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回到程咬金家中,徐茂公说:“我饿了,快快预备酒饭!”程咬金命人将酒饭摆上,君臣三人一同入座,徐茂公给程咬金斟了满满的一杯酒。三个人端起杯来共饮,惟有程咬金他不真喝,只用嘴往杯沿上一抿就算完。徐茂公心中暗道:这家伙真滑,他不真喝,怕我将他灌醉了。有了,我向他提说些心烦的事,叫他心里一熬头,就得其所哉了。徐茂公道:“四弟,有人说你害了两个朋友,这话是真的吗?”程咬金说:“我害了谁啦?”徐茂公说:“李密、王伯当。”程咬金说:“我怎么将他们害了呢?”徐茂公说:“你下扬州醉卧琼花观,被获遭擒,杨广命李密监斩。你畏刀避箭,怕死贪生,苦苦哀求李密,求得他心软了,豁出公爵不要了,在法场与你同逃。你得了活命,无以为报,将瓦岗山的事业让给李密。那瓦岗山是我们三十六友的,不是你老程一个人的,大家有心不保李密,怕伤了大家的义气,就保他吧。罗成夺来传国玉玺本是挺好的事儿,你不做好事,给李密用玉玺换了萧妃。(下文书李世民做了皇帝,还与萧妃结下不解之缘,一代英明之主亦为她坏了名节,女祸害人亦真可怕。此是后话,勿用细表。)三十六友见李密重色轻宝,纷纷散去,弄得岗山事业瓦解冰销。成全李密是你,害了李密亦是你。李密投唐复叛,与王伯当同死在断密涧。你将这两个人害了还不算,我们三十六友亦各奔他方,至今不能相会。”当下徐茂公滔滔不断,只说得程咬金两眼发直,无言回答,脑筋亦崩了。他端起杯来,一饮而干。咳了一声,自己又斟上一杯。他喝了又斟,斟了又喝,连着就是七八杯,被徐茂公勾起烦事,焉能不醉?
常言说:酒入欢肠,千杯不醉;酒入愁肠,一杯醉倒。程咬金喝醉了,徐茂公又唉声叹气不止。秦王问他为何这样,徐茂公说:“单雄信死在洛阳,王伯当死在断密涧,罗成命丧淤泥河,秦琼病得又要死,我怎不痛心,怎不难过?”程咬金说:“三哥不用难过,秦二哥没有病。”徐茂公说:“他不是病得要死吗?”程咬金说:“你不用着急,听我告诉你。他今天在我家正然谈话,你们君臣来了,我就知道无事不来,来必有事,我叫他由这院跳墙回去,到他那院去装病。他那脸上的病容是假的,用槐子水洗了的。”秦王听他说破,才佩服徐茂公能有这样的本领,程咬金不打自招了。当下徐茂公说:“他既装病,我们将他找来,一同饮酒谈谈心吧。”于是君臣三人放下杯筷,由屋里出来,走出大门,又来找秦琼。秦王的亲随人等看着他们出来进去,真猜不透他们是怎么回事。
秦王君臣来到秦琼家中,进了病人的屋内,秦王连叫“恩人”好几声,秦琼装作不闻,仍然是哼哼。徐茂公忍耐不住,说:“二哥,你不用装病了,程老四将你的事全都说破了。”秦琼听见这句话,暗中埋怨程咬金不该泄漏机关,这有多难受。当时无奈,将身坐起,忙着下床,要给秦王叩头,秦王用手相搀。秦琼臊得很是难过,这才向秦王说:“并非是臣装病,臣因罗成死后,我就灰心丧志,不愿再做官了。如今千岁来了,礼貌不周,望勿见责。”秦王说:“恩人,孤的皇兄不仁,害了罗成,才叫你灰心。如今孤怎好责备恩人?”程咬金在旁说:“不用聊了,都往我家喝酒去吧。”于是君臣四个人又来到程咬金的家中,重整酒席,推杯换盏,开怀畅饮。程咬金又命家人给秦王的亲随人等预备酒饭,款待他们。酒足饭饱之后,秦王向他二人问明是否出山,秦叔宝、程咬金自然点头应允。秦王见二人应允了,这才请出旨来拜读。当日天晚不能起身,秦王和徐茂公住在庄中。
