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在黑沉沉的卧房内,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把这屋子内的一切更笼上了一层凄惨的气氛。四周是静悄悄的,一些儿声息也没有。秋兰站在窗口旁,抬头望着天空,只见天上满布着灰白的云儿,好像是海洋中的浪花,一会儿在高涌,一会儿又在奔流。一弯眉月,在云堆中发出淡淡的光,旁边还点缀了几颗小星儿。夜风微微地吹,浮云在慢慢地飘动,但是却不容易看得出来。相反地,倒看出月亮和小星在行动的样子,好像是一只船在茫茫海洋中穿过滔天的白浪,作长途的航行。明月仿佛是船上的半扇白帆,星光又仿佛是船上的灯火。
“阿兰!阿兰!”
秋兰正望着天空中的星月出神,忽然床上的爸爸,在一阵咳嗽之中,又这么气喘喘地叫呼着。于是连忙回身走到床边,低低地问道:“爸爸,你叫我做什么?”
“我……我……要跟你谈谈……咳!咳!咳!”
士钊一面说,一面又连忙地咳个不停。秋兰在床边坐下,伸手摸着他的胸口,用了温和的语气,低声儿安慰他说道:“爸爸,你才喝了二汁的药,还是静静地安睡一会儿吧!”
“弄点水给我喝,我咳得要命。”
秋兰听了,忙在桌子上端了一杯温开水,服侍他喝了一口。士钊紧紧拉住她的手,两眼望着她发怔,这样子叫人见了有些害怕。秋兰蹙了眉尖儿,像要哭出来似的,急急地问道:“爸爸!你……怎么啦?干吗老望着我呢?”
“孩子!我……我……舍不得……丢下你……”
士钊说这两句话的时候,眼角旁已涌上了两行晶莹莹的热泪来了。秋兰的芳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使她隐隐的有些儿痛苦,忍不住也流泪说道:“爸爸,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你……的病是会好的。”
“我也想好起来,但……事实上却是不能好的了。你瞧,我的病只有一天一天地加重,喝药仿佛喝水一样,这……这……还能活得久长吗?”
士钊见女儿流泪,心头更加疼痛,遂长叹了一声,断断续续地回答了这些话。秋兰扶他好好儿躺下,一面忍住了伤心,一面劝慰着说道:“常言道,做病容易收病难,有病的人,偏偏是最性急的,所以要病儿好起来,终要静静地休养才好。爸爸,你不要胡思乱想吧!”
“你这话虽然不错,但我的情形和常人不同,因为我的年纪老了,况且本来已经是个患有风瘫病的,你想,我这身体的抵抗力是多么薄弱呢!唉!人老了,终是逃不了一个死,但……剩下你孤零零一个女孩子,叫我的口眼又怎么能安安心心地闭着去呢?……”
秋兰听父亲这样伤人心的话,一时再也忍熬不住了,她伏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李妈在外面听了哭声,慌慌张张地走进来,急急问道:“小姐!小姐!老爷怎么啦?”
在李妈这一句话中,秋兰就明白她是发生了误会,在她一定以为爸爸不中用了。这就立刻停止了呜咽,站起身子,泪眼盈盈地望了李妈一眼,说道:“没有什么,爸爸说话太叫人伤心了。”
“小姐,老爷有病在身,你应该安慰他老人家才对,怎么能引逗老爷伤心呢?我劝你不要太孩子气了。”
“李妈,这怨不了小姐,原是我自己先引逗她伤心的。唉!时候不早,你们都可以休息的了。”
士钊听李妈埋怨秋兰,遂代为辩白着说。秋兰不愿多劳乏爸爸的精神,于是给爸爸放下帐子,她管自走到下首床上来安睡了。
秋兰本来是睡在自己卧房里的,这几天因为爸爸病得很沉重,恐怕万一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所以李妈叫她也睡到士钊房内来。这时秋兰坐在下首床上,一时哪里睡得着,耳听爸爸的呻吟声,不停地响着,显然爸爸是病得十二分痛苦,心中暗暗想着:爸爸假使真的不救而逝,那么叫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怎么办好呢?最近生活又日日上涨,三百万换一元的金圆,现在根本是不值钱了。听说烟卷涨得最厉害,拿一元金圆去,只能买到一包最劣品质的烟呢!那如何得了呢?虽然我们不吸烟,烟卷涨原不和我们相干,但别的货物不是也会跟着上涨吗?一时又想到乐明从上海来信中说,上海虽然还在竭力限价,但各商店橱窗内根本没有货物,看起来这样下去,上海要天天过新年了。因为各商店整日打烊,那不是和大年初一差不多吗?秋兰左思右想,觉得家事国事都使人担忧,因此忍不住又暗暗地流了一夜眼泪。
第二天早晨,秋兰很早起身,听爸爸没有什么声响,显然还睡熟着。于是不敢惊动他,悄悄地出房来到客厅里,洗脸漱口完毕,李妈已经在厨房烧好稀饭端出,放在桌子上,两人匆匆用毕。秋兰又走到上房来,只听爸爸在急急地叫道:“别走,别走!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呀!”
