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秦王派中军魏国贤往朔州麻衣县去请乔公山。路上无事,这天魏国贤到了麻衣县,向人问明孝感庄,找到乔公山的门前下马,用手叩门。家人出来问道:“你找谁呀?”魏国贤说:“我是唐营的中军,奉命来找乔老员外,贵主人可曾在家吗?”家人说:“在家哪,我进去给你言语一声。”工夫不大,家人出来说:“我家主人有请。”魏中军将马匹拴好,随他进了大门。来到书房,乔公山降阶相迎。彼此施礼完毕,书房内落座,家人献茶。茶罢搁盏,乔公山问以来意。魏中军说:“我现在唐营当差为中军官,奉秦王千岁之命来请乔老先生。”乔公山说:“秦王千岁请我有何事呢?”魏国贤说:“只皆因定阳王刘武周在定阳叛反,招兵买马,聚草囤粮,举兵内犯。有他的先锋尉迟恭,抢去三关,夺去八寨,杀得唐军连连败北,无人能敌。如今秦王千岁来到河东主持军务大事,愿意收降尉迟恭。闻员外待尉迟恭有恩,欲求员外招降于他,不知员外肯为国家受累否?”乔公山听了,又惊又喜:惊的是尉迟恭闹得地覆天翻;喜的是秦王有意收降敬德,料着他降了唐家,定然重用,敬德的功名富贵有了,自己栽培过他,能够这样,亦对得住他父亲,不负托孤之义。又想自己见了尉迟恭劝他降唐,他一定能够从命。乔公山向魏中军说明,愿为此事奔走。于是他先款待魏中军酒食,然后命家人鞴马,嘱咐家人照料家务,家人遵命。马匹鞴好,乔公山与魏国贤乘跨坐骑,够奔唐营。路上无事,勿用细表。

二人来到唐营,进了营门,魏国贤叫乔公山在辕门外候令,他来到中军帐,正赶上秦王升帐办公。魏中军向秦王施完礼,禀明乔公山已然来到,在辕门候令。秦王喜悦非常,先叫魏中军退下去歇息,然后派旗牌官将乔公山请到帐中。施礼完毕,秦王赐坐,乔公山谢了坐。秦王问道:“先生能为孤去劝尉迟恭归降吗?”乔公山道:“草民愿效犬马之劳。”秦王听他愿往,先赐酒筵,后嘱其往劝敬德之意。乔公山在唐营住了一夜,次日拜别秦王,乘马出营,来找敬德。

人急马快,几十里路眨眼就到。到了定阳大营,乔公山向把守营门的小校说明来意,小校不敢隐瞒,往里回禀。敬德听乔公山来到了,吩咐响炮擂鼓,亮队相迎。到了营门,敬德虽然身为元帅,还是行子侄之礼。将乔公山接至中军营,让到后帐落座之后,家人献茶。茶罢搁盏,敬德问道:“叔父从何处而来?”乔公山说:“我从唐营而来。”敬德问:“你老人家来了可有事吗?”乔公山说:“我是为贤侄而来。”敬德问:“叔父为小侄何来?”乔公山说:“贤臣择主而佐,良禽择木而栖。你虽有万夫莫当之勇,理应择明主而事。秦王乃今世之英主,四方豪杰无不归附。如今秦王请我入营,派我劝你弃暗投明,如若降唐,秦王定然重用。山后定阳王不得民心,恐不能久长,望贤侄早日投唐。”尉迟恭听罢,把脸往下一沉,面露不悦之色,说:“叔父之言差矣。忠臣不保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况且我投唐营之时,那殷王李建成要我五十两白银,充当头目,军中两餐不能满饱。若没叔父解救,我早丧他人之手。弃唐之后,投在定阳王麾下,未有寸功就派为旗牌官。我因夺马,曾力劈宋金玉,定阳王不叫宋元帅报他兄弟之仇,升我为先锋之职。我抢三关,夺八寨,大败唐军,元帅宋金刚妒贤嫉能,与我不和,屡次寻隙,我又将他打死。定阳王深知下情,不责罚于我,反升我为元帅。定阳王待我有知遇之恩,言听计从,委为心腹,我焉能弃他降唐?叔父如来看我,请你在营内多住几日,我可以尽子侄之情,款待你老人家;如不愿在此,请先归里,容我君臣大业定了,我再接你老夫妻养老送终,报答栽培我之大恩。若是你老人家定要我降唐,请速回去转告李世民,除非是定阳王刘武周死了,我能降唐。若有刘武周一日,誓死不降。”

