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表雄阔海奔何处,且说叔宝等见他们都走了,亦就接茬儿往各处逛吧,走在路上,齐彪、李豹夸赞宇文成都,赞不绝口。大众逛完了,出城回店。等到十五的正日子,叔宝等命少华山的喽罗兵在店中将马匹拉出来,叫李志、贺恢等在店内等候。叔宝为了李靖的预言,命人把双锏挂在马上,身旁仍有佩剑;柴绍的家人多带银两,好伺候郡马尽情玩乐。大家上马进城,到了东门脸儿,叔宝等下马,命随从人等在关厢等候,叔宝、伯当、柴绍众人步下而行。陶容引路,大家进城,只见三街六市热闹非常,无论买卖铺户住户人家,家家户户全都悬灯结彩,上至朝臣宰相,下至黎民百姓,齐来逛灯,真有与民同乐的意思。弟兄等说说笑笑,不觉走至一巷,约有三户人家,府门高大,灯烛辉煌,有官军数十名,全部弓上弦,刀出鞘。引路使者陶容向叔宝众人说道:“当中这座府是京营殿帅府,他家里做官的人太多了,现下除去越国公杨素之外,就得让他家啦!”秦琼等听明白了,不觉走到巷外,见有一座牌楼,当中有个圈儿,叫做斗门(可不是烟枪的斗门)。有二十余人,都是些纨绔子弟,争先恐后地踢那彩球,凡踢过彩门(即斗门)的都觉着光彩,踢不过斗门的便觉着丢人。大家踢个不停,惹得一些村夫村妇围着观瞧。弟兄走过去之后,陶容才敢向秦琼等言说:“那座牌楼是宇文成惠搭的。”叔宝问道:“宇文成惠是个干什么的?”陶容说:“宇文成惠是京营殿帅宇文成都的亲兄弟,他仗着他家的势力,尽做那缺德事,长安城这儿是无人不骂。他手下有些走狗,都是帮闲之辈,狐假虎威,每日各处去招瞪。”
正然说着,忽见由对面来了一帮人,约有三十个,内中有十数人青衣小帽,家人打扮;另有十几个人,官不官,私不私的打扮,全是挑眉立目,说话五官挪位,一边走着,一边说着。当中簇拥着一个公子,亦就有七尺多高,面似姜黄,窄脑门,瘪太阳,小鼻子尖儿,两道斗鸡眉,一双母狗眼儿,两个扇风耳朵,薄片嘴,尖下颏儿,一嘴的碎芝麻牙。头上戴一顶文生公子巾,素缎色,周围走金边,踏金线,当中绣着串枝莲,两头衬着灯笼穗儿,上身穿着一件圆领阔袖绣花袍,腰中系着一条丝绦。叔宝等看这个穿着打扮,定是膏粱子弟无疑。就见他同众人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走了过去。李豹向齐彪说道:“你看这小子走道儿一步三摇的那股劲儿,禁不住俺三拳。”齐彪答道:“干嘛三拳哪,俺给一拳就得土点喽。”(绿林人管死了论侃儿叫做土点喽。)叔宝刚要拦他二人,陶容向叔宝众人用手指十数担挑儿道:“你们几位快看。”叔宝弟兄见担子里挑的是金花、银牌、彩缎等项。陶容说:“众位,你们去看看吧,这些东西是赌输赢的。”王伯当问道:“怎么个赌法?”陶容说:“适才过去的那一行人内有位公子,就是那宇文成惠,这些担儿挑的锦花绸缎是赌品。有人能把彩球踢过彩门,宇文公子给彩缎一匹、金花一对、银牌一面;踢不过去,亦不要谁赔他什么,只落个去现眼而已。”李豹、齐彪两人听陶容说得有意思,撺掇叔宝等去看。
