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表弟,你怎么要到哪儿去了吗?”锦花一脚跨进雨秋的卧房,只见雨秋站在桌旁整理衣箱和书箱,心中这一惊奇,不免别别地乱跳起来,于是情不自禁地走到他的身边,很急促地问他。雨秋回头望了她一眼,遂握住她的手说道:“表姊,我很抱歉,我要离开这儿了。”

“那么你要上什么地方去?是不是爸爸把你派遣到别处去任职了吗?”锦花听了这话,她心中不知怎么的,有些空洞洞的难受,偎上了身子,很有些依恋惜别之情的样子。

“不。”雨秋回答了一个不字,觉得以下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支吾了一会儿,方才徐徐地道,“因为一个朋友要我住到她的家里去。我已经答应了她,所以不好意思再回绝了。”

锦花颦锁了翠眉,很猜疑的样子,问道:“你这个朋友是谁呀?他要你住到他的家里去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什么事情,不过……”雨秋摇了摇头,有些回答不出的神气,接着道,“因为她有些功课不大懂得,晚上叫我给她补习补习。”

锦花听他并不肯告诉那个朋友是谁,她心里就有些明白过来了,这就哀怨地问道:“我问你那个朋友姓什么的,你干吗不肯告诉我呀?”

“姓张的,他是我的同学……”雨秋微红了两颊,不得已地只好圆了一个谎。

“哼!”锦花冷笑了一声,“你也不必跟我说什么姓张的姓李的,我早已知道……”说到这里,只觉一股子辛酸触入鼻管,泪水不免夺眶而出了。

“表姊你知道什么呢?”雨秋皱了眉尖,他心虚地问她。但锦花并不作答,回身倒向沙发上去,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

雨秋在这个情形之下,真弄得没有了办法,搓着手儿,愕住了一会儿,方才走到沙发旁去,拍着她的肩胛,低低地叫道:“表姊,好好儿的为什么要伤心呢?那不是叫我瞧着心中感到难受吗?”

锦花不睬他,兀是呜咽着啜泣。

雨秋急道:“表姊你这算什么意思呀?”

“管我什么意思?反正让我哭死了干净。”锦花这才抽抽噎噎地回答。

“表姊,那又何苦来呢?唉!”雨秋在她身旁坐下了,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锦花停止了哭泣,拭了拭眼泪,问他说道:“表弟,你好好儿的忽然要走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我有事情对不住你的地方?或者我家的地方不配你住下去吗?”

“不!不!”雨秋急急地辩解着说,“表姊,你待我这样好,你怎么还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我呢?就是你的多虑了,我绝没有这一个存心的。这次我住到姓张的同学家里去,完全是因为情面难却的缘故……”

锦花不待他说下去,忍不住鼓着小嘴儿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也知道情面难却这四个字吗?那么我既没有错待你,你就住不了十天就走了。我问你,你在情面上能对得住我么?况且你姊夫又不在家里,我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你能不能随时照顾我一些儿吗?唉!你也太狠心了……”锦花说到这里,明眸充满了无限哀怨的目光,恨恨地逗给他一瞥之后,眼泪便像断线珍珠似的滚落下来。

雨秋听了这话,又见她这哀怨伤心的样子,他心里真觉得好生左右为难的。皱了眉尖,搓着手儿,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表姊,可是你也应该原谅我的苦衷。”

“你说你有什么苦衷?”锦花拭了拭泪,向他急急地追问。

“我……唉,不要说了吧。表姊,你待我的情分,我无论如何是不会忘记你的。不过你现在到底是个邵师长的太太了,为了名分上的关系,我不愿多给人家说一句闲话。所以尤其姊夫不在家的时候,我似乎更应该要避一些儿嫌疑。常言道,人言可畏,万一姊夫回来的时候,有什么人和我们心里过不去,假使在姊夫面前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牺牲了我的名誉,那倒还是小事,累你们夫妇间发生了裂痕,这叫我心中怎么能够说得过去呢?”雨秋在叹过了一声气之后,他终于又说出了这许多的话。