尉迟恭滔滔不断,从头至尾说了这番话,乔公山可就怔了。他原想自己对待尉迟恭有恩,如若劝他降唐,定能成功。不料他意志坚决,有刘武周一日,誓不降唐。把一团高兴全都弄没了,自己不便再和他多费唇舌,只好告辞,回归唐营,回复秦王。敬德是个有良心的人,虽不听他之言,但受过他的恩惠,依旧送出营门,施礼作别。乔公山高兴而来,败兴而返,无精打采够奔唐营。

书说简短,到了唐营,催马进营,至中军营来见李世民。施礼完毕,李世民问道:“先生此去如何?”乔公山就将尉迟恭所说的那些话一股脑儿说明。秦王听明白了,点了点头道:“尉迟恭不忘旧恩,定阳王重用,不肯背主,真忠臣也!孤迟早之间必然设法叫他来降。”然后向乔公山说:“先生为国勤劳,请你在此襄理军务,封为参军之职。”乔公山拜谢已毕,秦王命他出帐歇息,乔公山退出帐去。

李世民将秦叔宝、徐茂公、程咬金请到后帐,将乔公山没劝降尉迟恭的事说明,向程咬金问道:“王兄,你不说敬德不降,还有二计吗?请问你二计是何妙法呢?”程咬金说:“尉迟恭不是说了吗,刘武周死了,才能归降,我们可以弄个假人头,就说定阳王已死。他如不相信,就叫他瞧那假人头,不怕他不降。”徐茂公说:“那假人头得像刘武周的首级呀。”程咬金说:“那是自然。”徐茂公说:“你知道刘武周长得什么样吗?”程咬金说:“我知道。”秦王问道:“程王兄,你怎么知道的?”程咬金说:“我为了千岁,曾冒险到白璧关一趟,在关前点名要刘武周一战。那定阳王亲自出马,我二人交手之时,将他的五官相貌看明白了。因他双锤厉害,我敌他不过,这才回来。如今我们要弄个假人头,可以在大营之中寻找,难道这数万兵将之中就找不出一个像刘武周的人吗?”如果瞧谁像刘武周,就杀了他,叫乔公山拿着他的人头再去劝尉迟恭,定能成功。”秦王道:“好计好计!”徐茂公向程咬金道:“四弟,你看我像不像刘武周啊?”程咬金笑道:“不像。”徐茂公说:“那你就去寻找。”于是程咬金遵命,就在这营中往来寻找,要看看谁长得像刘武周,借他人头使用。他寻了半天,瞧见一个兵丁五官相貌与刘武周有八九成一样。程咬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个兵丁说:“我叫张年。”程咬金说:“你长得有人缘,好生当差,绝然有升头儿。”张年喜欢已极。

程咬金将他的名字记住了,回到大帐,来见秦王说:“千岁,臣在左营左哨见了个兵丁,名叫张年,他与刘武周长得一样。千岁可以将他杀了,用他的人头就可以劝尉迟恭来降。”秦王听了这话,面有难色,沉思不语。徐茂公问道:“千岁为何不语?”李世民说:“那张年在吾营中当差,并未犯罪,为了尉迟恭屈杀于他,孤实不愿意。”徐茂公说:“千岁成大事,不拘小节,杀一小卒,得一大将,有何不可?”秦王还觉着为难。徐茂公说:“千岁恐其屈死,可以赏抚恤金。他虽死了,家中老幼可得此恤金,置买田园,衣食有赖,亦就是了。”秦王这才点头应允,传下令来,命左营左哨的兵丁张年进帐。

张年遵令来到帐中,见了秦王施礼完毕,他问道:“千岁唤我进帐有何差派?”秦王说:“孤欲借你项上人头一用。”吓得张年跪倒叩头说:“千岁,我在营中当差,奉公守法,未敢妄为,并没犯罪,为何杀我?”秦王说:“孤并非杀你,因为你长得和定阳王刘武周一样,借你人头,当他的首级使用。”张年吓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秦王问道:“你家中都有什么人呢?”张年说:“我父母在堂,有妻刘氏,生有一子,年方三岁。我兄弟张月,现在营中和我一处当差。”秦王说:“既然如此,孤赏给你万两白银为养家之用。”张年诺诺而已。秦王又命人将张月唤来,将此事说明,因为他哥哥之死,先升他为旗牌官,然后叫他运银回家。于是张年被杀,取下他的人头,然后厚葬于他,暂且不表。

