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琼来至县衙下马,樊虎、连明与众衙役齐来迎接,樊建威说:“二哥,我们哥儿俩遇见这样的紧要案件无法办理,在老爷面前说明,求二哥得多受累,帮助我们把这响马程达、尤金拿获。”叔宝是个重义气的人,亦没有什么说的,大家来班房落座吃茶。没有多大工夫,县官升了大堂,衙役三班两边站立。县官命秦叔宝捉拿响马,赏限半个月,发给海捕公文。秦琼退了下来,领了盘费,县官退堂。樊虎、连明赶出来问道:“二哥,你要用我们二人只管言语。”秦叔宝说:“不用你们管,我自有办法。”秦叔宝拉着马离了衙门,走奔南门,心想:这长叶林离着汝南庄最近,东路的响马头儿又是尤俊达,莫非是尤俊达所为?不能吧,在潞州二贤庄,有单雄信给指引了,又给我托付好了,有我叔宝一天,他们不在济南一带作案。我想尤俊达很够个朋友,绝计做不出这样事来。忽然想起来:我何不到少华山去找王伯当、谢映登、齐彪、李豹四个人去,问问他们,像这么大的事情,不至于不知道。想罢,上马出离了济南府,不分昼夜,赶奔少华山。
非止一日,这天来到少华山,命喽罗兵往里回禀,王伯当、谢映登、齐彪、李豹四个人赶紧出来迎接。见了面,彼此施礼完毕,喽罗兵把马接过去,弟兄等来至大厅落了座,喝着茶,各叙离别之情。说了会儿话,跟着酒筵摆上,弟兄等入了座,巡壶把盏,斟酒布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伯当问道:“二哥,你这几年没见,忽然至此,莫非有什么事吗?”秦琼说:“是,列位弟兄,如今我虽在唐璧手下当差,又拨回历城县了。”众人问道:“怎么又拨回历城县呢?”秦琼遂把长叶林的响马六月二十四日劫皇杠,丢了六十四万杠银,靠山王传下王旨,限令山东文武地面官员捉拿响马之事说了一遍。“如今历城县在唐节度处,把我调回捉拿劫皇杠之人,我来找你们哥儿几个打听此事是谁所为,大概不至于不知道吧?”秦琼这么一说,闹得四个人一怔,齐声说道:“实是不知道。”王伯当说道:“莫非是新上跳板的人干的?要是自己人,绝不好意思在山东作案。”齐彪说:“什么新上跳板的人哪,秦二哥你不用瞎撞,简直的你就找尤俊达去问,要不是他干的,你把俺齐国远的眼睛给挖了去。”李豹道:“对对对,要不是他尤俊达干的,我是狗娘养的。”王伯当、谢映登说:“二哥你不要听他们的,找尤俊达固然是得找他,你可慎重,不要莽撞,耽误弟兄的交情。”秦叔宝说:“我去找他,瞧事行事。”大家吃完饭,叔宝在少华山住了一宵,次日告辞。四个人还要留他,叔宝说:“限期很紧,不敢耽搁,我走后还求你们哥儿四个替我打听此事。”四个人说:“是了吧。”把秦叔宝送出少华山,秦叔宝山前上马,向众人告别。
叔宝催马如飞,不分昼夜赶回济南府,没进城就奔汝南庄。来到汝南庄,就听见一片音乐之声,到了尤俊达门前一望,见门前贴着榜文,写的是:重演四十九日梁王忏,自六月二十一日起。这段的小节目叫做头探汝南庄。秦叔宝可就怔了,暗想:他家既是办周年念经超度,焉能去劫皇杠?况且他家是六月二十一日起念的经,劫皇杠又是六月二十四日,绝不能是他们家干的了。我既知道他家办事,就得写个封行个人情。于是秦叔宝催马够奔斑鸠店,到镇店上打了烧纸,弄好了封儿,又到了汝南庄。来至门前下马,尤俊达的家人接过马去,秦琼进来,尤俊达相迎。秦叔宝说:“俊达兄,你家中办事,理应当赏个信给我,没别的,我得给张罗,你怎么亦没给小弟送信?”俊达说道:“叔宝兄,你的事多,小弟绝不肯劳动。”说着,叔宝把礼节交代完了,叔宝就告辞,尤俊达苦留不住。叔宝门前上马,与俊达拱手作别。叔宝催马往回走着,心中暗想:我若跟尤俊达一说,他家里有事,显着是给他添麻烦。哎呀!这件事可怎么办哪?忽然觉悟过来了:尤俊达他许是劫完了皇杠装着玩,弄这棚经遮避遮避,亦未可定。管他是不是劫皇杠之人,我且到他家问他一问。