锦花对于雨秋几句话,心中虽然是一万分的怨恨,可是到底也不能说他错了。不过雨秋的心中明明白白地表示不爱我的意思,锦花的胸口是只觉得有块儿铅质那样笨重的东西镇压着一般地难受,她觉得自己在雨秋身上用的这一份儿的痴心,实在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痛苦得有些不能活下去,她忍不住呜咽地哭了起来。她觉得若不是这样地哭一场,她会闷死在这一个气氛的环境下的。

雨秋不是一个木然无知的青年,他当然明白表姊的哭就是她内心失望到了极点的表示。虽然表姊爱我的情分足以使我感动,不过为了保全我们青年的人格、表姊的清白,我又怎么能够使她感到满足呢?想到这里,他忍心站了起来,搓着手儿,向室中走了两步。

锦花以为他站起来走了,遂又停止了哭泣,猛可地跟着站起,骤然偎近了雨秋的身怀,泪眼盈盈地叫道:“表弟,你真的忍心走了吗?可是我离不了你……”一面说,一面泪似泉涌,接着叫道,“表弟,我大胆地说,我爱你,你可怜可怜我,你就给予我一些爱的安慰吧!”说到这里,两手环住了雨秋的脖子,紧紧地不放。

雨秋想不到表姊会赤裸裸地说出了这几句爱我的话,于是他那颗心儿的跳跃,真的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因为被锦花这么紧紧地抱住着,他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气。呆住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方才徐徐地说道:“表姊,我不是早已跟你说过了吗?我也爱你的,不过我只能把你当作姊姊一样爱护,因为你是个有丈夫的女子。表姊,你错了。你把爱的真意应该认识得清楚一些儿,切不要把欲认作了爱,那么我以为我俩间的爱确实是够伟大了。表姊,我知道男女之事的爱与恨都是一刹那间而造成的,所以我们虽然有浓厚的情感,但是我们浓厚的情感也应该由冷静的理智来管束才好。世界上真不知有多多少少的青年男女,为了一时爱的冲动,而铸成了终身的遗恨。表姊,你细细地想一想,所以你应该明白我爱你的一番苦心才是。”

锦花听他说到这里,她那一颗被情感蒙蔽住了的芳心才算清楚过一些儿来了。她在无限伤心之余,又感到无限羞愧,遂猛可地离开了雨秋的身怀,回身倒向沙发上去,忍不住又伤心地哭泣不止。雨秋知道表姊这回的哭,完全在可怜她自己身世的缘故,因为表姊这样的人才嫁给一个蠢牛似的邵国强,在事实上说确实太委屈了她,所以望着她伏在沙发上的肩儿,一声一声那种悲哭的情景,他的心中也不免悲哀起来了。叹了一口气,眼皮儿也有些润湿了,遂悄悄地走到她的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胛,说道:“表姊,你别哭了。”

“表弟,你别管我,让我哭一会儿比较爽快,我听了你这一番话,我心中完全地明白了。我错了,唉,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爱而害了你终身的幸福,你应该爱你的戴小姐去。你走吧,从今以后,我不想再瞧见你了。”锦花从哽咽声中挣扎出这几句话来,她向雨秋挥了挥手,神情是非常凄惨。

雨秋被她这么一说,他心中倒又不忍起来,遂在沙发上坐下,把她身子拉了转来,低低地道:“表姊,你想明白了,我很感激你。不过我们到底还是表姊弟,在姊弟爱的范围之内,我还是爱你的。”

“表弟,是的,我也太感激你了。”锦花颤抖地回答,她这次倒在雨秋的怀里,泪水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但她立刻又坐正了身子,拭去了泪痕,说道,“表弟,你还是早些儿走吧。”

“表姊,你恨我吗?”雨秋低低地问,在他心中既不肯滥用其情,而又不肯做个无情无义的人,所以他又向锦花这么说。

“不,我为什么要恨你?”锦花摇了摇头,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我觉得这是我的命苦。表弟,我希望来生跟你……”说到这里,不免声泪俱坠。

