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秦琼同金甲、童环下山之后,够奔北平府。走了六七天,眼看着快到北平府了,走在路上觉着口渴,秦琼说:“你们看,这前面有个去处,不是村庄定是镇店。”金甲、童环往东北一看,果然有个村镇,远看各股小路,有些走路之人,纷纷地往那个村镇走去。三个人将进村庄,就听村里人声嘈杂,喝彩之声震动耳鼓。三个人不知是有什么热闹,忙忙走入村里,往眼前一看,人山人海似的,万头攒动,挤挤擦擦,这些人都往正北看哪。秦叔宝见正北有座擂台,擂台上没人,不问可知,准是打擂的,已然打完了。三个人又渴又饿,不去管他,且去找个地方用饭。三人往东走着,金甲说:“秦二哥咱们找个店住下,吃完了饭,看看打擂的吧。”叔宝道:“俺走得劳乏,亦正要歇息哪。”三个人便在东头路南三元老店住下,店小二伺候三人净面掸尘。
金甲向店家问道:“你们这村叫做何名?”店家说道:“这儿叫做顺义村。”金甲说:“你们这村里是什么人摆设的擂台呀?”店家说:“这个擂台是北平王所摆,只皆因有个贩卖珠宝的客商跟北国的胡儿打起来了,因为他人少,跑到金镛关,被北国的胡儿给追下来,跟北平王要这个客人。北平王不给,与北国的胡儿打了一仗,北国的胡儿败走了。那个客人感仰北平王的恩德,愿在王爷手下当差,北平王便派他当做右领军之职。北平府的武将有些人不服,说他寸功未立,便当领军,有什么能为呀?北平王才命这客人在俺这顺义村摆设百日的擂台,命那客人为擂主,不论军民人等,都准上台打擂,要是到了百日,没人能赢他,北平王就把右领军赏给他。今天都够九十九天,只差一天了,午前擂是打完了,午后还是比武,要是后半天再没人能赢得了他呀,他这差事就算得到手里了。”三人听明白了,店家出去沏茶,把茶壶端进屋来。叔宝向店家问道:“这顺义村有个张公瑾吗?”店家说:“有,张公瑾现在跟北平王府得了总旗牌官,好么,谁人不知呀!客官打听他做什么?”秦琼道:“有个朋友给他带了封信来。”店家说:“你要找他容易,等到后半天止了擂,他必然前来办理止擂的一切事情,你可以等到止擂的时候去见他。”叔宝点了点头。哥儿三个喝完了茶,要了点酒饭,吃喝完了,叔宝觉着劳乏,往炕上一躺,不觉睡去。金甲、童环没惊动他,两个人悄悄地出离了店房,去瞧打擂的。往各处瞧看,看热闹的人因为天热,都在阴凉之处凉爽去了,哥儿两个往各处散逛。没有多大工夫,就见瞧热闹的纷纷去看擂台,金甲、童环亦随着来瞧。
忽见正东有乱马奔腾之声,二人回头一看,见有二十余坐骑,马上坐着尽是壮士打扮的。瞧热闹的人往两旁一闪,一伙人到了擂台前,全都下了马,往台上一坐。就见当中站定一人,约在九尺壮壮的身躯,生得前胸宽,背膀厚,肚大腰圆。头上戴一顶紫缎色的软扎巾,上身穿的是紫缎色短箭袖紧身靠袄,腰中系一巴掌宽的五彩丝鸾带,下身穿着红绸子的兜裆滚裤,足下一双青缎色薄底窄靿快靴。看面貌在三十多岁,长得黑紫的脸膛,浓眉大眼,一团精神足满,雄赳赳的,倒有个武夫的气派。就见他把拳一抱,冲台底下施礼,口中说道:“天下人等听真:在下姓史,双名大奈,奉北平王的王命,在此设下百日的擂台,有人打俺一拳,给银五十两;有人踢俺一脚,给银百两;有人将俺打倒,北平王赏给领军的官职。今日已到百日之期,四方的英雄,各处的好汉,哪位肯其比武,请上擂台,当场较量,比拼输赢。”此时台底鸦雀无声,无人说话,全往台上观瞧。史大奈叫了半晌,无人敢上去较量,三个多月了,是来比武的俱皆甘拜下风,史大奈之名是无人不知。史大奈见无人打擂,便在擂台当中把架子拉开,要练趟拳让众人观瞧。金甲、童环哥儿两个在人群里一瞧,史大奈的拳脚式打开了,是手眼身法步,心神意念足。怎见得?