秋兰突然听了这些话,心中自不免大吃了一惊,立刻走到床边,把帐子挂起,只见爸爸的两手在连连乱招,这就连忙叫道:“爸爸!你在说些什么呀?”
“哦!哦!秋……兰……我……我……在做梦!”
士钊被秋兰急急的叫醒,方才睁开眼睛,向她望了一眼,知道是做了一个梦,于是向她低低地告诉。秋兰见爸爸额角上冒着汗水,好像十分吃力的神气,遂又轻声儿问道:“爸爸,你梦见了什么呀?”
“我……梦见了你的妈……”
士钊颤声地回答,他的目光,充分地显露着无限的悲哀。秋兰有些心惊肉跳的,皱了眉毛儿,说道:“这是爸爸想念我妈的缘故……”
“阿兰!我……我……今天不能不向你说老实话了,我这……病……是快差不多的了,趁我没有断气之前,我要跟你多谈几句话。”
秋兰听爸爸这么说,眼泪忍不住又涌了上来,她说不出什么话,她伏在床边上只是抽抽噎噎地哭。士钊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含了苦笑,低低说道:“孩子,不要难受,一个人终要死的,你爸爸活到这么大年纪,也不能算为短命吧!我死了之后,你……你……还是到上海找高乐明去,他……不是对你很好吗?况且我们又得了他好几次的接济,你……代我向他谢谢吧!”
“爸爸!你别说下去,你别说下去,我的心也快要碎了。”
“孩子,不要哭……我……这几个月来虽然病在床上,但在报上看到生活的高涨、物价的昂贵,真叫人有些心惊肉跳的。好在我的寿衣寿材早年已经预备,所以这次死下来,也没有什么意外的花费,你就马马虎虎地给我下葬算了,入土为安,这是古人老话。”
士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的脸色是显现了分外惨淡。这时李妈也走进房来,听小姐抽抽噎噎地哭,遂拉她身子,劝她不要伤心。士钊见了李妈,又低低说道:“李妈,你在我家快近二十年了吧,但今天我们要分手了,我死了之后,你要劝小姐不要太伤心才好。”
“老爷!你的病会好起来,别说这些使人伤心的话呀!”
李妈本来是劝秋兰不要难过的,但听了士钊的话,她满显皱纹的脸颊上也会滚滚地掉落了无数的眼泪。
晚上,淅淅沥沥地落着细雨,阴沉沉的空气更增加了悲惨的成分,士钊在这凄风苦雨的夜里,终于长逝人世了。
这是士钊死后十天的一个早晨,秋兰整理了一些细软衣服,她向李妈叮嘱了一番,叫她好好儿守住家,她听从爸爸临死时的话,便乘火车到上海找寻高乐明了。火车站上的旅客,真所谓人山人海,要买火车票,真是十分困难。秋兰心中暗暗奇怪,想不到往上海去的人竟这么多,难道上海真是天堂吗?因为自己身体娇弱,哪里有气力挤到人缝中去买火车票,所以只好没精打采地退出火车站外来,心中想道,看来要到上海去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正在低头叹息,忽然有人向她招呼道:“崔小姐,你怎么刚从上海回来吗?”
“啊!是张大嫂吗?我哪里是刚从上海回来呢,我想到上海去,可是买不着车票,所以退出来的。”
秋兰抬头望去,见招呼自己的乃是从前学校里茶房老张的妻子,于是蹙了眉尖,向她急急地告诉。张大嫂听了,忍不住笑道:“这真是你的好运气,你上海是可以去成的了。”
“张大嫂,你有办法给我买车票吗?”
秋兰听她这样说,芳心中一阵惊喜,她脸上立刻又浮现了笑容。张大嫂两片厚嘴一噘,说道:“这两个月来买火车票,真是比登天还要难上万倍哩!我哪儿有什么办法呢?”
“你既然没有办法,那怎么说我上海可以去成了呢?”