雨秋心中一酸,泪水也夺眶而出。锦花见他为自己而淌泪,心中明白表弟未始不是一个有情的青年,她默默地凝望着雨秋俊美的脸颊,说道:“表弟,你不要为了我一个苦命的女子而伤心难受,你是一个有智勇有福气的青年,最后我希望你和戴小姐白头偕老,永远在乐园中过着幸福的日子。”

“表姊……”雨秋情不自禁把她身子抱住了,他叫了一声表姊,可是却再也说不下去了。锦花虽然有恨他的意思,不过到底还是有爱他的成分,因此倒入他的怀抱,两人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良久,锦花推开他的身子,说道:“你自管整理衣服吧。我到厨下去给你烧一些点心,你吃了一些点心后,你就走吧。”

她说着话,站起身子,已向房门口走了。雨秋要想叫住她,不知为什么喉间好像有什么哽住着,这就叹了一口气,望着她消失了的身影,呆呆地愣住了一会儿。

吃过了点心之后,已经下午四时了。锦花含泪送雨秋走后,望着天空中来去飘浮的白云,她又暗暗地感伤了一会子身世。不料正在这时,忽然见陈正平又匆匆地走来叫道:“邵太太,你没有出去吗?”

锦花见了正平,遂镇静了态度,微微地一笑,说道:“没有出去。陈秘书,你有什么消息吗?”正平道:“还得不到什么消息。邵太太,我在门口碰见了雨秋兄,他怎么不住这儿了吗?”

锦花道:“是的,因为有个朋友要他补习功课,所以住到他朋友家里去了。”

“邵太太,雨秋兄这几句话恐怕是骗你吧。”正平笑了一笑,他俏皮地告诉着,在他的心中是要锦花怨恨着雨秋,那么便可以爱上自己的意思。

锦花微蹙了翠眉,故作不了解的样子,问道:“你怎么知道他骗我的?难道他告诉过你吗?”

“因为我明白雨秋兄的一切。他是爱上了我的表妹戴湘纹了。”正平用表功的神气,含了微笑,小心地告诉。

“你这话和那些有什么关系呢?”锦花并不以为他报告了自己而感到喜悦,因为她心中只有加重一层刺激罢了,所以绷住了粉颊,有些儿生气的样子。

“邵太太,我还没有说下去,雨秋兄这次从这儿搬走,就是住到湘纹家里去的。”正平继续着告诉,多少包含了一些搬弄是非的成分,“昨天我在中山公园见他们坐在树荫下一块儿游玩谈心,这表情真够叫人亲热的。我听舅妈说,他们也许快要订婚了。大概雨秋兄怕难为情,所以他没有老实地告诉你。”

“得了得了,可是这些事情我是早已都明白了。”锦花有些触心,她不耐烦地说了这两句话,身子已向客厅里面走了。

正平从她不快乐的表情瞧起来,心中暗暗地就有些明白。锦花确实有爱上雨秋的意思,不过雨秋因为已经有了我的表妹,所以不肯再去接受锦花的热爱罢了。他一面想,一面跟着走到客厅里,说道:“邵太太,你有没有兴趣?我想请你听戏去,不知道你肯赏我一个脸儿吗?”

锦花因为心中烦闷,遂回头望了他一眼,说道:“也好,你坐一会儿,我去换件衣服来。”正平连声地答应,锦花遂匆匆地到卧房内去了。正平心中多么欢喜,他觉得锦花在雨秋身上得不到热爱,那么她一定会爱到我的身上来。我只要小心地奉承她、侍候她,还怕她不入我的怀抱里来吗?正平这样地想着,他满心眼儿里充满了甜蜜的滋味,独个儿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了。

就在这时候,一阵高跟皮鞋的声音响入耳骨。正平抬头去望,原来锦花亭亭玉立地已站在眼前了。正平慌忙站起身子,向她鞠躬似的,笑道:“邵太太,你舒齐了吗?那么我们走吧。”

锦花点了点头,遂和他一同步出了大门。在大门口的时候,正平瞧了瞧手表,说道:“听戏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们还是先去吃些儿点心,你瞧好不好?”

