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秦叔宝从两肋庄岔了道,没回济南府,豁出命去假装程达、尤金诈见杨林,够奔登州府。晓行夜宿,饥餐渴饮,非止一日,这天来至登州城外一个村镇。天光至辰时,离着城有个五六里路啦,在镇市内一家铺买了一包蓝颜色,买了个鸡蛋,又买了个黄沙碗。走出村镇,到了座树林之中,把马往树上一拴,把颜色打开包儿,往黄沙碗内一倒,将鸡蛋磕破了,连清儿带黄儿一搅,便把颜色调和匀了,用手往面上一抹,都抹匀停了,“啪嚓”一声,将碗摔碎,解下马上了坐骑,飞奔登州。到了城外护城河边下了马,饮饮牲口,洗了洗手,往水内一照,瞧了瞧自己的模样,蓝蓝的脸蛋儿,要装作咬金可就搪得过眼去了。此时见假扮成真,秦琼便上马进城。走至一座酒楼前,一勒坐骑,下了马,跑堂的出来,接过了黄骠马,往柱子上一拴。叔宝取下双锏,往怀中一抱,走进酒楼,顺梯而上,到了楼上,找张桌儿坐下,叔宝双锏用力往桌上一放。堂官瞧着叔宝这个脸膛,心里就直犯嘀咕,向叔宝问道:“客官,你用什么酒菜呀?”叔宝说:“来一桌上等酒席,不拘多少钱,可要好着点儿。”堂官说:“是了吧。”喊了下去。堂官给倒上一碗茶来,叔宝喝着,往各处一看,楼上有十几个饭座儿,内中有两个当兵的,穿着军装号坎。书中暗表,这两个当兵的是靠山王府的总旗牌官高谈圣的亲随,今天在这楼上吃饭哪,被秦叔宝望见。

秦叔宝向堂官问道:“你们这登州府内有个靠山王杨林吗?”堂官说:“有啊,谁人不知靠山王啊!”叔宝说:“你可听见这靠山王的二拨杠银往长安解送没有?”堂官往四外看了看,见有官人,不可说犯歹的话,向叔宝答道:“没听说。”此时两个官军酒可就不喝了,两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秦琼。秦琼说:“堂官,你若能给我打听明白靠山王的二拨杠银什么时候走啊,我程达尤金给一千银子。”堂官说:“我亦不知道皇杠杠银的事情,我亦不贪图这一千银子。”秦叔宝跟堂官说着话儿,那两个军士暗含就嘀咕好了,一个假装喝着酒,一个悄悄地下了楼,飞奔靠山王府。到了王府里面,见了总旗牌官高谈圣,回禀道:“老爷,如今劫皇杠的程达尤金可有了下落了!”高谈圣问道:“你怎会知道?”军士把高家楼听程达尤金打听二拨杠银的事儿回禀了高谈圣,高谈圣闻听,惊喜非常,立刻就点齐了二百名官军,离了靠山王府,飞亦相似够奔高家楼酒楼。到了酒楼前一围,呐喊声音:“拿呀!劫皇杠的响马呀!”

此时秦叔宝已然吃得酒足饭饱,听见楼底下一阵大乱,叔宝知道是拿自己来啦,由桌上把双锏拿起来,一脚将楼窗踹开。隔壁是个平顶的房子,叔宝便跳出楼来,站在平顶房上一声喝喊:“官兵听真,俺便是劫皇杠之人,你们敢把我怎么样!”官兵在底下喊嚷:“拿呀!”惹得老远看热闹之人把街巷填满,挤挤擦擦地观瞧。秦叔宝忽见楼窗里跳出一人,身高约在八尺,细腰乍臂,白方面目,是个俊俏人物。头上戴着素缎子扎巾,勒着一对亮银抹额,迎门上嵌一宝,身穿长箭袖袍,衣襟掖着,白绸子裤子,青缎子靴子,手使一对银装锏,向叔宝喝道:“呔!胆大的响马,六月二十四日你劫完了皇杠,就应当远奔他方,还敢在登州府内打听二拨杠银,哪里走!”“呼”的一声,抡锏打来。叔宝往旁一闪,抡凹面金装锏和他动起手来。书中暗表,此人是靠山王府的总旗牌官高谈圣,确是个有本领的人,跟叔宝在房上来往蹿纵动着手。有五六个照面,叔宝使了个翻身式,白猿献果的招儿,高谈圣躲闪不及,往后一仰,“扑通”一声从房上摔了下来。官兵过来,把高谈圣搀扶了起来,摔得周身疼痛。

