻烦起见,故而我就这样骗他,也无非是使他可以死去了这条心的意思。谁知他今天见了你,就把你当作我过去对他说的那个未婚夫了。不过事情已经是缠错了,我何必又要一定声明呢?因此我也就将错就错地承认了。”绿美听了,扑哧一笑,方才把过去的一点儿小曲折向他告诉了。

大保哦了一声,一时也忍不住感到有趣好笑,但是他又低低地问道:“那么你当初所以不肯接受他的爱,是为了什么原因呢?”

“这你也不用明知故问了,我也绝对不能说谎,那时候我心中爱的是晓保。不过你在那时候爱的,当然是我的姐姐了,对不?”

大保听了,这就无话可答。两人微微地一笑,但不知怎么一个感觉一下,彼此忍不住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时候不早,大保遂给她雇了街车,送她回家。

绿美和大保两小口子既然是情意相投,那么他们这一头婚事,在高瘦鸥的现成撮合之下,也就很顺利地进行了。他们在双十节那天,就欢欢喜喜地订了婚,并且拣定在第二年的中秋之夜,给他们完成倒凤颠鸾之愿。

光阴似乎也分外多情,只觉转眼之间,一会儿春,一会儿夏,不知不觉地早已到了第二年的八月十五那天好日子了。是日风和日暖,云淡天青,大保的父亲事先早已租借好东亚酒楼的大礼堂,并且请了海上闻人王一楼先生作为证婚人。乔伯乐因为晓保已死,自己只有一个儿子,那么生平也只有这一件事最为热闹的了,所以他也不惜金钱,大事铺张,日夜酒筵,一共摆了三百多桌。东华银行的全体职员,上至副经理,下到茶房,无不纷纷前来帮忙。还有大保校中同学数百人,也都来参观结婚典礼,一时把东亚酒楼上下三层早已挤得水泄不通了。

在这里时间似乎更为多情,它称了新人的愿望,太阳从东方出来之后,终于又慢慢地向西方落下去了。一班一班锣鼓喧天的堂会和那一阵一阵猜拳行令的欢呼高喊,也被那黑沉沉的深夜而带走归至于静寂。夜阑灯迤,众宾欢然而散,新郎和新娘此刻也早已置身在这融融花烛笼映下的包含了温情暖意的新房里了。

许多亲友在得到了喜果之后,他们也都很识趣地悄悄地退出房外去了。阿菊给他们拉拢了薄纱的帷幔,回头向大保扮了一个有趣而包含了神秘性的兔子脸,方才道声“少爷新奶奶晚安”,便掩上房门走出去了。大保是相当的门槛精,他还走到房门口去检视了一下,并且上了插闩。然后向绿美望了一眼,在那对高燃的龙凤花烛笼映之下,觉得绿美此刻的脸好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一般,愈显分外地娇媚可爱。遂走上去拉了她的纤手,笑嘻嘻地说道:“绿美,你今天够辛苦了吧!”

“不,我倒没有辛苦什么,你一定很累了。”

“我不累,即使有些累,也被狂热的兴奋所遮掩了。啊!我今天实在太快乐了!绿美,你心中也觉得快乐吗?”

大保满面春风地微笑,他好像有些得意忘形的样子,伸手抬起了绿美的下巴,向她低低地问出了这两句话。绿美羞人答答地绕过了无限妩媚的俏眼,斜瞟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只把螓首频频地点了一点,若有不胜娇羞的神情。这神情令人意销魂荡,大保几乎有些情不自禁起来了。

夜,更深沉了,花烛已剩下了闪闪烁烁的一点儿余光。不多一会儿,室内的灯光也熄灭了。四周是浸在静悄悄的空气里,虽然是中秋的夜里,但是好像也还包含了一点儿春天的热情。那碧天如洗的高空中,这一轮光圆的明月,她也展现了妩媚的笑脸,凝视着这一个拢掩着薄纱帷幔的新房,似乎对那对爱河情波里优游的鸳鸯,也代为感到无限的庆幸和欣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