“不,我没有饿,还是到舞厅里去坐一会儿吧。”锦花摇了摇头,笑盈盈地回答。正平听了大喜,点头笑道:“我也有这一个意思,不过当初我不敢说,现在邵太太也有这一层意思,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一面说,一面伸手招了两辆街车,大家匆匆地跳上,便坐到皇家舞宫里去了。

皇家舞宫是北京城内最富丽堂皇的一个舞厅,里面的装置自然尽善尽美,仿佛仙境一样。两人到了里面,早有侍者含笑迎上来,大概正平是个老主顾的缘故,所以侍者是认识他的,遂招呼道:“陈少爷,到这儿来吧,那边有个好位置。”他一面说,一面伴他们到一张座桌旁长沙发上坐下。泡了两杯柠檬茶,正平取出烟盒子,递烟给锦花。锦花接过,燃火吸了一口,再喷了一口烟之后,秋波斜乜他一眼,低低地问道:“你这儿常来吗?”

“不,我也不常来的,我知道邵太太从前对于跳舞是很感兴趣的吧?”正平自己也吸着烟,摇了摇头,含笑小心地回答。

锦花有些不相信样子,噘了噘嘴,说道:“得了吧,装什么假正经?你要如真的不常来这的话,侍者怎么会认识你?”

“这……这其中原有个缘故的。”正平支吾着回答,眸珠一转,他有了一个主意,“从前他在我家做过听差的,那还是我爸爸的手里,所以他和我就一向认识的。”说到这里,立刻又转变了口风,说道,“邵太太,你听这一班乐队奏的音乐还兴奋吗?”

锦花把视线放到音乐台上去,点了点头,随便地说道:“还算不错。”说着,回眸又逗给他一个媚眼儿,笑道,“你也不用花言巧语地辩白了,不过像你这样的年龄了,也怪不了你要在歌榭舞台中找求对象的了,那么你干吗不早些儿结婚呢?”

正平听她这么地说,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用了可怜的目光,向锦花哀怨地逗了那么一瞥,说道:“还不是为了你吗?”

“还不是为了我?你这话打哪儿说起?”锦花锁紧了柳眉,有些不了解的样子。

“邵太太,你别生气,我确实是为了你,所以我一辈子也不愿结婚了。”正平呆滞了眼睛,表示非常认真。

锦花也素知他是倾心自己的一个人,所以对于他说的话哪儿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芳心里忍不住暗暗地好笑,但表面上还是装作不明白的神气,吸了一口烟,问道:“可是我不懂你说这个话的意思,你倒解释给我听听。”

正平支吾了一会儿,笑道:“不过我说出来了,你千万要原谅我的。”锦花毫不在意地说道:“不要紧,你只管说吧。”

“自从和裘小姐认识之后,”正平方才大胆地说,“在这里我应该称呼你裘小姐,我觉得裘小姐的才貌固然人间少、天上有,而那种大方的态度、高雅的谈吐,更是别个女子所不及的地方。啊!我真不知该怎样地来敬颂你赞美你才好呀!”

锦花不等他说下去,忍不住先好笑起来了,说道:“听你这话多肉麻的,我可没有像你说的这样好吧。”

“不过我的心里就有这么的一个感觉,而且我的眼睛里瞧起来,世界上的女孩子除了你一个人之外,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的了。”正平还是显得非常忠实地回答。

锦花扑哧地一笑,雪白的牙齿微咬了一会儿殷红的嘴唇皮子,方才低低地道:“可是现在我并不是一个女孩子了。”

正平叹了一口气,说道:“就是为了这么地说呀!万不了我正在热爱你的时候,你忽然地结婚了,而且你结婚的对象,又是我的上司。唉!从此以后,我仿佛掉了一颗心,我又好像缺少了一个灵魂,天哪!这真叫我太痛苦了!所以在遭到这一次的打击之后,我就不想再跟任何女子结婚了。”说完了之后,皱了双眉,大有凄然泪下的意态,表示无限痛伤的模样。

