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以简捷为妙,秦琼起身,大家门前上马,够奔长安。将到檫树岗,齐彪对李豹说:“咱们俩人跑跑吧。”两个人便纵马往西跑去。过了檫树岗,见眼前一座大庙,齐彪说:“咱们不如先住在这庙内,那就过年啦,免得住在城中他们不放心咱们俩人。”李豹说:“好吧。”两人勒马等候叔宝众人来到,齐彪把意思跟叔宝说明,叔宝不语。王伯当说:“反正离灯节还有二十余天哪。不如在此暂住,叔宝兄先去送上寿礼,然后俺们大家在此庙内练武,门前可以练练马战。叔宝兄,你想怎么样?”叔宝明白王伯当的心意,是怕齐彪、李豹在城中生事,他才撺掇我住在此处。反正住在庙内亦不放心,究竟比长安城中强得多,叔宝便应允。大家进庙,望见一座偏殿修理得很好,见殿内有把黄罗宝伞,伞下有个座位,坐着一位佛爷。旁边站着六个人,都戴小帽,身穿青衣,这六个家人亦都垂手侍立。月台下竖着两个虎头牌,用朱砂标点,前边排着鞭板锁棍。弟兄几个往伞下一望,那像是个少年的佛爷,好似黄飞虎。再往正当中大殿一望,是供的东岳天齐。大家进了二道山门,见里面有无数的工匠正然动工哪。叔宝向工匠问:“这庙内可有当家的吗?”工匠说:“没有,得修理完了当家的才来哪。告诉你们吧,这是唐国公昔日上山西赴任,走在这里有座承福寺,夫人分娩,给唐国公生了一位世子。唐国公因为夫人分娩,污秽了佛门净地,亦曾许下大愿,重修此庙。如今唐国公派他的郡马柴绍在此监工,和尚都走了,住在下院。你们是烧香吗?”叔宝说:“正是,你们哪位带着我们去见见柴郡马?”有个工匠头说:“我同你们几位去吧。”叔宝说声“有劳”,便跟工匠过了个角门,见有三间东房,亦像一座殿似的,有个立额上写三个金字,是“报恩祠”。见当中官神龛,龛下有尊站像,头戴范阳毡笠,身穿皂布战衣,外罩黄色跨马服,足下黄绿色的皮靴,面前有个牌位,上书“穷五大将军之位”,旁边一行小字写的是“信官李渊沐手奉祀”。齐彪见叔宝、王伯当、谢映登三人目不转睛地看这佛像,齐彪问道:“你们看他做什么?”王伯当说:“你看像谁?”这句话道破,齐彪、李豹仔细看那佛像,跟叔宝的五官相貌一般不二,乐得齐彪、李豹手舞足蹈,哈哈大笑,笑着说:“秦二哥,你真是个好人,要不然谁肯供你,给你烧香啊!”叔宝心中正难过哪,听他们如此谈笑,心内更烦得了不得。

原来叔宝瞧见自己的像,又见牌位下款写信官李渊沐手奉祀,心内还好受。想起头几年临潼山喝退众响马,搭救过李渊,如今李渊修这座报恩祠是感恩报德,一份良心作用。想着李渊报恩,倒不难受,忽然想起自己当年救了李渊之后,到了潞州,病困店房,当锏卖马,染病在魏徵的庙中,皂角林锏伤人命,充军发配北平府,锏打伍魁,逼走了伍亮,整整倒了三年霉,都是他们供奉我供的。王伯当问道:“叔宝兄为何发怔啊?”叔宝说:“贤弟,你曾记得当年我当锏卖马的时候,倒霉倒得那份厉害?”王伯当、谢映登说:“不错,记得。”叔宝说:“就是他们供奉我供的,才倒霉三年。”王伯当问道:“叔宝兄,他们供奉于你,是为了什么哪?”叔宝遂把当年临潼山搭救李渊的事说了一遍。他们几个人只顾说话,没留神却被那个工匠头儿听见,听明白了,这个工匠赶紧去禀报郡马柴绍。柴绍闻听,慌忙来看,果然这伙人内有个像穷五大将军似的,过来向叔宝纳头便拜,口称:“柴绍拜见恩公。”叔宝用手相搀道:“这位公子不要如此,俺待你有什么恩哪?”柴绍说:“恩公要问待我有什么恩哪,小生姓柴名绍,表字嗣昌,唐国公是我岳父。想当年我岳父由长安上河东赴任,从此路过,遇见匪人,多亏恩公将匪人打散了,搭救我岳父、岳母一家性命。此恩此德无以为报,找不着恩公,俺岳父命我在此监工,翻修承福寺,给恩公亦修了一座报恩祠。这是略表寸心,大恩还不曾答报。你老人家是不是我们的恩公?”叔宝无话可说,遂道:“当年那事何足挂齿。”柴绍向叔宝道:“请恩公不必走啦,暂住此庙吧。”叔宝说:“住在此庙可以。”