“你不要急呀!我这儿有两张火车票,你瞧,我们不是去成了吗?”
“啊!张大嫂!你这车票是怎么买来的呀?”
张大嫂见她欢喜得像跳起来的样子,一时笑嘻嘻地拉了她手儿,说道:“我告诉你吧,这两张车票还是三天前预先买好的,一张票子原是我邻居沈大娘买的,谁知昨天夜里,沈大娘忽然头痛发热地病起来,你想,她还能动身吗?所以这张车票,我原预备去退给车站的,如今遇到了你,那还不是你的运道好吗?”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真是我的好运气。张大嫂,我情愿多给你一些钱,你把这张车票卖给我吧!”
“崔小姐,你这话说得太见外了,车票是最最便宜的了,算我请客好了,难道我还要卖黑市吗?”
张大嫂一面笑嘻嘻地说,一面拉了秋兰手儿,便又走进火车站去了。两人急急走入月台,跳上火车,抢了坐位。两人在坐上火车之后,那颗心儿才安定了许多,于是彼此又闲谈起来。张大嫂先开口问道:“崔小姐,你到上海做什么去?”
“我去找一个朋友的,你呢?”
“我吗?不瞒你说,我是做生意去的。这年头儿,生活这么高,老张的月薪,不够开销,穷人没有法子,所以不得不动一些脑筋!”
秋兰见她红了脸儿,支吾了一回,方才说出了这些话,一时听了,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怪地问道:“你一个女人,又有什么生意可做呢?”
“你到底是个不大出门的大小姐,所以外面市面就不大知道了。”
“怎么啦?张大嫂,你能告诉我一些听听吗?”
“崔小姐,这半个月来,上海物价还在竭力地限制,一切都照八一九的限价出售,但这儿的物价却不能限制地狂涨起来,所以我们只要到上海去跑一次,至少可以赚一些钱回来。比方说,我们到上海把限价的烟卷买了来,在杭州就可以照黑市卖去,利息少说也有两三倍。你瞧火车站上为什么有这样多的旅客呢?说穿了还不都是跑车帮的一群吗?”
“那么你到了上海之后,住在朋友家里吗?”
“不,在上海我们根本没有亲戚朋友的。上次我和沈大娘一同到上海去跑车帮,大家是住在小客栈里,开销二一添作五,平均负担。现在我一个人到上海去,假使要节省一点的话,我只好在露天里宿一宵了。”
“唉!现在天气已经很冷了,宿在露天里那怎么行呢?着了冷不是会生病吗?”
“为了赚钱,那也顾不得这么许多了。”
“张大嫂,我想到了上海之后,还是先在小客栈里耽搁一下吧!房钱我来负担,你车票请客,我客栈请客,你说好吗?”
张大嫂听她这么说,心里自然万分的欢喜,遂满面含了笑容,不过口里还表示很不好意思地说道:“车票便宜,房金很贵呢!我不是沾你光了吗?”
“哪里哪里,你可别这么客气,我要如没有遇到你,我今天怎么能动身到上海去呢?”
“崔小姐,你到过上海吗?”
“好久不到上海了,上海的路径我也有些陌生呢!”
“你刚才不是说找朋友去吗?你朋友住在哪儿?其实你可以住到朋友家里去呀!何必为我去住小客栈呢?”
张大嫂这人倒也并不是自私自利的,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遂向秋兰低低地劝告。秋兰连忙认真地说道:“我也并不是完全为了你呀,因为我那个朋友家里我是不十分熟悉的,所以我不好意思一到上海就住到人家家里去。假使他有心叫我去住,我才能去住呀,你说是吗?”
“也好,那么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她们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火车早已轧隆轧隆地开了。张大嫂这时又注意到秋兰身上穿着孝服,于是吃惊地问道:“崔小姐,你穿谁的孝啊?”
“唉!我爸爸亡故了!”
“什么?崔老师已归天了吗?唉!这么一个慈祥的好人,多可惜哪!”
秋兰凄凉地回答,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大有眼泪汪汪的样子。张大嫂表示非常痛惜,忍不住也感叹了一回。
火车到了上海,时候已午后一点多了。因为车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买来充饥的,所以只好忍饥挨饿地出了北站。秋兰说道:“我们先住小客栈,然后想法子叫客饭吃。”
“这样很好,你预备住哪个客栈呢?”
