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秦琼与铁子建、任敬司,回至瓦岗山内,见了徐茂公,把张称金之事说了一遍,大众听了无不欢悦;又把张称金的事情奏禀了大德天子,大德天子程咬金喜欢得了不得,又把罗成请了去,治酒款待。二人这次见面,不比贾家楼的时候了。那时候程咬金没有多大的阅历,如今在瓦岗山内,有大丞相魏徵每日伴读,知识大开,又有逍遥王邱瑞、自在王裴仁基成天价陪伴着,和他讲文论武,说些个治国安邦策略,程咬金有这三个人日夕的熏染,比较卖私盐的时候大不相同了。他亦知道审时度势,进退动守,察言观色,任人行事,颇有人君之体。罗成乃世代簪缨,将门之后,谈吐文雅,与程咬金谈古论今,都没问短了他,罗成真是佩服之至。二人这次见面感情最好。
罗成在岗山与众英雄一处盘桓,约有三日的光景,这天罗成正和秦琼在屋中谈话之际,忽闻瓦岗山北边鼓炮之声震动天地,秦琼刚要命人打探动静,值日中军官进来禀报:“山北有定彦平前来要战。”罗成说:“表兄,小弟愿意出战,会会他双枪将定彦平。”秦琼传出令去,命点兵一万,北山口外一战;又命裴元庆带兵两万,准备接应。中军官转身出去传令,罗成忽然想起自己来至瓦岗山,原是瞒着他父王罗艺,在中途路上遇见了定彦平,定彦平认识了自己,怎好动手啊?哎呀,不好!要叫定彦平知道了是我,他只要告诉靠山王杨林,那老儿杨林一定往朝中递折本参我父王,家教不严,纵子附逆,若叫我父王知道了,那可糟了!有了,我必须改变面目,叫他定彦平看不出是我来。罗成心中想罢,把自己要染面粘发的意思说给秦琼,秦琼说:“如此甚好,咱们就是这样办了。”秦琼命人给他预备。少时之间,手下人给他把颜色、胡须等项俱皆拿来。罗成想着来的时候闯杨林的隋营,曾说自己是程咬银,这回出战见了定彦平,仍然假装咬金的兄弟,我叫程咬银。我既装程咬金的兄弟,就勾个蓝脸、红胡须,好像他兄弟。罗成把蓝色调匀,兑好药材,用古铜镜子照着勾起脸来。眨眼之间,秦琼见罗成把脸蛋勾抹得蓝了又蓝,染衣裳都成了。罗成把脸染好了,又往腮上粘胡须。及至把胡须粘完了,仔细往镜子里一照,看着好笑,暗道:不要说是定彦平认不出自己来,就是自己亦认不出来了。罗成把本来面目遮盖好了,秦琼与他把身上的盔甲披挂整齐,这才一同往外走。早有人给他弟兄二人将马匹预备好了,弟兄二人上马,一干诸战将要观敌助阵,看看罗成的罗家枪法。
炮声一响,秦琼率领万数大队冲出了金镛城,过了北山口的牛头峰,山前把阵势列开。万数儿郎排开了,整齐严肃,众英雄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秦元帅,秦琼在帅纛旗下压住全军大队。罗成与他们将帅士卒往对面观瞧,见对面有支隋兵,人数不多,约在五千之众,大旗之下定彦平勒马停枪,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两军人马把阵势列圆了,定彦平拍马临阵,疆场出战;罗成一催坐骑,拧枪而出,直到他的马前。罗成装作不认识他,问道:“对面什么人?”定彦平万亦想不到他是罗成啊,向他通过了名姓,问道:“尔是何人?”罗成说:“我乃大魔国大德天子的御弟程咬银。”定彦平说:“程咬银,你们这群强盗,无故叛反国家,惹得刀兵一起,生灵涂炭,黎民不安,终有失败之日,到了那时悔之何及?