次日早晨,收拾起身,秦王又和秦叔宝、程咬金商议,请他们将秦、罗、程三家的家眷移住长安,二人亦点头了。秦琼就将罗春请来,说了心事,待他们君臣走后,叫他保护三家老幼够奔长安。罗春亦很愿意到长安教罗通武艺,将他栽培成人,承袭父职,好继续父志,忠君报国。到后文书罗通扫北,立了大功,总算继续父志了,后话休提。却说秦王君臣由枣林庄起身,乘马而行,众亲随在后相随,走出了东阿县,迎头见来了五百名羽林军。原来秦王听了徐茂公之言,唯恐带着羽林军,风声大了,将他们惊走,不能相会,这才叫羽林军勿用相随,在县境等候,回来之时再为迎接。羽林军保驾而行,君臣人等够奔山西朔州麻衣县。
一路之上无事,这天来到麻衣县。离着宝林庄还远哪,徐茂公就将羽林军止住,君臣全穿便服,不带亲随,步下而行,来找尉迟恭。他们遮避得挺严,亦没遮住,这事还是被尉迟恭知道了。原来尉迟恭由长安归家,走在途中,将他的家世向黑白二夫人说了。他觉着到了家中,一妻二妾同欢乐,这日子多快活啊!哪想到了宝林庄,村庄尚在,妻子梅氏已然没了。向村人打听,是因遭兵乱,梅氏不知去向,尉迟恭伤感不已。至孝感村来看乔公山,亦死去了,乔家乏嗣无后,所有家业亦归了尉迟恭。他在宝林庄重整门户,复立家业,与黑白二夫人务农度日。起初想起梅氏,很是难过,日久访查不着下落,亦就好多了。他成天无事,与庄中的农民饮酒聊天,倒亦快乐。这天在家无事,有人来告诉他,有五百名羽林军保护着一位王爷来到麻衣县。敬德心中一动,他亦疑惑是朝中派秦王来请,他此时觉着当个百姓比做官快活,很不愿再入军中,忙与黑白二夫人商议妥当,他要装疯。黑白二夫人就依他办理,安排好了,只等秦王来到,装疯诈魔了。
却表秦王君臣来到宝林庄,先没找他,在庄内永升店住下,店家伺候他们净面掸尘。吃茶之际,程咬金向店家说:“我和你打听个人,你可知道?”店家说:“是谁呢?”程咬金说:“尉迟恭。”店家说:“你这人亦不怕天打五雷轰!”程咬金问道:“怎么?”店家说:“我们这一方无人敢叫尉迟将军名儿的,他老人家乐善好施,义重乡里,这一方没有不恭敬他的。”程咬金说:“他可在家吗?”店家说:“在家哪!”君臣在店中歇息一夜。次日天到辰时,君臣四人由店里出来,到了尉迟恭的门前。家人出来了,程咬金说明来意,叫他进去回禀。工夫不大,黑白二夫人出来迎接,先向秦王施礼,后与秦琼、徐茂公、程咬金施礼,然后往里相让。到了屋中落座,家人献茶。秦王向黑白二夫人问道:“二位王嫂,尉迟王兄为何不见?”黑夫人说:“他现在疯了。”秦王惊问道:“此话是真吗?”黑夫人说:“千岁,臣妾焉敢妄言。”秦王问道:“他怎么疯了呢?”白夫人说:“他自从辞官归里,就心中烦闷,常犯肝疾。有一天出去独行遇虎,受了惊吓,回来就疯了。”徐茂公问:“没给他调治吗?”白夫人说:“请了多少位大夫,屡治无效。”程咬金问:“他现在哪里?”白夫人说:“现在空房里锁着哪。”程咬金问:“怎么将他锁起来哪?”白夫人说:“他自从疯了之后,逢人便打,遇人便揍,打坏了不少人。因为他惹祸,就锁在空房之内。”秦王说:“请二位王嫂引路,我们去看望于他。”于是黑白二夫人在前引路,君臣四个人在后边相随。
及至到了空房前边,只听“哗啷啷”锁链直响,往屋内一看,只见敬德披头散发,满脸滋泥,两眼发直。程咬金叫道:“敬德,俺们前来看望于你。”敬德冲他狞笑不已,忽然放声大哭,向秦王直叫乔公山。徐茂公问道:“怎样?”秦王说:“他疯了,孤亦无法。”徐茂公摇头道:“恐怕其中另有缘故。”说到这里,向黑白二夫人要钥匙开锁,徐茂公要给他调治。黑夫人无法,将锁开开。尉迟恭抓住了锁,向徐茂公便打,大叫:“殷王,你敢害我!”吓得徐茂公转身便走,尉迟恭在后便追。程咬金、秦琼没有拦住,他追赶徐茂公。徐茂公跑到后院,无处跑了,跑进茅房。尉迟恭追到了,徐茂公将门关上。尉迟恭在外用手砸门,大叫:“殷王,你敢害我!”徐茂公急中生智,用瓦块铲起点儿屎来,心中暗道:我试试他疯了没有。如若是疯了,我递给他屎,他不嫌臭;如若他诈疯魔,见了屎他就嫌臭了。徐茂公将瓦块的屎,隔着门缝儿递给他,只见敬德接过屎去,并不嫌臭,蹦蹦跳跳地往脸上便抹,抹完了大笑不止,冲着茅房作揖而去。徐茂公知道他是真疯了,又回到前边与那君臣三人同出尉迟家门,回归店房。