“我在上海不大熟悉,还是你作主意好了。只要有地方安身,不管哪个客栈都行的。”
张大嫂听了,遂伴同秋兰到火车站附近一家隆兴小客栈住下。两人先叫茶房倒盆脸水洗脸,吃过茶后,方才向茶房道:“请你给我们去代叫两客蛋炒饭来吧!”
“对不起,这儿附近小饭店因为买不到米,所以都打烊,好多天没做生意了。”
“啊!上海闹着米荒吗?”
秋兰和张大嫂听了,面面相觑,都表示无限的惊奇。那茶房苦笑了一下,感慨地说道:“上海的米实在是有不少存货,因为限价二十元一担,你想,一般米商怎么肯卖出来呢?听说黑市已经做到一百元一担了,你想,这年头儿还做得了人吗?今天是十月三十一日,明天就是十一月一日,听说限价卖要取消了。假使限价一取消,那么生活的高涨,前途真不堪设想了。”
“那么附近有什么汤面阳春面吗?给我们去买两碗来好吗?”
“不瞒你们说,连大饼油条摊都不做买卖了。”
“啊呀!那怎么办?我们肚子饿得厉害呢!真没有想到天堂似的上海,连大饼油条都没处买到。”
秋兰听了这话,不由着急起来回答。这时张大嫂心中的焦急,比秋兰更要厉害十倍。她焦急急的,倒并不是为了肚子饿,因为听说限价明天要取消,那么明天物价一定要狂涨狂跳,自己假使买不到便宜货,这不是偷鸡不着反而要蚀一把米来了吗?所以拉了秋兰,急急地说道:“崔小姐,我们还是到外面自己去寻食摊吧!”
“好的,我们快一块儿出去。”
秋兰点头答应,两人遂匆匆地走出隆兴小客栈。马路两旁的大小商店,都早已打烊,冷冷清清的,景象显得十分凄凉。张大嫂忙道:“崔小姐,我要排队去买限价香烟了,你一个人去找寻吃食摊吧!回头我们隆兴客栈里再见!”
张大嫂心慌意乱的样子,一面说,一面早已向前急急地奔了。秋兰站在人行道上出了一回神,觉得号称第二巴黎的上海,今日会弄成这样的局面,那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因此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会儿她又想道,今天是星期六,乐明在下午当然是回家去了,那么我此刻还是先到嘉善路一百二十六号去找他吧!只要找到了乐明,那吃的问题一定也可以解决了。不过嘉善路向哪一个方向走的,我是一些儿也不知道,看起来还是坐车子去比较妥当。秋兰想定主意,遂向人行道外的三轮车夫一招手,说道:“嘉善路去不去?”
“不去,不去!”
三轮车夫的态度有些像经理似的,连连摇头,管自地扬长而去。秋兰一连地问了五六个三轮车夫,他们都回绝着说不去。秋兰到此,真弄得有些奇怪起来,暗想:这个嘉善路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都不肯去呢?这时听旁边有个男子在恨恨地骂道:“他妈的!这几天三轮车发了财,头颈骨石样硬,坐车子好像不出钱,别的都限价,只有三轮车没法限制的,路远还不高兴去,路近些开口就要两元三元,妈的,照法币算起来,要六百万九百万哩!这还了得吗?”
秋兰在旁边听了这些话,她心中的闷葫芦方才明白过来,暗想:这儿离开嘉善路一定很远,所以他们不肯去呢!不过自己可不是老上海,既然这么远的地方,我陌陌生生的如何找得到呢?秋兰没有办法,只好继续讨车子。总算一个车夫答应去的,不过车钿说出来,叫秋兰要吓一跳,原来他讨八元钱。秋兰暗想,从杭州乘火车到上海,这么几百里的路程,车票也不过两元不到呢!想不到三轮车竟喊价八元,不是明明把我当作乡下人看待吗?心里一气愤,便情愿一路问过去。好在秋兰是识字的,所以一路找去,远不觉十分困难。但火车站是在闸北,而嘉善路却靠近沪西,这长长的路程,起码得花两个钟点。秋兰在走到南京路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三点半了。肚子越饿,两脚越加走不动。她只好又讨车子,总算三元钱成交,秋兰由三轮车驶送到嘉善路去了。
三轮车到了嘉善路,已经四点十分。秋兰急急找到一百二十六号大门,抬头见果然是座气象巍峨的洋房。于是急叫车夫停下,付了车钱,走到大门口来。见旁设有电话,遂伸手揿了揿。不多一会儿,那铁门上开开了一个小圆洞,有个门房似的男子探首出来,问道:“找什么人呀?”
“对不起!高乐明先生在家吗?”