却说秦王在后帐命人预备酒筵,又将乔公山请来入席。落座之后,斟酒布菜,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世民说:“先生前者往劝尉迟恭,他虽未降,曾言要他降唐倒也不难,得刘武周死了才能归降。”乔公山说:“不错,他是那么说的。”李世民说:“孤思得一计,命人寻找一颗人头,与刘武周项上首级一般不二,欲请先生用假人头往劝尉迟恭,不知先生愿去否?”乔公山说:“千岁之命,臣愿效劳。”于是宴罢之后,乔公山将人头包好,系在马项之下,乘马出营,往见敬德。他到了定阳王军营,命营门小校往里回禀,小校遵命。尉迟恭想乔公山这次来见绝不是为唐家事,定是来望看自己,又传令响炮擂鼓,亮队相迎,将乔公山迎到帐中,乔公山将包裹放在地上。兵士献茶已毕,尉迟恭问道:“叔父此次来可有事吗?”乔公山说:“我来见你,是为你的事情而来。”尉迟恭问道:“你老为我的什么事呢?”乔公山说:“唐军袭取白璧关,定阳王出战,被秦叔宝刺于马下,提了人头回归唐营请功受赏。我恐贤侄不知,向秦王讨得人头,给你送来。”说着将包裹打开,取出人头。尉迟恭一看人头,“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吓得伺候他的亲兵赶紧过来搀扶。将他扶起,尉迟恭放声痛哭。乔公山在旁边看着尉迟恭如此,心中暗道:他这人是实心眼儿,刘武周待他有恩,才算不冤哪!

敬德哭了会子,命人设摆香案,将人头往案上一供,焚烧纸张,祭这人头。乔公山见他如此,不能发言,只好等他祭完了再劝他归降。敬德忽然心中一动,伸双手抱起人头转着观瞧,瞧着瞧着,忽然将人头扔出多远。乔公山见状问道:“这是为何?”尉迟恭说:“这人头不真,不是定阳王的首级。”乔公山说:“怎见得不真?”敬德说:“我能看出真假。”乔公山说:“怎么是假哪?”敬德说:“我与刘武周对坐饮酒,他回头看东西,我见他脑后有块红,问他是怎么回事。定阳王说,他身后有块红痣,由脑后通到脊骨底下,他主贵就在那块痣上,故此人称他鸡冠子刘武周。这人头若是真的,脑后必有块红痣。我方才仔细观瞧,脑后并没有红痣,不是假的是什么?”乔公山听了,暗暗叫苦。尉迟恭说:“叔父,你中了唐家之计,他们弄个假人头蒙哄于我。若是别人来了,我必杀了;你老人家待我有恩,我不杀你,请你速离我营,勿在这里久待。”乔公山无法,只得告辞。他这回出来,敬德没亲自送,只派中军送出营门。乔公山这趟又是高兴而来,败兴而返。

回到唐营,乔公山到帐中见秦王施礼完毕,秦王问道:“先生此去如何?”乔公山将尉迟恭识破假人头,以及说刘武周红痣的事向秦王详细回明,秦王可就怔了,事虽未成,乔公山总算是累了一趟,勉励他几句,叫他出去歇息。乔公山走后,秦王又将秦叔宝、徐茂公、程咬金请到帐中,向他们说明此事。徐茂公说:“这样看来,非得有刘武周的真人头才成,我们哪里去弄哪?”程咬金说:“不要紧,我有主意。”秦王问道:“程王兄计将安出?”程咬金说:“这事我有主意,请千岁给我十天假,我就能办到。”秦王说:“孤就给你十天的假。”程咬金命人鞴好了马匹,欢天喜地离了大营,顺大道而下。

