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定彦平自己一人匆匆地离了店房,走了一夜未曾住脚,一夜的工夫逃出来足有一百五十多里路,他想到墨松山连池岛去投他师父薛正,结果道路不熟,把道儿走错了。走了两天,才知道把道儿走错了,向人打听是什么地方,打听是许州地面。他连着夜这么一逃,寝食不安,觉着身体劳乏,走在一个树林之中,坐在树下歇息,心里一发迷糊,靠着树就睡着了。一气儿歇了足有两个多时辰,方才睡醒。睁眼一看,天色黄昏,已然到了日落之后,肚内又饿,口中又渴,想找个村镇去投奔店房,站起往西就走,走了五六里路,亦没有瞧见村庄镇店,定彦平心中未免着急。又往西边走了不远,星斗都出全了,眼前瞧见个村庄,定彦平走入村内,惹得村中恶犬冲他乱吠乱叫不止。这阵犬吠不要紧,闹得定彦平心中反倒为难,一群恶狗把他围在垓心,幸亏定彦平有身功夫,不然真能叫这群恶狗给拆了。

正在这不可开交之际,忽见一片灯光,来了七八个人,打着灯笼。内中有个员外,长得中等身材,方字体格,白脸膛,方面大耳,墨髯胡须。头戴一顶宝蓝缎色四楞逍遥巾,迎门上嵌美玉,双飘绣带,宝蓝缎色员外氅,上绣花花朵朵,内衬长袍,腰系丝绦,白袜云履,精神百倍,气度不俗。众家人将恶狗喝散了,这员外一打量定彦平,问道:“这位为何夤夜来至我们这村呢?”定彦平冲着他深施一礼道:“员外,我乃行路之人,迷失了路途,请求员外收留一宵,不知尊意如何?”这员外说:“你既是迷了路,深夜之间亦没地方去住,就请到舍下屈尊一宵吧。”于是定彦平随了员外往西够奔,走了没有多远,见路北有个广亮大门,员外往里相让。一进大门往西一拐,路南一溜五间南房,东头两间是仆人所住的,西头三间是书房,定彦平到了书房,员外让他坐下。定彦平问道:“宝庄何名,员外尊姓?”这员外说:“此处大地名叫做连云山,小地名叫宁家庄,我们这一村姓宁的最多,亦就四五家外姓之人,我姓宁,双名路合。这位贵客,你是哪里的人氏呢?”定彦平说:“我乃山左曹州府的人氏,姓定,双名彦平,要到墨松山连池岛去投亲,把道路走错了,误入贵庄,多有搅扰。”宁路合说:“何言太谦,你可用过晚饭了吗?”定彦平说:“尚未用过。”宁员外命家人给他备饭,当日用完晚饭,家人就伺候他安歇睡觉。一夜无书。

次日早晨,宁员外来和定彦平说话,二人真是有缘,说话很是投机。说来说去,定彦平就把他与薛文举在曹州府郝家庄杀了恶霸郝武,搭救难女巧姐的事情说了出来,宁路合才知道定彦平是个逃亡之人。听他所说路费已然用尽了,宁老员外对于世故人情亦很老练,见定彦平长得五官相貌端正,言谈话语颇有君子之风,就把定彦平留在他的家中。住了几日,宁员外要看他的武艺如何,定彦平在院中练了一趟双枪,宁老员外是个练家子,一看他的武艺大为赞赏,把他让至大厅。宁路合说:“据我所看,你的武艺很是不错,大约着你一时亦不能回家,我把你荐个地方前去投军,凭你这身功夫,遇了机会,立下功劳,不愁功名富贵。你可愿意投军吗?”定彦平说:“我在家中的时候就有此意,既是员外肯其栽培于我,我是求之不得。”宁路合说:“你既是愿意投军,我有三个地方可荐,你随便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定彦平问道:“哪三处呢?”宁路合说:“老夫生有二女,长女许配了齐主驾前亲军护卫使秦旭之子秦彝,现在吾门婿秦彝镇守在马鸣关。你愿意到他那里去呢,我能给你写封荐信,叫他给你安置份差使,很不算个什么。还有我那二女儿许配了邱瑞,我家二姑爷现在周称臣,大元帅杨忠麾下调遣,当作一路先锋。你如愿意去投奔他么,我亦能写信于他,叫他在军营之中给你安排个差使。”定彦平说:“员外,我住家在曹州府,我是齐人,如今我有人命案在身,要投奔马鸣关到了你大姑爷那里,他要给我安置了事儿,岂不是他收纳亡命,隐藏罪人吗?”宁路合说:“亦倒有理,那么你就投奔邱瑞吧。”定彦平说:“员外,北周那里我是不去的。”宁路合问道:“怎么?”定彦平说:“那周帝已然派他的元帅杨忠兵伐于齐,他们目下正要吞灭于齐,我定彦平生不能为国出力,更不便为周出力,灭我国呀。”宁路合点了点头道:“亦倒有理。”定彦平说:“刚才员外不是说有三个地方,这两处我不能去的,请问那一处呢?”宁路合说:“这个地方可远呢,在江南陈地有个水军大都督耿思忠,他与老夫是同窗的学友,你要去投奔他去,亦可以的。”定彦平说:“就这么办吧,我就到陈去投耿都督了。”于是宁老员外给他写了一封书,又赠给定彦平五十两银子当作路费,叫他去到江南投军。定彦平感激万分,说:“宁老员外,我定彦平遭困异乡,流离失所,收留我这些日子,我就感恩不浅;如今又给我写信,赠我路费,此恩此德,无以为报,请上受我一拜。”说着跪倒在地,就给宁路合磕头。宁老员外作揖还礼,连道:“不敢当,不敢当。”