柴绍吩咐手下人,将恩公的东西马匹安顿好了,又把众人让至屋中,众人落座。柴绍才问道:“愿闻恩公姓名。”叔宝说:“我姓秦名琼,字叔宝,山东济南府的人氏。”大略地一说,叔宝给柴绍向大家指引了,都问过了姓名,然后柴绍吩咐家人预备酒饭。叔宝问道:“柴郡马,怎么牌位上写穷五大将军哪?”柴绍说:“当年恩公救了我岳父之后,我岳父打算报恩,追赶恩公,愿闻姓名,将来好报答大恩。恩公纵马跑去,我岳父追问恩公,恩公说姓穷,伸出一只手来,我岳父知道你是穷五爷。”叔宝说:“错了错了,我叫秦琼,当初唐国公听错了。我催马跑去,是施恩不望报,唐国公追问,我说叫秦琼,一摆手是不叫追啦。没想令亲翁听了个琼字去,拿我当穷五爷了,大错大错。我那个名字是琼,不是穷。”齐彪说道:“你们这一供穷五大将军不要紧,倒了三年霉,还不快拆了呢!”叔宝说:“没别的,柴郡马,真给拆了吧,我如何担得了呢!”柴绍说:“恩公吩咐,安敢不从。”当日吃过晚饭便住在庙中。

柴绍写了信,信内写明恩公秦叔宝之事,命人骑马前往禀报唐国公。柴绍不叫叔宝等走,叔宝住在此处,每日供给十分丰盛。叔宝等亦喜爱柴绍,大家无事,讲文论武,柴绍是个文武两全的人,样样都成,大家感情很好。五六天唐国公的信就来了,说不叫恩公走,正月初十日前后庙内来看望恩公。叔宝告辞了数次,柴绍不叫走。直到了正月初五日了,叔宝是非走不可,怕把送礼的事耽误了。柴绍挽留不住,赶紧修书一封,禀明唐国公,不叫李渊来了。柴绍亦要到长安去逛灯,便商议与叔宝一同前往,大家由承福寺起身,够奔长安城。

且说众人由承福寺起身,够奔长安,到了东门,住在关厢路北三元店中。当日远来,暂且安顿行李,早早睡觉。次日起来,叔宝命店里掌柜的雇个地理熟悉的人,为引路使者,让王伯当等在店内候着,自己带了李志、贺恢、张权、杨合数名健兵,抬着寿礼,引路使者陶容头前引路,离了店房进东门,够奔越国公的公爷府。叔宝还以为来早了呢,其实二更多天,长安城京营殿帅宇文成都因为上寿送礼的人多,就发下兵符,开放城门。凡是送礼的人进了城,得先到巡视京营官的衙门报名,经衙门的官儿按照礼单先查验一回,然后由巡视的官儿带领送礼的人够奔越公府,再交礼物。叔宝来迟了,未到巡视官厅报到,只是自己来到越公府,到门房求回事处管家给往里回,管事的家人不管。

秦琼为难,忽见由府里出来一个老道,生得有八尺之躯,身瘦骨清,有如松形鹤骨,面似敷粉,三绺墨髯。头戴一顶九梁道巾,迎门上嵌豆腐块美玉,身穿一件宝蓝缎色道袍,圆领阔袖,腰系水火丝绦,白袜护膝,足登云履,真是仙风道骨。叔宝瞧着道人不觉来到自己的面前,老道不走啦,上下打量叔宝,向叔宝施礼问道:“足下可是山东的小专诸赛孟尝吗?”叔宝还礼答道:“不敢承当,正是在下。敢问道长仙乡何处,法号何名?”老道说:“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请到里面一叙。”叔宝跟着往里就走,门军下人谁亦不敢拦挡,叔宝知道他有些来历。进了府来至跨院,见有十数个家人正在院中收拾礼物,家人把叔宝让至屋中,赶紧献茶。茶罢搁盏,叔宝说:“道长因何认识于我?”道人说:“我曾到过山东见过一面,贫道姓李,单名一个靖字。”叔宝失声道:“莫非人称药师吗?”李靖笑道:“正是。”叔宝重新给老道施上一礼。原来这老道天下闻名,他专能入山采药,拯救世人,人称药师李靖。他来到长安,住在越公府内,越国公待李靖以师礼。这府内还隐着位女剑仙,人称红拂女,杨素不知,把她当作歌姬女看待。红拂女访查杨素,访查李靖。杨素求李靖代劳,给收寿礼,李靖出来有事,误遇叔宝。