跨虎登山不用忙,斜身绕步怎提防。上打葵花式,下跌抱马桩。喜鹊登枝沿边走,金鸡独立站中央。霸王举鼎千斤力,童子拜佛一炉香。蛇行鼠窜急又快,怪蟒翻身把爪扬。
史大奈把拳打完了,在当中一站,是面不更色,气不涌出,台底下观众齐声喝彩。略微歇了一会儿,史大奈问道:“台下人等听真:哪位练过拳脚,请上台较量三合,赢了我亦不足为荣,输给我亦不足为辱。天下把式是一家,哪位请上来比试比试?”金甲跟童环说:“待我上去,跟他来来。”说着,顺台梯上了擂台。史大奈一见金甲上了擂台,向他一抱拳道:“这位贵姓高名?”金甲说:“别问,赢了你,再说名姓,说了寒蠢。”说着,就是一拳,打奔史大奈的胸前。史大奈往旁一闪,拳就打空了。金甲跟着底下就扫蹚一腿,史大奈使了个旱地拔葱,往起一蹿,金甲这腿就扫空啦。真快,腿是空啦,两拳头打奔史大奈的太阳穴,这个招数叫做双风灌耳。没想到史大奈双手把金甲的双拳往左右一分,抬起右腿,使了个分手对子脚,这一脚蹬在身上,金甲往后一倒,只听“噗咚”一声,便仰面朝天躺在台上。此时台下边喝彩之声不绝,臊得金甲爬起来,低着头走下擂台。童环也挂不住了,便走上擂台。金甲下来刚走到人群内,身后有人拍他肩头上一把,叫道:“金国俊,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打擂呢?”金甲回头一看,正是秦叔宝。金甲臊得面红过耳,向秦琼问道:“二哥怎会找着我们哪?”秦琼说:“我睡醒了,不见你们两人,是放心不下,故来寻找。”说着话,不由得往台上一看,秦琼当时吃了一惊。瞧童环向史大奈用双拳打去,史大奈使了个斜山转角式,童环就打空了。史大奈使了个拦喉一掌,这一掌横在喉咙上,童环往后倒退三步,没站稳,“噗咚”一声躺在台上。台下瞧热闹的人齐声喝彩。
秦叔宝是个义气最重的人,焉能袖手旁观,便向众人说声借光,在台下将身形往上一纵,蹿上擂台。台下的人瞧了几个月的热闹,亦没见过有人能蹿上台去的。史大奈见秦琼跳上擂台,往秦叔宝身上一看,秦琼生得虎背熊腰,黄脸膛,两道剑眉,一双虎目,鼻直口阔,三山得配,五岳相匀,相貌堂堂,仪表非俗,知道他不是寻常之辈,双手把拳一抱,向秦琼施礼道:“这位尊姓大名?”秦琼说道:“我乃无名氏,特来献丑。”史大奈见叔宝不说名姓,只可奉陪。两个人各道一个请字,各占上风,把拳脚式拉开。史大奈伸手一掌,穿奔叔宝胸心一掌,叔宝用腕一搪,两个人的手腕儿一碰,暗含着是试试膂力大小。把式匠讲究一力抗十会,只要是力气欺得住人,就以力胜之,用力赢人的时候,敢把人抓住,以力胜之;要是两人一碰,自己觉着力气胜不了人家,不敢用力,往回撤手就是人家想抓自己的胳膊,亦能用择解撕掳,不让抓住。当时史大奈、秦琼两个人一碰腕,全都一惊,把式对了分了,谁亦不敢笨筋了,各施巧妙。秦琼一变招,用虚实巧打,圆滑闪躲。要硬的时候,周身硬似铁;要软的时候,周身软如绵。史大奈的拳脚,拳打打不着,脚踢踢不着,心中着急,眼看着百日的期限将满,这个右领军的官职看看到手啦,遇见叔宝这样的身手,心中吃惊,把平生所学之能施展出来,一招一式地向秦琼迫来,惹得秦琼性急,尽量抵敌。两个人打在一处,裹成一团,难分上下高低,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叔宝不肯相让,史大奈哪肯放过,两个人勾心斗角,各逞其能,惹得台底下看热闹的人眼都看直了,谁亦不作声。