“我家大少爷不在家,你贵姓呀?找大少爷有什么事情?”
秋兰一听乐明不在家,心里一阵失望,两颊会浮现了痛苦的颜色。不过她表面上还竭力镇静了态度,含笑说道:“我姓崔,名叫秋兰,是你少爷的同学。我从杭州刚到上海,特地来拜望他的。”
“哦!原来崔小姐刚从杭州出来吗?本来可以请你到里面去坐一会儿,因为我家老爷太太大少爷二少爷全都有事情出去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哩!我想崔小姐住哪儿请留个地址给我,明天叫我大少爷来望你好吗?”
“那……可不必了,我……明天打电话给他吧!”
秋兰因为自己住的是小客栈,当然不好意思向他告诉出来,遂支吾了一回,方才这么地回答。那门房点头说道:“这样也好,明天是星期日,我少爷是不上学校的。”
秋兰点点头,遂离开了这扇大铁门,向前匆匆地走了几步,但立刻又停了下来,呆呆地出了一回神。这时暮霭已笼罩了大地,秋风一阵阵地吹在身上,街上是静悄悄的一无人声,只有汽车驶过后偶尔发出几声喇叭的声音,这音韵听在耳朵里也会感到一阵凄凉的成分。秋兰懒懒地拖着步子,一步挨一步地走,肚子里像雷鸣似的怪叫着。她想不到兴匆匆地到了上海,竟会受到这么忍饥挨饿的苦楚,她心中一阵子悲酸,这就忍不住掉落眼泪来了。
好容易的在一片小塘食店里给她发现了两只罗宋面包,这在秋兰心中,好像是茫茫无际的大海洋里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的欢喜,连忙走上前去,问道:“这面包几个钱一只?”
“五角钱一只。”
“我买两只,这儿一块钱,你收下。”
“对不起,每人限购一只。”
店员摇摇头,在玻璃柜内只拿了一只面包给她,当他找给秋兰五角钱的时候,他又望了秋兰一眼,问道:“你有市民证吗?”
秋兰被他这么一问,芳心不由得别别乱跳起来,她很生气地说道:“那也太笑话了,买一只面包还得看市民证吗?难道我买了一只面包,藏在家里还做囤户不成?”
秋兰一面恨恨地说,一面拿了面包和找还的五角钱,理也不理地匆匆走了。走了几步路,那腹内的鸣声更加响起来,好像在催促着说:既然面包已拿到手了,为什么还不送到肚子里来呢?可怜秋兰活了这二十一年来,她在路上是向来不吃东西的,因为这对于一个女孩儿家,似乎太不雅观。可是今天,她再也顾不到这么许多了,终于像偷吃一般的,东张西望地瞧了一回,见没有人注意,方才把面包偷咬了一口,很快地咽到肚子里去。
那只罗宋面包并不十分新鲜,硬得像一块砖头,假使在平日,秋兰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的,但此刻情形不同,秋兰不但不嫌其硬,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想起报上瞧到长春已有人吃人的消息,她觉得照此下去,人吃人的事实,恐怕有风行全国的可能了。
为了路上吃东西不大好看,所以秋兰竭力向冷僻的街上走。糊里糊涂的只管走着,她在黄昏的空气中根本没有注意到四周的一切。忽然一阵闹哄哄的人声,触送到耳际,使秋兰吃惊得连忙停住了步。凝眸向前面一看,不由呀了一声叫出来,原来无数无数的人儿,排成了长蛇阵似的,包围在一家米店的门口,远远地望去,还可以看清楚那米店的招牌是“民丰米行”四个字。但米行的门板只开了一半,门口横架几块长板,作为临时柜台。秋兰似乎听到路人在说道:“十月份户口米是最后一天了,拿米的人怎么不挤呢?这年头儿,穷人真活不下去!”
秋兰听了这话,心头有些儿悲哀,她觉得整个的民生问题,已到了最严重的关头了。她呆呆地站在对马路上,瞧着买米的人,少说也有几千,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们有的拿了面粉袋,有的拿了筲箕,神情好像临大敌一样的紧张,争先恐后,挤啊拥啊,这些人的脸大多都是干瘪而焦黄,有的流着汗,有的淌着泪,在惨淡阴沉的秋云映照之下,他们的脸色是凄惨得多么可怕呢!
他们都用力猛挤,谁都想拥到前面去,但是谁都防范着后面的人挤到他们的前面来,因此紧紧的像铁链锁住他们一般。他们的背脊贴着胸口,脚跟接着脚尖,鼻头碰着前面人的头发,大人的屁股可以碰到后面小孩的嘴巴,还有人骂道:“断命癞痢,你把头不要老向后让呀,凑在我嘴巴上,我快要呕吐了!”