大家返回身又往回走,到了彩牌楼一看,在牌楼北边还有一座月台,台上摆着几张大八仙桌子,桌子上头摆着那金花、银牌、彩缎、丝绸。宇文成惠端坐在台上,那些恶豪奴围着他指手画脚,不知他们讲些什么。叔宝、伯当众人杂在人群里观瞧,不见有人来踢,李豹、齐彪心中急躁,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怎么是好。忽见有些女子上了月台,个个长得都妖妖艳艳,上去笑个不止。齐彪问陶容道:“这些个娘们儿都是做什么的?”陶容说:“这些个女的并不是良家妇女,她们是平康巷里的妓女,趁着这个灯节来此,一半玩耍,一半挣钱。谁要踢那彩球的时候,她们可以陪着踢,可是赢的东西都得赏给她们。”齐彪、李豹两个人只知杀人放火,哪里见过这些个。叔宝虽是一身好武艺,对于这个事从未干过。李豹向王伯当说道:“你这个人很漂亮,怎么不去踢踢?”王伯当说:“你不要撺掇我,这些事俺却外行,现放着能成的人你不撺掇?”李如珪问道:“谁是行家?”王伯当说:“柴郡马青年英俊,是个风月场中的人物,何不请他踢踢?”齐彪、李豹便极力撺掇柴绍。柴绍是个风流人,点头应允,命陶容去物色个粉头相陪,爽性玩耍一回,叫齐彪、李豹观瞧。陶容说:“柴公子,这些个粉头里有两个色艺双绝的,一个叫金凤舞,一个叫彩霞飞。不知公子可愿意哪个?”柴绍说:“随便哪个都成。”陶容说:“公子用她们还得破钞哪!”柴绍说道:“俺不惜缠头之资。”陶容便上了月台,到了宇文成惠面前回禀道:“有位富豪公子要与二位美人同踢行头。”宇文成惠此时正见没人玩耍着急,听陶容回禀,遂道:“让金凤舞、彩霞飞同去陪他。”陶容听说两人陪郡马柴绍,认为柴绍这造化大喽,总算宇文成惠破了格,向来没有两人陪着玩耍的。
两个美人随着陶容扭扭捏捏下了月台,见了柴绍,陶容把话一说,柴绍与两个粉头彼此施了个礼,有两个丫环捧了五个彩球,前来伺候。当下柴绍与金凤舞、彩霞飞各把方位站好。看热闹的围着观瞧,那宇文成惠亦离了座位,站在台边,前来观瞧。丫环把彩球用力一抛,金凤舞、彩霞飞、柴绍男女三人接来抛去,施展平生搏艺的手段,用肩挤拃踢的身段,把五个彩球舞得飞来飞去。两个美女卖弄风流,这个飘扬翠袖,轻笼玉笋纤纤;那个摇曳湘裙,半露金莲窄窄。这个拿头过论,有高有低;那个张泛送来真又楷,踢一个明珠上佛顶。实埋尖拐到膝,弄轻佻,错认多摆摇。踢到眉心处,女子一闪身,彩球似坠不坠,柴绍赶来,一脚踢过彩门,众人齐声喝彩。金凤舞、彩霞飞两人把四个彩球一抛,丫环接了过去,柴绍将越过彩门的彩球接在手中,喝彩之声真如雷动。此时两个粉头累得汗流粉面,罗衫皆湿。齐彪、李豹喜欢得手舞足蹈,倒不至于把贵姓忘了。叔宝赏给两个粉头二十两白银,柴绍亦每人赏她们十两。两个美人上了月台,宇文成惠把柴绍应得的金花一对、银牌一面、彩缎一匹赏给金凤舞、彩霞飞,又多赏了一面银牌、一匹彩缎,各给折扇一柄。金凤舞、彩霞飞谢赏。有人送陶容的二成扣头八两银子,陶容收下。
叔宝见完了事啦,率众走去,到各处游逛。各处虽有无数的彩牌楼,却是不如那宇文成惠的牌楼风光。大家走走逛逛,见逛灯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挨肩擦背,挤挤擦擦,耳边有些笙管笛箫,歌唱之声。各街各巷灯烛辉煌,照耀如同白昼。到了司马衙门,见门前搭着一座灯楼,却是彩缎装成,居中挂着一盏麒麟灯,灯上有四个金字,是“万福来朝”。牌楼上有副对联:“周祚呈祥圣贤降凡君有道;隋朝献瑞仁君治世寿无疆。”麒麟灯下,有各种走兽的小灯围绕,无不齐备。两旁衬着两半大的寿灯,上有两古人,有副对联是:“梓潼帝君,乘白骡下临凡世;三清老子,跨青牛西出阳关。”众人走过去,到了越国公的府门左右,就见那附近的人家各搭个小棚,有设天子牌位的,有焚香的,有供花的,那意思是天子与民同乐。街上有些人提着灯笼,做鬼接神似的闹闹哄哄,填满了街道。秦叔宝弟兄们不觉走至越国公的府门,见门前搭着一座灯楼,与司马衙门那个相同。可是灯却不同,挂的凤凰灯,彩楼上横着四个字,是“天朝仪凤”。两旁有副对联写的是:“凤翅展丹山天下咸欣兆瑞;龙须扬北海人间尽沾隆恩。”大灯底下有些鸟灯各样齐备。另有两个古人骑着灯,亦有副对联是:“西方王母乘青鸾瑶池赴宴;南极寿星骑白鹤海屋添筹。”