叔宝把马圈回来复至汝南庄,门前下马,家人把马接了过去,早就有人飞报尤俊达。尤俊达心下有些着慌,出来迎接,见了叔宝问道:“叔宝兄为何去而复返?”秦琼说:“有事相商。”二人来至大厅之中落了座,家人献上茶来,茶罢搁盏。叔宝说:“才有事忘记了,特意回来相问。”俊达说:“叔宝兄有何事问我?”秦琼说:“只皆因靠山王杨林给长安城解送六十四万杠银,太保罗方、薛亮押解杠银,走至长叶林,被人将杠银劫去,靠山王命山东文武地面官员捉拿劫皇杠之人,唐节度派我访查此事。小弟敢问俊达兄,当知此事否?”尤俊达失声道:“何处匪人如此胆大,敢在长叶林劫夺皇杠,绝不是我辈所为。想头几年在二贤庄,单雄信曾跟大众说明,无论是谁,亦不准在济南作案,错非是外人,绝不能劫此皇杠。”叔宝说:“仁兄可能打听得出来是谁吗?”俊达说:“这一层可是不易。”叔宝怔了半响,说道:“仁兄既是不知,小弟告辞了。”秦琼往外便走,俊达送至门前,二人拱手作别。秦琼上了马,走至斑鸠店,在这镇店里找店住店,吃完了晚饭安歇睡觉,二探汝南庄亦没有探出什么来。次日,秦琼起来,漱完口,洗完脸,给了店账,店门前上马,走出斑鸠店。忽然心内一动,又奔汝南庄走去。这正是三探汝南庄,染面诈登州。
且说叔宝到了尤俊达门前,望见榜文撤去,里面亦没有音乐之声,心中越发得生疑,显而明的是他们劫去的皇杠,怕官家前来访查,弄这手段遮掩于我。尤俊达,你未免不够朋友,我秦叔宝是个最重义气的人,你要如此对待我,未免不懂交情,我今天倒要问他个水落石出。想罢,下了坐骑,拉马走进庄门。尤俊达的家人见了叔宝可就怔了,万亦没想到他再回来呀,家人赶紧给秦琼接过马去。秦叔宝往里走着,尤俊达由后头出来,把叔宝让至大厅,二人落了座。尤俊达问道:“叔宝兄为何去而复返?”秦琼说:“我有事相商,我又回来了。我问问你,六月二十四日长叶林劫夺皇杠之事,是谁劫的,大概你不至于不知道吧?”尤俊达说:“叔宝兄,小弟实是不知。”秦琼说:“你既是东路的总瓢把,(管响马头儿调侃叫总瓢把。)有人在你的眼皮底下作的案,要说你不知道,不惟我秦叔宝不大相信,任谁亦是不能信的。”尤俊达说:“要是咱们的人,得先报告于我,然后才能作案哪。这次出的这事亦很奇怪,连我都不知道,一定是新上跳板的。”叔宝说:“不准吧,许是个老手,要不弄不了这么严密。你家里不是办事,怎么这经念得不到四十九天,又不念啦?”尤俊达说:“因为我有事要走,故而停经不念。”叔宝说:“不对吧,办周年没有中途不念的。”两个人越说嗓门越高,越说声音越大,闹得后院程咬金亦都听见了。程咬金向手下人问道:“前院嚷什么?”手下人说:“来的是鹰爪,他向我们的瓢把子要……”咬金不等听完,当时磨银子亦不磨了。原来靠山王杨林的杠银是马蹄银,经过官府,银子上边有字,尤俊达让大家把银子上的字磨下去好花用。程咬金没事就在后院磨银子,如今犯了他那个泼皮的性儿,赌气把银子一掷,亦不磨啦,伸手抄起一支单鞭来,心里想着:跟卖私盐的时候打死那官人一样,把这个鹰爪亦打死吧。他拿着单鞭够奔前院。
