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一日秦王听说公主来至都京,居于宫中,自己和姐丈柴绍许久未见,要到宫中看望公主,并问问柴驸马来了没有。于是秦王就到宫中,与公主见了,姐弟情长,自然亲热,公主留他用了晚膳。秦王因天晚告辞归府,路过彩霞宫,听着宫内有一片音乐之声,秦王向彩霞宫司阍的太监问道:“可是万岁驾幸彩霞宫吗?”太监说:“不是万岁,是两位千岁。”秦王惊问道:“不是万岁,是哪两个千岁呢?”太监说:“是殷、齐二王在此宫中玩耍,与张、尹二妃在宫中饮酒,他们是……”秦王听了,又惊又气:惊的是建成、元吉干出这逆伦的事儿;气的是他二人一个是国之储君,亦如此胡为,将来怎么执掌天下?又不知道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命太监把守宫门不准声张,自己走入彩霞宫。及至到了宫内,只见殿上灯烛光辉照如白昼,张、尹二妃正陪着建成、元吉饮酒作乐。秦王看见他们那种丑态,几乎羞死。想张、尹二妃乃是皇上的妃嫔,名分已定,她二人不该做此下贱之事,建成、元吉不应当子淫父妾,做此蒸上之事。李世民气得双眉倒竖,二目圆睁,浑身栗抖,体似筛糠,要想将他们扯住,立时去见皇上。
书中交代,原来那张、尹二妃本是杨广的爱妃。前文书表过,隋炀帝下扬州,将她们留在晋阳宫,有晋阳副监裴寂使计叫李渊醉卧晋阳宫,臣淫君妃,该当杀罪,弄得李渊害起怕来,才有推倒大隋的心意。说起这大唐朝的天下得的虽难亦易,李渊怕杨广不能甘心做乌龟,大干起来,仗着他那英明之子李世民,竟得了天下,在长安坐了皇上,侥幸已极。不料张、尹二妃侈心太甚,她二人想着李渊坐了皇上,虽不能入正宫,亦要册立为妃,进东西二宫。哪想李渊得了天下之后,简直不往彩霞宫来,她二人将李渊恼恨在心。她们这种女人虽然身在宫中,水性杨花,下贱已极,实在不如娼妓。她们为了恼恨李渊,并欲解决欲念,竟自勾搭建成、元吉,通奸有染。这还不算,她们全然不避,只瞒着皇上一人而已。今天叫李世民知道了,他怎肯放过,要抓住他们去见皇上。
李世民往里刚要走,忽然心中转想:不可如此。我家不比从前,如今有了天下,我父身为皇帝,我兄乃国之储君,我要不依他们,不惟他们的性命难保,并且传说出去,叫人知道殷、齐二王乱宫,有辱朝廷。我别进去,设法叫建成、元吉觉悟,从此改过,彩霞宫往后别来才好。哎呀!我用什么方法才能叫他们知道,才能叫他们觉悟呢?转念一想,有了主意:我腰中的乾坤带乃当今万岁所赐,人人都知道这条玉带是我的,我就将玉带挂在宫门,他们见了玉带就能知道是我来了,亦能晓得是我给他们留情,必能感激我,全都改过。想到这里,李世民就将乾坤带解下来,挂在宫门,转身而去。李世民走了,暂且莫表。
却说建成、元吉因为夜深了,二人想要回去,由里边出来往外走。走到宫门,见有玉带一条,两个人还很纳闷,不知是谁的东西。仔细一看,是皇上御赐李世民的乾坤带,他二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建成说:“了不得,必定是世民来了!我们的事情被他知道了,如何是好?”元吉已然惊慌失措,没了主意,说:“咱且回去,同她们要个主意。”于是建成将玉带摘在手中,拿着玉带又回来了。二妃见他们又回来,忙问:“你们为何去而复返呢?”建成说:“糟了,我们的事叫秦王知道了!”说着就叫她们看这条玉带。张、尹二人看见了乾坤带,问明这是秦王之物,这类淫妇有的是坏主意,向建成、元吉将她们的主意一说,建成、元吉不惟不害怕,破笑为欢,惊喜非常,连道:“好计好计,就是这样办理。”说完,他们欢天喜地地去了。阅者若问张、尹二淫妃出的是什么主意?书中暗表,女人的主意,还有别的计策吗?不过是倒打一耙。