不如你们此时受国家招安,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免得日后身败名裂。尔意下如何?”罗成冲他微微一阵冷笑,说:“定彦平,你可知道我们因为什么占据瓦岗山?”定彦平说:“不知。”罗成说:“我告诉你,你以为瓦岗山内众英雄都是强盗,那可就错了。我皇兄程咬金与元帅秦叔宝,世代簪缨,乃将门之后。大概你许知道,想当初杨忠、杨坚吞灭北齐之时,在北齐后主驾前称臣的有个亲军护卫使秦旭,那是秦元帅秦琼的祖父。杨坚的父亲杨忠与杨林打破了北齐的都城,那秦旭为国尽忠,命丧晋阳城。秦旭殉难之后,杨林带兵去打马鸣关,马鸣关守将秦彝乃秦旭之子、秦琼之父,亦为国尽忠,殉难马鸣关。我程咬银的生父名叫程玉程得臣,系秦琼的祖父秦旭门徒,跟秦旭学习武艺,随着师父称臣在北齐,当初在马鸣关与秦彝一同殉了难。我们与杨忠、杨坚、杨广有国仇,理应兴兵报北齐的君仇;杨林打破马鸣关,秦彝、程玉命丧在马鸣关,我们弟兄应当为亡父报仇雪恨。如今我弟兄在瓦岗山屯兵,要扫灭隋朝,推倒了无道的昏君杨广,报我们的君仇,雪我们的父恨。报君仇为忠,雪父恨为孝,我们为了忠孝二字而战,要上为国家除奸,下为人民除害,怎么是我等无故兴兵叛反隋朝呢?再者说,我程咬银亦知道你定彦平在南陈后主驾前称过臣,吃过南陈后主的俸禄。当初杨坚派杨林、韩擒虎、李渊等攻取南陈之时,你定彦平理应当随着南陈而亡,南陈将亡你便归降了隋文帝,受封曹州节度使,不尽臣节,苟图衣食。如今你又出了家啦,出家人以慈悲为本,善念为缘,遵守佛规,不应复开杀戒,身临疆场。你定彦平受过宁路合的恩惠,秦元帅之母乃宁路合之女,你帮助杨林来打岗山,是不是恩将仇报?古人有云:受人点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受人活命之恩,便当以身相报。有恩不报,非君子。你定彦平不明大义纲常,助纣为恶,亦就是了,你还说我们无故谋反,好不知羞耻!老贼速退,不然休想逃生!”定彦平被罗成这番话骂了个慷慨淋漓,闭口无言,羞惭满面。气恼之下,定彦平说:“程咬银,此乃两军阵前,不是摇唇鼓舌之所。胜者王侯,败者是寇。你撒马过来,分个上下,论个高低!”罗成说:“谁还惧你!”
罗成催马拧枪,扎奔定彦平。定彦平见他的枪扎奔自己的哽嗓咽喉,用双枪招架。罗成见他双枪一搭,搭成十字架,要用双枪把单枪支出去,单枪就休想还招了,那双枪里边还藏着许多的招数。罗成的单枪不让他支出来,颤枪杆往下便砸,双枪往左右一分,被他震开了。罗成在这急骤间,如同白蛇吐信一般,枪尖就扎奔定彦平的嗓子了。定彦平一哈腰,把身躯缩小,要躲他这枪。说时迟那时快,枪的尖儿正扎在扎巾之上,“嗑哧”一声,将扎巾挑去。吓得定彦平亡魂皆冒,暗道:不好!他的武艺厉害,能破自己的双枪。二马一错镫,定彦平在这时候还想还招哪,那罗成为人厉害无比,定彦平在店里怎么教给他的,他怎么用,用枪就杵。定彦平的双枪不惟还不出招来,躲都费事了,往前一趴,身子趴在马上。罗成的枪杵不着他的后脊梁,把护背旗撕了一个。二马错过镫去,定彦平不敢再战,拨马败走,罗成催马拧枪就追。秦琼乘势把令旗一指,大队人马冲杀过来。将乃三军之胆,将一败军心自乱,隋兵哪里抵挡得住,被大魔国的兵将大刀阔斧,一路大杀大砍,杀得隋兵往下便败。罗成在前,秦琼在后,直奔隋营。