锦花知道他是用感情来激动我脆弱的芳心,不过我到底不是一个平常的女子,会中人家的圈套。她对于正平这几句话,只有感到幼稚的可怜和可笑,但她故意还逗他开玩笑道:“陈秘书,我真对不起你,你对我太有真心的爱了。不过你为了我愿意一辈子不结婚,这不是我害了你吗?哦,在当初我也确实有爱上你的意思,可是我的爸爸一定要我嫁给国强,我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陈秘书,你应该原谅我的苦衷才好。”说到这里,还把身子向他偎近了一些上去。

正平见她果然被自己的情感激动了,他是多么欢喜,心中暗想:瞧着,我的锦花快要到我的怀抱里来了。于是他拍了拍她的肩胛,用了非常多情的口吻说道:“裘小姐,我当然能够原谅你的苦衷,不过我觉得有些不相信,你在当初真的也爱我吗?只要你能了解我心中爱你的一番的情意,那么我的心中也觉得够快乐了。”

锦花又坐正了身子,回眸斜乜了他一眼,很认真地说道:“那我怎么会骗你?我当然是真心地爱上了你。可是我俩到底没有缘分,所以我就被爸爸硬生生地做主嫁给国强了。”说到这里,故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表示伤心的样子。

正平听她这样说,立刻去握住她的纤手说道:“锦花,恕我冒昧叫你一声名字,虽然你嫁了丈夫,可是我们只要有同心的爱,我们不是仍旧可以在一块儿相爱的吗?尤其在你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我觉得你确实是太苦闷了。”

锦花暗想:原来他是抱着勃勃的野心。这就把手在他肩上一拍,哧哧地笑起来说道:“陈秘书,我很感激这样地关怀我,不过你应该怎样地爱我才是呀?”

“我……我想……”正平见她刁得厉害,不免微红了两颊,支吾着说了这两个字。不过要明白地说出来,那究竟有些儿不好意思。正平半吐半止的时候,忽然他瞧见从舞厅外进来两个人,他情不自禁地拉了拉锦花的手儿,指了过去说道:“哎,你瞧,这不是你的表弟和我的表妹吗?他们真是多亲爱的。”

锦花随了他手指的地方瞧过去,果然见雨秋和一个年轻的姑娘手挽手儿地走进来,瞧那姑娘的脸蛋儿真是十分讨人欢喜。也不知为了什么,锦花自瞧到了这一幕情景之后,她心中就会感到酸溜溜的难受。这时候雨秋和湘纹慢慢儿地踱过来,他们似乎在找寻座位的样子。正平明知锦花心中有些酸素作用,不过他故意地向他们招呼道:“咦!表妹,你们也在这儿玩吗?”

雨秋和湘纹回眸去望,突然见了正平和锦花,在他们两个人这时候的心中却有各种不同的感觉。雨秋见了锦花,他心中简直有些儿吃惊和害怕。但湘纹却非常地高兴,因为她并没有知道正平身旁坐的那个女子是谁,在灯光暗淡之下,瞧不清楚她的脸蛋儿,还以为是表哥的女朋友呢,于是笑盈盈地走上去叫道:“表哥,你是多早晚来的?请介绍这位小姐是谁呀?”

“表妹,你不是到她家儿去过吗?怎么你们就不认识呀?她……她就是邵师长的太太,还是雨秋兄的表姊哪。”正平见表妹并不认识锦花,心中感到奇怪,逐低声儿地告诉她。湘纹听了这话,向她仔细地一打量,方才瞧清楚她真的就是和雨秋骑马的那个女子,遂含笑弯腰说道:“原来是邵太太,多多地失敬了。”

锦花虽然痛恨着湘纹,可是人家既然招呼了自己,当然不好意思置之不理的,遂站起身子很大方的态度,笑道:“戴小姐,你别客气。那天你已经到了我的家,为什么没有进来呀?我把丫头仆人们都埋怨了一顿,我觉得真对不起你,因为我没有欢迎你啊。”