程咬金走了一天一夜的路,这天来到侯家镇,见路北有个饭馆,字号“顺兴居”,上有“侯记”二字。程咬金在门前勒住坐骑,甩镫离鞍下了马,饭馆跑堂的接过马来,往石柱上系好缰绳。程咬金走进饭馆,找了一张桌坐下,伙计给他倒茶。他要了许多酒菜,大吃大喝。酒足饭饱,漱完口,又往四下里张望。伙计问道:“客官,你看什么?”程咬金说:“我找手巾包儿。”伙计说:“我没见你拿着手巾包啊!”程咬金伸手将他抓住,抡拳就打,打得伙计直嚷。先生、掌柜的都跑来解劝,说:“客官,有话好说,撒开他,跑不了,跑了我们柜上给找人。你因为什么打他?”程咬金说:“他将我的手巾包儿偷去了,不赔我可不成。”掌柜的问道:“客官,你的手巾包内有什么东西哪?”程咬金说:“我的手巾包内有四两沉重的金锭儿、十二颗珠子、两个猫眼。”掌柜的明白他说的是假话,料着他必是个哄人蒙事的,瞧他身躯雄壮,打架怕打不了他。掌柜的有了好主意,叫伙计去请东家。程咬金瞪起眼来,大嚷大闹:“我丢了万数多银子的东西,你们赔不赔?快说话呀!”掌柜的说:“客官,你别着急,我们给你找找。找不着了,我们一定赔你,还不成吗?”程咬金还是不依不饶地争吵,招惹得镇内过往行人都堵着门观瞧。内中有人说:“这个人是蝎虎子拜北斗,要找挨雷。少时间这饭馆的东家来了,他就知道人家的厉害了,讹人讹到这家,算是瞎了眼啦!”

程咬金正在里边吵闹,忽听外边有人喊嚷:“众位街坊邻居闪开!”由外边来了一人。程咬金一看,这人身躯瘦小,黄脸膛,细眉毛,圆眼睛,小鼻子头儿,高颧骨,尖下颏儿,十几根胡子都朝上长着。头戴一顶马尾透风巾,窄绫子条儿勒定茨菰叶,上身穿皂青缎色短箭袖帮身小袄,前后身勒着青绒绳十字袢,腰中系着一巴掌宽丝鸾带,下身青绸子中衣,足下青缎靴子。精神百倍,约有四十岁的年纪。程咬金见他来到,厉声问道:“这买卖是你的不是?”这人说:“正是。”程咬金过去一抓他前胸,说:“你赔我东西吧!”这人说:“四哥你撒开,不要玩笑!你这激将法成了功,将兄弟激出来,你还装什么半疯?”程咬金将他撒开,哈哈大笑,二人重新见礼。阅者若问这人是谁,书中暗表,他亦是贾家楼结拜的三十六友中的人物,姓侯双名君集,高来高去,蹿房越脊。自从贾家楼三十六英雄结拜之后,他与程咬金等九战魏文通,反山东,取瓦岗,共同患难多年。直到扬州夺玉玺,李密换萧妃,重色轻宝物,三十六英雄纷纷各奔他乡。侯君集在河东太原西北侯家镇开个酒饭馆,隐姓埋名,他就忍了。而程咬金要用侯君集去取刘武周的人头,惟恐怕说明是程咬金找他,他不见,才到饭馆无理取闹。掌柜的受不了,一定请东家,将东家请出来,只要见着侯君集,就好办了。侯君集万亦想不到是程咬金哪,还以为人要讹诈他们,气昂昂来了,一见是程咬金,侯君集就知道中了激将法。

当时两个人重新见礼,各叙离别之事。掌柜的过来说:“客官,你这东西还要不要呢?”程咬金说:“不要了。”侯君集说:“四哥,此处不是讲话之所,请到家中一叙。”于是二人出离饭馆,来到侯君集的家中。程咬金把事情一说,盟兄弟之义,情不可却,侯君集只得安排家中事务,与其起身够奔唐营。

这天哥儿俩来到唐营,程咬金同侯君集先见秦琼、徐茂公,弟兄们将事商议好了,然后来见秦王。施礼之后,君臣落座,秦王还是问程咬金:“有何妙法?”程咬金用手指着侯君集说:“千岁,那尉迟恭不是说了吗,他非得定阳王死了才能降唐吗,我侯贤弟练过蹿房越脊、高来高去、陆地飞腾的功夫,别看身躯瘦小,胜似千军万马。我们兵有数十万,将有数百员,欲得刘武周项上人头不成;他能够身入险地,取刘武周的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我将他请来,千岁若要刘武周的人头,向他要吧。”秦王大悦,说:“孤早就听柴郡马提过,侯将军有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之能,只因缘浅,未得相会。今日将军既至我营,望你以天下人民为重,助孤一膀之力,早日收降尉迟恭,肃清海宇,安慰万民,以便你我名垂千古。”侯君集说:“千岁何言太谦,用我刺杀刘武周是小事一件,我明日便往。十日之内,刘武周的人头献于麾下。”秦王高兴,于是君臣共饮,直到夜深方才各自安歇。次日秦王传令,叫兵将小心守营,如若尉迟恭来了,紧闭营门,深守不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