叔宝在房上说道:“官兵听真,你们拿俺如何能成?你们太不懂事,理应当和我好说,我便跟你们去打官司;你们不开面儿,我可要走啦!”吓得底下官军怕他走了,便说:“好汉爷,你下来吧,跟我们去打官司,绝不能叫你受半分委屈,好酒好菜我们敬奉你,是和你交朋友的。”叔宝哈哈大笑,遂道:“俺程达是个交朋友的人,好吧,你们既是交朋友,俺便跟你们打官司。”说着话从房上跳了下来,官军说:“你多憋屈点儿,跟我们打官司吧。”叔宝说:“你们把我捆上。”官军说:“我们不能那么办,请你跟我们走得了。”叔宝哈哈大笑说:“好吧,你们既懂交情,走吧,咱们打官司啦!”说着,叔宝把双锏一掷,官军过去把锏捡起来拿着,一起往靠山王府走去,惹得后面看热闹的人追着观瞧。到了王府,叔宝走进府门,跟官军说:“你们把我捆上吧,回头见你们王爷好交待得下去。”官军遂把叔宝上了绑,立刻往里回禀靠山王。

靠山王杨林得报拿着劫皇杠的响马,吩咐升坐银安殿,一干诸战将、十二太保以及刀斧手、绑缚手、中军官、旗牌官、掌旗官、虎贲军等在两旁站立。杨林吩咐:“带响马。”立刻值日旗牌官一声喊嚷:“带响马!”由打外面推着叔宝来至银安殿下。叔宝跪倒,偷眼观瞧,见杨林坐着哪,要是站起来,身高足有丈外,长得虎背熊腰,紫巍巍的脸面,两道苍眉,一双虎目,鼻直口阔,三山得配,五岳相匀,一部花白胡须洒满前胸。头上戴着一顶紫金五龙盘珠冠,身穿一件紫缎色蟒袍,锦簇簇,花绒绕,蟒翻身,龙探爪,下串海水江涯。别的有桌案挡着,可就瞧不见啦。叔宝暗想:杨林这人偌大年岁,一团精神足满,不弱于少年。杨林一掌拍得帅案山响,厉声喝道:“你就是劫皇杠的响马吗?”叔宝说:“正是。”杨林刚要往下问,忽见中军官奔过,一哈腰低头观瞧,见叔宝脸上直往下流蓝水。中军官往后一退,心中纳闷不止。杨林问道:“你这响马叫做什么?”叔宝说:“姓程名达,号叫尤金。”杨林命太保罗方上前,认认是否劫皇杠之人。罗方瞧了瞧叔宝,向杨林说道:“回禀父王,劫皇杠者正是此人。”中军官从怀中掏出块手巾,往手巾上直吐唾沫,大众都以为中军官疯了呢。中军官拿着手巾,往叔宝脸上就擦。此时叔宝见中军官用手巾擦自己脸上的蓝色,知道用颜色染面的事儿被人看破,这回白白送死,死虽不足为惜,只是被人看破行藏,替不了程咬金、尤俊达销案,亦不能借此保护山东济南府的文武官员,吓得魂飞千里,魄散九霄,心中暗恨杨林的中军官。

别看叔宝心中怨恨这中军官,其实这中军官却是个好人。他为什么用手巾擦叔宝的脸呢?只皆因叔宝脸上往下流蓝颜色,中军官疑心,听他的口音好像秦叔宝,才有这个举动。书中暗表,这中军名叫上官狄。前者鄙人曾说过,叔宝充军发配北平府,同着金甲、童环三人走在路上,救过一个上吊之人,到了磨盘山向金城、牛盖两个大王给上吊之人要回珠宝。那上吊之人便是上官狄,他在靠山王府当中军官,要没有秦叔宝搭救他,他早就死在磨盘山了。上官中军是个好人,自从叔宝救过自己的命,便有心报恩。常言道:受人点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受人活命之恩,便当以身相报。他有心上趟山东济南府去看望恩人秦叔宝,上官狄多了个心眼儿,可就没敢去,因为什么哪?想当初在磨盘山听金城、牛盖说过,秦叔宝虽然把我搭救了,怕我告诉别人,或是回禀靠山王杨林,日后不拘哪里响马作了案,把秦叔宝牵连案内,就不是我上官狄泄的底,他们亦疑惑是我上官狄给坏的事。我要不说,谁能知道秦叔宝跟他们匪人都有来往呢?上秦叔宝家里送礼去不得,看望秦叔宝亦是去不得。上官狄有这层关系,便没去看望秦叔宝。如今他见叔宝脸上往下流颜色,知道这人是用颜色染的脸,不是本色,更疑惑是秦叔宝了。他便用手巾去擦叔宝的脸面,果然擦去了那蓝颜色,露出了叔宝本来的真面目,靠山王见了亦是一怔。