书以简捷为妙,定彦平带好了书信路费,离了连云山宁家庄,够奔江南。亦是他的官运亨通,定彦平到了江南,见着耿都督,定彦平有能为,武艺好,又有宁路合的书信,耿都督很为重用。到了隋国公杨坚篡了北周,立了隋室天下的时候,杨坚命杨林、韩擒虎、贺若弼、李渊、邱瑞一班武将,统率数十万大军兵伐南陈。定彦平在那时就得了南陈的水军副都督,镇守邗江。杨林攻打邗江,与定彦平打了数月之久,亦没见输赢,两个人打了九次仗,杨林始终亦没得手。九战邗江的定彦平把杨林难住了,被邱瑞知道了。邱瑞听他岳父宁路合说过,定彦平到江南投军,是他荐的在耿思忠部下当差,赠过定彦平的路费,待他有恩。邱瑞见杨林把定彦平受过他岳父恩惠的事情说明,杨林把宁路合请至邗江,求宁路合往劝定彦平。宁路合到了定彦平的大营,见着定彦平,陈说利害,劝他弃陈降隋。是时杨广、李渊已然打破南陈的都城,定彦平见金陵城已破,南陈大势将亡,随即降敌。杨林爱惜定彦平的人品武艺,两个人结为生死之交,拜了异姓兄弟。杨林又在杨坚驾前保定彦平为曹州节度使,杨坚亦准了本。

定彦平知道杨林的意思,保自己为曹州节度使,好让自己借着这个机会回家,故土为官为人生最美的一桩事,定彦平便高高兴兴到曹州府上任。到了曹州府接任之后,带领亲随人等到家里去瞧瞧,这回可骨肉团圆了,谁想到家再看哪,房屋尚在,早已另换别人。和人家打听自家人的下落,据街坊的老邻居言说,自从他郝家庄刀伤人命之后,未及一年,因北周吞灭北齐,周齐交兵的时候,他家中的人受兵灾之乱,死了不少,没死的人逃乱而去,至今亦无下落。定彦平听到此处,不由得满腔欢喜化为乌有,万般无奈,只得回转府衙。从此,定彦平当上曹州节度使,掌管一方地面。其间曾多次派人出去打探自家人的下落,结果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时间一长,定彦平也就没这个心思了。

后来,杨广篡位,朝中杨素、宇文化及一班奸佞当道,定彦平也是年事已高,索性托病请辞。定彦平心灰意冷,就在曹州府管辖地界有一座麒麟山,山上有一个应天寺,定彦平看破红尘,出家为僧,法号云龙僧。定彦平心想:出家之事别人不告诉可以,自己结拜弟兄杨林不能不告诉。这才托人带话到沿海登州,告知杨林。杨林劝阻不成,也只好默许。现如今要四路人马围困瓦岗山,杨林想起了定彦平,这才率人来到麒麟山,到应天寺来见定彦平。杨林陈说利害,定彦平也是虎老雄心在,这才答应出山,助杨林一臂之力。