湘纹被她这么地一说,心中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全身一阵子发烧,两颊会热辣辣地红起来,只好笑道:“邵太太,那天我原来拜望你的,不知怎么我的头痛了,所以我没有进来就回家了。你们请坐呀,我们回头见!”湘纹心中其实也在嫉妒着锦花,所以在说完了这两句话儿之后,和他们一点头,拉着雨秋的手儿便匆匆地走出舞厅外去了。

锦花见雨秋始终没有开口向自己说一句话,她心中已经感到很不自在,此刻见湘纹拉着雨秋走了,她心中这一气愤,真的把粉脸儿转变了铁青的颜色。她想到了和雨秋山洞里燃火消夜的一幕,又想到了病榻缠绵的一幕。明明是自己心爱的人,现在硬生生地被湘纹夺了去,这如何叫她心中不痛恨呢?假使没有正平在身旁的话,她真的会哭出声音来的。

正平见锦花的神色很不好看,连忙把她身子扶住了,说道:“锦花,你怎么啦?你坐下来吧。”锦花这才在沙发上颓然地倒下,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什么,我们去跳一次舞好吗?”正平知道她心中受了刺激的缘故,所以十分欢喜。因为锦花在雨秋身上失了恋,对于我自然有成功的希望了。遂立刻含笑站起,拉了她的手一同走到舞池里去了。在舞池里,锦花对待正平的情形是十分亲热,正平心中包含了甜蜜的滋味,他一味地迎合着锦花的意思。

舞厅归位的时候,锦花倒在正平的怀中哧哧地娇笑着。一会儿,坐正了身子,又说道:“正平,我今天觉得太高兴了,我想喝一些儿酒,你陪我喝好不好?”

“那当然很好。锦花,那么你爱喝什么酒?”正平微笑着回答。

“我爱喝香槟、白兰地、口力沙,什么都行,是酒我都喝的。”锦花扬着眉毛儿,那种表情有些过分的兴奋和得意。

“好,我们就喝香槟吧。”正平吩咐侍者开上香槟,锦花握了玻杯,向他举了举,叮的一声,还碰了一个杯子,然后一抹脖子地喝了下去。喝下后又向正平照了照杯,哧哧地笑起来,说道:“来,来,你喝呀!怪美味的香槟酒,人生难得几回醉呀,我们应该喝一个痛快!”

正平见她这神情,至少有些儿失常的成分,很显明的,她今夜的喝酒,无非找刺激而已的。

虽然她并不是和自己真的有亲热的意思,不过,正平希望她在糊里糊涂之中能够满足自个儿的欲望,所以对于锦花那种勇于喝酒的举动,他并不加以劝阻,而且还殷勤地相劝。在这个情形之下,锦花还有不酩酊大醉的道理吗?

正平见锦花眼儿水汪汪地似秋波动荡,颊儿红润润地像牡丹含春,这醉人的风韵真惹人心动情动,恨不得把她身子一口儿吞了下去呢。

可是锦花的心头却难受得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镇压着似的透不过气来。于是她脆弱的芳心,激起了无限悲哀的思绪,她已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

“锦花,你别哭呀。”正平被她一哭,心头倒有些窘住了,因为这到底是大庭广众的交际场中,被旁人注意起来,还以为我们在闹着争风吃醋的事情呢。所以他拍了拍她的肩胛,急急地劝慰她。

可是锦花并不理会他说的话,还是一味地呜咽着哭泣。正平急道:“锦花,你醉了,你醉得很厉害,我送你回家去好不好?”