将至隋营,忽听前头炮声一响,由隋营出来一支人马,雁翅排开,放过了残兵败将,挡住了追兵去路。当中一杆帅纛,旗下一员老将,胯下马,掌中擎着一条赤金盘龙棍,正是靠山王杨林。他听定彦平打了败仗,率兵出来接应,还没跟瓦岗山的兵将动手哪,忽听后边一阵大乱。杨林回过头去,往背后一看,吓得他亡魂皆冒,几乎坠下马来。原来隋营火光大作,营中失了火了,他焉能不惊?隋兵见他们的大营失了火了,无心迎敌,“呼啦”一声,乱窜乱跑,秦叔宝督催人马,往里就攻。杨林拨马便走,进了大营,营中大乱,人撞人,马撞马,自相践踏。瓦岗山的人马追至营内,一路大杀,逢人便砍,遇人便杀,如同削瓜切菜一般。裴元庆率领二路接应大队,又由岗山内接着杀出来,如同一窝蜂似的,冲杀入营。隋兵顾得了救火,顾不了杀敌;顾得了杀敌,顾不了救火。杨林见他的兵将大乱,约束不住,往营外就走。到了营外一看,隋兵逃出营来的已然无数,各不相顾,大军溃散了。回头一望,营中的火势越着越大,火光冲天,杨林想他这座大营非得烧个干干净净不可。
正在触目惊心之际,数十骑马逃来,俱是挂甲的将士,见了杨林,说:“王爷,我们营中是张称金给放的火,烧了粮台,接连着火势蔓延,将大营各处烧着。”杨林闻听此事,“哎呀”一声,几乎坠马,连道:“罢了,罢了!”众将说:“这瓦岗山是不易剿灭了。”杨林说:“孤跟他们势不两立!你等随我入朝面君,要起倾国之兵,摆一字长蛇阵,包围瓦岗山,非将响马们一网打尽了,才解吾心头之恨!”于是杨林率领残兵败将往下败。过了金堤关,各处的败兵才集合在一处,杨林查点人马,损伤多半,懊丧异常。杨林率领残兵败将够奔潼关,暂且不表。
却说瓦岗山的兵将得了胜仗,把隋兵抛下的营里的东西一股脑儿运进岗山,张称金与元帅秦琼说明了他在隋营乘乱放火之事,秦叔宝带他去见程咬金。此时大德天子混世魔王升了银安殿,文臣武将两边站立,秦叔宝把张称金带至殿上,二人跪倒,奏明了一切。程咬金大悦,封张称金为金堤王,他的水军仍归他统带,然后大摆酒筵庆功贺喜,瓦岗山的众英雄无不感激罗成。过了数日,罗成告辞回归,大德天子程咬金率领合山的文武将他送出岗山,罗成与众人拱手作别,往回够奔找他的随从,好回北平府。阅者不要生疑,敝人未曾忘了定彦平,这笔下没有腾下工夫。如今不管罗成,再说定彦平被罗成破了双枪,在乱军之中逃出来,要回麒麟山应天寺。他心中很是纳闷:这程咬银会把我的双枪赢了,真是意想不到。忽然他想起在路途中遇见的罗成来,自己曾把单枪破双枪之法传授于他,这程咬银使的招数便是我所说的招数,莫不成这程咬银是罗成假扮的,亦未可定。有了,我到北平府瞧瞧罗成去,我给他三天的路程改为两天,连着夜往下赶,我到了北平府去找罗艺,他儿子罗成要在家中,这程咬银可就不是他了;如果罗成没在北平府,这程咬银一定是罗成了。定彦平把主意拿定了,不分昼夜,赶奔北平府。至于定彦平到了北平府之事如何,下文再表了。
却说靠山王带兵到了潼关,把营寨扎于关外,魏文通把杨林接入关中,衙署中设筵,为杨林接风。席间谈及瓦岗山兵败,张称金降敌之事,魏文通问道:“王爷,此次回兵之后如何呢?”杨林说:“孤攻打瓦岗山,损兵折将,耗费粮饷,入朝面君请罪。倘蒙赦免无罪,将起倾国之师,在瓦岗山用一字长蛇阵久困岗山了。”魏文通说:“王爷要面君,可不用奔长安了,万岁现在河东哪。”靠山王杨林听魏文通说杨广现在河东,心中很是纳闷:杨广为了何事到了河东呢?