到了店房,君臣商议此事,秦王说:“他已然疯了,我们赶紧回朝。”程咬金说:“我看敬德这疯还是不真,我们再另想主意试他一回。”秦王问道:“如何试法?”徐茂公说:“今夜叫程咬金假扮强人,带着五百羽林军去抢敬德,他若假疯,必然出来动手,真疯假疯,一试便知。”
君臣商议好了,程咬金离开宝林庄,来找羽林军。他全身披挂,假装大王,五百羽林军假装喽罗兵,天光一黑,够奔宝林庄。到了庄前,人声喊嚷,吓得村人大惊,无人敢出来。五百儿郎齐声喊嚷:“有梅花山的大王来了,尔等快将美貌的姑娘和金银财宝献给我们大王,不然杀进庄去,鸡犬不留!”尉迟恭性如烈火,听见有匪人要抢宝林庄,他命家人鞴马,手持大枪,上了马飞奔庄外,见一片火光,人声嘈杂。尉迟恭催马望前够奔,见火光之中露出一将,胯下马,掌中一口大斧,他大吃一惊。将要圈马回去,程咬金大叫:“敬德,你中了俺的计了!”尉迟恭无法,挂枪下马,与老程施礼。程咬金说:“有你的,装得像真事儿,有屎都往脸上抹。这你还有何话说?”尉迟恭说:“我无话可说了。”二人正然说话之际,秦王与叔宝、徐茂公走来,敬德又与他们施礼,说:“你们莫要埋怨俺,请到我家一叙。”于是君臣同到他家。黑白二夫人见他和这君臣同来,不用问就知道事情败露了。
君臣落座之后,尉迟恭向秦王说:“千岁,有殷、齐二王在朝,我不为官,国家的公事我不管。如若千岁个人有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程咬金说:“我们都冲着秦王千岁入朝为官,难道你不去吗?”敬德说:“你们哥儿几个愿意为官,与我无关,小弟是不想做官了。”程咬金还要向他辩言,忽见徐茂公冲自己直递眼神,他觉悟了,立刻有了坏主意,说:“敬德,你知道我们君臣干什么来吗?”敬德说:“叫我为将,随军出征啊!”程咬金说:“不是。大唐兵有百万,将有千员,出征打仗,亦不能说没你不成。只皆因反王刘黑闼部下大帅苏定方,他听说有个尉迟恭,气抢三关,怒夺八寨,他们不服,往我大唐打来战表,要会会你这人。有人说别找你,你这人当初是个英雄,能在两军阵前舍死忘生地立功;如今你的英雄气没了,畏刀避箭,怕死贪生,找亦不出门。我们君臣还不相信,前来找你,果不出人家所料,你怕我们找你打仗,吓得项带锁链装疯,宁可往脸上抹屎,亦不敢去战那苏定方。”当下程咬金滔滔不断,用话激动尉迟恭,气得敬德双眉倒竖,二目圆睁,用手抓住程咬金道:“程知节,那苏烈是项长三头?”程咬金说:“不是呀!”敬德说:“肩生六臂?”程咬金说:“亦不是呀!”敬德说:“他既不是项长三头,亦不是肩生六臂,我何必惧他!”程咬金说:“那苏定方不止于能征惯战,并且箭法如神,北平王罗艺就是他一箭射死的。”敬德说:“俺倒要领教他的箭法!”说话之间,他命人给他收拾盔甲枪马,定要随秦王入朝,到军前会会苏定方。当夜睡了半宿,次日天明,大家收拾起身,一同还朝。行至中途,秦王命人预先往朝中奏禀皇上,李渊就命刘文静等大臣迎接。