众人看过,天光已到初鼓以后啦,那齐彪、李豹自幼落草,不曾到过帝都,亦没开过这样的眼界;如今见了,灯明月灿,锣鼓喧天,笙歌盈耳,欢悦得忘了所以,亦没有一句好话得说,只在人丛里挤来挤去,摇头摆尾似的狂呼乱叫。随着陶容走到了五凤楼前,再看人比别处更多,都万头攒动似的探头观瞧,见有座灯楼,上头有两把椅子,有两个太监在上头坐着,底下有五百名官军,各穿锦袄,每人拿着一条朱砂油的红棍。不问可知,这个地方离着内院很近,这些官军是在镇压逛灯之人的。这个地方比他们所看都是不同,要问怎么个不同,恕我这支秃笔写亦写不过来了。当时有些人追在妇女身后闻香寻味,何尝是看灯来的。还有些绺窃小贼掺杂在人群里,偷妇女的首饰,割男子的衣服。那些风骚的妇女在家里好似坐监,借此逛灯,结识几个标致的俊生,认为其乐无穷。有些个少年长得标致,被那无知的壮汉扯了走,当作哥儿势所难免。这个逛灯的风俗最是不良,人多了难免杂乱,真是良莠不齐。
众人由陶容引路往回走着,忽听老远有妇女啼哭之声,人声嘈杂,了不得了,活该出事。有个王老太太住家在西门里,今天带着个十八岁姑娘叫琬儿,出来逛灯。那琬儿生得十分美貌,将到街中,便有一班无知的少年在后面跟随,趁着人多之际,那些个少年在琬儿身旁挤过来挤过去,挨上蹭下的,如蜂钻蛾聚,拥着琬儿找便宜,吓得琬儿颜色更变。不料此时有宇文成惠手下的地痞游棍,各处给宇文成惠找绝色的妇女,哪里有很多呀,这些帮闲的地痞游棍在人群里如同找他娘似的。正然寻找,忽见琬儿长得俊俏,令人一见她的容貌真能魂消魄散,忙去禀报宇文成惠。那宇文成惠得报,如同饿鹰扑食似的,率了众豪奴追来。宇文成惠望见琬儿,几乎忘了姓什么,吩咐一声:“抢!”恶豪奴们“呼啦”往上一围,连拉带扯,把琬儿拖着就走。那琬儿吓得抖衣而栗,放声痛哭。王老娘可就急了,打算前去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豁出这条命去,谁想反被恶豪奴推了一跤,王老娘栽倒在地。宇文成惠用手一指王老娘,喝道:“你这老泼妇趁早躲开这里,拐了我的丫环,就应当把你送到衙门,治你的罪,便宜你!”说罢,匆匆走开。王老娘刚爬起来要追,又被豪奴推倒在地。宇文成惠率领众人把琬儿如同风卷残云相似,眨眼间就没了影儿。逛灯的人虽有瞧见的,谁肯多管这闲事。王老娘见女儿被人抢去,气得浑身乱抖,体如筛糠,倒在地上,呼天抢地,号啕恸哭。有些人便围着观瞧。
内中有秦琼、伯当、柴绍、谢科、齐彪、李豹弟兄等观看,秦叔宝此时忘了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把药师李靖嘱咐的话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不由得动了他小专诸路见不平的心肠,忙向王老娘问道:“你为了什么事儿如此啼哭?”王老娘哭道:“俺的女儿被人抢了去了!俺那姑娘有了婆家的,过年人家还要娶呢,他们给抢了去,俺却不要命啦!”叔宝问道:“你的女儿被什么人抢走了去啦?”王老娘道:“俺亦不知他们是做什么的。”正在此时,有个臭嘴刘七,每天挣了几个钱,什么亦不好,喝得晕头转向,只要三杯酒一入肚,他就忘了大爷贵姓啦,专好和人一气,说话是向来不打草稿儿。