书中却表,杨广自从弑父篡位之后,身为帝王,乃天下万民之主,理应亲贤善政。他这人既无纲常,又无礼义,哪能执掌天下国政啊?日居深宫,不闻外事,所有军国大事多由越王杨素、宇文化及一般佞党主持。这些个奸臣们霸住了朝纲,非亲不取,非财不用,悬秤卖官,忠臣退避,朝中的事情糟不可言。外任的官员都刮铲地皮,苦害黎民,贪官污吏剥削小民,弄来的金银,日夕奔走奸臣之门。杨素、宇文化及,有外任的贪官们给他们输送金银,收不胜收,富可敌国。这些奸臣佞党、贪官污吏,迫得人民走入反途,天下大乱。那杨广为太子之时,最喜爱萧妃,为了萧妃,用鸩酒毒死他胞兄太子杨勇,即至把萧妃弄到他手,还不知足,往宫中选择美女,供其淫乐。这还不算,他又大兴土木之工,建造宫殿,美丽还要美丽,壮观还要壮观,越王杨素命他门下,到各处去找能工巧匠,好为杨广建筑工程。他的门下找着个能工巧匠,名叫项升,虽是个工匠,凡是工程,无论大小,他都画得上图来,只要主人把自己要怎样修盖说给他,他便能按着主人的心意画得上图来,盖得了房屋,准能称了主人的心意。杨素把这项升荐与杨广,杨广命他在宫中按着地势绘图建筑。项升这人真是伶俐,在宫中把地势看好,先绘了个图样,后才按图动工,修盖了一年有余,才得竣工。他把这美丽壮观的楼房盖得了,杨广亲身来看,见他修盖的曲房小室,幽轩短槛,宫殿雅致,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内室,玉栏朱楣,互相连属,回环四合,曲屋自通,千门万户,上下金碧,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旁,壁砌生光,琐窗射日,工巧无比。杨广看了各处,赏心悦目,高兴已极,只顾了各处去瞧看,夸奖赞美了,竟忘了来路。及至要想回去,到了驾返回宫之时,竟找不着路儿,迷在其中。一班太监们随着杨广东奔西驰,忙得满头是汗,亦没出了这座新楼。正在这时候,杨素带了项升从对面走来,杨广大悦,他二人施礼完毕,杨广大加赞赏,然后命项升为引导之人,君臣们才出来。杨广赏给项升十万两白银,彩缎珠宝不计其数,又命画工们画各种美人图,悬挂其中。因为杨广迷在楼中,杨广就管这楼叫做迷楼,里面设摆各种珍玩,无不一备。然后命萧妃居在迷楼,杨广每日便在楼中与他的妃嫔们追欢取乐,常至数日不出。文武官员、太监宫女,常有迷于楼中的,杨广见了,大笑不止。这杨广在迷楼纵情淫逸,轻易不出。
这天杨广用完了早膳,与萧妃领着宫娥彩女到御花园游逛,游览各处,皆有可观,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仍未回归,遂在御花园内用膳。直到玉兔东升,月亮都上来了,杨广才驾还迷楼,因为游览各处,身体觉着劳累了,独自一人睡于龙床之上。睡到了二更多天,将至三更时刻,不觉入于梦乡,又梦到花园之中忽见有一株大花,生所未观:花梗高有一丈,顶上长出一朵花来,花朵下的叶儿,青青的好看,上有十八片大叶,下有六十四片小叶,花朵儿是五色,光彩美丽,香气异常,却是爱人。杨广正然梦观此花,忽见花蕊上站立一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面如敷粉,唇若涂朱,头戴冲天冠,身穿杏黄袍,好似一位天子,可不知是哪家皇帝。又见十八片大叶变成十八个王爵,个个戴着五龙盘珠冠,身穿戎装,盔甲鲜明,各持利刃,要打这个皇帝;那六十四片小叶,又变六十四路兵马。杨广瞧着纳闷,忽见一人跨马使锤,长的是雷公嘴,把这些人打得死的死亡的亡,乱跑乱逃。那花朵下的皇帝把他的冲天冠摘下来放在花上,杏黄袍脱下来亦放在花上。由他背后来了一人,仗剑将这帝王杀死。背后又跑过一人来,戴上冲天冠,穿上杏黄袍,往花上一站,十八片大叶仍是十八片大叶,六十四片小叶还是六十四片小叶,这人站在花上安然无事。杨广想着这是一家帝王无德,天下大乱,各处皆叛,改换了一家皇帝,天下就太平了。忽然转想不好,莫非是我的天下不久将亡,要改朝换帝么?如今天下倒有叛乱的反王。哎呀!完了,我的天下惟恐怕不久啦!心中一急,醒来却是南柯一梦。
杨广起身在床上坐着发怔,想那梦景奇怪得很,忽见萧妃来至,杨广便将梦中所见之事向她说了一遍。萧妃说:“万岁不是寻常人,梦中所见奇花异种,天下必有奇花发现。万岁何不命画工将梦中所见之花画在图上,传下旨去,叫天下人献花?如有献花之人,献得与万岁所梦见之花相同的,大大的封个官儿。重赏必有所得,万岁得了此花便知究竟如何。”杨广认为有理,遂命画工将梦中所见之花画得一图,将图画完了,传旨将图挂在午门,并且传旨叫地面官员通知庶民人等,如有认识此花,献出此花者,必有重赏。这张花图悬挂在午门,惹得黎民百姓男女老少都来观看花图,真是络绎不绝。长安城内街谈巷议,竟无一人能认此花,悬挂了多日,无人献花。榜文挂在朝门,虽有重赏,无人有此造化,享此富贵。却说这天黄门官忽见一人前来揭榜,这人长得方面大耳,相貌堂堂,一表非俗。阅者要问,杨广梦中所见之花,能有这种花吗?不要着忙,请你慢慢往下观瞧。此花不献,昏君杨广的天下尚可存留;此花一献,隋室国祚恐怕不能长久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