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单雄信回到城中,他觉着对不住王世充,闷闷不悦。回到驸马府,公主接着,见他面有怒容,料有心事,忙命家人摆酒,夫妻二人对酌。公主问道:“驸马出战,胜负如何?”单雄信说:“屡战不利。请来的战将被唐军杀得死的死,亡的亡,并无一人能胜唐将,眼见得就剩五路国王了。”公主说:“如此怎好?”单雄信说:“这亦不难,我惟有舍命答报令兄,今夜要去偷营。如若该着唐家失败,我就能将秦王等杀死;如若该着洛阳亡国,怕我要命丧唐营。”说到这里,单雄信目视公主道:“我尚有一桩难处。”公主问道:“驸马尚有何难?”单雄信说:“所难者是公主。”公主说:“这有何难?你只管去你的。倘若驸马有失,妾愿一死,不受他人之辱,绝不偷生。”单雄信说:“公主说得爽快,你真有此心吗?”公主含泪道:“妾真有此心。”单雄信听了,心中万分难过,将身旁的佩剑摘下来,递与公主道:“俺将宝剑赠你,城破之时,俺就在阴司等你。”公主将剑接过,单雄信说:“俺要走了。”他站起身形,往外就走。公主说:“驸马慢走!”单雄信头亦不回,公主忙着一把扯住道:“驸马,我……尚有话说。”单雄信将衣裳一抖,“扑通”一声,公主摔在地上。单雄信不敢回头,含泪而出,府前上马,立即出城。到了营中,亲自挑选三千精兵,叫他们马摘銮铃,亦不响炮,亦不擂鼓,在初鼓以后起兵,悄悄离了大营,往唐营劫寨。
约在三更时刻,来在唐营,只见唐营黑暗暗并无灯火之光,亦听不见巡更走筹之声,料是唐营连得胜仗,轻敌不防了。单雄信一马当先,率领大军撞至唐营营门,枣阳槊一举,“咔嚓”一声,将营门砸碎,一拥而入。及至杀进营中,不见有人,是空营一座。单雄信大惊,说声:“不好,中了敌人之计!”他要往回撤兵,可就来不及了,四面八方炮鼓齐鸣,杀声震耳,伏兵尽起。
原来罗成与单雄信是三十六友中的盟兄弟,单雄信的脾气禀性罗成尽知,他料着单二爷见了他有气,才率兵来战。他这激将法确实厉害,在两军阵前将单通气走。罗成回到营中,忙命全军兵将早餐晚战饭。天至日落之时,罗成升坐中军大帐,将士儿郎施礼完毕,退立两旁。罗成传令,命程咬金带兵五千在营西埋伏,尉迟恭率兵五千往营东埋伏,黑白二夫人带兵五千在南边埋伏,齐彪、李豹带兵五千在北边埋伏,留下空营一座,当中虚堆柴草,留兵二人。如若敌人前来偷营,叫二人放火烧柴,四面伏兵以火起为号,不准放走敌将。众将遵令,各自点兵而去。罗成与秦王、徐茂公率领所有兵将退兵三里。唐营这里埋伏好了,只等单雄信前来偷营劫寨。果然不出罗成所料,单雄信杀入营中,两名唐军将柴草点着,火光一起,四面埋伏尽出。单雄信大惊,要想退兵,如何能成?