不表观众如何,且说史大奈手下人见了这般光景,知道势头不好,赶紧奔土地庙去找众旗牌官,到了庙中,见张公瑾、白显道二人正然饮酒,忙道:“二位老爷,不好了,我们主人的官星不现,今日遇着敌手了。”张公瑾二人一听,赶紧站起身形出了土地庙,前来观瞧,见秦叔宝人有人才,武有武艺,暗暗地喝彩,便向众人问道:“这位好汉是从哪里来的?”有晓得的用手一指金甲、童环道:“二位,台上比武的那是何人?”金甲、童环说:“他是小专诸赛孟尝,山东府驰名的秦叔宝。”张公瑾一听,知道秦琼的来历,越发得吃惊,忙向金甲、童环问道:“你们二位贵姓,怎么认识秦叔宝?”金甲把叔宝发配,充军北平府一说,说到单雄信托张公瑾关照之处,张公瑾道:“在下便是张公瑾。”金甲、童环与张公瑾重新施礼。张公瑾说:“你们既是跟秦叔宝有交情,千万别叫他们见输赢,免得伤了感情。”金甲、童环俩人知道秦叔宝到了北平府,还得求人关照,焉能得罪人家,赶紧向台上叫道:“叔宝兄,咱们该走啦!”秦琼跟史大奈打得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听金甲、童环呼唤,赶紧跳开,往台下一看,金甲、童环与许多人指手画脚正说话呢。秦琼不明就里,赶紧收招停式,跳出圈外。史大奈也不明白怎么回事,闪在一旁。就见张公瑾分人群上擂台,躬身施礼:“秦二哥,小弟就是张公瑾。”秦琼立即还礼。张公瑾又给史大奈介绍,史大奈亦是久仰秦琼之名,彼此见礼,十分亲热。张公瑾索性宣布:“立擂百天期限已到,马上散擂。”
这边有人拆擂台不表,单说张公瑾、白显道、史大奈陪着秦琼三人回转土地庙,命人沏茶,众人落座。张公瑾细问来由,秦叔宝述说以往,最后把信往上一呈。张公瑾看罢书信,心中为难,表面上不露声色,满口答应。正在这时,有人来报:“张老爷,中军大人到了!”张公瑾闻听,脸上变色,说道:“二哥,来的是北平王中军官杜查,您和两位兄弟暂到里屋回避。”哥儿仨赶紧退到里屋。少时间杜中军来到屋中,高声言道:“这擂台怎么拆了?”张公瑾忙道:“百日立擂,无人胜过史大奈,故而提前结束了。”杜中军闻听此言,一阵冷笑:“照这么说,史大奈的把式不错啊,比我怎么样呢?”张公瑾一听,赶紧奉承道:“中军大人,您的把式可太高了,胜过史大奈多多。”杜中军摆了摆手,说道:“亦不能这么说。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不说别处,就说山东地面就有比俺高明得多的人物,那是俺的恩公。”张公瑾道:“但不知这人是谁呢?”杜中军瞪了张公瑾一眼,说道:“凭你亦想知道他的名姓么?”张公瑾满面挚诚言道:“请中军大人示下,让我们亦增长增长见识。”杜中军说:“好吧,可在说此人之前,俺得先漱漱口,不能埋汰了这位英雄。”
张公瑾、白显道等逼迫着他说,只见杜中军伸手拿起一个茶碗来,喝了一嘴的茶漱了漱口,往地上一喷,口中说道:“要说山东的把式,得让俺杜查的恩公秦琼秦叔宝,谁人不知山东济南府的小专诸赛孟尝?”大家一听,忙向杜查说:“中军大人,你想见这位秦叔宝不见哪?”杜查说:“哪里去见呢?”张公瑾说:“要见何难?”便向后面嚷道:“秦二哥,还不出来吗?”此时秦琼正然纳闷哪,心中暗想:听这杜中军所说我是他的恩公,我何曾见过他呀?正在思忖之际,听张公瑾一说,只可走了出来。杜查见了,赶紧上前跪倒,口称:“恩公,俺查儿有礼了。”这一句话秦琼才想起他来。阅者诸君要问是怎么一段情由,别忙,容我慢慢地写来,这段书算是倒插笔。