而秦琼之母宁老夫人是宁路合的长女,曾听父亲提起过救助定彦平之事,故而对定彦平的来历了如指掌,这才说与秦琼知晓。叔宝问道:“那如何能破双枪?”老太太道:“要破双枪,倒亦不难,只须请来一人。”叔宝说:“不知是何人?”老太太道:“就是你的表弟罗成。罗家枪法绝伦,定能破定彦平的双枪。”叔宝恍然大悟,从母亲房中出来,回到前边,命人唤侯君集、尚怀珠来见。不多时,二人来到,秦琼向他们吩咐道:“如今双枪将定彦平杀得合山之人俱皆甘拜下风,无人能敌,要破他的双枪,除非是我的表弟罗成。我这里写得了一封书信,你二人急速够奔北平府去下书。可是北平府下书不可明着去到府门递信,你二人要在暗中送信。”

侯君集、尚怀珠遵命,接过来书信,把路费金银领到手中,二人把书信、夜行衣和银两等项弄了两个小包裹背在身上,带好了利刃,初鼓以后出了金镛城,过了牛头峰,俩人施展陆地飞腾的功夫,往北走下去。正北方是杨林的大营,营外头有兵将放哨,侯君集、尚怀珠望见杨林大营万盏灯火齐明,巡更走筹的声音不断。离着隋营近了,遇见放哨的兵将,二人躺在地上,用蛇行式的功夫躺着走,放哨的兵将哪能看得见哪!二人来至敌营,纵身形越过壕沟,登着铁蒺藜钻上土垒。土垒里的隋兵,一个挨着一个趴在土垒上守营,防备得十分严密。土垒上的隋兵就见两条黑影从打眼头里过去,这个说:“什么?”那个说:“狐仙爷。”有一个兵说:“少说话,就是狐仙爷亦别说,十七条禁令,五十四个杀罪,说神说鬼,妖军之罪,叫王爷知道了非杀不可。”

不表隋兵谈论如何,且说侯君集、尚怀珠施展燕子飞云纵的功夫,踏着帐篷顶儿,如同燕子相似,穿过隋营,不分昼夜赶奔北平府。一路之上无书,这一天来至北平府,进了城在竹林巷万元店住下,净面掸尘完了,先沏了壶酽茶喝,然后用晚饭。晚饭吃完,俩人就打哈欠。店家一瞧,这倒不错,吃饱了犯困,饿了发呆。店家问道:“二位客官困了吧?”侯君集说:“可不是,我们哥儿俩一黑天就犯困,可是一睡就到天亮。回头我们睡着了,你们可留点儿心,别吵我们,明天多给零钱。”店家说:“是了吧。”把东西收拾出去,哥儿俩把屋门关好,假装睡觉。

耗到二鼓以后,店里的客人全都睡着了,侯君集、尚怀珠把夜行衣包打开,头上戴好了马尾透风巾,顶门上勒定茨菰叶,上身都穿上皂青缎色三岔通口夜行衣,周身寸排骨头扣,青绒绳前后勒成十字袢,腰系抄包,兜裆裩裤,打上绷腿,穿上靸鞋,佩带百宝囊。二人收拾好了,抬抬胳膊抻抻腿,周身舒服了,将秦琼的书信带好,把后窗户支开,哥儿俩从后窗户出来,一拧身上了房,施展蹿房越脊、飞檐走壁的功夫,如同猴子一般,够奔北平王府。眨眼之间到了北平王府,由府的西夹道儿蹿上墙去,跳进府来,站在房上暗中观瞧,见有三间东房灯光闪闪,人影摇摇。二人到了东房后坡,侯君集双足抠住了瓦垄,脑袋朝下,这叫“珍珠倒卷帘夜叉探海式”。把后窗户弄个小窟窿,往屋中一看,墙上挑山对联,有许多名人字画,桌案上文房四宝,靠墙书格满装书籍,屋内清雅已极。侯君集暗道:这是北平王府的书房。又见有几个人,两个站着的,青衣小帽,家人打扮;坐着的,公子打扮。坐着的人刚吃完饭,家人正往下拣家伙哪。书中暗表,此人正是罗成。罗殿下正在年轻用功的时候,二五更的苦功。这是二更天的功夫练完了,吃点儿夜宵,然后就安歇了。当下家人把碗盏家伙撤出去,罗成漱完口,家人伺候他安歇。罗成说:“你们歇着去吧。”家人退出去。