他见宇文成惠与众恶奴把琬儿抢了走,气得他肺都炸啦。如今叔宝来问,他却在旁,犯了他的性儿,向叔宝说道:“她那个姑娘被宇文成惠给抢了去了。那宇文成惠仗着他们家里有人做官,借势欺人,专在这长安城内抢夺良家妇女,做他那缺德的勾当。”齐彪、李豹两人闻听,气得烟生火冒,哇呀怪叫,暴跳如雷,把个引路使者陶容,吓得一溜烟似的跑开了是非之地。叔宝问臭嘴刘七道:“朋友,你可认识那宇文成惠他的家吗?”刘七把脑袋一晃道:“认得认得。”叔宝说:“你肯为我们引路吗?”刘七道:“那个能成。”叔宝当下向王老娘道:“你不要哭啦,亦别寻死,俺们给你找去,少时间还你女儿就是了。”叔宝劝好了王老娘,把她安置在个僻静去处,命她等候着。不惟叔宝有这个侠肝义胆、济困扶危之心,连那郡马柴绍亦不顾利害,全都摩拳擦掌,想着把宇文成惠拿住杀了,给长安城的百姓去一害。
当下刘七引路,弟兄六个后面跟随,够奔宇文成惠的家中而来。一路之上虽然有那笙管笛箫之声,弟兄等懒得去听;任你什么龙灯、鱼灯、老虎灯,弟兄等亦无心去瞧。刘七引路走至一个小巷内,忽然站住,向众人悄悄地说道:“他家的后门就在这个巷内。你们几个进去,俺在门外等候。”刘七用手一指路南的门儿,弟兄扑奔过来,见门关着呢,打算踹门而入。忽听里面“哗啦”,有人把插关拉开,双扇门往左右一分,出来一人。叔宝喝道:“站住!”吓得这人一哆嗦,抹头往里就跑。你道这人是谁呀?此人是府内的厨师,把晚饭伺候完啦,在厨房里弄点儿酒喝喝,喝完了酒,把偷的东西往身上一藏,披上破皮袄,打算由后门的小胡同回家。刚开开后门,被叔宝弟兄喊喝声音,吓得他往里就跑。谁想被王伯当纵身赶上,一把抓住他的脖领儿,喝道:“别嚷!你要嚷,俺便要你性命!”吓得醉厨子哀告道:“好汉爷爷,俺不嚷就是了。”叔宝问道:“我来问你,那宇文成惠适才抢来的姑娘,你可知道藏在哪里?”醉厨子说:“确实有这么回子事。你要找那姑娘成,我把你们领了去,可别宰我。”叔宝说:“别废话,快走。”王伯当一松手,醉厨子头前带路,由五间大房后头绕过来有个月亮门儿,进来是个花园子,隔着山头石放过亮光,穿了过来一看,有道花墙在花厅西边,就听见花墙那边有女子啼哭之声。弟兄抢步跑进来一看,有三间两面窗户的屋子,里面点着灯,照得很亮。就听有个妇人说话的声音,说:“姑娘,你别想不开啦!你把他脸给抓破了,公子爷都没急,他虽然出去,你亦得应从于他。不然惹恼公子爷,把你打死,往花园刨坑一埋,上哪儿诉冤去呀?”又听那哭的人不哭了,骂道:“你们家内不是有姑娘小媳妇吗,为什么不来伺候他呢?”
原来这骂人的姑娘就是琬儿,她被宇文成惠抢了来,亦是从小巷里后门弄进来,宇文成惠把琬儿弄进屋中,众恶豪奴去找那些个骚哄哄的婆妇开心解闷去了。琬儿在屋中,有四个婆妇都长得满脸横肉,有两个揪住琬儿,怕他撞头,有两个伺候的。这四个婆妇帮助宇文成惠毁坏了有十数个姑娘啦,如今亦是合当遭报。宇文成惠向琬儿贱模贱样的,便使用强迫的手段,想着追欢取乐。偏这琬儿急啦,挣开胳膊,把成惠的脸给抓破啦,破口大骂不止。成惠见用强是不能成功了,只可命婆妇用软化的手段。他先躲出去。
这四婆妇是偷油吃的好手,正劝琬儿,忽见闯进数人,有三个拿宝剑的,全都是满脸杀气,吓得婆妇要嚷,只听“噗哧噗哧”,四个婆妇全都被杀,四个人的冤魂投奔枉死城,偿还那世的风流债去了。伯当向琬儿说道:“姑娘且莫耽误,快走,俺们是搭救你的。”伯当把琬儿带出后门,交给臭嘴刘七把琬儿送给王老娘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