却说次日李渊早起,还未临朝,张、尹二妃手执乾坤带走来,跪倒驾前,放声痛哭。李渊问道:“你二人因何这样?”二妃哭道:“万岁,昨夜秦王在彩霞宫中向臣妾百般调戏,无礼已极,请万岁做主。”李渊问道:“真有这事?”二妃说:“现在有玉带为凭。”李渊接过玉带一看,果然是秦王的乾坤带,不由得龙心大怒,厉声说:“世民如此,朕定斩之!”二妃见皇上动怒,要杀李世民,心中暗悦。李渊向二人说道:“二卿且回宫去,朕自有主张。”两个人假作悲哀,回归彩霞宫去了。李渊这才乘了方亭辇,起驾临朝。龙凤鼓响,景阳钟撞,文武百官山呼万岁已毕,退列臣班。李渊传旨,命秦王上殿。李世民来到殿上跪倒,口称:“儿臣李世民参见父皇万岁。”李渊说:“皇儿,你的乾坤带何在?”秦王说:“昨日儿臣入宫看望皇姐,将玉带留于宫中。”李渊大怒,喝令武士们将秦王上绑,推出午门斩首。武士们遵旨,就将李世民绑上,推着往外就走。文武百官见皇上要斩李世民,无不吃惊,其中十八个学士愈发大惊。
阅者若问十八学士是何等人物,书中暗表,秦王李世民屡建奇功,虽为王爵,大权在手,实在诸王之上。他亦与诸王不同,延揽文豪,共得十八个人,俱用为文学馆学士。这十八个学士是杜如晦、房玄龄、虞世南、姚思廉、李玄道、蔡允恭、薛元敬、颜相时、于志宁、苏世长、李守素、陆德明、孔颖达、盖文达、许敬宗、褚亮、薛收、苏勖。李世民将十八学士分为三班,每班六人,每日一班,轮流值馆。每逢无事,常到馆中讨论文籍,彻夜不倦,并令阎立本图像,褚亮作赞,时人称为“十八学士登瀛洲”,后人多用此典。
而李渊对于三子建成、世民、元吉,就喜欢秦王。在未立太子之先,李渊与秦王有约,立他为太子。秦王以有长兄,不应立己,一再固辞,方立建成为太子。建成性耽酒色,又好游猎,元吉又酷肖乃兄,并且加甚。李渊对他们屡加训斥,且有移储另换太子的意思。建成恐慌,昼夜与元吉协谋,共倾李世民。李渊晚年又多内宠,妃嫔生子不下二十余人。尹妃生子元亨,封为酆王;张妃生子元方,封为周王。建成、元吉为与世民争取皇上欢心,谄事妃嫔,各有馈仪不绝。他二人专事内交,买动皇上左右为他们进言。惟有秦王不事内交,见了众妃嫔时一揖了结,所以宫禁里面都称赞建成、元吉,没人道及秦王。至于李世民平定洛阳时,众妃嫔都知洛阳为杨广之东都,库中多有珍玩,皆遣人往见秦王,各有私求。秦王一概拒绝,并说:“洛阳财物尽赐单雄信之妻了。”妃嫔们将秦王记恨在心,时常在李渊左右进谗言,说李世民不好。弄得李渊亦有些嫌秦王,曾向左仆射裴寂说:“秦王久握兵权,又被众书生教坏,不似往日恭顺了。”
尹妃之父阿鼠(好名儿)倚势欺人,秦王的学士杜如晦从阿鼠门前经过,阿鼠的家人将杜学士扯下马来便打,并且说:“你是何人,从府前路过,敢不下马?”一路痛殴,将手打折一只。杜如晦回府,将阿鼠家人为恶之事向秦王说明,秦王哪能没气?不料见了李渊奏明此事,李渊反倒责怪说:“朕的妃嫔家尚为汝左右凌辱,你不知责罚他们,反来奏禀朕躬。你的左右如此,小民当如何呢?”世民将要辩白,李渊不许,竟被斥退。还有一次,张、尹二妃向李渊将李世民说得一文不值,并且说:“皇太子仁孝,万岁应把臣妾母子托付于他,万岁百年之后,我们才得安全。”李渊说:“容朕办理。”建成、元吉买通宫人,每日在李渊左右进谗言,说秦王不好。日期多了,李渊竟信以为真,与世民疏远。
后来世民平定了刘武周,河东复安,李渊才觉悟过来,诸王之中还是秦王最贤,又查出建成、元吉品行不正,又有贬太子建成,立李世民之意。他还召见文学馆十八学士,见他们个个品貌端正,问过一次,才知道他们都是才德并优的文豪,就命他们亦随百官如朝,以备咨问。