罗成将要安歇,走到床榻前边,忽觉背后边有人捅了自己一下,回头一看,背后没人,心中很是纳闷。转过身来一看,床上坐着俩人,吓了罗成一跳,仔细一看,不是外人,是侯君集、尚怀珠。罗成赶紧施礼,二人还礼。罗成问道:“二位兄长从何而来?”侯、尚二人把来历说明,取出书信。罗成打开了,从头至尾看明,侯君集问道:“兄弟,怎样?”罗成说:“我表兄的事情我很愿意去帮助于他,只是没有父母之命,不敢动身。你们哥儿俩住在哪里呢?”侯君集说:“竹林巷万元店。”罗成说:“请二位兄长暂在店中稍候几日,容我向我母亲商议商议,再为决定。”侯君集、尚怀珠与罗成商议妥当,二人回店等候回信。

当日夜间,罗成安歇睡觉。次日起来,亦没练功夫,净面漱口完了,够奔上房去看他娘,恰巧他父亲罗艺未在屋中。罗成见屋中只有他娘,说道:“我表兄来了信了。”秦老夫人忙问道:“你表兄现在哪里呢?”罗成说:“娘还不知道哪,我表哥已然反啦!”夫人大惊,忙问道:“你表哥多咱反的?”罗成遂把侯君集、尚怀珠告诉他的话向秦老夫人如此恁般一说,秦老夫人这才知道秦叔宝保了程咬金,占据瓦岗山,叛反隋朝。夫人说:“可了不得啦!你表哥反了,要叫大隋朝的兵将拿获了,如何是好?”罗成说:“倒无妨碍。他们瓦岗山曾把杨林打败了一回;昌平王邱瑞去打瓦岗山,亦归降了岗山;还有山马关总兵裴仁基去打岗山,亦降了岗山。如今靠山王又打岗山,把双枪将定彦平请出来,这定彦平把瓦岗山的众武将俱皆杀败,无人能敌,我表兄派人给我来送信,求我去到瓦岗山替他去打定彦平。”秦老夫人问道:“这封书信你爹爹可曾看见?”罗成说:“我父王并不知道。”夫人说:“别叫他知道,我先看看这信。”罗成把信掏出来交给夫人,秦老夫人将信看了一遍,向罗成问道:“你愿意去吗?”罗成说:“我表哥求着我了,不能不去,待我把主意想好了再说。”夫人说:“这么办倒成:我可以装病,然后许愿,我就说许愿许的是泰安山,我跟你父亲商议,叫你去到泰安山还愿。你借着还愿为名,背着你父王去到岗山,把定彦平杀败了,然后再回来。”罗成说:“这么办就成了。”

娘儿俩把主意商量好,秦老夫人就装起病来。北平王不知道个中细情,见夫人有病,心中很是着急,给夫人请了几位大夫,越治越厉害。其实大夫开的药方亦是搪事不要紧的药品,熬得了的药夫人没喝,全都背着北平王倒啦!夫人装病不要紧,把个北平王罗艺急得不知怎么是好。闹了几天,秦老夫人命罗成在花园烧香许愿,第二天病体就见轻。罗艺问罗成:“你给你娘许愿,许的是哪里呢?”罗成说:“泰安山。”罗王爷说:“只要病好了,到趟泰安山还愿算得了什么。”两三天工夫,秦夫人病好了,向北平王说叫罗成到泰安山还愿。罗王爷点头应允,又派史大奈、尉迟南、尉迟北跟随前往。于是罗成命人暗中给侯君集、尚怀珠送信,叫他们在路上等候,自己带了史大奈、尉迟南、尉迟北和四个亲随离了北平府,走出一站来,才见着侯君集、尚怀珠。史大奈、尉迟南、尉迟北与他二人彼此施礼,说了些个阔别已久的话儿,然后一同起身。

大家走至中途,罗成把秦叔宝在瓦岗山当了大魔国的元帅,扶保混世魔王程咬金的事说给史大奈三人;又把秦琼派侯君集、尚怀珠下书,请他单枪破双枪的事情说给他们,三人才知道秦老夫人装病,罗成还愿,俱都是假。大众由北平府往西南走着,够奔黄河。走至中途,到南宫冀州,罗成叫侯君集、尚怀珠先走,到瓦岗山内送信。侯君集、尚怀珠就拜别了他等,先回瓦岗山了。罗成在店内又与史大奈等商议,叫他们在店里等着他,等到了瓦岗山,单枪把双枪破了,然后再回来,一同回北平府。史大奈和尉迟弟兄因为不便进岗山,亦就依着罗成,他们不走了,在店里等着他了。于是罗成自己单人独马前往瓦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