“你不要骂人,我癞痢也没有办法呀!”
大家听了,有的笑起来,但也有哭着的,这是街头巷尾展开的悲喜剧啊!买到米的人,又用力地向外挤出,因此胶着的许多人,不免又拥动起来。有许多气力较大的人,趁此机会拼命地挤上去,有的衣服被撕破,有的鞋子被踏掉,有的布袋被轧落,有的连人儿都被轧倒,他们嘶声地狂叫,他们悲惨地哭喊……因此站在马路上维持秩序的警员,没有了法,他们只好硬了心肠,把手中拿着的竹竿,向正在拥挤人儿的头上狠狠地抽打上去。秋兰瞧到这里,以为他们一定忘记抽下去的下面都是人头,他们简直把这些人头当作石头般看待了,啪啪地抽打,打得竹竿破了,发出了咔咔的声音,许多人头也破了,泪水混流中又渗和许多鲜红的血水。
“妈特皮!你们再挤,打死你们!”
“该打的死坯!还要挤!还要挤!你们不要命了!”
骂声喝声,接着是打声哭声,把静悄悄黄昏的空气扰成了恐怖而可怕的成分,但是几千个人还是拼命地拥啊挤啊,因为他们要米,他们要吃,他们需要生存!
“你们不要挤呀!我老太婆被你们快要挤死了!”
“救命呀!松一松呀!我……九个月的身孕要轧下来了!”
“啊呀!我的气透不过来了!救命啊!救命啊!”
“你们不要叫救命,你们不要叫救命,我是有心脏病的,我听了,我害怕死了,我……手脚都发冷了!”
“救命!救命!我肚子疼极了,我不要米了,我要出去,我腹部痛死了!”
“唉!你这么大肚子,如何能来轧户口米?你家男人死了吗?真是作孽!现在挤上不能,挤出去不能,挤在中间动也不能动一动,那可怎么办?你真找死!”
“让让开,让让开,不好了,大肚子妇人脸都白了,快轧死了!”
你一句我一句,嘈杂的声音在空气中流动,警员们见要闹出人命来了,遂分开众人,把那个孕妇从人丛内拖出来,但那孕妇倒在地上,不会动了,接着“哇哇……”的哭声播送出来了。
“轧户口米产子,真是苦命孩子,这年头儿来投什么胎呢?”
“说不定将来倒是个大人物呢!”
“不好了!不好了!产妇晕过去了!”
“前世作孽,今生才过这么个日子!”
话声不绝于耳,但大家挤还是照旧的挤,接着“呜……”的一阵怪叫的声音,响入耳鼓,白色的救护车在灰褐色的马路上到来了。
秋兰瞧到这儿,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了,她脆弱的心灵上好像镇压了一块笨重的石头,她眼眶里也会贮满了晶莹莹的热泪。
等秋兰回到隆兴客栈,时已七点多了。张大嫂等在房间里正在发急,一见秋兰回来,似乎放下心来的样子,急急问道:“崔小姐,你怎么直到此刻才回来?朋友瞧到了没有?”
“朋友不在家,空跑了一趟。你便宜货买到了没有?”
“轧得几乎要死,好像抢似的买到了两条香烟。直到此刻还没有东西下过肚,我打算今天乘夜车就回去。听说明天什么东西价格都调整,火车票先涨四五倍。”
“你此刻买得到车票吗?”
“不管它,我非去试试不可。崔小姐,我走了,再见吧!”
张大嫂说完了话,心慌意乱地匆匆走了。秋兰也没有留住她,管自地坐到床边去,只觉脚底有些疼痛,全身软绵无力,她倒在床上,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晨,秋兰在附近好容易找到了一家装有公用电话的商店,于是打个电话给乐明。乐明在那边一听女子的声音,似乎已经知道了她是秋兰,便急急问道:“秋兰,你昨天刚从杭州出来吗?对不起!昨天我没有在家,累你跑了一个空。你此刻在哪里?我马上就来找你。”
“我在北站附近一家隆兴小客栈里,你快来吧!我们有话面谈。”
“好的,好的,我马上就来,回头见!”
秋兰听他说完,便把电话搁断了,她立刻芳心中好像得到了无上的安慰,觉得眼前透现了一丝新生的希望,于是她粉颊上的笑窝儿也不免又微微地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