锦花依然没有说话,正平遂吩咐侍者雇好了一辆汽车,把锦花身子带抱带扶地走出了舞厅大门口。不料外面却在落着大雨,而且天色也已经黑下来,于是急急地跳上车厢。当车夫问正平开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正平眼珠儿一转,便起了一个不良的存心。他见锦花偎在自己的怀中,好像很昏沉的样子,以为她睡熟了,便向车夫悄悄地说道:“你开到国华大饭店去吧。”

谁知道锦花外表醉得厉害,内心却非常清楚。她听正平吩咐车夫开到国华饭店去,心中就明白他有侮辱我的意思了。她觉得愤怒,虽然她恨不得立刻和他翻脸责骂,但她到底忍耐住了,预备戏弄他一下,也好叫他知道我的厉害。这时候风雨交作,仿佛天崩地裂的神气。锦花突然离开了正平的胸怀,故作失常的态度,向正平呆望了一会儿,冷不防之间,她伸手打了正平一下子耳光,娇叱道:“你这不知廉义的东西!怎么抱住我了呀?你是谁?竟有这么大的胆量,调戏我邵师长的太太吗?那你疯了!”一面说,一面啪啪的两声响亮,接连地又是两下子耳光。

正平被她打得哭笑不得,一时又急又难堪,遂连忙拉住了她的手儿,说道:“锦花,你醉得太厉害了,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你……你是谁?你简直是浑蛋,我是邵师长的太太,你敢叫我的名字吗?车夫!你快些儿停车!”锦花倒竖了柳眉,圆睁了杏眼,还是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一面向他娇叱,一面又向车夫吩咐停车。

车夫听那女士是师长的太太,一时倒吃了一惊,暗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遂连忙地停车。锦花于是推开车门,把手向外一指,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喝道:“给我滚下去!你这个存心不良的奴才!”

正平听她后面这一句存心不良的奴才的话,方才明白自己吩咐开到国华饭店去的事一定是触怒了她了,遂只好红了脸儿,低低地求饶道:“邵太太,你别生气,你就饶了我吧!”

“饶了你?”锦花哈哈地笑了一阵,她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子气力,伸手把他向车外一推,说道,“去你妈的,还不给我滚下去!”

正平因为冷不防备,所以经她狠命地一推,身子竟跌向车子外去了。说也可怜,正平这一个跟头跌下去,不但沾了满身的污泥,而且头上也撞起了一块青的,兼之风暴雨狂,正平此时的情景,真可说弄巧成拙,偷鸡不着蚀一把米了。锦花却老实不客气地把车厢砰的一声关上,叫车夫开回邵师长公馆里去了。

锦花回到家里,倒在床上忍不住呜咽地哭泣不停。嫣雯不知她又为了什么缘故不如意,一面给她倒水洗脸,一面问她到底为了什么事情。锦花不说什么话,只管哭个不止。嫣雯觉得小姐的脾气终是脱不掉孩子的成分,因此给她脱了鞋子,盖上了被儿,也不去追问她。锦花在经过半个钟点哭泣之后,也就沉沉地入梦乡去了。

从此以后,正平不敢再向锦花有不良的存心,而且没有什么事,他也不敢再到锦花家里来。锦花虽然在正平身上是出了一口气,不过她对于雨秋的无情,心头终觉十分痛恨。因为在家里一个人住着太无聊,所以她带着嫣雯又回到母家去住了。裘太太因为姑爷出征在外,对于女儿这次的回家来往,却表示十分欢迎,所以殷勤地招待,时常和她一块儿到戏院里去游玩散心。

光阴匆匆,不觉已有两月,锦花在这两个月里终是闷闷不乐。裘太太以为女儿是因为姑爷出征在外的缘故,所以时常地安慰她。可是锦花心中却另有苦闷,因为雨秋在这两个月中却没有来过一次,消息沉沉,想到他和湘纹卿卿我我恩爱的情景,她是多么难受呢。这天锦花坐在裘太太房中闲谈着家务,裘太太见女儿愁眉不展,大有哀怨在心头的神气,正欲向她劝慰几句的时候,忽然见嫣红神气慌张地奔进来,告诉道:“太太!小姐!军部里老爷来了电话,说姑爷在前线受了伤,今天已送回北京来疗养了,请小姐快些儿到伤兵医院里去瞧瞧他吧!”这消息突然听到母女两人的耳中,自然是大吃了一惊,这就“哟”了一声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