今天李渊要斩秦王,十八学士猜不透为的是什么事,无不吃惊。忽见大学士褚遂良上殿跪倒,向上叩头,说:“万岁,秦王乃仁德之王,不知犯了何罪,推出朝门问斩?”李渊被他这一问,一时间竟说不出秦王之罪,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朕是先斩秦王,然后再宣布罪状。”褚遂良叩头道:“万岁不可听信谗言杀秦王。”李渊厉声说道:“秦王之罪当斩,如若有人求情,一律问罪!”褚遂良还是叩头求情,又有杜如晦、房玄龄、许敬宗三个人亦跪倒为秦王求情。李渊大怒,命武士将他四人绑出朝门,一并斩首。武士们遵旨,又将他们上了绑,推出朝门去了。
尉迟恭向李渊跪奏道:“臣是感秦王之德才降唐立功,如今万岁要杀秦王,臣就辞官了。”李渊说:“你既辞官,朕就准你辞官。”敬德叩头站起,转身下殿,出了朝门,来到法场见秦王,大叫:“千岁勿惊,有臣保驾,万无一失!”说罢,他怒目横眉,往秦王身旁一站,大声喊嚷:“哪个敢斩秦王!”秦琼见敬德辞官而去,亦向李渊跪倒叩头道:“万岁,如今天下太平,有文官秉笔安天下,武夫就应解甲归田。臣有老母在堂,愿辞去官职,回家侍奉老母。”李渊说:“卿既愿尽孝,朕准许了。”秦琼叩头站起,转身下殿出朝门去了。程咬金亦辞官,李渊亦准其归里,程咬金去了。
徐茂公在旁着急,心中暗道:我不能这样辞官就走,我得问问秦王究竟身犯何罪,问明了才能走哪。他跪倒殿上,叩头道:“万岁,臣不给秦王求情,惟有臣不知秦王所犯何罪,望万岁将秦王之罪公布出来,免得臣等不安。”李渊说:“卿且等候。”立刻提起笔亲书诏旨。书毕,命徐茂公往朝门外宣布罪状。徐茂公捧旨下殿,出了朝门,到法场将旨捧起来,高声朗诵。秦王大悦。原来这道诏旨是说秦王子戏父妃,罪应斩首,今念群臣求情,暂赦死罪,须与徐茂公同入内宫,面奏其中细情。当时秦王冲旨叩头谢恩,然后与徐茂公一同入朝。那尉迟恭就由法场走了。秦琼、敬德、咬金这一走,事后如何,下文书再细表。
却说秦王与徐茂公到了内宫,李渊已然卷帘退班,驾转还宫。秦王跪倒叩头,李渊问道:“皇儿,你为什么闯入彩霞宫,调戏张、尹二妃呢?”李世民说:“父皇,儿臣读诗书,当明礼义,焉敢调戏张、尹二妃?”李渊说:“那么你的乾坤带怎么能到尹妃之手呢?”李世民见问,才将他入宫看望公主,路过彩霞宫,听见宫中有音乐之声,望见建成、元吉与二妃饮酒作乐,惟恐丑事外扬,宫门挂玉带等事奏明。李渊这才知道李世民的冤枉,立即传旨将张、尹二妃贬入冷宫,建成、元吉永不准入宫,然后好言安慰秦王,秦王才叩头归府。
过了数日,紫金关的折本连三并四而来,言刘黑闼势甚猖獗,紫金关危在旦夕,请旨派将扫灭明州反王。李渊这天早朝,向文武百官说:“明州反王刘黑闼攻打紫金关十分紧急,何人敢往关外破贼?”兵部尚书刘文静出班跪倒,说:“万岁,欲破明州反贼,必须秦王统兵前往。”李渊说:“卿言甚是,免礼平身。”刘文静退立一旁,李渊就命秦王统兵前往。秦王跪倒奏禀道:“儿臣虽能前往,无有良将亦难破敌。”李渊说:“昔日我儿平定河东灭刘武周,破洛阳击败群寇,为何如今说不能破敌呢?”秦王说:“儿臣昔日能够破群贼,是秦琼、尉迟恭、程咬金等能征惯战,每战皆捷。如今这三个人俱都辞官,各归原籍。儿臣出兵,亦是难以破敌呀!”李渊说:“朕先命你去往山东、河东请那秦恩人与程咬金、尉迟恭。”秦王说:“父皇,请贤臣儿亦不愿往。”李渊说:“怎么请贤臣你亦不愿往呢?”秦王说:“父皇,儿臣去请三贤,亦怕他三人不肯入朝。倘若儿臣请不来三贤,父皇岂不见罪?如若父皇必命儿往,愿与徐茂公同往。”李渊说:“朕就命徐茂公与你同往。”二人领旨出朝,各带亲随,离了长安,顺大道够奔山东而来。