不待唐军杀到,自家的人马就人撞人,马碰马,自相践踏。四面灯球、火把、亮子、油松照耀如同白昼,呐喊声音捉拿单雄信。单雄信借着火光一看,唐军层层围裹,不亚如七层刽子手,八面虎狼军。他将马一催,在当中横冲直撞,虎荡羊群一般。单雄信抖丹田高声喊喝:“唐军兵将听真:在下洛阳驸马单雄信,尔等要知道我的厉害,急速闪开!”唐军哪里能放他走,四面高喊:“单雄信哪,尔休想逃生!”他被困重围,左冲右撞,杀不出来,这且不表。却说罗成和李世民瞧见火光,料是有人偷营劫寨,忙率兵驰至。秦王在乱军之中见是单雄信,心中佩服罗成。不料单雄信在乱军之中看见一个大灯笼,上面有“秦王”字样,心中暗道:好汉双拳难敌四手,恶虎不敌群狼。自己一个人要将唐军杀尽是办不到的,不如将秦王用槊砸死,胜似千军万马。想到这里,他就奔大灯笼杀来。及至看见秦王,大叫:“唐童,单雄信来也!”举槊直奔李世民。秦王吓得拨马便走,单雄信在后便追,忽然觉得马要趴下,说声:“不好!”为时已晚,被绊马索绊倒马匹,单雄信“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唐军不容他起来,一拥而上,按着他摘盔头,抖开勒甲绦,将他绑上,单雄信被擒。罗成向秦王问道:“如何?”原来秦王见单雄信勇猛,不易擒获,罗成先叫人埋伏下绊马索,然后叫秦王诱敌,将单雄信引到绊马索之处,将马绊倒才擒住单通。
罗成请秦王安置善后,他乘着天光未亮,与尉迟恭、程咬金、齐彪等率兵直奔反王大营。到了反王大营,天将五鼓,反王兵将睡得正浓,罗成在前,兵将在后,将营门砸开,一拥而入,反王营中大乱。罗成催马横冲直撞,虎荡羊群一般,挨着死,碰着亡。唐军兵将人人奋勇,个个当先,只杀得反王兵将东倒西歪,横躺竖卧。罗成在乱军之中,忽见曹州王孟海公正欲逃走,被他赶上,将孟海公刺于马下。有唐兵将孟海公的人头砍下,提在手中。罗成又由西边往东杀,杀到洛阳营中,催马乱闯敌军,往来寻找王世充。王世充由七八员将保护着,正要逃归洛阳,罗成来到。洛阳将舍了王世充,过来挡住罗成,罗成大喝一声,将枪抖开了,施展平生所能。眨眼之间七八员战将俱死于枪下,罗成又来追赶洛阳王。王世充并未走出大营,尚在乱军之中,被罗成赶上,一枪扎于马下。唐军有望见的,将王世充人头砍下,提在手中。罗成又往北杀,相州王高谈圣、济南王唐璧先后亦被他杀了。只有湖广襄阳王雷大鹏在乱军之中侥幸脱逃,其他反王全都死了。反王兵将无主更不成了,被唐军杀得尸骨堆聚如山,血流成河。未死的反王兵将都夺路而走,往回逃奔,叫开洛阳西门,往城中便逃。门狭窄人众多,拥挤不动,唐军追至,乘势杀入城中,洛阳遂为唐军所有。罗成命人将公主府围住,兵将不准进去,里边的人不准出来,洛阳王全家算是被难。罗成派将暂守洛阳,候令布置善后,然后回转大营。又有唐军将窦建德拿获,亦押回唐营。各路反王大营抛下的刀矛器皿、锣鼓帐篷、粮草等项,有兵将运往唐营。
罗成回到唐营,与军师徐茂公升帐,将士儿郎施礼完毕,退立两旁。罗成、徐茂公命军政司执掌功劳簿,一干诸战将各报其功,将所得的东西查收,又派将带兵掩埋死尸,查点自家人马损伤数目。罗成又吩咐:“将孟海公的人头悬挂洛阳东门,王世充的人头悬挂洛阳西门,高谈圣的人头悬挂洛阳北门。”至于唐璧,念其昔日与岗山有旧交,落得个全尸掩埋。罗成忽然想起洛阳四门挂上三颗人头,仍缺南门,急忙传令:“将窦建德推进帐来!”站帐军回报:“窦建德在千岁帐内。”罗成这才想起夏明王窦建德是秦王的舅舅,一定是他求秦王去了,亦许秦王无意杀他。罗成又想起窦建德曾派刘黑闼、苏定方兵取北平府,苏烈一箭射死北平王,他杀父的冤仇至今未报,忙命人去请秦王。秦王明白罗成的心意,就与窦建德来到帐中,秦王叫窦建德跪着哀求罗成。及至窦建德将将跪下,罗成就起身离座,手起剑落,将窦建德的人头砍下。秦王惊讶不已,但亦无可奈何。罗成吩咐:“将窦建德的人头号令洛阳南门,死尸抬出去掩埋。”