一行人等进了长安,朝门下马,李渊升殿,立即召见。秦王引他几人来至殿前,跪倒行过君臣之礼。李渊说:“众卿,前者朕欲斩秦王,实则建成、元吉不肖,秦王冤枉,是非曲直分明,秦王无罪。朕已降旨,永不准殷、齐二王入朝,不准二人干预国事。卿等爱护秦王,朕已自明,如今俱各入朝,全都官复原职。”秦琼、敬德、咬金叩头谢恩。李渊传旨,摆宴厚待贤臣。宴罢,秦琼等来叩头谢恩。李渊说:“今有刘黑闼兵犯紫金关,屡次伤朕兵将,卿等可统兵出关,往讨刘黑闼。”当时传旨,命秦琼为帅,敬德为正先锋,程咬金为副先锋,秦王监军,发兵二十万。又向秦琼、敬德说:“二卿安心供职,如有虑他人忌功陷害,朕敕二卿鞭锏,不论皇亲国戚,如有不法者,先打后奏。”说着,就命二人各将鞭锏呈在龙书案上,李渊用朱笔往那鞭锏上书明,由太监又递给他二人。秦琼、敬德叩头谢恩,然后出朝。兵部尚书刘文静发下公文,调集大军。二十万人马齐毕,敬德向秦元帅保荐他师弟朱伍登,秦元帅就派个旗牌官往万花山去请朱伍登。三十六友中的齐彪、李豹、金甲、童环、贾润甫、柳州臣、樊虎、连明等听说秦琼为帅,统兵出征,都来投军。秦琼俱皆留下,各派了差事,然后祭旗誓师,放炮起兵。
秦琼命正副二先锋尉迟恭、程咬金带兵五千,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兵开紫金关。二先锋遵命,点齐人马,放炮起兵,够奔紫金关而去。二十万大兵由长安出发,旌旗招展,绣带飘扬,盔甲层层,刀枪滚滚,人似欢龙,马如活虎,浩浩荡荡,往紫金关而来,声势浩大。一路之上,秦叔宝严申军令,约束三军,军民无犯。直到二十万大兵在紫金关外扎下营寨,秦琼升帐办公,尉迟恭、程咬金进帐回禀:“反王刘黑闼闻元帅统兵来到,他们北去与沙陀国王赤璧保康王结合了,要共夺中原天下。眼下刘黑闼的大兵退入白良关,不久就要会合沙陀人马南下。”秦琼听了,冲冲大怒,说:“小小的沙陀亦敢结合反王来夺中原天下!本帅就此统兵去征沙陀国,免得他藐视中原无人!”于是歇兵一夜,次日起兵,杀奔白良关。二先锋率领先锋军来到白良关,离城还有三十余里,不能再往前进。尉迟恭、程咬金安了营寨,只等秦元帅大兵来到,再为攻关。两天的工夫,大兵来到,与先锋军合营,埋锅造饭,铡草喂马。秦琼升帐,点名过卯,发放军情。探马入帐禀报:“把守白良关的沙陀国大将刘国桢,勇冠三军,乃北国名将,他有一万大兵把守此关。”秦琼吩咐:“再探。”歇了一夜,次日天明,秦琼传令,早餐战饭。战饭用毕,二先锋告奋勇,愿往白良关讨战。秦琼传令,命二人带兵三千往取白良关。尉迟恭、程咬金点齐三千大兵,各自上马,炮响三声,冲出大营,直奔白良关而来。
离着关城近了,尉迟恭吩咐:“列队。”炮响一声,两杆皂缎门旗开处,三千大兵雁翅排开。皂缎先锋纛旗之下,尉迟恭勒马停枪;宝蓝缎色旗之下,程咬金勒马停斧。兵将们往白良关上一望,只见城上刀枪密排,旌旗招展,已有准备,唐军喊嚷叫战。约有顿饭之时,关中炮鼓齐鸣,关门开放,由里边冲出三千大兵,在对面列开阵势。皂缎门旗开处,当中皂缎大纛旗,上绣“沙陀国平章白良关守将”一行小字,当中斗大“刘”字。旗下盔明甲亮,一员主将勒马停蹄压住大队。两军人马阵势列圆了,程咬金拍马临阵,向对面叫战,沙陀国大队之中主将临阵。只见他平顶身高足够丈外,脑袋大,脖子粗,胸宽背厚,肚大腰圆。面如锅底,黑中透暗,两道棒槌眉,一双大眼,高颧骨,大鼻子,阔口钢髯。头戴镔铁荷叶盔,双插雉鸡尾,耳坠乌金环,身披镔铁大叶甲,内衬皂征袍,护心宝镜如秋水,狐狸尾胸前倒挂狐裘,背后飘洒五杆皂缎护背旗,肋下佩剑,鱼褟尾,两征裙,遮磕膝,护马面,红绸子中衣,云根靴。坐下一匹狮子黑马,鞍韂鲜明,手中擎定皂缨枪,煞是威风。程咬金问道:“番奴,尔叫何名?”番将说:“我乃沙陀国左大帅麾下大将刘芳刘国桢是也,尔叫何名?”程咬金通过姓名。刘国桢说:“尔唐天子做着中原的皇上,为何贪心不足,又来攻打白良关?”程咬金说:“尔国勾串明州反王刘黑闼要扰乱中原,我唐天子才遣将讨伐尔国。”刘国桢说:“你去换那有名的大将来战,免得枪下倾生!”程咬金大怒,用斧就劈,两个人杀在一处。程咬金不比从前,如今上了年纪,手迟眼慢,那刘国桢的大枪神出鬼入一般,他如何能成,三合过去,就败下来了。