上官狄见是秦叔宝,心中这个难可就为大啦,心里想着秦叔宝为了何事假扮劫皇杠的响马呢?万般无奈,上官狄向靠山王跪倒,口称:“父王千岁,儿臣看破了这人是假扮响马。儿臣认识此人,他不是程达尤金,他姓秦名琼字叔宝。”靠山王吩咐罗方、薛亮上前认认,劫皇杠是他不是。罗方、薛亮奔至叔宝面前,仔细一看,忙道:“不是他,不是他,劫皇杠的人长得相貌凶恶极啦!”靠山王点了点头,命罗方、薛亮退在一旁,向上官狄问道:“上官狄,你怎么会认识此人哪?”上官狄说:“父王千岁,前几年我奉命给越国公送寿礼,走在磨盘山被那山中的匪人金城、牛盖将寿礼劫去,儿臣在树林里上吊,多亏他秦叔宝将儿搭救。他那时在潞州打死人命,充军北平府,同着两个解差,路过磨盘山搭救了儿臣之后,又去找金城、牛盖要宝珠。那金城、牛盖不肯将宝珠退还,秦叔宝不依,要和他们翻脸。他们说,不是不还宝珠,撅你秦叔宝,而是他上官狄回到登州府见了靠山王声说此事,将来山东地面不拘是哪里有响马作了案,亦得把秦叔宝牵连在内。儿臣那时对他们起誓发愿,回到登州府见了父王一字不提,然后金城、牛盖才把宝珠退还。要没他秦叔宝搭救儿臣,头四五年就死在磨盘山了,他是我活命的恩人,故而认识于他。至于他因为什么假扮响马染面入登州,儿臣一概不知,但却知他秦叔宝是个义气最重的人,其中必有缘故。望父王千岁看在他是儿的恩人分上,详细审问,以免他被屈含冤。”上官狄说罢,叩头不止。靠山王杨林听他从头至尾说完了,心中暗想:若果如此,定是好人,可是又因为什么染面诈登州呢?想至此处,向上官狄说道:“我儿免礼平身,站立一旁。”上官狄往旁边一站。

靠山王杨林向秦叔宝问道:“你可是上官狄的恩人叫秦琼秦叔宝吗?”秦琼无法,只可回答说:“不错,我是秦琼秦叔宝,当年在磨盘山搭救上官狄是实。”杨林问道:“你为什么染面诈入登州府呢?”叔宝说:“千岁要问我为什么染面入登州,只皆因我在济南府唐节度使手下当作旗牌官,自从响马在长叶林劫完了皇杠,济南府文武官员奉了王旨捉拿响马,可那响马不是山东济南的人,大约许是从济南府路过,作了案,远走高飞。地面官人拿不着响马,急得历城县的县官到了唐节度衙门借用我秦叔宝捉拿响马。我亦无处去拿,又怕是过了限期拿不着响马,王爷一恼就得把济南的文武官员革职充军。俺秦叔宝是打算染了面假装响马进登州,豁出去性命不要,给济南府的文武官员销了案,保住他们的官职。这是真情实话,惟有恳求千岁,体察下情,原谅济南府的文武官员非是当差不尽职,那响马一定是远方来的。若能保住了他们的官职,就是千岁杀了我秦叔宝,治我欺诈的罪名,我亦倾心愿意。”说罢,叩头不止。靠山王杨林虽是个武夫,心里可是最明白,暗想:秦叔宝是个义气最重的人。因为他搭救过上官狄,原就喜爱他,再瞧他的相貌,更是欢喜,有心赦他无罪,又想跟他亲近亲近。杨林想的是自己膝下无儿,虽是十二家太保,个个武艺平常,准有良心的是谁,亦是瞧不出来的,料到秦叔宝这人既是好的人品,为官亦得是个忠臣,交朋友亦是最重义气的,为子必然尽孝。我虽无儿,要认他作为义儿干殿下,待承好了他,他必然错不了。