诸事完毕,罗成又与秦王和徐茂公商议单雄信如何处置。秦王觉着单雄信虽然忠于洛阳王,但看在三十六友的情面,不愿杀他,欲收降于他,命人将单雄信推到帐中。单雄信怒目横眉,立而不跪。秦王说:“单将军,孤早已闻名,欲得将军,事不如愿。今将军来至我营,如能归顺孤家,定然重用,使你不失富贵。不知你意下如何?”单雄信说:“我与你们唐家有杀兄之仇。古人有云: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我怎能顺降于你?我立志报兄仇已久,未能如愿,天也。我既被擒,愿杀愿剐,任凭于你。单某绝不畏刀避箭,怕死贪生!”秦王说:“将军言之差矣!孤非是不能杀你,因你义气最深,素有威名,孤才敬重于你。初你兄命丧临潼山,并不是有意杀他,而是误伤丧命,情有可原。人死不能复生,可你若死了,岂不可惜?于国,未能尽忠;为反王而死,难见单氏祖先,亦为不孝。三十六友皆扶大唐,惟尔不扶大唐。昔日贾家楼结拜有言:异姓别名,胜似同胞,共荣辱,共存亡。你若死了,众友人应当如何,岂不是不义?孤之爱将乃仁德之行,你宁死不降,岂不是不仁?望将军三思。”单雄信说:“大丈夫处世,于国先公后私,于家先私后公,我只知有兄,不知有唐。如劝我降,倒亦不难,只要有我兄在,便能归降;如无我兄,誓死不降!”秦王说:“将军不降,孤看在秦元帅情面,亦不杀你。”单雄信说:“你不杀我,我仍报兄仇!”秦王吩咐:“左右,给单将军松绑,看是唐存单亡,还是唐亡单存。”左右遂给单雄信松绑。他并不向秦王拜谢,只说:“秦叔宝何在?”秦王知道他是个威武不屈、富贵不淫的人物,就对他说了实话,说:“你要找秦元帅,因为他受了毒药钹伤,往万花山三清观养病去了。”单雄信说:“我去找秦二哥。”秦王吩咐将单雄信的盔甲、马匹、军刃一并归还。于是单雄信顶盔贯甲,罩袍束带,拴扎什物,出帐上马而去。两旁众将见秦王宽仁大度,无不钦佩。
却说单雄信催马出营,要往万花山去见叔宝,忽然想起洛阳事来,不知王世充等如何,想先回趟洛阳,然后再往三清观。他催马往洛阳而来,不见城西有反王大营,心中纳闷,还以为反王们撤兵入城哪。来到洛阳西门,见城门大开,行人出入,安然无事,他亦奔西门。将要入城,忽见由天空落下个血点儿。迎面往上一看,大吃一惊,城上边悬挂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王世充的首级。单雄信将马勒住,心中一阵难过,不亚如万丈高楼失脚,扬子江心断缆崩舟。他觉着自己对不住洛阳王,闹得洛阳事败,王世充被杀。单雄信甩镫离鞍下了马,向王世充的人头拜了三拜,然后拔出佩剑,甩胡须,搭肩头,“噗哧”一声,红光迸现,鲜血直流,单雄信自刎身亡。唐军望见了,飞报秦王,秦王君臣叹息不止。
正在此时,忽见秦叔宝乘马归营。原来秦琼在三清观有谢道爷的灵丹妙药,已将毒气拔尽,又吃了生肌长肉的良药,养得复旧如初,谢道爷才准他回营。秦琼回到大营,见秦王施礼完毕,向秦王问洛阳之事如何,秦王将已往之事说明。秦琼听说单雄信已死,如同顶门上打个霹雳,好半晌才明白。想起当锏卖马、二贤庄之事,以及充军发配北平府,单雄信往济南年供柴、月供米,替自己孝养高堂,再往后贾家楼结拜之情,弟兄未能共享富贵,他却死在洛阳。交友一场,怎不伤心落泪?秦王在旁苦苦相劝。除了罗成之外,无不落泪。好容易秦琼才止住悲声,向秦王说道:“千岁,如今洛阳已定,反王亦都歼灭,臣在此无事,家中尚有老母,臣愿归家奉养高堂,以尽为子之道。”秦王说:“恩人欲走不难,须候旨再走。”程咬金、齐彪、李豹等亦都纷纷辞差。秦王说:“你我君臣往洛阳将善后办理完毕,然后再走不迟。”众人无法,只得应允。