活该出事,正赶上秦叔宝往外走,尤俊达往外送。其实叔宝不是走,屋子里要是翻脸诸多不便。叔宝走出来,尤俊达紧随在后面。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防患于未然,秦琼转回身来,跟尤俊达脸对脸站在台阶上头说话哪,程咬金打算给叔宝来个“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冷不防抡起鞭在叔宝背后一鞭打去。说时迟,那时快,小孟尝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通身是胆,浑身是眼,耳后“呼”的风声一响,叔宝使了个“黄龙翻身”,咬金的鞭可就打空了。叔宝真个手快,伸手把鞭抓住,夺了过来,还鞭就打。叔宝的鞭还没打下去哪,咬金叫道:“太平郎儿哥哥手下留情!”叔宝把手擎住,向咬金问道:“你是何人?”程咬金说:“小弟是阿丑啊!”叔宝一听阿丑,把鞭撒手掷在地上,赶紧施礼道:“哎呀,原来是阿丑兄弟呀!”咬金说:“太平郎儿哥哥,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啦?”尤俊达见程咬金在后面用鞭打秦叔宝,已然惊心不及,及至叔宝闪身躲过,抓住鞭夺了过去,还鞭就打,急得尤俊达了不得。忽听咬金叫声“太平郎儿哥哥”,两人就亲起来,尤俊达真是莫名其妙。
书中暗表,这程咬金就是程得臣之子,程得臣系叔宝祖父秦旭之徒。前者鄙人一开书的时候,说过秦叔宝的父亲秦彝在马鸣关的时候,杨林打破了北齐晋阳城,秦旭殉节晋阳,程得臣曾带着莫氏夫人与程咬金到马鸣关。程咬金、秦叔宝都在四五岁,小哥儿俩每日在一处玩耍,到马鸣关失守,秦彝、程得臣师兄弟死在马鸣关,秦安保着秦母,带着叔宝逃奔济南府,莫氏夫人带着咬金逃至东阿县斑鸠店枣林庄。弟兄两个多年没见了,程咬金万没想到这鹰爪是秦琼啊,亦是弟兄有缘,要不然怎么见得着面呀?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哥儿两个拉着进了大厅,咬金说:“俊达兄,这可不是外人,我们两人在一处长起来的。”咬金把当年的事儿学说了一遍,尤俊达才明白。秦琼向咬金说道:“兄弟,婶母现在何处?”咬金说:“就在这后院呢。”秦琼说:“我少时去看望她老人家。”尤俊达吩咐家人预备酒筵,秦琼此时亦说不上不吃啊。酒菜摆上,三人入座,斟酒布菜,巡壶把盏,三人谈谈论论。秦琼问咬金道:“你跟俊达是怎么个交情呢?”咬金说:“我们两人是盟兄弟,情如手足。”秦琼皱了皱眉,亦没说什么。咬金向秦琼问道:“你上这儿做什么来啦?”秦琼说:“我此时在济南唐节度手下当旗牌官,因为靠山王杨林的太保往长安城送六十四万杠银,走在长叶林被人将杠银劫去,靠山王杨林传旨叫山东各州府县一体严拿劫皇杠之人。给了半个月的限期,如若拿不着劫夺皇杠之人,唐节度与济南府刘刺史,东阿、历城两县的县官都得把差事革出,大小还要担个罪名。因为拿不着劫皇杠之人,历城县徐大老爷在唐节度面前恳求,借我秦叔宝捉拿劫皇杠之人,我来到汝南庄找俊达兄,是打听知道不知道谁劫的皇杠。”咬金听罢,用手一拍胸脯,向叔宝道:“这要是别人来可不成,哥哥你来啦,告诉你吧,劫皇杠就是俺老程,这官司我打啦!”俊达听咬金说出真情实话,暗暗着急,心里埋怨咬金不该将事说出,如今他已然说出来啦,那就无法啦,俊达不能输面呀,向叔宝说道:“叔宝兄,这里没有咬金什么事,是我尤俊达所为,这官司我打啦!”咬金说:“不成不成,这官司我打啦!”两个人争个不休。