李靖跟叔宝谈着话,家人跟李志、贺恢把礼物收清,进来回李靖。李靖给叔宝写了回书,交与秦琼道:“老兄,贫道命人将礼物收下,急付回书,知道是怎么个意思吗?”秦琼回答:“不知。”李靖说:“老兄,我看你气色不正,印堂发暗,应在这数日之内有意外的凶险。”秦琼听李靖一说,大吃一惊。李靖说:“你们同伴来了多少人呢?”秦琼不肯实说,答道:“带了四个头目随从健步而已。”李靖说:“不能吧,不还有四五个朋友吗?”秦琼佩服老道,站起身来向老道一躬到地,施礼言道:“诚如所言,分厘不假,请勿泄漏。”李靖说:“我出家人以慈悲为本,善念为缘,老兄面带煞气,恐有大祸临身。我出家人向以救人灾难为愿,故将回书写完付给老兄,请你急速回归山东,长安城不可久待。”秦琼道:“谨遵仙长之命,道义相交,不敢言谢,俺惟有感激而已。”秦琼告辞,李靖把秦琼送出府门。临别之时,李靖还嘱咐叮咛,千万不可进城逛灯。秦琼遵命,带了李志、贺恢、陶容等出了东门,回至店中,心想:急回山东才好,李靖之话不敢不信。叔宝为难,又不好向齐彪、李豹、王伯当、柴绍等说。他们同我来,原为逛灯,我若告辞,他们必然得问个究竟。我若把李靖之言告诉他等,他们该耻笑我畏刀避箭,怕死贪生。我若一走,必然伤了朋友感情,亦不是大丈夫所为,宁可有祸,却不可失了朋友之约。叔宝拿定主意,对王伯当等是一字不提。

直到了正月十三日的这天,大家进城,命陶容引路,大家各处瞧看。虽然没到十五的正日子,各处都把灯挂出来了,搭牌楼扎彩子,各买卖铺户住户人家为了点缀灯节,全都忙个不停。弟兄等走至太平桥,忽听有人喊喝声音:“谁来拉弓啊,谁来拉弓啊?”叔宝等顺声音望去,见路旁站定一人,身高足有一丈,长得雄壮极啦,隔皮断瓢,准得筋强骨壮。看他头上未戴帽子,用块青绸子手巾包头,斜系麻花扣,上身穿着小袄,亦是青绸子的,腰带抄包,半褐短裤,足下穿着倒纳千层底儿大叶巴靸鞋,两条腿的下半截露出来的汗毛,长得猪鬃相似。往脸上看,黑黑的面貌,两道浓眉斜插入鬓,直入天苍,两双大眼如同两个大鸭蛋点黑点似的,眼珠努于眶外,好不瘆人。蒜头鼻子,血盆嘴,连鬓络腮短钢髯扎扎煞煞,犹似嘴底下挂着大笏梳一般。叔宝弟兄走南闯北,见过了多少出奇的勇士,还没有见过这样壮实的人哪,无不注目。听他喊嚷“拉弓啊,拉弓啊”,弟兄等抬头用眼一望,见地下放着一张铁背弓。来至他面前,大家站住不走,他以为这些人是拉弓来的呢,他向众人问道:“你们哪位拉呀?”齐国远向来遇事冒失,如今冒失鬼遇见这事,如何能耐得住性儿,伸手将弓拿起来,前把一推,后把用力一拉,那张弓纹丝不动。齐彪是满不在乎,别人可真替他害臊。此时过往行人围着观瞧,大家见齐国远那样雄壮的人都拉不动那弓,谁亦不敢伸手。李如珪心中不服,伸手抄起弓来就拉,用尽了平生之力,亦没拉开,赌气把弓放下。王伯当、谢映登度德量力,惟恐怕丢人,亦没敢伸手。那弓的主人面带狂色,似有藐视之意。叔宝有气,欲试他一试。