君臣们一齐上马,离了大营,飞奔洛阳。到了西门,一齐下马,秦叔宝望见单雄信的尸身,抢行几步,跪倒尸旁,放声大哭,叫道:“单贤弟呀,我秦琼受你的大恩,不曾答报,今日不能救你,真乃忘恩负义,日后九泉之下怎好见你!”他且哭且诉,哭个不止。众人苦苦相劝,半晌方才止住悲声。秦王吩咐:“速备一口上等的棺椁,将单雄信的尸身成殓起来。”工夫不大,棺椁搭来,君臣亲自成殓好,命人搭入城中,送往驸马府。君臣上马入城,穿街越巷,够奔驸马府。来到府前,一齐下马,进了府门,命家人去请公主。少时公主来了,与众人相见。秦王向公主跪倒,口称:“王嫂,弟李世民特来看望。”公主忙跪倒还礼。三十六友的人物见公主哭得两眼红肿,泪人相似,无不难过。秦叔宝向公主说道:“单贤弟死了,你可知道吗?”公主道:“驸马自刎早已知道,依夫妻之情,本当自尽殉夫,无奈一块肉累于腹中。我若一死,岂不是愚?倘若秦王千岁不加杀戮,能给单氏门中生下一儿,承继宗祧,我亦对得住驸马了。”秦王说:“王嫂万安,孤定能保护贵府安然无事,所有洛阳库银尽皆敬赠王嫂。”公主拜谢,秦王君臣这才退出,同回大营。
到了营中,秦王将剑拔出来,向秦琼等说道:“你我君臣是先朋友而后君臣,今又共同患难,大业已定,将共享富贵,绝不能放你们走去。如若你们走了,孤落个薄待功臣之名,担罪不起。各位如若不走,候旨还朝;如若要走,孤之宝剑在手,将做单雄信第二!”大家见秦王这样,亦不能走了。于是秦王君臣将单雄信安葬,库银给了公主,又传令叫守城兵将好好保护。诸事完毕,报了捷,候旨班兵回朝。未几天旨意来到,秦王大悦。阅者若问秦王喜悦什么,书中暗表,唐王李渊自从率兵到了长安,立代王杨侑为帝,李渊自为大丞相,都督内外军事,在武德殿办理国事,代王杨侑形同木偶而已。如今李世民出兵,北灭定阳王刘武周,东灭各路反王,唐军威震天下,李渊乃胁代王杨侑受禅于唐。杨侑是个雏鸡,性命都悬诸渊手,无论李渊说什么,就得是什么。一班攀龙附凤的臣僚,当然为之拟诏,今日加唐王九锡,明日许唐王戴十二冕旒冠,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至五月戊午日宣告禅位。其词云:
天祸隋国,大行太上皇遇盗江都,酷甚望夷,衅深骊北。悯予小子,奄绍丕愆,哀号永感,心情糜溃。仰惟荼毒,仇复靡申,形影相吊,罔知启处。相国唐王,膺期命世,扶危拯溺,自北徂南,东征西怨。致九合于诸侯,决百胜于千里。纠率夷夏,大庇氓黎,保朕躬,系主是赖。德侔造化,功格苍旻,兆庶归心,历数斯在。屈为人臣,载违天命。在昔虞夏,揖让相推,苟非重华,谁堪命禹。当今九服崩离,三灵改卜,大运去矣,请避贤路。兆谋布德,顾己莫能,私僮命驾,须归藩国。予本代王,及予而代,天之所废,岂其如是!庶凭稽古之圣,以诛四凶;幸值惟新之恩,预充三恪。雪冤耻于皇祖,守禋祀为孝孙,朝闻夕殒,及泉无恨。今遵故事,逊于旧邸,庶官群辟,改事唐朝。宜依前典,趋上尊号,若释重负,感泰兼怀。假手真人,俾除丑逆,济济多士,明知朕意。
禅位诏下,即遗刑部尚书兼太保萧造、司农少卿兼太尉裴之隐,奉皇帝玺绶,至唐王邸中。李渊三辞三让,才行受命。乃改大兴殿为太极殿,择于甲子之日登基。
是日晨刻,先遣萧造祭告南郊,然后即位。李渊年逾五十,须眉斑白,因推五行为土德,服色尚黄,戴黄冕,着黄袍,由侍卫等拥登帝位。宗室贵戚及大臣,趋跄入殿,跪伏三呼。乃颁诏改义宁二年为唐武德七年,大赦天下;官吏各赐爵一级;义兵过处,给复三年;罢郡置州,改太守为刺史。退朝后赐百官宴,赏赉金帛有差。越日即授裴寂为右仆射,萧瑀、窦威为内史令,李纲为礼部尚书,窦琎为户部尚书,屈突通为兵部尚书,独孤怀恩为工部尚书,废隋大业律令,另颁新格。即就都城立四亲王庙,追尊高祖熙为宣简公;曾祖天锡为懿王;祖虎为景皇帝,庙号太祖;父昞为元皇帝,庙号世祖。祖妣及母皆称皇后,追谥妃窦氏太穆为皇后,追封皇子李元霸为卫王,立世子建成为太子。推恩宗室,及从弟蜀公孝基以下,封王约十人。独降故隋帝杨侑为酅国公,给宅京师。追谥杨广为炀皇帝。自从隋炀帝篡位以来,各路反王分据四方,群雄逐鹿,共夺中原,皆有皇帝,结果还是李家为帝,做了皇上。这正是:
历年龙战血玄黄,
大统终教属李唐。
成即帝王败即贼,
繇来天道是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