一路之上,无非是住店吃饭,早起晚睡。评书的路程段儿没有,无非是晓行夜宿,饥餐渴饮,非止一日。这天来到东阿县枣林庄,程咬金的门前下马。亲随人等接过马去,徐茂公上前叩门。工夫不大,出来三个家人,见了徐茂公赶紧施礼。徐茂公问道:“你家主人呢?”家人说:“现在家中。”徐茂公说:“你快去回禀,说秦王驾到,叫他快来接驾。”家人遵命,进去回禀。此时秦琼、程咬金正在屋中谈话,听说秦王驾到,两个人大吃一惊。原来程咬金、秦琼回到山东,秦母已然去世,老家人秦安亦归了西。秦叔宝与他的夫人贾氏在家度日,有些田地春种秋收,在家中弄子为乐,小少爷秦怀玉又聪明又伶俐,秦琼是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程咬金自从归家之后,母亲去世,与夫人裴氏在家度日,生养一子叫程铁牛,身体强壮,颇像其父。老程咬金对于小程咬金自然疼爱。惟有裴氏见程咬金还是任意而为,时时规劝,程爷渐渐改变了,见了街坊邻居,逢亲遇友,礼貌恭谦,谈吐文雅,居然不似武人了。他与秦琼是世交,从小在一处长大,如今在家同享快乐,又在一处盘桓,痛快已极。
今天秦王来到,二人大惊。程咬金问道:“二哥,秦王来了有什么事呢?”秦琼说:“这一定是哪里动了刀兵,皇上派秦王请你我再去争战,出师平乱。”程咬金说:“皇上不明,听信殷、齐二王之言,对于秦王虽是父子,亦心中生疑。天下稍微平定了,就用不着我们,辞官就辞官。如今用着我们,又派人来请,这叫现烧香现念佛。我们别上他们的当,你我在家苟延岁月,了却平生吧。”秦琼说:“人有见面之情,我见了秦王如何推却呢?”程咬金说:“这事儿好办,你跳过墙去,赶快回家装病。我见了秦王,替你推辞了吧。”秦琼说:“就是这样。”忙着跳墙而去。
程咬金整整衣冠,出来迎接秦王。他有点儿学问了,走起道来亦是一步三摇,迈四方步儿,周身都酸透了一样,走出大门。秦王和徐茂公见他头戴一顶高方巾,迎门上嵌美玉,双飘绣带,身穿蓝缎子长袍,圆领阔袖,腰系丝绦,白袜朱履,透着儒雅,只是他那张脸不像,念书的没有红胡子蓝靛脸的。当下程咬金抢行几步,向秦王跪倒叩头道:“千岁至此,臣程咬金迎接来迟,在千岁驾前领罪。”秦王用手往起相搀说:“孤家至此,安敢劳动王兄远迎,免礼平身。”程咬金站将起来,又向徐茂公施礼说:“你我弟兄自从长安一别,时常想念,今日相逢,三生有幸了。”徐茂公说:“你几时练得这样了?”程咬金说:“这是我新近练习的。”君臣三人相视而笑,程咬金往里相让,到了屋中落座,家人献上茶来。吃茶已毕,程咬金说:“贤王千岁此次前来,可有事吗?”秦王说:“如今明州的刘黑闼用苏定方为帅,进兵攻打紫金关,殷、齐二王损兵折将,关口紧急,朝夕不保。万岁命孤请贤臣,出兵紫金关,去平刘黑闼。”程咬金说:“千岁若要用臣,何必亲临寒舍,只要差一人为使,臣便能赴京。但是我母去世以后,无人主持家务,俗事缠身,不能前往,使千岁往返徒劳,臣实不安了。”秦王听这套话,明知他是推辞,又不好强迫。徐茂公说:“秦二哥可在家吗?”程咬金长叹一声说:“莫要提他。”徐茂公问道:“怎么别提他呢?”程咬金说:“染病在床,不久就要归西了。”秦王大惊,忙问道:“秦恩人得的什么病,如此厉害?”程咬金尚未回答,徐茂公说:“千岁且莫惊慌,程咬金的话是听亦罢,不听亦罢,我们得看看秦琼,然后再说,千万别听他这套。”秦王心中不安,徐茂公说:“不论秦琼有无病症,你同我君臣去看看他吧。”于是程咬金就陪着他们由他家出来,往秦琼的家中而来。
到了秦家,只见家人们个个愁眉不展,程咬金问道:“你们主人的病体如何?”家人说:“这两天更厉害。”秦王、徐茂公可就半信半疑了。及至到了病人的屋中,只见秦琼满面浮肿,躺在床上,二目无神,已然不认人了。秦王、徐茂公俱都伤感不已。秦王连呼了数声:“秦恩人!秦恩人!”秦二爷亦不答言。弄得无法,只好往外走吧。君臣们出离秦家,徐茂公忽见程咬金面带喜容,很是痛快,毫无一点难过的样子,心中一动:秦琼许是装病,如若真病得那样,他怎能面有喜容?有了,我用酒灌灌老程,就知真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