杨林想至此处,便向秦叔宝问道:“你家中都有什么人呢?”叔宝答道:“我家中只有老母和妻子,至亲三口,并无外人。”杨林问道:“你惯使什么兵刃?”叔宝说:“我惯使双锏。”杨林命叔宝免礼平身,叫人取了一对锏,又向秦叔宝说道:“你把双锏练上一趟,孤要观瞧。”叔宝说声“遵命”,便在银安殿下,把双锏往怀中一抱,冲杨林施上一礼,然后双锏往左右一分,按照家传的锏法,一招一式地练开了。杨林与左右一看,白鹤展翅怎提防,斜身绕步盖顶梁。上使插花盖顶式,孤树盘根下扫强。仙人换影来得快,错锏穿梭往上扬。里撞外磕人难躲,白蛇吐信把人伤。刚一练是一招一式,走开了双锏抡动如飞,恰似双蛇乱窜。杨林见他的双锏金光万道,呼呼带风,真是高人所传,名人所教,八字的招数拨、挂、磕、躲、撩、捎、拉、错,八八六十四手儿。练完了一收式,丁字步儿一站,面不更色,气不涌出,浑身上下纹丝儿不动,杨林大悦。秦叔宝练完了,把双锏交与别人,上了银安殿,冲杨林跪倒,口称:“遵王谕已将双锏练完。”

杨林说:“秦叔宝,孤有一事跟你相商,你可愿意吗?”秦叔宝说:“千岁有话请讲。”杨林说:“孤年过六旬,膝下无儿,虽有十二家太保过继于我,本事皆不如你。如今孤过继你为十三太保,不知你意下如何?”秦叔宝说:“千岁,小人一介庸夫,焉敢承当太保之列,绝难从命。”杨林一听叔宝不愿意,勃然大怒,把眼一瞪,喝道:“胡说!凭孤过继你为太保,你敢违命吗?”叔宝说:“非是小人违背王旨,只因家中有老母在堂,此事必须我回到家中,禀过老母之后才敢应允。”杨林说:“你既如此声说,有关孝道,孤赏你一个月的假期,你回到家中把你母亲接来,同至登州,孤家绝不亏负于你。”叔宝说声“遵命”,然后向杨林叩头道:“千岁,我有一事恳求,望千岁应允。”杨林问道:“你有何事?”叔宝说:“我求千岁再为赏限,展期捉拿响马。”杨林说:“孤原是等待期满,将他们免职的免职,充军的充军,个个都得重办。如今看在你的分上,饶恕他等。孤赏你龙签龙票,无论响马身在何方,凭孤的龙签龙票,天下皆可捉拿响马。”叔宝叩头谢恩。杨林当时发给龙签龙票,叔宝跪接完毕。杨林说:“叔宝,孤看在你的面上,无限期捉拿响马。”叔宝一听,真是喜之不尽。叔宝磕完头,杨林吩咐上官狄道:“上官狄,孤赏给秦叔宝一桌酒席,命你奉陪,然后你把他送出登州。”上官狄遵命,杨林回到里面歇息去了。

上官狄把叔宝让至外面,与众太保、旗牌官、中军官给秦叔宝一一指引,大众喜爱秦叔宝的人品,谁不恭维呀?上官狄把叔宝让至屋中,命手下人伺候叔宝净面。叔宝洗完了,酒席摆上,上官狄把叔宝让至上首,自己在下首相陪,众太保等都来敬酒。大家张罗完毕,各自散去,上官狄这才跟秦叔宝谈论肺腑之言。叔宝不能把程咬金、尤俊达的细情说与上官狄,只把自己倾心愿意替地面官儿销案的意思说了。上官狄说:“你的事儿实是险哪!倘若王爷一恼,你的命可就完了,如今总算万幸。”叔宝说:“六十四万杠银,地面上文武官员谁担得了啊?如今王爷给我龙签龙票,无限期拿人,文武官员俱皆免罪,这份恩德实在不小,叫我秦叔宝如何答报?”上官狄说:“那倒是件小事,你可千万在一个月内把伯母接来,王爷是实心实意要收仁兄为太保。你若到了一个月不到登州,王爷一恼,怪罪下来可就糟啦!”叔宝说:“是吧。”二人吃了个酒足饭饱,这才命人撤去残席,漱完口,喝了会儿茶,叔宝告辞。上官狄命人把叔宝的黄骠马给要来,鞴好了自己的马匹,带了十几名亲随,与叔宝在靠山王府府前上马,齐催坐骑,各抖丝缰,够奔西门。到了西门外,走出关厢,叔宝才把上官狄等拦回去。上官狄率众回归登州,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