叔宝把二人拦住道:“你们哥儿两个不必如此,我有话跟你们商议。”咬金说:“商量什么,这个官司我是打定啦!”叔宝说:“你们哥儿两个都不要去打官司。这事要是别人干的,讲不了啦,得跟我去打官司;你们哥儿两个跟我这个交情,谁亦不用打官司。你们不是告诉我吗,我心里有底,回到衙门我要不说,人不知,鬼不觉,不往上报就完啦,反正无人知道。你们哥儿两个可千万别走漏风声,亦就完啦!”俊达说:“怕不妥吧。”叔宝说:“绝无妨碍。我说这话你们不用犹疑,就这么办啦!”程咬金、尤俊达仍然不定神,叔宝说:“我非歹意,如若不允,就是疑惑我不够朋友了。”程咬金、尤俊达喜欢得了不得。当时哥儿三个把话说透啦,没有别的事,纵量饮酒。程咬金、尤俊达见叔宝这人是这么好的朋友,如何不敬奉啊,在酒席筵前格外透着亲热。直至席终,叔宝漱完了口,叫咬金同着看望程母。看望完了,说了会儿话,叔宝跟尤俊达、程咬金告辞。二人把叔宝送出庄门,叔宝上马,拱手作别。
尤俊达跟程咬金走进来,到了大厅,咬金说:“大哥,我们两人是发孩儿,你瞧他真够面子,他回衙不说,谁能知道是俺们所为?”尤俊达说:“兄弟,你这人真是实心眼儿,他们衙里当官差的是靠不住,别看嘴说得这么好听,心里未必这样。我想他回衙必是报明了县官,调来了官军前来拿咱们。”咬金道:“不能不能,大哥你不知道我们的交情,我们这是世交,绝不能有舛错。”尤俊达说:“不管有错没错,反正是防备着好得多。”不待咬金说什么,把飞毛腿朱能叫至大厅,吩咐朱能道:“你赶紧追下秦叔宝去,他若是回衙门去调官军,前来捉拿我等,你赶快回来告诉于我,我自有主张。”朱能遵命,立刻就追出汝南庄。追上叔宝了,朱能在暗地追下来,心里赞成尤俊达真猜透了叔宝是回济南府去调兵。朱能怎么会知道叔宝回济南调兵去呢?他认识叔宝走的这股道儿是奔济南府去的道儿,叔宝的黄骠马走得飞快,若不是回去调兵,干嘛走得这么快呀?朱能两条飞毛腿没让秦叔宝给丢下。朱能追叔宝追至两肋庄,忽见叔宝一勒马,站住不走了,见叔宝在马上摇头不止,点头不已,朱能猜不透叔宝心里是怎么回事。没有多大会儿,叔宝一圈马,岔了道儿了,朱能在后头追着更纳闷了:叔宝不回济南府,岔了道啦,这是怎么了?这段书就是茶馆酒肆街谈巷议的秦叔宝舍命交友,秦琼为朋友两肋岔道。(不知细情的胡说,说秦琼为朋友两肋插刀,大谬大谬。)阅者诸君要问秦琼为什么两肋岔道,别忙,容我把秦琼的心事说明,阅者便知是怎么舍命交友两肋岔道了。
原来秦琼往回走着,原有意回济南府,忽然走在双阳岔路,一股道是往济南府去的路,一股道是往东三府去的路。秦琼把马勒住,心中思忖道:我秦琼此次往来奔驰,非为容易,把劫皇杠之人访查实了。偏不作脸,这里头不是尤俊达个人所为,有阿丑兄弟在内,我要回衙门一报案,拿住他们俩人,阿丑绝计活不了,我婶母莫氏老太太岂不急死?如今我回历城县见了县官徐大老爷,说没有查着,我是没有死罪,任什么亦不怕,可是山东的官儿可就坏多了,上至唐节度,下至刺史刘芳,东阿、历城两县亦得丢官罢职担处分,我怎么对得起这些人呢?秦琼秦琼,你自从到了济南府当差以来,这些人待你如何?你尽因了交朋友,不管你的新旧上司了,你怎算人哪?秦琼前思后想,为难没有办法。忽然把头点了点,心中暗道:我顾了交朋友,可对不起上司;对得起上司去拿尤、程二人,可就不够朋友的义气了。我何不前往登州府去见杨林,如此恁般来个公私两尽的办法,假装程达、尤金在登州府打官司,就说六月二十四劫皇杠是我劫的。为朋友我豁出这条命不要,替他们把案清了,从此以后无人拿他们,他们过安然日子,日后亦就知道我秦叔宝舍命交友,两肋庄岔道奔登州。我若死在登州府,靠山王杨林亦就不为难济南府的官员了,豁出我一条命去,保住了多少官员的前程,我何乐不为?秦叔宝拿定了主意,一圈马,岔道奔登州走下来。这俊达有心结交咬金的节目说完了,接着说这段秦叔宝染面入登州,诈见靠山王。后边的朱能不明白秦叔宝是怎么回事,说书的可得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