书中暗表,这汉子名叫雄阔海,他是金顶太行山的大王,胯下马,掌中棍,武艺高强,膂力过人。雄阔海自视甚高,以为天下无敌,有人就说了,京营殿帅宇文成都是皇帝御笔亲书的天下横勇无敌大将军,那才是真正的罕逢敌手呢。雄阔海不服,安顿好山寨之事,下山奔长安而来。他要借拉弓为名,从正月十一开始在这儿等,就为访一访宇文成都,会一会天宝大将。结果今天先让秦琼他们赶上了。

秦琼心中有气,抱拳说道:“这位朋友,我想试上一试,但拉得开拉不开,我可不敢说。”雄阔海看了一眼秦琼,说:“好,那朋友你就试试吧。”秦琼拿起弓,入手一掂,分量沉重,心说:这是出了号的硬弓,我绝对拉不开它。想到这里,叔宝把弓梢放在地上一钻,弓梢就插进土里有好几寸,一矮身形,用左脚顶住了弦,后腿一绷,右手扶着弓背,右手一拉弓弦,用尽全身的膂力,一较丹田气,耳轮中就听“咔”,“扎扎扎”,秦琼只拉开了五成,再拉不动了。一松后把,弓弦回到原处。秦琼拿起弓,交与雄阔海,说道:“这位朋友,我实在拉不开,见笑见笑。”雄阔海笑道:“你能拉开五成,也算是个英雄了。”围观的老百姓一看,有人拉动弓了,一阵阵地喝彩。

正在此时,就听东边铜锣开道。有人呐喊:“天宝大将军查街啦!”但见十三棒铜锣开道,最前面有肃静、回避牌,四个官人手执皮鞭,轰赶闲人。再往后是全副仪仗执事,金瓜钺斧。两面大旗,上面有字:“京营殿帅”、“天宝大将军”。正中一匹高头大马,鞍韂嚼环鲜明。马上一员大将,身高丈二,魁梧雄壮,金盔金甲,大红战袍,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最引人注目的是胸前挂定一块黄澄澄的赤金牌,上镌九个大字是“天下横勇无敌大将军”。来者正是宇文成都,他乃小陈平宇文述的长孙,宇文化及的长子。这宇文成都惯使一条金镋,人称他为“金镋无敌将”,现在杨坚驾前称臣,官拜京营殿帅之职。灯节将近,又赶上越国公杨素寿诞之日,他亲身出来巡查街市。正走在太平桥西,忽听有人喊嚷,宇文成都勒定坐骑,问:“是什么事如此喊叫?”当有巡街的兵士回禀道:“桥旁有一壮汉,弄张铁背弓,说拉坏了白拉,两三天没人拉得动。如今有人拉动了,他们喝彩呢。”宇文成都亦是好奇心胜,催马来看,吓得瞧热闹的人谁也不敢多言。宇文成都下了马,奔过来看他的铁背弓。叔宝众人见宇文成都人才如此,暗暗夸赞不已。

宇文成都向雄阔海问道:“这弓是你的呀?”雄阔海答道:“正是俺的。”宇文成都问道:“你这弓拉坏了呢?”雄阔海道:“拉坏了白拉,不叫你包赔。”宇文成都说:“好吧。”他手下人赶紧把弓交给他,宇文成都这一拉弓不要紧,惹得瞧热闹的人比先前更多,都探头探脑观瞧。只见宇文成都拿弓在手,推前把,拉后把,没费劲就把铁背弓拉开,一阵喝彩之声震动耳鼓,声如雷动。正在此时,又见宇文成都一用力,只听“嗑吱吱”,宇文成都将铁背弓拉反了,弓弦攥在右手,左手还拿着弓背哪。叔宝众人无不吃惊,见宇文成都有此膂力,都是惊服他的。连雄阔海亦是一惊,心中暗想:不怨人说天子的都城是藏龙卧虎之地,什么样的能人皆有,话不虚传矣。忽听宇文成都向他说道:“你这弓亦配到长安城内卖弄张狂?俺叫金镋无敌将军宇文成都,你记着,俺把你的弓拉坏了,你再去弄俺拉不动的弓来,不然再到此处仍然丢人献丑!”说罢,连弓背带弓弦往地上一扔,上马率众而去。弄得雄阔海犹如木雕泥塑一般,一句话亦说不出来,伸手拿起东西,臊眉搭眼地走去。看热闹的一哄而散,走在路上免不了都得有一番议论。这段书的小节目叫做“臊走雄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