当初秦叔宝在济南府当捕快的时候,在夏天想买几个鱼缸,养点金鱼。这一天在大街上买了一个很大的鱼缸,雇个人往家里扛。有个大汉赤背光足,过来给扛着,跟秦琼奔专诸巷,那大汉便是杜查。到了秦叔宝的门前,往院里走,杜查应当矮身才能进得了门呀,他不懂得上有门坎哪,往里一走,“啪嚓嚓”,把缸儿摔碎了还不算,他往前一趴,趴在破缸上,将腿亦摔破了好几块,又是疼痛,又是害怕。秦琼见了,饶不怪罪他,反把他搀起来说道:“你不要害怕,一个缸呗,碎了碎了吧。”命秦安把棒伤药拿出来给他敷上,用布给他缠好啦,又给他五百钱。杜查给秦琼磕了一个头,拿着五百钱走了。事情过了五个月,天寒冷得了不得,地面出了一件紧要的案子,秦琼带着伙伴去查店。查到夜间,听见一家小店里有人嚷道:“你这汉子,好天亦不出去挣钱,成天价在屋中不动窝儿,趁早给我滚了出去!”秦琼站在店门前不动,就听见有人哀告道:“掌柜的,你行好吧,俺这两腿疼痛难忍,举目无亲,摘借无门,出去亦挣不了钱。等到我的两腿好了哇,挣来钱加倍奉还。掌柜的你行好吧!”就听店里掌柜说:“不成,趁早给我滚出去!”秦琼原倒没心查他这小店,及至听到店里往外撵客人,料想这客人一定是困在店内,不由得动了他那济困扶危的心肠,叫开了店门,带人闯进来,就见院内站着一人,冻得直哆嗦。秦琼一看,那人正是摔缸的扛夫。
秦琼问道:“你怎么这么冷的天气,站在院子哪?”杜查说:“俺自从给你摔了鱼缸,两腿受伤,着了雨水,两条腿烂了,至今未好,病在店中,欠下店钱,掌柜的不让住啦!”说着几乎落泪。秦琼见了不忍,跟店里掌柜的说道:“这是好人,有病在此,不要如此狠毒哇!由你们柜上借三两银子,明儿早晨给他,你同着他去沐浴完了,给他买套衣裳,然后把他送到我家。”掌柜哪敢多言,诺诺而已。秦琼说完,出店回家了。次日,店里的掌柜便拿了三两银子,同着杜查去洗澡买衣裳,换好了衣服,把他送到秦琼的家中。秦叔宝给掌柜的五两银子,掌柜的哪肯收,秦琼是非给不可,只可收下,告辞回店。秦叔宝问他道:“你是哪里的人氏,姓什么呀?”杜查说:“俺叫杜查,是东昌府聊城县的人。家中只有俺娘,头年腊月亦死啦,剩俺一人,上北平府去找俺爹,走到这济南府,盘费花尽,只可卖力气吃饭。人家卖力气有活干,俺卖力气没人理,自从碎了缸,腿亦受伤,病在店内。”秦琼说:“你不要着急,在我家住着,有吃有喝,等到把病养好了哇,有什么话再说。”杜查便在秦叔宝的家中,亦见过秦母儿媳娘儿俩,杜查管秦琼叫二哥,秦安叫大哥。
住到二月底,杜查的病秦琼给治好啦,没事儿秦安教给他练点把式,教给他人情世路。直到五月节,他才向秦琼告辞。秦叔宝问他:“你上哪里去呀?”杜查说:“上北平府找俺爹去,俺爹在那儿当差。”秦叔宝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当作路费,他便由济南府到了北平府找他爹。到了北平府一打听,了不得啦,他爹杜永已然死了。还算不错,遇见好人,王府的旗牌韩宝忠给他回禀北平王了。北平王念其杜永当初在杨林攻打北平府的时候,在乱军之中有一将给北平王一刀,北平王没瞧见,杜永右手持刀跟敌人动手哪,怕把北平王伤了,边喊嚷边用左胳膊搪,“嗑哧”一声,把左胳膊砍折。跟着杜永便阵亡,北平王痛惜得了不得。直到双枪将定彦平给北平王跟杨林两下里说和了,北平王归降了大隋朝之后,亦曾命高僧高道超度杜永。如今杜查来了,北平王因其父之功,欲恤其子。及至传谕见他之时,见他生得雄壮身躯,留下他,赏给一个什长(如今的正目)。杜查为人诚实无比,当差认真,数年之间升到了中军官之职。此时杜查在北平王驾前算是第一的红人,说一不二,顺义村的擂台是他监擂,到了百天的期限没人能赢史大奈,该着他带史大奈去见北平王,所以他来到顺义村土地庙内。众人一问他,山东的把式属着谁,他不说。原来杜查常说他恩公武艺好,别人要问他恩公是谁,休想能说。人所共知他拿他恩公吹牛,可是谁亦不知他的恩公是秦琼。今天是把他逼急了,才说出秦叔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